曰:
一天风雨大江寒,息得鸥机付钓竿。
墨染苍髯嫌老窄,霜欺黄叶觉秋宽。
防狸鸡栅多悬棘,补纸纱窗密护兰。
酿熟不辞千日醉,倒携藜杖侧皮冠。
却说眉仙进内去见白公。白公命坐,言曰:“明日是清明节届。可将麦饭、冥资,往香市刘钊坟上祭扫。我因畏寒,不能去,你可代我一往。”眉仙领命,回到房中。
凤娘道:“方才你诗兴未完,我依韵和一首在此。”遂取出与眉仙看。上写道:
春风未动试琼妆,月满枝头亦带香。
瘦质能坚冰雪操,宽怜纸帐伴医牀。
眉仙看了道:“韵已和了,诗兴极矣。”凤娘问召言何事。眉仙道:“父亲说明日是清明,要去祭扫刘钊坟墓,因畏寒不去,命我代往。”
凤娘道:“彤云遍满,只怕要落雪。”眉仙道:“上月中如此极寒,下雪亦有之。”
明日果然遍地琼瑶。祭仪完毕,眉仙见地k冻雪难行,遂与凤娘取了珊瑚鞭子,策驴而去。家人挑着祭物随行。不一时,到了香市刘钊坟上。家人排下祭物,眉仙祭奠过了,家人烧化纸钱。眉仙见雪景可爱,遂命家人收拾祭物,先挑回去。自己策驴闲步,观玩雪景。遥望一小山,积雪高低,玲珑如琢,遂策驴行至山脚下。看了一会,忽听得松林中有人唱歌。其歌曰:
天地才离衾枕兮,驾到齐东。
一夜青山老尽兮,感叹无穷。
双角高位梦醒兮,皓月清风。
咄嗟珊鞭久别兮,今日重逢。
眉仙听毕,忙下驴走近前去,只听得道:“眉仙,我倏久矣。”
眉仙回头,见树林深处,一只黄牛,牛背坐一老人,认得是黄犊客,忙向前拜伏道:“仙师久别,今日重逢,乞救我余生。”老人命起,道:“一别数年,韶华顿改。我赠你数句诗可曾应验否?”眉仙拱立答道:“皆已应验。今我愿从仙师去。”
老人道:“你正果自在,何必从我。且学道原非必云游方外,辟谷引气。况你人间富贵尚享不尽,待天年终后,方引你登录。”眉仙问道:“天年几时终?”
老人道:“岁月难以定卜,只你两眉白后,方断尘缘。此时真好一个白眉仙也。我前赠你一条珊瑚鞭子,如今可还我罢。”眉仙将珊瑚鞭双手递上。老人道:“珊鞭珊鞭,别去几年,做了许多大事,今可回去罢。”原将来挂于牛角上。只见一角折下半截的。眉仙问道:“牛角何故,几时折了?”老人道:“当初希夷先生赐我一偈,末后一句说:‘两角高低正果成。’今牛角忽脱下半节,偈意已应。我今去亦不出山矣。尔寿终,我援引你证录便了。我言不再,自此长往矣。”遂驱牛飞奔而去。眉仙再拜相送,倏忽不见,遂上驴而归。
将此事细述与父母、家中人等知道。闻者莫不叹息咤异。眉仙道:“前仙师说后会有期,今日果遇。珊瑚鞭重系于高低牛角上而去,谅我家休戚亦只如此。但如何能得此两眉白了,去登仙录?”各人听得大笑起来。
时白珊、白瑚因要上京赴试,入来拜辞。闻了仙师的事,亦皆称异。眉仙命婉儿伏侍到京去考试。及至试过,到出榜之时,白珊中了二甲第二名,白瑚中了三甲第八名。兄弟连榜大喜,遂去拜见金公。时金公为尚书左丞,已告老,将要回家,忽见两个外孙去拜,又见是兄弟同榜,欢喜不胜,遂命置酒款待,尽欢而止。
过了数日,金公遂同二外孙回来。行到留隐村,看见碑牌齐整,对二外孙叹息道:“此鲍公所建。今物自依然,鲍公已逝,真可伤感。”
白公闻知金公告老同二孙回来,即差人远远迎接金公。到了堂中,白公扶杖出来叙礼。眉仙亦叩见。后白珊、白瑚拜见祖与父,又入内拜见祖母及二母亲。金公亦入内与风娘、霞萧厮见了,分外叙情。是日开宴,极其富盛。金公留住白家。
白珊、白瑚各乘马出门,去拜谒亲戚故旧。就有县城中乡绅大宦,都来拜望。本县又送旗扁来。那留隐村向来荒僻,今番冠盖不绝,好不热闹。
时方端如自按察司企事考满回来,袁渐陆自蕲州团练使任满回来,知白珊白瑚登甲回来之事,遂齐到白家来。与白公父子相叙过,金公亦出来叙礼,袁方二人再三致谢在京之事。白珊白瑚亦出来拜见。金公道:“二佳婿赖二岳翁之福荫,同登金榜,诚家门之大庆也。”方端如道:“还是外祖之福庇,我二人有何预焉。”袁渐陆道:“我前年相见,时方总角,今已弱冠,无怪我辈属衰颓之列。”各各问叙片时。
是日白公亦大开筵宴,数人入席。金公道:“我今尚不知二君令闺秀当时如何分聘的。”眉仙不觉笑起来,将二子唱略,鲍公取聘,二子分授之事重述一遍,合席大笑。白珊、白瑚亦自觉好笑不已。金公谓袁方二友道:“前年作伐是鲍公。今鲍公不幸已逝,老夫以二外孙已长,二君闺爱亦可出配,又率各休沐在家,老夫又在此,竟是我做主婚,择日成亲,二君心下何如?”袁方二友大喜道:“谨依尊命。”众人又饮了多时。
席散,二友别去,金公又再三订嘱眉仙,遂择是月初八日行聘,十三日成婚,写了柬帖上,差人送与袁方二家去。
至初八日,行聘过了。到初十日,忽见金智玉来到。原来智玉亦以江西参议考满回家,知金公致仕,不见回家,料住在白家。胡夫人亦欲使他来探亲,故智玉遂到白家来。眉仙接着,大喜道:“来得正好,二甥喜酌吃得着了。”智玉问知成婚之喜,遂道:“早是我来快了,若迟几日,这喜酒就不该吃了。”各大笑。
进内去,适金公在于风娘房中闲谈,看见智玉来就问他来意。智玉各相见了,说出任满探亲之意,又去拜见白公与长孙夫人。白珊白瑚知智玉到了,亦来拜见。智玉知二甥连榜之事,大喜道:“当初我原对李先生说二甥必少年科甲。今果应了吾言,何以谢我?”凤娘道:“夜日成亲,多拜娘舅几拜,算了谢罢。”各各大笑。就于内室治酒,与智玉洗尘,同金公一齐住下。
到了十三日,白家差锦绣幔安车二辆并鼓乐人众,分于袁方二家去取亲。各先奠了雁,推车三步,乘马先回。方端如命其男,名坤号象黄,乘马送其姊。袁渐陆命长男,名文戬号天谷,骑马送其妹。一路鼓乐喧天,红灯照耀,十分热闹。迎到白家门首,停了车。眉仙烧化了和合马。掌礼人唱礼念诗云:
瑞气今朝满华堂,两枝银烛映辉煌。
炉中驾鹤放霄汉,被底鸳鸯蹴水忙。
掌礼人三请毕,伴婆扶二佳人出了安车,至堂中。掌礼人又请白珊白瑚同二佳人交拜天地。白公同长孙夫人坐于绣襦椅上,掌礼人喝拜过了,眉仙同凤娘、霞萧一齐坐下。及拜见过,又请金公与智玉拜见了。在后结璃茸彩至房中,吃了合卺杯。诸礼毕,掌礼人又请袁天谷、方象黄进堂,各叙礼。堂中列绮筵,二新舅上座,数人相陪,乐工唱曲侑觞。席散,方象黄、袁天谷谢别,连辔而回。各役人等俱受厚赏而散。
明日眉仙复开宴,请袁渐陆、方端如来到,各相称谢。金智玉亦预席。袁方二友道:“眉老兄双桂登了大科又登小科。令岳令舅千里之遥,今日都聚首。此席真弄得团圆会,合家欢矣。”各酩酊而散。
时因成婚之喜,送贺礼的阗门而至。娶来双媳俱美貌淑德,合家大悦。眉仙道:“人间快乐尽于此矣,我复何望?推优游岁月,以俟双眉白耳。”
过了数日,金公与智玉谢别而回,自与魏非瑕,沈云鹏,何圣之辈往来交缔不绝。金公至七旬外而殁。胡夫人亦继逝。金智玉官至崇文馆校书,生二子,俱显爵。袁渐陆官至右仆射。方端如官至侍御史。二人子亦皆要职。白珊官至参知政事。白瑚官至河北安抚使,加御开府。白公寿至九十二岁卒,赠秘书监,谥庄敏公。长孙夫人寿八十八岁卒,封二品延安郡夫人。眉仙寿至八十余岁,须髯白后延至两眉毛皆皓然洁白,无病正寝而逝。朝廷欲加赠侍中,溢文肃。二子承父志,止受溢号,辞侍中之赠。凤娘与霞萧皆长寿而殁。二子哀哭丧祭尽礼,筑墓造连三扩葬之。墓碑刻“宋隐士文肃白公之墓”。白珊生三子,白瑚生二子,俱受朝廷显爵。自此白氏、金氏、方氏、袁氏,世缔姻亲,往来不绝。回家具成名族,文墨传家,簪缨奕世,至今耳目赫然。
可见为善者终有益,作恶者徒自伤。若日惠卿,势如豺狼,不免自惭鹰大;了缘冒名西宾,贪心淫欲,终葬于江鱼腹中;群盗劫夺、二强截渡,一以颈血溅刃,一于杖下活毙,岂非感应昭然,毫厘不爽?至若黑飞神刘钊,改行为善,奋身报德,终乐有妻孥,土封三尺,赫奕风威,权升河伯。又如友谊奔驰,姻亲缔结,永好百年,亦不为负。共他不细述。盖隐逸一世,传名碑亭,万年着迹。皤桃会上邀游去,不问人间春与秋。小册珊珊多信笔,案头抽阅解眉愁。若解得眉愁,即是眉仙了,不枉鄙人述此轶事也。有诗叹曰:
啼残鹃鸟春光老,满地飞红衬芳草。
乳燕窥巢碍暮垂,一池缘皱薰风早。
静里琴诗度少年,好将笔墨泼炉烟。
漫寻花月翻成谱,识得壶中别有天。
瑟瑟梧桐秋雨霢,一声声诉阶前石。
卷尽珠帘剩月空,断横远黛山分碧。
劲节谁怜亭畔梅,冷香轻雪独徘徊。
更嫌邻笛吹残后,律动阳生六管灰。
拟向毫端消短梦,日移花影过墙隈。
莫言稗史无庸耳,兴挈香风侑酒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