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当时男女内外,如吃了午饭,张先生的妻子,另外替毕太太端整了几样路菜,搁在一边,又叫人送了饭到船上去,与复华吃。吃过饭,消停了一会,黄绣球道:“方才姊姊的话,没有说完,是怎样的千奇万怪?”黄通理叹了口气,说:“这些话,我不等毕大嫂子说,我就听见得不少,看见的也多。从前外间的风气,怕的是不开。如今一年一年的,风气是开了,却开的乱七八糟,在那体育、德育上,很有缺点。你记得你梦见罗兰夫人吗?他临终时,有两句话道:呜呼!自由自由,天下古今,几多之罪恶,假汝之名以行。现在那社会上的千奇万怪,不论男女,都应着这两句话,真是可耻!所以我们在内地办点事情,讲些教育,要着实力矫其弊,不可一窝蜂的闹些皮毛。”
毕太太听道:“不错呀不错,就如开学堂一事,一时闻风而起,官办民立,大的小的,不计其数,不是成了个制造奴隶厂,便是同三家村授《百家姓》、《千字文》的蒙馆一样。而且那冲突的风潮、腐败的现象,各处皆然。嘴说改良,改来改去改不好;嘴说振兴,兴来兴去兴不长。内地不必讲,越是通都大邑,她那外观极其宏敞,调查她的内容,竟至不堪闻问。这些在那新闻纸上常常记着,虽然也言之过甚,委实参考起来,总十有八九,不成话说的。这是说男学堂,那女学堂,只有上海最盛。如今的风气,都看着上海的样,却不知文明世界的好样子,连上海都没有一点,倒弄些奇怪样子把人家看。通理先生,你是到过上海的,你道是那班女教习、女学生、女志士,身上的打扮装束,出来的神气言论,算得奇怪吗?”
黄绣球便问:“装束打扮,怎样另有一派呢?难道她们就改了西装,或是日本的装吗?”毕太太道:“索性改为东装西装,装得地道也还不去问,他说来可笑,她们那种装,只像个浪荡公子,浮薄少年,上海的俗话叫做滑头。”再说得不为听点,简直的像个上海倌人,这岂不是奇怪极了?何以我还道不算奇怪?这几年想必通理先生也不曾出,不晓得的。我去年还到过,今年又走过一次,两次都耽搁了十几天,凡有女学社、女演说,无不到场,认得的人就很多。有两个朋友,住在昌寿里、华安里、余庆里等处,我时常到这几处走动,总在下半天傍晚时分。去时总看见这几处有些女子,打扮得鲫溜伶俐,或是在门前嬉笑,或是在巷口同男人谈心,或是在楼窗子上,同下面的、对过的男男女女指手画脚。起先我还只当是上海本地住家,那上海苏州的风俗以此原不为奇。后来闻说,这都是女学生,看看果然都是天足会中人物。我就很为诧异。两位朋友告诉我:这何足异!她们一样的坐着橡皮马车,逛张家花园,到四马路一品香吃大菜,上丹桂天仙春仙各戏园看戏,看戏还要拣个末包的厢楼,紧紧的靠住戏台。吃起大菜来,也不妨同着几个青年留学生,诙谐百出,叫个把局开开心,香宾酒灌了几瓶,白蓝地喝了一杯。忘形鼓兴,还就唱起《九连环》、《十八摸》的小调,大家拍手喝采,比那外国男女跳舞会,既好看,更好听呢。若是一个男学生请了两三个女学生,这个男学生,又好比当日卢俊享的艳福,那些女学生的视线,一齐都射在他身上,尤其好看。据此说来,不是大写生家也画不出的色相吗?但是这系旁人的闲话,我并不肯相信。
“过了两天,我也是到昌寿里去替一个人家看病,只见那里门口停着两部马车,一部车子空着,一部车子里坐了一位姑娘们,看上去不过十七八岁,梳的上海头,穿的上海时式衣服,衣襟上系着一朵鲜花,眼睛上戴着一副金丝眼镜,一双瘦条条的脚,穿一双蒲鞋面的象皮鞋子。我打量着,必定是住在这里的人家,同她们家里人出去。那一部空车子,必定还有奶奶们坐上去,同那婢仆辈,跟了也坐上去,此时还未出来,这位姑娘先坐在车上等的。我不以小人之心度人,也就忘了这昌寿里一带很有把戏的。当时我管我的。到人家去看病,好大一刻,天已凑黑了,才从病家走出,只见那两部马车还在那里停着,却都已空了,只有四个马夫,两个两个的分在车上坐着。车上已点了灯。我也不在意,望前先跑。跑不多路,只听见后面车声辚辚赶了上来。我站住要让那马车,头才一回,只见头一部就是那位姑娘一人坐着,后头一部,乃是一个少年,胖敦敦的,身上脚上,都还是中国式,只头上戴了一顶草帽,不坐而立。这个当口,那位姑娘回过头来笑道:先到那里?那少年把手往西一指,马夫便知是转弯先到张园了,于是两部车子风驰电掣而过。随后我将近走到泥城桥,碰着个美国女医生,在马车上迎面看见。她驻了车,邀我也到张园。这日正是礼拜,所以张园里西人游亦多,却是西人何以到黄昏时还有去的呢?因为这日张园有外国大影戏,这女医生也是去看影戏的。到了张园之后,马车甚多,先从草地上各处行览一周,那游人之盛,自不待说,就像所见的这些男男女女,也穿来穿去,触目皆是。那位姑娘同那位胖少年果然在戏场内,又看见了。两个人都分着坐的三等椅位。不多一刻,戏场散完,女医生是先已辞去,我在人丛中也想雇了东洋车而回。恰好我雇东洋车的时候,那位姑娘同少年也上马车,却少了一部,两个人竟合坐一部车子起来。”
黄绣球听得说两个人合坐一部车子,便道:“奇极奇极。”毕太太说:“这就我走我的,她走她的,事情过去了。”谁想第三天,我又到昌寿里去看病。病家的女主人,告诉我一件新闻,说是那邻近有几个男人为着一个女人角口打架,险些打进新巡捕房。今日那个女子,约齐了她的帮,要在四马路海天村番菜馆议事,轰轰的起忙头,就差没有发个传单。停会,我请你也去吃大菜,听听她们怎样议法。果然我们走上海天村,已有一座房间被些女客占去,看来都是同那位姑娘一派的装束。我那女主人便说:这多是些女学生,前天为了口角打架的,就是当中那穿黑衫儿的一位。其时我们另外拣了座儿,恰与她们的座儿相对,听了半天,也听不出什么花样。后来我看见前回那位姑娘也入了座,这才听见说得几句,像与那穿黑衫儿的斗嘴,没头没脑,说什么话,也终久听不清。只听见内中有一个人,喉咙极响,道是:现在女权发达,平等自由,是世界上的公理。既然吸了文明空气,大家享自由的幸福,行平等的主义,他固管不得你,你也管不得他,那里有读了这些时的外国书,还讲那野蛮手段,拿娘可压制女儿的?底下的话,此一句,彼一句,说得甚多,这时我倒说不出口。末了又说:从今以后,只当没有此事,大家仍各尽义务罢了。
我只才明白,大约穿黑衫儿的是那位姑娘的母亲,其中是为了母女吃醋的事,你道这种事怎不稀奇?不是奇她在番菜馆晨公然说这些丑话,奇在她说读了外国书,就像这种事,是极文明的,又说各尽义务,就像把这些事也作为正经,真真不晓得把文明义务这些理路,怎样解释!平日把平权自由挂在嘴唇子上,只当是下流社会也可与上流社会的人同受利益,只当是趁我高兴,就算打死一个人也是我的自由,不必偿命的,岂不奇而可笑!我这一番话,你们大家不要疑心我是嚼舌头、造口孽,这的的确确是近来新学影响,女流中如此,男子社会上更就可想而知。所以我说不怕创不出新法教育,怕的创出来,流弊更甚。然而我们做事,又不可学那旁观派,一味退缩,只要洞彻其中的弊病,从那弊少利多,细细想些法子,渐求进步,拼着些坚忍工夫,做到铁棒磨成针的地位,看似发达得迟,实在收效最速。
我黄妹妹天生女杰,有文明思想,有冒险气质,生在这风气未开的地方,譬如一块金矿,凝结不动。如今受了通理先生的陶熔,又经那罗兰夫人的指授,再加上一番黑暗磨折,就譬如那金矿,已凿出了矿苗,光焰腾腾的,人都望而知宝,日后开起了这一座矿山,定然那光彩可射遍地球,少不得再研究些提炼之法,筹备些资本,以期逐渐营销,将来的价值自是不小。凡事久而后成的,愈觉成就得好。从前法国有个名叫巴律的,嫌他本国制造磁器粗拙,欲加改良。先在家中设个瓦灶试验起来。一回不成,再换一回,弄得家资告罄,人也弄得困苦不堪。经了十八年工夫,才弄成了。又西人马达加斯加,他以传教为业,传了十年,才得着一个信徒。孟德斯鸠做了一部书,叫《万法精理》,也做了二十五年工夫。亚丹·斯密做一部《原富》,也有十几年才做好出版。他那国中人,就记着他那书出版的年分,作为理财学的诞生年分,何等郑重!可想:事不在乎急,在乎成,又在成而可传。
“中国自仿办新法以来,不论什么事,都要急切求效。有些少年勇猛的,凭着一时血性,做起事来,霹雳火箭,就同一刻都等不得的。及至草草的放了一响,还没有看见烟焰,倒又都退去几十里路,从此便意懒心灰,不复过问。更有一班凭空的无事无端,口口声声说不怕流血,不怕破坏,及至遇着了点小事,不要说流血,就连皮肉都干系不着的,他早已躲闪了,不见个人影。这两种人,论他们本心,都是可与有为的,不过没有受得教育,合着中国的一句旧话,叫做少不更事而已。至于那误认天赋之权的,剽窃外国哲学的皮毛,借着爱国保种为口头禅,却一旦要灭他自己的家门,杀他自己的父母。家尚不爱,何爱于国?父母生自的血种,尚不欲保,还讲保什么种来?一戴了顶日本帽子,一穿了双洋式草履,昂然入市,把酒色财气看为英雄豪杰的份内常事,甚而借着妓女优伶,讲求运动,这些人物,就只可陈设在中国博览会中,供东西各国的人冷嘲热笑了。我这唠唠叨叨讲下来,不是阻黄妹妹的一片好意,也只叫是话逢知己,说得畅快罢了。”
当时黄通理、黄绣球两人都听得津津有味。张先生也连连点首说:“这般看来,还是我们村上风气安顿些。”毕太太道:“这又不然。我说的是开通以后的流弊,内地未曾开通,其弊犹如顽痰一般,结成痞块,横在喉咙里,或是顶在胸口,久之饮食难进,气脉不舒。不把那痰化开来,一霎时痰涎涌塞,死了还无人得知,岂不可惜?那开通以后的弊端,犹如头上生了疖子,腿上生了流注,七穿八洞,脓血淋漓,归不到一处去。两种病,看似生顽痰的不觉得些,其实也是不可忽略的症候。试问地方上人人不开通,就好比人人起了顽痰,那还要得?我是业医的,你们不要笑我三句不离本行,可是不是呢?我此番去后,一定两三个月内就来,拿钱在上海买些学堂应用之物来送给你们;或者我附着你们,也来设个医院。”
张先生与黄通理夫妇都说:“如此甚好,那买物买书的款子,也不客气,就等你带了来再还。”毕太太说:“这又差了,黄妹妹不是说那美国莱恩女士言道:苟得无量数之财产,愿尽为教育界之资本。这就算我步那莱恩的后尘,赞成我黄妹妹的正事,将来指望黄妹妹竟同莱恩一样,执了教育会的牛耳,我就同莱恩所遇的一位朋友,叫做喜齐确科的,前来祝贺,仿他的祝词道:吾不为黄绣球贺,吾为黄绣球果然绣成了地球贺。这不比坐在黄金世界上还要快乐吗?”说得大家欢喜非常。其时已近申牌时分,张先生的妻子们又安排了点心,大家吃过,闲文不表。
且说张先生谈过了心,说要到衙门里去走上一遭,回来再送毕太太登舟。黄通理也要先回去一趟,二人出了大门。这里内眷们从新谈些别的事情。黄绣球想起他堂房兄弟复华的事,要与毕太太说明,便趁着毕太太独自进房的当口,跟了进去,拉她坐下来,问:“姊姊从广东一路而来,怎么不带个女仆,倒用个男管家的?”毕太太道:“这人原是好人家的人,我顺便收留他,带他回南,并不当他用人看待。”黄绣球一闻此言,心上一喜,又问:“姊姊收留他有了几时?晓得他是南边何处人?”毕太太说:“我只问过他,说是生在南边,十三四岁就从福建被人贩卖到广东,当了猪仔逃出来的。你何以忽然盘问这个?”黄绣球觉的一阵心酸,像要掉下泪来。正在回答不出,他那兄弟复华,跟着一个老婆子,引到毕太太房门口,说了些话。毕太太却不理会他,只把眼睛瞟住了黄绣球。要知复华说的什么话,黄绣球怎样同毕太太说明,请看下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