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此以后,挫折是完全没有了。爱神是长着美丽的翅膀飞的,因此,他和蕙姑的进行,竟非常的快,俨然似一对未婚的夫妻了。蕙姑对于他,没有一丝别的疑惑,已完全将她自身谦逊的献给他了。他骄傲的受去,也毫不担心地占领了她。他每天必从校门出来,向校后走,到她们的家里。在那里也是谈天,说笑,或游戏;坐了许久,才不得已地离开她们,回到校内。这已成了他的习惯了,他每天到她们的家里一次,就是下雨,还是穿起皮鞋走的。姑母的招待他,更和以前不同了,细心的,周密的,似一位保姆一样,而且每天弄点心给他吃,使他吃得非常高兴。
一面,他和蕙姑就口头订下结婚的条件了。他已向她们表示,明年正月在杭州举行婚礼,再同蕙姑回家一次,住一星期,仍回到杭州来。一面,他供给这位姑母和藐姑每月几十元的生活费,并送藐姑到女子中学去读书。总之,她们一家三人的一切,这时他统统愿意地背上肩背上去了。
多嘴的社会,这时是没人评论他。有的还说以他的年轻与地位,能与平常的女子结婚,还算一回难得的事了。学生们,也因校长是一个光棍,找一个配偶,并不算希奇,也没有人非议他。只有几位教师,向他取笑,有时说:
“章校长,我们一定要去赏鉴一下校长太太,究竟是怎样一位美人呢?”
于是他笑答:
“好的,我领你们去罢。”
他就领他们到蕙姑的家里,胡乱地说一回。他们好像看新娘一样的看蕙姑,于是大赞其美丽。而他也几次叫蕙姑是“我的”,使得蕙姑满脸娇羞,背地里向他讨饶地说:
“章哥哥,你不要这样罢。”
而他笑眯眯的要吞她下去一样地说:
“解放一点罢,怕什么呢?我们终究要成夫妻了!”
有时他在摇椅上摇着身子,看看蕙姑想道:
“我的这一步的希望,已经圆满地达到了!”
这样过去了约两月,在太湖南北的两省,起了军事上的冲突了。杭州的军队,纷纷的向各处布防,调动;杭州的空气,突然紧张了。“江浙不久就要开火,”当人们说完这句话,果然“不久”接着就来。人们是逃的逃,搬的搬,不到一星期,一个热闹的西子湖头,已经变成凄凉的古岸了。这简直使他愁急不堪,他一边顾念着蕙姑姊妹,一边天天在校里开会,在学校议决提早放假的议案以前,学生们已经一大半回家去了。一边,学校的各种预备结束。
这一晚,在十时以后,他又跑到蕙姑的家里,蕙姑姊妹正在哭泣。他立刻问:“你们哭什么呢?”
蕙姑说:“邻舍都搬走光了。”
“姑母呢?”
“姑母到亲戚家去商量逃走的方法,不知逃到哪里去好,人们都说明天要打进这里呢!”
他提起声音说:
“不要怕,不要怕,断没有这件事。三天以内,决不会打到杭州的。而且前敌是我军胜利,督署来的捷报。不要怕,不要怕!”
“人们都说火车已经断了,轮船也被封锁了。”
“没有的事,我们校里的教师,有几位正趁夜班去的呢。”
他说了许多的理由,证明她们可以不必害怕。于是她们放心下来。一时,藐姑问:
“章哥哥,我们究竟怎样好呢?”
“等姑母回来商量一下罢。”
“不要逃么?”
“或者暂时向那里避一避。”
静寂了一息,她又问:
“那末你呢?”
“我?我不走。等它打进杭州再说。”
“为什么呢?”
“不愿离开杭州。”
“学校要你管着么?”
“并不,不愿离开杭州。”
又静寂了一息,姑母慌张地回来了。她一进门就叫:
“不好,不好,前敌已经打败了!此刻连城内的警察都开拔出去了。”
他随即疑惑地问:
“下午快车还通的呢?”
姑母沮丧地说:
“不通了!不通了!车到半路开回来了。”
藐姑在旁边听得全身发抖,牙齿骨骨地作响,她向他问:
“章哥哥,我们怎样呢?”
他向她强笑了一笑说:
“你去睡罢,明天决计走避一下好了。”
而姑母接着说:
“我想明天一早就走,到萧山一家亲戚那里去。现在赶紧理一点东西,藐姑,将你冬天要穿的衣服带去。”
于是他搔一搔头,又向藐姑说:
“小妹妹,你先去穿上一件衣服罢,你抖得太厉害了。”
藐姑悲哀地叫:
“事情真多!我们好好的只聚了三月,又什么要避难了!”
同时,蕙姑不住地滴下眼泪。姑母又向他问:
“章先生,你不逃么?”
“叫我逃到哪里去呢?”
凄凉的停了一息,又说:
“我本想待校事结束以后,倘使风声不好,就同你们同到上海去。现在火车已经断了,叫我哪里去呢?我想战事总不会延长太长久,一打到杭州,事情也就了结了。所以我暂时还想不走。”
藐姑很快地接上说:
“你同我们到萧山去好么?”
他随向姑母看了一眼说:
“我还有一个学校背在背上,我是走不干脆的。”
姑母又问:
“听说学校统统关门了?”
“是呀,只有我们一校没有关门。因为我们料定不会打败仗的。现在没有方法了,一部分远道的学生还在校内呢!”
喘一口气又说:
“不过就是打进来,学校也没有什么要紧。最后,驻扎军队或伤兵就是了,我个人总有法子好想。”
姑母着急地说:
“章先生,眼前最好早些走;现在的打仗是用炮火的。打好以后,你总要早些回到杭州来。”
这句话刚才说好,外面有人敲门。她们的心一齐跳起来,藐姑立刻跑到他的身边。他探头向外问:
“哪一个呀?”
外面的声音:
“章校长,王先生请你去。”
他看了一看表,长短针正重叠在十二点钟。一边姑母已经开了门,走进一位校役来,随向他说:
“今夜的风声非常紧张,听说前敌已经打败了,退到不知什么地方。火车的铁桥也毁了,还说内部叛变,于是校内的学生们骚扰起来,王先生请你赶快去。”
“还有别的消息么?”他又问。
“听说督军老爷亲身出城去了,城内非常的空虚,连警察也没有。”
“还有别的消息么?”
“方才校门外烧了一个草棚,学生以为敌兵打到校内,大家哗起来。”
校役奇怪地说。他笑了一笑,向校役说:
“好,你去,我就来。”
校役去了。他一边又向姑母问:
“你们决计明天走?”
“只好走了!”蕙姑流出泪来。
他执住蕙姑的手说:
“那末我明天一早到这里来,我们再商量罢。”
姑母说:
“请章先生一早就来,否则我们要渡不过江的。”
“天亮就来。”
他一边说,一边向门外急忙地走出去,留下蕙姑姊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