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她们家中这三天的生活,是他和这三姊妹间可以发生的快乐,她们都尽力地去找寻到了。她们竟似有意将这三天的光阴,延长如三年,三十年似的,好像从此再不会回来了的幸福,她们要尽力在其间盘桓一下。谈,笑,接吻,拥抱,她们样样都做遍了;她们的笑声,有时竟张到口子再也张不开来为止。冬天的晚上,似乎变做春天的午后。在他,这次斥退的代价实在有了。可是光阴是件怪物,要它慢,它偏快得使人不能想象。现在,他终于不得不走了。
在这中间,他向她们誓言,尤向莲姑指着心说,——他永不忘记她们了,除非这颗心灭去,他以后按每次星期天的早晨,或长或短的总有一封信来,报告他的近况和安慰;她可以按着一定的时间,向邮差索取的。一到明年暑假,他决定再回到杭州来走一趟,会见这三位刻在他一生的心碑上的姊妹。这都可以请她们放心的,而且可以望她们快乐的,他向她们深切地说过了。
他要走了,似一个远征军出发时的兵士,勇敢而又畏惧的。她们送着他,也似送一个人去冒险一样,战跳着失望的心。他是趁夜班火车回到上海,为要避免人们的看见。当吃这餐晚饭时,她们仍想极力勉强地说笑一番,他也有意逗她们玩,可是在莲姑,笑声终究两样了。她想她渺茫的前途,自己能力的薄弱,又看看眼前这位爱人,是不是到底被她捉住的,这只有天知道。她不敢自由地悲伤起来,他可以从她的做作的脸上看出,而泪珠始终附和着大家的笑声而流下来了。三姊妹送他到火车站,背地里莲姑向他说:
“哥哥,愿你处处留着我的影子,我的心是时刻伴在你的身边的。”
他紧急地回答了一句:
“假如上帝不相信有真爱情存在的时候,你就出嫁罢!”
火车的汽笛简直吹碎了莲姑的心,火车轮子的转动,也似带了她在转动一样。他这时的眼中,火车内也不仅是一个他,处处还有莲姑呢!
但“时间”终使别离的人感到可怕。
他到了北京以后,开始他的约是守的,除了读书和接洽入学校的事以外,他都用他纯洁幼稚的心来想到莲姑,模拟她的举动,追求她的颜色,有时从书里字行内也会看出她的影子,路边的姑娘,也会疑作她的化身的。在两个月之内,竟发出了八封信,里面可以叫作“爱情的称呼”的字眼,他都尽量拣选的用上去,而用完了。
两个月之后,倦怠的冷淡的讥笑来阻止他,似叫他不要如此热情而努力。从莲姑手里得来的回信,只有两封,每封又只有寥寥几行字,爱情并不怎样火热地在信纸上面跳跃,而且错字又减去她描写的有力。当他一收到她的第一封信时,他自己好似要化气而沸腾了。他正在吃晚饭,用人送进粉红色的从杭州来的洋封的信。他立刻饭就咽不下去了!他将这口饭吐在桌上,怀着他的似从来没有什么宝贝比这个再有价值的一封信,跑到房内。可是当他一拆开,抽出一张绿色的信纸时,他的热度立刻降下来,一直降到冰点以下!他放这封信在口边,掩住这封信哭起来了。他一边悲哀这个运命将他俩分离开来,一边又感到什么都非常的失望。在这中间,他也极力为他的爱人解释,——她是一个发表能力不足的女子,她自己也是非常苦痛的,他应该加倍爱她。他可以责备社会的制度不好,使如此聪明的女子,不能求学;他不能怪他的爱人不写几千字的长信,在信里又写上错字了。当初她岂不是也向他声明她是一个无学识的女子么?他决计代她设法,叫她赶紧入什么学校,他在两个月后的第一封信,明明白白地说了。不知怎样,几个月以后,信是隔一月才写一封了。暑假也没有回到杭州来,在给莲姑的信上的理由,是说他自己的精神不好,又想补修学校的学分,所以不能来。实在,他是不想来了!几时以前,他又收到他父亲寄来的一封信,信上完全是骂他的词句,说他在外边胡闹,闹风潮,斥退,和人家的姑娘来往,这简直使这位有身份的老人家气得要死!最后,他父亲向他声明,假如他再不守本分,努力读书,再去胡作胡为,当停止读书费用的供给,任他流落去了。这样,他更不能不戒惧于心,专向学问上面去出点气。对于莲姑的写信,当然是一行一行的减短下来了。在高等师范里,他算是一位特色的学生。
所谓神圣的恋爱,所谓永久的相思,怕是造名词的学者欺骗他那时的!否则,他在北京只有四年,为什么会完全将莲姑挤在脑外呢?为什么竟挨延到一年,不给莲姑一条消息呢?莲姑最后给他的信,岂不是说得十二分真切么?除了他,她的眼内没有第二个男子的影子,而他竟为什么踌躇着,不将最后的誓言发表了呢?家庭要给他订婚时,他为什么只提出抗议,不将莲姑补上呢?虽则,他有时是记起这件婚事的,但为什么不决定,只犹豫着,漠淡的看过去呢?他要到杭州来才和她结婚,这是实在的,但他莫非还怀疑她么?无论如何,这是不能辩护的,莲姑的爱,在他已感觉得有些渺茫了。他将到杭州来的几个月前,他也竟没有一封快信或一个电报报告她。爱上第二个人么?没有真确的对象。那末他是一心一意在地位上想报以前被斥退的仇了?虽然是如此,“杭州德行中学校新校长委任章某”这一行字已确定了。但人生不是单调的,他那时就会成了傻子不成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