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天津租界中一家旅社里,某年的初春,夜里一点多钟,大明旅社里的一家烟馆,正在榻上客满房里烟浓的时节,人多得简直有些旋转不开。烟容满面的烟馆掌柜佟云广,被挤得攒到账桌后面,正办着一手钱来一手烟去的交易。他那鬼脸上的表情,时时的变化不定,这时正向着烟榻上卧着的一个穿着狐腿皮袄,三十多岁大白胖子道:“徐二爷,昨天给你府上送去的八两清水膏子,你尝着怎样?“那徐二爷正喷着一口烟,喷完喝了口茶才答道:“好的很,明天你再给熬十两送去!真个的,那八两该多少钱?”
说着从怀里把很大的皮夹拿出放在床上,预备付钱。
佟云广笑道:“二爷,你忙甚么?只要你赏脸,我供你抽到民国六十年再算账也不迟!”
说着,又郑重的叫了声二爷道:“二爷,可不是我跟你卖人情,每回给你送的烟,都是我内人亲手自制。不是我跟你送人情,我的内人向来不管烟馆事,说到熬烟,她更没工夫伺候,只有给你二爷熬烟,她居然高高兴兴的办,足见二爷真有这头口福。若是经伙计们的手,哪有这样香甜!”
这时躺在徐二爷对面给他烧烟的一个妖妖娆娆的妓女答话道:“佟掌柜,这可不怨我和你开玩笑,怎么你们太太沾了徐二爷就这样高兴?难道和徐二爷有什么心思?你可留神她抛了你,姘了徐二爷!”
这几句话说得满屋里的人都笑。
那佟云广也不由脸上一红,口里却搭讪道:“芳姑娘,先不劳驾你吃醋。凭我女人那副嘴脸,就是回炉重做一下,也比不上你一半好看,你放心吧!”
说完回头一看,立刻露出一脸怒容,向那缩在破沙发上吸烟的一个穿破棉袍的中年人道:“赵老四,你这两毛钱的烟,玩了够半个钟头,只顾你占着地方不让。都像你这样,我这个烟馆就不用开了!”
说着又向坐在椅上一个穷酸面目的人道:“吕先生,咱们都是外面上的人,谁也别挤谁说出话来。前账未清,免开尊口。一言超百语,闲话休题!”
吕先生还嗫嗫嚅嚅的想要说话,那佟云广却自把头扭转,再不理他,只口里自己捣鬼道:“真他妈的丧气!窑子里有窑皮,烟馆里就有烟腻。”
说着又缓和了颜色,向旁边独睡的小烟榻上躺着的一位衣服干净面容枯瘦的老头儿笑道:“金老爷,上一回有我的亲戚,想在东首干一个小赌局,托你向上边疏通疏通,不知道你办得怎么样?”
那金老爷一手举着烟枪,一手耍着烟签子,比划着道:“佟老大,你是个通世路的明白人,你的亲戚可以跟你空口说白话,你也可以跟我空口说白话,我可怎么能跟上头空口说白话!”
说到这里,那佟云广忙道:“你说的是。我们亲戚原曾透过口风,反正不能教你为难。”
那金老爷道:“你倒会说空话,不给我个所以然,怎样说也是白费。”
佟云广忙凑到金老爷跟前道:“我给你烧口烟。”
就拿烟签子,挑起烟在灯上烧,趁势在金老爷耳边唧喳了半晌。金老爷一面听着,一面点头。
这时那徐二爷和那芳姑娘穿了衣服要走,佟云广忙过去趋承了一遍。他们走后,还有两三个烟客也跟着走了,屋里立刻宽松了许多,候缺的也都各得其所。佟云广便回到账桌旁边,料理账目。
这时忽然屋门一响,一个大汉子大踏步走进,行路带着风声,闪得屋道的几盏烟灯火头儿都动摇不定。大家抬头看时,只见他黑紫的脸庞儿,微有些灰色,却又带着油光,浓眉大眼,躯干雄伟,但是精神上略似衰颓。身穿一件灰布棉袍,已脏得不像样子。屋里的人见他进来,立刻都不言语。佟云广却皱了皱眉。
那大汉直奔了佟云广去,他一伸手,只说一个字道:“烟!”
那佟云广也一伸手道:“钱!”
那大汉道:“佟六哥,你这不是诚心挤我?有钱还跟你空伸手!”
佟云广道:“周七,你听我说,向来你给我出力不少,白给你烟抽也是应该。只是你抽足了,就是屋里喷痰吐沫,随便胡闹,给我得罪主顾。花钱养个害人精,教我这本账怎么算!”
那周七道:“佟六哥,我是知过必改,往后先缝住了嘴,再上这屋里来。”
说着,忽想缝住了嘴怎么能抽烟?忙改口道:“我还是带了针线来,抽完烟再缝住了嘴。”
那佟云广把一盒烟给他道:“少说几句,快过瘾,完了快滚!”
这时那周七一头倒在破沙发上,叹道:“佟六哥,我要花钱买烟,哪能听你这个滚?谁让我把钱都赌得光光净!咳,老九靠虎头,铜锤坐板凳,都跟我拜了盟兄弟。猴耍棍,吐血三,也变了我周老七的结发夫妻,简直他妈的都跟定了我。好容易拿了一副天杠,偏巧庄家又是皇上玩娘娘,真是能死别捣霉。”
这时旁边一个烟客插嘴道:“周老七,你也该务点正了,成年际耍赌嫖!大家都看你是条汉子,够个朋友,帮扶你赚得钱也不在少。你要规规矩矩,不赌不嫖,再弄份家小,早已齐家得过,不胜似这样在外飘荡着?”
那周七长叹口气,把烟枪一摔道:“马先生,只你这几句金子般的话,强如给我周七几百块洋钱。可是你哪知道我周七原不是天生这样下作,而今现在,不教我赌钱吃酒,你说教我干什么正经?咳,我周七也快老了,烟馆里打个杂差,赌局里找些零钱,活到哪日是哪日,死了就落个外丧鬼也罢!”
他正说着,忽然隔壁一阵弦索声音,悠悠扬扬弹了起来。立刻大家都打断了话头,只听弦索弹过一会,便有个女儿家的一串珠喉,和着弦索缓声低唱。金老爷幼年原是风流子弟,吹打拉弹的惯家,这屋里只有他一人听得最入神。只听得唱到首句头三个字“……剑阁中……”
便摆手向众人道:“听,别作声!这是子弟书里的《剑阁闻铃》。”
这时那屋里人又接着唱道:“剑阁中有怀不寐的唐天子,听窗外不住的叮当作响声,忙问道:'窗外的声音是何物也?'高力士奏是林中雨点和檐下金铃。唐天子一闻此语长吁气,这正是断肠人听断肠声。可恨这不做美的金铃不做美的雨,怎当我割不断的相思割不断的情。”
唱到这里便歇住了,只有弦索还自弹着。金老爷便喝了个没人知情的隔壁彩,回头向佟云广道:“好动人的唱儿!你知道这唱的是谁?”
佟云广道:“隔壁住的是个行客,也没有带家眷,这唱的大约是现招呼了来。”
金老爷点点头,道:“我想绝不是娼寮里的人。现在盛行着西皮二簧时调大鼓,谁还学这温三七的子弟书?这个人我倒要见识见识。”
说着就叫过烟馆里的小伙计道:“赵三,你到外面向茶房去打听,这隔壁唱的若是个卖艺的人,回头那屋里唱完了,就叫她到这屋里来。”
赵三答应自去。
这时那屋里又唱起来,金老爷更是听得入神,不想那边沙发上的周七,却听得连声叹气。金老爷转头来看着周七,只见他不只叹气,眼角里却还汪着泪珠,不觉诧屿道:“周七,凭你这样一个粗人,还懂得听鼓儿词掉眼泪,替古人担忧,这倒怪了!”
周七擦着眼笑道:“我哪懂得什么鼓儿词锣儿词?只因方才马先生说话,勾起我的心思,又听得那屋里唱的声音像哭一样,不知怎的就心里十分难过,倒被你金老爷见了我的笑。”
金老爷便不再言语。沉一会儿,那隔壁已是红牙拍罢,弦管无声,这屋便又高谈阔论起来。
金老爷听了曲子勾起色迷,又犯了酸,自己唱道:“已闻佩响知腰细,更辨弦声觉指纤!这个人儿一定不会粗俗,想是个芦帘纸阁中人物也。”
大家正莫明其妙地看他酸得可笑,忽然小伙计赵三推门进来,向金老爷道:“唱的是母女俩,倒是卖艺的,隔壁从杂耍园子后台叫得来,现在完了要走。听说是两块钱唱一段,你叫么?”
金老爷听了价目,想了想,咬咬牙道:“叫进来!”
那赵三又出去了。不一会,从外面引进两个女人。金老爷见头里走的是个将近四十岁的妇人,身上穿着旧素青缎子棉裤袄,手里提着个用蓝布套着的弦子和一个花绒鼓套,面貌虽然苍老,但就眉目位置上看来,显见年轻时是个俊人。后边的那一个,因为紧跟在妇人背后,面目被遮得瞧不见,只看得一只绝白腻的玉手,和蓝库缎皮袍的衣角。赵三向金老爷一指,那妇人向他点了点头,身体向旁边一闪。金老爷立刻眼前一阵发亮,只见一个十六七的苗条女郎,生得清丽夺人,天然淡雅,一张清水瓜子脸儿,素净得一尘不染,亭亭玉立在这满堂烟鬼中间,更显得光艳耀目,把屋里的乌烟瘴气,也似乎照得消灭许多,望去好似那三春烟雨里,掩映着一树梨花。金老爷看得都忘了自己的年纪,无意中摸到自己口上的短须,才觉自己是老头子了,饿虎扑羊式的先和这十六七女郎攀谈,不大合式,便转头向那妇人道:“请坐请坐。”
那妇人不客气,一屁股坐在烟盘子前边金老爷身侧,一面向那女郎招手道:“烟馆里就是这样不宽松,你不要气闷,孩子,来,来,坐在娘腿上。”
那女郎摇摇头,低声道:“不,我站着好。”
这时赵三已搬过一把椅子来,那女郎也便坐下,却把两只手都笼到袖口里,低头看衣襟上的细碎花纹。金老爷便向那妇人道:“方才隔壁可是你们这位姑娘唱?”
那妇人道:“正是。隔壁那位客人,一阵高兴,叫我们来唱买卖。可巧园子里的师傅都忙,我便绰了把弦子跟了来。谁知客人竟要听这八百年没人理的子弟书,要不是我跟来,还抓了瞎。”
金老爷眼珠转了几转,看看妇人道:“方才弦子是你弹的?”
那妇人点点头道:“教你见笑!”
金老爷用手一拍大腿,笑道:“嗳嗳,我认识你!你是当初六合班的冯怜宝。除了你,女人队里谁有这一手的好丝弦?提起来有十二三年不见了,听说你是跟了人,怎么又干了这个?你见老了,面貌也改的几乎认不得。”
那妇人道:“抽大烟就把我改骨换了胎,怎么会不老?二爷你眼力还好!”
金老爷笑道:“你别这样称呼,你可还认得我?”
妇人慢慢摇头道:“倒是面熟,一时想不起来。”
金老爷道:“咱们曾一处玩了一二年,你还记得跟大王四同走的金老三?”
那妇人向他看了半晌,忽然把他肩膊一拍道:“你就是金老三呀!烟灯上可真把你烧老了,不说简直认不出。哪里还有当初一点的俏皮样子!想起咱认识的时节,真像做梦一样。”
金老爷也叹息了一声,指着那女郎问她道:“你这个孩子是新制还是旧存?”
那妇人也瞪了他一眼,道:“你少胡说!你不记得么?我嫁过一回人,那是那个盐商何靖如。他弄我当外宅不到一年,因外面风声不好,又把我打发出来。这孩子是跟他在一处怀的孕,后来又落到窑子里才生的。到大王四认识我的时候,她才两岁。你忘了你常抱着玩的那个小凤么?还记得她三岁生日的那天,大王四送了一个金钱,你亦买了副小镯子。如今改名叫如莲了,只仗她发卖喉咙养活我。”
说着就叫道:“如莲,见见你的干老金三爷!”
如莲在椅上欠欠身,只鞠了个浅躬。金老爷坐在烟榻上也连忙还礼,一面向那冯怜宝笑道:“你别教她这样称呼,看大王四在阴间吃醋!”
怜宝惊愕道:“怎么说?大王四死了?”
金老爷道:“死够七八年了。可怜三四十万的家私,临死落个五更抬,还不是你们姐儿几个成全的!”
怜宝正色道:“你别这样说,他在我身上没花多少钱,我也没有坏了良心害他。这里面冤不着我!”
金老爷点头道:“这我知道。只花灵芝和雪印轩、郭宝琴那几个就抄了他的家。想起当初同嫖的人,都没落好结果,如今只有我是剩下的。听说何靖如也死过七八年了,有个少爷接续起来,家业还很兴旺。他那少爷也是好玩,前些日我还常见。他名字是叫什么……什么,咳,看我这记性!原在嘴边,一时竟想不起。”
怜宝笑道:“管他叫什么!当初何靖如那个老鼠胆子的人,弄外宅就像犯王法。他家里人始终不知道有我,我也不明他家里的内情。如今我们如莲又不是男孩,没的还想教他认祖归宗去分一份家产?所以我对于老何家的事,绝不打听。要不为你是熟人,我也绝不提起。”
说到这里,只听如莲叫道:“娘,还唱不唱?不唱走吧!”
怜宝道:“孩子倦了,旧人见面,谈谈比唱不强?还唱什么?倦了咱走,现在几点钟了?”
金老爷听了她末一句话,不由笑道:“难得你这些年还没改了你那河南口音。”
又向众人道:“你们听她口里的几字和钟字,跟周七一样不?”
说完用眼睛去找周七,只见那破沙发上却没有。向左看时,周七却正靠在烟榻旁边一个小立柜上,眼睛直直的向冯怜宝傻看。金老爷笑道:“周七这小子又直了眼了。你们是落在江湖内,俱是穷命人,就认个乡亲也罢。”
那周七似乎没听见金老爷的话,突然抢上两步,向冯怜宝叫道:“哙,这位嫂子,你可是河南龙王庙镇上的人?”
那冯怜宝被他惊得一跳,忙立起来,口里答应道:“是呀!”
眼睛却细细向他打量。周七又问道:“你从家乡出来有多少年?”
冯怜宝忽然泪汪在眼圈里,怔怔的道:“我先问你,你可姓周?”
周七点点头,又往前凑了一步。冯怜宝又颤声问道:“你的学名叫大勇?”
周七听了,不由分说,便抢上前把她揽到怀里。怜宝只带着哭音叫了声“我的……”
头儿已紧紧抵到他的胸前,口里再也发不出声音,众人见她只有肩头微微的颤动。周七却张着大嘴,挂着两行眼泪,一只手向金老爷比划着,口里模模糊糊的道:“我俩二十年,……二十年……”
如莲忙从椅子上立起,在一旁发闷,自己知道娘当年是天津有名的红倌人,恩客多得比河头鱼鳖还多,只当又遇见什么特别恩客,又要给自己凭空添个干爸爸,心中委实不大舒服。
阖烟馆里人见他二人这般情景,都测不透底细,不由得交头接耳,议论纷纷。只有金老爷是个玲珑剔透的人,听言察理,早瞧科八九分,便劝道:“你们夫妻离散了二十年,如今见了面,真是大喜,还哭什么?各人肚里装的委屈,等回家去哭上十天半月,也没人管,何必在这里现象!”
周七和怜宝原是一时突然激于情感,才抱头一哭。如今听了金老爷的话,才各自想到自己是年近四十的人,在人前搂到一处,不大像样,便一齐松手离开,脸上都是一红。周七用袖子拭着眼泪道:“从那年咱从家乡逃出来,路上没遇见土匪,却遇着乱兵。我被乱兵捉了去,你怎样了?”
怜宝叹道:“咳呀,提不得,你被兵捉了走,我教他们按在地下,剥了衣服,在河边柳树下,一个挨一个的,把我……”
周七顿着足,掩着脸道:“我懂得了,你少说得这们细致,亏你也不嫌难看。”
怜宝道:“如今还嫌什么难看?要这样脸皮薄,你媳妇这二十年的事,臊也把你臊死了。”
周七点头道:“对,对。我混,我混!如今还讲他妈的哪门子清白,真是想不开!你说,你说。”
怜宝说:“这你还明白,命里该当,教我一个妇人家有什么法子?那时教他们几十个大小伙子收拾得快要没了气。咳,你忘了那时我才十九岁呀!后来他们见我浑身冰凉,只当已死,便抛下我去了。我在河边上不知道发了多少时候的昏,后来被咱村里于老佩看见,把我救了,没法子只得跟了他。哪知道小子坏了良心,把我带到天津,就卖到窑子里。”
说到这里,忽从外面又来了几个烟客,佟云广知道他们这样拉钩扯线的说,烟客都回肠荡气的听,不知到什么时候才完。这一堂客还不赖到明天正午?先来的不肯走,后来的等不得,营业怕要大受损失,便借题开发道:“周老七,你们夫妇重逢,这是多痛快的事,还不回家去叙叙二十年的离别,在这里聊给旁人听作甚?”
金老爷听掌柜的说话,明白他的意思,也趁波送人情道:“周七,你们回家吧!明天还一同来,我请客给你们贺喜。”
冯怜宝是个风尘老手,有什么眉高眼低瞧不出来?明知掌柜是绕弯撵他们,便向周七道:“咱们走吧,你住在哪里?另外可还有家小?”
周七苦笑道:“呸,呸,呸!我都没个准窝巢,哪里来的家小?咱们离开多少年,我就光了多少年的棍。如今烟馆赌局就是我的家,里面掌柜就是我的家小。想住在哪里便是哪里,还不用开住局钱。”
说到这里,那边佟云广喊道:“周七,你要说人话,不看你太太在这里,我要胡骂了!”
周七笑道:“佟六哥,你多包涵,怨我说溜了嘴。”
便又接着向怜宝道:“你住在哪儿?我去方便不方便?”
这句话惹得金老爷大笑道:“男人问他媳妇家里方便不方便,真是新闻!周七这话难得问得这么机伶,倒教我听了可叹。”
那怜宝擦着眼泪笑道:“哪怪他有这一问?若是早几年见面,我家里还真不方便,如今是清门净户的了。”
周七听着还犹疑,怜宝笑道:“女人只要和烟灯搭了姘头,什么男人也不想。这种道理,你不信去问旁人。”
金老爷从旁插言道:“这话一些不错。要没有烟灯这位伏虎罗汉,凭她这虎一般的年纪,一个周七哪里够吃!”
怜宝道:“金三爷,你还只是贫嘴。”
说着忽然想起了如莲,便叫了声“我的儿,还忘了见你的爹!”
哪知如莲已不在屋里,便又叫了一声,只听门外应道:“娘,走么?我在这里等。”
怜宝诧异道:“这孩子什么时候跑出去?见了爹倒躲了。”
周七愣头愣脑的道:“谁的孩子?叫人家见我叫爹,人家也不乐意,我也承受不起,免了罢!”
怜宝忙目列了他一眼,在他耳边轻轻说了几句。周七还要说话,被怜宝一握手捣得闭口无言。怜宝便道:“到家里再给你们引见也好。”
说完,又和烟馆里众人周旋了几句,就拿了随身物件,领着周七出来。才出了楼门口,便觉背后嗡然一声,人语四起,知道这些烟鬼起了议论,也不理会。寻如莲时,只见她正立在楼梯旁,呆看那新粉的白墙。怜宝便走上前,拉着她的手道:“你这孩子,躲出来作什么?”
如莲撅着嘴道:“您只顾说话,也没瞧见这些鬼头鬼脸的人,都呲着黑牙向人丑笑。我又气又怕,就走出来。”
怜宝道:“孩子,你也太古怪,这里原是没好人来的所在。”
说着一回头,指着周七道:“这是你的爹。有了他,咱娘俩就得有着落了。”
如莲在屋里已听明白了底里,因为替她娘说的话害臊,便躲出来,知道这姓周的便是娘的亲汉子,只不是自己的亲爹,便含糊叫了一声。周七也含糊答应了一句。在这楼梯上,便算草草行了父女见面的大礼。三人下了楼梯,出了大明旅社,走在马路上。
这时正是正月下旬,四更天气,一丸冷月悬在天边,照在人身上,像披着冰一般冷。如莲跟着一个亲娘,一个生爹,一步一步的往北走。又见他夫妇,话说得一句跟一句,娘也不知是怕冷还是为什么,身子都要贴到这个爹的怀里,觉得紧跟着走,是不大合式,便放慢脚步,离开他们有七八步远,才缓缓而行。因为方才在烟馆里看了这一幕哀喜夹杂的戏剧,如今在路上又对着满天凄冷的月光,便把自己的满腔心事,都勾了起来。心想自己的娘,在风月场里胡混了半世,如今老得没人要了,恰巧就从天上掉下个二十年前的旧男人,不论能养活她不能,总算有了着落,就是吃糠咽菜,这下半世也守着个亲人。只是我跟了这不真疼人的娘,又添上这个平地冒出来的爹,这二位一样的模模糊糊,坐在家里对吃对抽,只凭我这几分颜色,一副喉咙,虽然足可供养他们,可是我从此就是天天把手儿弹酸,喉咙唱肿,将来还能唱出什么好结果?娘不就是自己的个好榜样?我将来到她如今的地步,又从哪边天上能掉下个亲人来?想到这里,心里一阵忐忑,又觉着一阵羞惭。接着又脑筋一动,便如同看见自己正在园子台上,拿着檀板唱曲的时光,那个两年多风雨无阻来顾曲的少年,正偷眼向自己看,自己羞得低下了头,等一会自己偷眼去瞟他时,他也羞得把头低下了。她这脑筋里自己演了一阵子幻影,忽然抬起头来,又看见当天的那一丸冷月,心下更觉着有说不出的慌乱。自想,我和他不知道何年何月也能像我娘和这个爹一样,见了面抱着痛痛快快哭上一顿,便死了也是甘心。想到这里,不由自己“呸”了一声,暗笑道:“我真不害臊,娘和爹是旧夫妻,人家跟我连话也没说过,跟人家哭得着么?”
又回想道:“想来也怪,凭人家那样身长玉立粉面朱唇的俏皮少年,就是爱惜风月,到哪里去不占上风?何必三年两载的和我这没人理的苦鬼儿着迷?这两年多也难为他了。这几年我娘总教我活动活动心,可惜都不是他。若是他,我还用娘劝?可是我也对得起他。”
她正走着路,胡思乱想,只听着她娘远远的叫了一声,定定神看时,只见她娘和周七还在那边便道上走着,自己却糊里糊涂的斜穿过电车道,走过这边便道来,自己也觉得好笑,轻轻的“呸”了一声,慢慢的走拢了去。怜宝忙拉住她的手道:“这孩子是困迷糊了。我回头看你,你正东倒西歪的走。要不叫你,还不睡在街上?早知道这样困,就雇洋车也好。如今快走几步,到家就睡你的。”
如莲心里好笑,口里便含糊着答应。
又走了几步,便拐进了胡同,曲曲折折的到了个小巷。到一座小破楼门首,怜宝把门捶了几下,门里面有个小孩答应。怜宝回头向周七道:“这就是咱的家了。马家住楼下两间,咱们住楼上两间。东边一大间,我和如莲住着。临街一小间空着,有张木床。咱俩就住外间,叫如莲还住里间好了。”
说着门“呀”的一声开了,黑影里只见个十几岁的小孩子,向着人揉眼睛。怜宝问他道:“你娘睡了么?”
那小孩朦朦胧胧的也不知说了句甚么。怜宝等进去,便回身关了门。
三个人摸索着上了楼,摸进了里间。怜宝摸着了火柴,摸着了煤油灯点上。周七眼前倏然一亮,屋里陈设得倒还干净,有桌有椅,有床有帐,桌上放着女人家修饰的东西,床上还摆着烟具。周七在烟馆赌局等破烂地方住惯了,看这里竟像个小天堂。怜宝笑道:“你看这屋里还干净么?都是咱闺女收拾的。若只我住,还不比狗窝还脏?”
周七坐在床上,叹息道:“我飘荡了这些年,看人家有家的人,像神仙一样。如今熬得个夫妻团聚,就住个狗窝也安心,何况这样楼台殿阁的地方!”
冯怜宝一面拨旺了煤炉里的余烬,添入些生煤球,一面道:“这样说,这二十年来你的罪比我受得大啊!我这些年,纵然对不起你,干着不要脸的营生,倒也吃尽穿绝,到如今才落了魄。好在咱闺女又接续上了,只要运气好,你总还有福享。”
周七道:“说什么你对不起我,论起我更对不起咱家的祖宗。到如今前事休提,以后大家归个正道,重收拾起咱的清白家风,宁可讨饭也罢。”
怜宝听了不语,只向如莲道:“孩子,你要困就先和衣睡。等我抽口烟,就跟你爹上外间去。”
如莲揉着眼道:“不,我上外间睡去。”
怜宝道:“你胡说!外间冷,要冻坏了。”
如莲笑道:“我冷您不冷?只要多盖被也是一样。”
说着不由分说,就从床上抢了两幅被子,一个枕头,抱着就跑出去,就趁里屋帘隙透出的灯光,把被窝胡乱铺好。到怜宝赶出来时,如莲已躺下装睡着。怜宝推她不醒,心里暗想:这孩子哪会困得这样,分明是岁数大了,长了见识,才会这样体贴她的娘。不由得好笑。又想:今天她既会体贴娘,将来为着别人来和娘捣乱的日子也快到了。不由得又耽了心事。当时便替她把被盖好,从里间把煤炉也搬出来,才重进里间屋去。
如莲原不是要睡,闭着眼听得娘进去了,又睁开眼望着屋顶胡想。这时正是四更向尽,残月照到窗上,模模糊糊的亮,煤炉在黑暗中发出蓝越越的火苗。被子里的人,只觉得一阵阵的轻暖薄寒,心里便慌悠悠的,似醉如醒。
一会儿只听得里间的房门呀的声关了,接着便有扫床抖被和他二人喁喁细语的声音,从木板缝低低的透出来。如莲原是从小儿学唱,虽然心是冰清玉洁的心,怎奈嘴已是风花雪月的嘴,自己莫明其妙而他人听了惊魂动魄的词儿,几年来已不知轻易的唱出了多少。近一二年便已从曲词里略得明白些人间情事。到了这时节,才又晓得这初春节候,果然是夫妻天气,和合时光。想到这里,便觉得自己除了身下有床板支着以外,前后左右,都空宕宕的没倚靠处,心里一阵没抓搔似的不好过,便拥着被坐起来,合着眼打盹。偶然睁开眼看时,只看见屋里淡月影中煤灯里冒出的沉沉烟气,便又合上眼揣想屋里的情景。想到自己这老不要脸的娘,即刻又连想到自己,连想到这个新来到的爹,不知道为什么把那惑乱人心的少年又兜上心来。如莲不由得自己用手在颊上羞了几下,低声笑道:“我真不害臊,成天际还有旁的事么,无论想什么就扯上他,从哪里扯得上!从现在起,再想他,教我来世不托生人身。”
哪知誓才起完,那少年的影儿依然似乎在眼前晃动,赌气子又睁开眼,呆呆的看煤炉里的火苗,心里才宁贴些。哪知这时节,里屋又送出些难听的声息。侧耳听时,隐约是帐摇床戛,爹笑娘哼。如莲脸上一阵发热,忙倒在床上,把被子紧紧的蒙住了头,口里低低祷告:“神佛有灵,保佑我一觉睡到大天亮!”
不料神佛哪得有灵,翻来覆去的更睡不着,身上又发起燥来,只疑惑炉里的煤着得正旺了。探头看时,炉里火势比方才倒微了些,赌气再不睡了,坐起来从怀里拿出条小手帕,放在颈后,把两个角儿用手指填到耳朵里,实行她那塞聪政策,便一翻身跪在床上,摘下窗帘,趁着将晓的月色,看那巷里的破街,痴痴的出了会子神,心里虚飘飘的已不知身在何所。这样不知有多大工夫,猛然一丝凉风,吹得她打了个寒噤。收定了心神看时,眼前竟已换了一番风色。原来昨宵今日,这一样的灰晶晶晴天,在不知不觉间,已由残夜转成了清晓。这时才又觉得脊骨上阵阵的生凉,回头看看床上堆着的被子,觉得可恋得很,不由得生了睡意,玉臂双伸打个呵欠,便要躺下去。
这时节,在将躺未躺之际,偶然向街上看了一眼,忽然自己轻轻“呀”了一声,又挺直身躯,脸儿贴近玻窗去看,只见个獭帽皮袍的人,慢慢的从楼下踱了过去,又向东慢慢转过弯,便不见了。如莲心里一阵噗咚,暗想这身衣服,我认得,可惜看不清面目。他大清早跑到这胡同来干什么?这总不是他!又一想,倘不是他,我心里怎会跳得这样厉害?可是若果是他,为什么走到我的楼下连头也不抬?大约不知道我在这里住,可是不知道我在这里住,怎又上这里来?想到这里,忽然转念到这胡同里有许多不正经的人家,莫非他到这里来行不正道?那他怎么对得过我!便不由一阵酸气,直攻到顶心,自己咬着牙发恨。哪知道又见那个人忽然从西边再转了过来。如莲心里跳得更厉害,看他将要走近楼下,便想要招呼他,又没法开口。心里一急,身体略向前一扑,不想头儿竟撞到玻窗上,乒的一声响。楼下那人听见响声,抬头看时,二人眼光撞个正着。呀,不是那少年是谁!这时两人都把脸一红,那少年低了头拔步便走,如莲也倏的把身体缩回去。但是那少年走不几步,又站住了。如莲也慢慢的再从玻窗内露出脸儿来,二人便这样对怔了好一会。如莲想推开窗子和他说话,无奈窗户周围被纸糊得很结实,急切推不开。再向街上看那少年,只见他依然痴痴的向上看,只是被晨风吹得鼻头有些红红的。如莲顾不得什么害羞和害怕,便向外招了招手,回头悄悄的下床趿了鞋,走到里间门首,向里面听时,周七的鼾声正打得震天雷响。便又轻轻走出了房间,下了楼梯,到小院子里,觉得风寒刺骨,只冻得把身儿一缩,暗想,这样冷的天气,这傻子来干什么?我倒得问问他。
想着到了门口,拔开插关,才要开门,忽然又想到这扇门外,便是我那两年来连梦都做的人,开门见了他,头一句我说什么?还是该向着他笑,还是拉着他哭?想到又踌躇不敢开门。到后来鼓足了勇气,伸手拉开了门,身体似捉迷藏一般,也跟着向旁边一闪。但是眼睛忍不住,已见那人俏倚在对面墙上。只可立住了,探出身子,一手扶着门框,一手却回过去拢住自己辫儿,想要说话,却只张不开口。看他时,脸上也涨得似红布一样。如莲嘴唇和牙齿挣扎了半晌,才迸出一句话道:“你冷不冷?”
那少年通身瑟缩了一下,道:“不。”
说完这几个字,两下又对怔住。还是如莲老着面皮道:“你进来。”
那少年想了想,问道:“进去得么?”
如莲点点头,那少年便慢慢走进门首。如莲把身一闪,让他进去,回手又掩上门。那少年进了门,匆匆的便要上楼。如莲一把拉住,笑道:“往哪里走?只许你进到这里。”
说着觉得自己的声音高了些,忙又掩住了嘴。那少年趁势拉住了她的手,问道:“你娘在家不在?”
如莲笑道:“你不用管,这里万事有我,你放心。我说你姓什么,家在哪里住,有什么人,有……”
自己说到这里,才觉得问得太急了,又有些问出了题,把脸一阵绯红,忙住了口。那少年答道:“我姓陆,名叫惊寰,住在……”
如莲又截住他的话头道:“我先问你,你多们大岁数?”
惊寰道:“十九。”
如莲听了,低下头,半晌不语。好一会才抬头问道:“你成年际总往松风楼跑什么?”
惊寰看着如莲一笑,接着轻轻叹了一声。如莲脸又一红,低声道:“我明白,我感激你。我再问你,大清早你往这破胡同里跑什么?”
惊寰跺跺脚,咳了声道:“是你今天才看见罢了!我从去年八月里知道你住在此处以后,哪一天早晨不上这里来巡逻!”
如莲听了,心下一阵惨然,眼泪几乎涌出眶外,便双手握着他的手道:“可怜冬三月会没冻死你个冤家!你好傻,冻死你有谁知情!”
惊寰苦笑道:“到如今只要你看见一回,就不枉了我。我也不如怎的,虽然每天在园子里和你见面,但是早晨要不看看你住的楼,就要从早晨难过到晚晌。可是向来没看见你一次。今天是怎么了,你会大清早起来看街?”
如莲点头道:“今天么,”说着自己小声道:“这可该谢谢我这新来的好爹。”
惊寰听不清楚,问道:“你说什么?”
如莲笑道:“我说今天是天缘凑巧,该着咱俩人认识。咳,闲话少说,你说你这两年苦苦钉着我,是想要怎么样?”
惊寰见问,怔了一怔道:“我知道我想要怎么样?好容易有了今日,你还忍心跟我假装。”
如莲用牙咬着嘴唇道:“你的心我懂。我的心呢?”
惊寰点点头。如莲接着道:“说句不害臊的话,你可别笑话我。”
惊寰道:“傻话,我怎么还笑话你?”
如莲红着脸,自己迟疑了半晌,忽然从怀里掏出块粉帕,用手按在脸上,声音从手帕里透出来道:“只要你要我,我终久是你的!”
说完又低下了头。惊寰一面伸手去扯她脸上的手帕,一面道:“妹妹,妹妹,我从当初头一次见你,就仿佛曾经见过,直拿你当做熟人。这里我也说不出是什么道理,可是总觉得这里面有些说处,反正我从两年前就是你的了。”
如莲听了也不答言,只是脸上的手帕始终不肯揭下来,惊寰却只管动手。她忽然霍的把手帕揭下,露出那羞红未褪的脸儿,却噘着嘴道:“你好,没见过你这样不认生,见人就动手动脚。谁认识你?还不给我出去!”
说着用手指了指门。惊寰只当是真惹恼了她,心里好生懊悔,正想开口哀告,如莲又寒着脸道:“你快走,不然我要喊娘!”
惊寰原是未经世路的公子哥儿,站在生人院里,和人家的女儿说话,本已担着惊恐,如今又见她变了脸,虽然不知真假,却已十分站不住,便也正色问道:“妹妹,你真教我走?”
如莲点点头。惊寰便看着她叹息了一声,慢慢的走出去。走到门首,才要拉门,只听后面如莲自言自语道:“好,你怄气,你走,走了这一辈子也别见我。”
惊寰止步回头,只见她正咬着嘴唇笑,便止住了步道:“走是你赶我走,又说这个话!”
如莲笑着招手道:“你回来。教你走你就走,你倒听话。”
惊寰咕嘟着嘴道:“不走你要真喊娘呢!”
如莲笑道:“你真是土命人。你来了,我会喊娘?别说我不喊,就是她撞了来,你也不用怕。娘要管我,我就教她先管管自己。你放心,我娘没有关系。只是我昨天新来了一个爹,恐怕将来倒是麻烦。”
惊寰听了不懂,如莲便把自己的身世和昨夜烟馆认爹的经过,约略讲了一遍。说着又问道:“我的事是说完了,你的事怎么样?告诉你一句放心的话,我是没有人管得住,说走就走。你呢?”
惊寰怔了半晌道:“我不瞒你,我家里已给我定下亲事,不过我的心是早已给你了,世上哪还认得第二个人?只要你跟我是真心,我真敢跟家里拼命,把你拼到家里。”
如莲扶着惊寰的肩膀,低着头沉吟了半晌,忽然眼圈一红道:“像我这下贱薄命的人,还想到什么执掌昭阳,一定给人家作正室?只图一世里常有人怜念,就算前生修来的了。”
惊寰听了,心下好生凄酸,紧紧拉住她的手道:“你何必说得这样伤心,把自己看得这般轻贱?我却觉得你是云彩眼里的人,为你死也死得过。”
如莲叹息道:“但愿你的心总是这样,便是事情不成,我耽一世虚名也不冤枉。可是以后你有什么办法?”
惊寰道:“这真难说,我父亲那样脾气,无论如何我不敢和他说,就是说也说不过去,只可慢慢等机会。但盼天可怜,你我总有那一天。”
如莲想了想,忽然笑道:“你教我等到何年何月?”
惊寰道:“三二年你可等得了?”
如莲道:“好,我就先等你三年。这三年里你去想法子。”
说完自己沉吟一会,才又赧然道:“我却对不住你,要去不干好事了。”
惊寰不懂道:“你去干什么?”
如莲正色道:“你可信得过我的心?”
惊寰也正色道:“你可真要挖出心来看?”
如莲点头道:“那我就痛快告诉你,我将来跟你一走,把我娘放在哪里?即使你家里有钱,也不见肯拿出来办这宗事,你肯旁人也未必肯。还不如我早给她赚出些养老的费用,到那时干干净净的一走,我不算没良心,也省得你为难,也免得你家里人轻看我是花钱买来的。”
惊寰道:“你说的理是不错,可是你要去干什么?”
如莲道:“那你还用问?靠山的烧柴,靠河的吃水,试问我守着的都是什么人,还有别的路?左不过是去下窑子。”
惊寰连连摆手道:“这你简直胡闹。咱们今天一谈,你就是我的人了,再教你去干这个,我还算是人?再说,你这要干净的人,为我去干这种营生……”
如莲撇撇嘴道:“干净?我还干净?我要干净倒真出古了!不怕你瞧不起我,实话说,在前年上北京去的时候,我娘就把我的清白卖了几百块钱,她都顺着小窟窿冒了烟。何况我每天跟着这样一个娘,去东边卖歌,西边卖眼,教千人瞧万人看,和下窑子有什么两样?反正我总要对得住你。这几年台底下想着我的癞蛤蟆已不算少,成天际鬼叫狼号,挤眉弄眼,也得给他们个捣霉的机会。再说我有地方安身,咱们也好时常见面,省得你天天在园子里对着我活受罪。”
惊寰摇头道:“宁可我多受些罪吧,你还是不干这个的好!”
如莲看了他一眼,只见晓日已从东面墙隙照到他那被晓风冻成苹果色的颊上,红得可怜,便又拉着他的手道:“那你还是不放心我?只要我的心向着你,他们谁能沾我一下?也不过只有进贡的份儿罢了。现在我已拿准了主意,咱们是一言为定,等我找妥了地方,再想法告诉你,你快去吧!”
惊寰还迟疑不走,如莲不由分说,一直把他推出大门口,口里道:“这院里又不是咱的家,在这里恋什么!”
惊寰走出门外,又立住回头道:“我说干不得,你再想想!”
如莲摆手道:“想什么?我就是这个主意了。快走吧,你这身衣服,在这巷里溜,教人看着多么扎眼。”
说着把身儿向里一缩,把门一关,惊寰再回头,只见两扇门儿,已变成银汉红墙,眼看是咫尺天涯,美人不见,只得望着楼上看了几眼,提起了脚,便走了去。
哪知走不到几步,只听后面门儿呀的一响,忙立定回顾,见如莲从门里探出脸儿来,叫道:“回来。”
惊寰便又向回走,如莲笑着道:“傻子,你不当官役,用不着起五更来查街。明天再这样,我发誓再不理你。这样傻跑,冻病了谁管!”
说到这里,惊寰已快走到门首,她便霍的将身儿缩入,把门关了。惊寰又只看见两扇大门立在面前,人儿又已隐去。对着门发了一会呆,只可再自走开。等他快走到巷口拐角的地方,如莲又探出身来,向着他一笑。他回头才待立住,如莲又缩回去。沉一会儿,如莲再开门出来,只见冷静静的空巷无人,知道他去远了,呆呆的自己站了一会,忽觉得两只手都冻得麻木了,耳朵也冻得生疼,心里却一阵凉一阵热的不好过,自己诧异道:“他在这里说了这半天,我也没觉冷,他走了怎忽的冷起来?这倒怪呢!”
说着自己呸了一口,赌气回身关门进去。
上了楼,见煤炉已经灭了,听听里间周七的鼾声还在响亮,回头看看自己的床,见被子还那样散乱的堆着,自己轻轻咳了一声,这才脱了隔夜未脱的鞋,上床去,拉过被子躺下。忽觉被子冰得人难过,才知道在外面站得工夫大了,衣服上带进来许多寒气,被被子一扑,便透进衣服,着在体上。如莲忙把头蒙上,在被底瑟缩了好一会,细想方才的景况,心下一阵甜蜜,一阵凄凉,辗转反侧了好大工夫,到外面市声喧动,才慢慢的睡着。正睡得香甜,忽然梦见和他住在一间屋里,自己睡在床上,他坐在床边,向着自己呆看。忽然他低下头来,努着嘴唇向着自己笑。晓得他要轻薄,便笑着伸手去抵住他的肩窝,但是他口里的热气,已呵到自己额上,暖煦煦的温柔煞人,不由得那里抵住他肩窝的手便松了,心里一阵迷糊,反而醒了。
睁开了眼,只见自己的娘正坐在床边,蓬着头发青黑着眼圈,脸对脸儿的向自己看。怜宝见如莲睁开眼,便摸着她的玉颊道:“你梦里敢是拾着洋钱,就那样的笑?”
如莲原是要起来,听了这句话,便又闭上眼,在心头重去温那温馨的梦境。怜宝摇着她的肩膀道:“好孩子,天过午了,起吧。”
如莲便在被里伸了个懒腰,张开双手向着娘。怜宝伸手把她拉起来,顺势揽在怀里,看着她的脸儿道:“你莫不是冻着了?怎么睡了一夜好觉,脸上反倒透着苍白?”
如莲看着娘噗哧一笑,道:“我没冻着。我看娘夜里倒没睡舒贴,眼圈怎这样黑。”
怜宝呸了一声道:“你快起来漱口洗脸。你爹已经把饭买来,只等你吃呢!”
如莲懒懒的下了床,站在地下发怔。听得周七在里间咳嗽,便叫道:“娘,您将洗脸家具拿出来。”
怜宝道:“你这孩子,不会自己上屋里去,难道跟你爹还认生!”
说着就拉着她进去。如莲见周七正候在床头上吸纸烟,床上还辉煌的点着烟灯。他看如莲进来,局促不安,觉着坐着不是,立起来也不是。如莲倒赶上前去,亲亲热热的叫了声:“爹,您起得早!”
周七倒半晌说不出话,最后只迸出“姑娘”两个字,沉一会才又说道:“请坐,坐下。”
如莲道:“您坐着,我要洗脸去呢。”
说着便奔了梳妆台去。怜宝在旁边,倒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起初她只怕如莲不承认周七这个爹,日久了发生意见,冷了孩子的心,以后的日子就不好过了。又在昨日见如莲对周七冷淡的情形,更担着一份心。如今见如莲的样子,和昨日大不相同,心里觉着她前倨后恭,颇为不解。又想到她昨日或者是因糊涂了,便也不甚在意。如莲洗完脸,便从小几上端过一杯茶,笑着递给周七。周七连忙立起,恭恭敬敬的接过,如莲笑道:“爹,您坐着,干么跟自家的女儿还客气!”
怜宝也从旁笑道:“孩子,你别管他。他哪是受过伺候的人!”
说着又对周七使了个眼色道:“你还没给女儿见面礼呢!”
周七从口袋里一掏,便掏出一张五块钱的钞票来。如莲一见便认得这钞票是昨夜大明旅社听曲的客人所赏,还是自己交给娘的,心里不由好笑。便笑道:“我不用钱,还是您带着零花吧。”
周七也答不出什么话,便望着她手里混塞。如莲把身一躲,回头向怜宝道:“娘,我不要。”
怜宝道:“这让什么!你爹给你钱,你就拿着。”
如莲便从周七手里拿过来,回手又交给怜宝道:“我没处去花,您先给存着。”
怜宝把钱带起来,就张罗着吃饭。三人围着小几坐下,怜宝把预先买来的熟菜都一包包的打开道:“如莲,这些都是你爱吃的,你爹特为你买来。”
如莲暗想,我娘为他男人,在我身上可真用心不小。便向周七笑道:“还是爹疼我,我应该怎样孝顺您?”
怜宝道:“好孩子,我们又没儿子,后半世还不着落在你身上?除了你还指望谁?”
如莲道:“只要我赚得来,您父母俩,就是享不着福,也还挨不了饿。昨天我听说这些年爹受了不少的苦,真是可怜。以后我总要想法子教您舒服几年。”
怜宝道:“难得孩子你这片好心,我们只要不受罪就够了,还想享什么福!”
如莲笑道:“您先别说这个话,昨天我半夜醒来,想到您父母俩这样年纪,还能受什么奔波?我现在也不小了,正该趁着年轻去挣下一笔钱,预备您俩养老。主意是早已打定了。”
怜宝听了,眼珠转了几转道:“现在你卖唱,每天进几块钱,也将就够度日的了,还去干什么?”
如莲看着娘呆了一会,忽然眼圈一红道:“娘,我说话您可别生气,难道我一世还总去卖唱?我将来也有个老,我现在想着就害怕。您老了有我,我老了有谁?娘,您也要替我想想。”
怜宝听到这里,心里突然一跳,就知她话里有话,事有蹊跷。自己原是风尘老手,有什么瞧不透?便道:“孩子,你的话我明白,我还能教你跟我受苦一世?只要你给我们留下棺材钱,我巴不得你早些成了正果。你享了荣华富贵,娘我就是讨了饭,心里也安。”
说着看了看如莲,便用手帕去擦眼泪。
如莲也觉得一阵焦心,看着娘几乎要哭。转念一想,心肠突然一硬,便拉着娘的手道:“咱娘俩是一言为定,倒别忘了今天这一番话。告诉你句实话,我已是有了主儿的人了。主儿是谁,早晚您会知道。这件事谁一阻拦,我便是个死。但是我要规矩矩的给您挣三年钱,才能跟他走。”
怜宝听了,心里暗自诧异,这孩子向来没和我离开一时,是什么时候成就了幽期密约,同谁订了海誓山盟?但自己又知道如莲的脾气,说得出便做得出。现时若和她执拗,立刻就许出毛病,只可暂时应许了她,慢慢再想办法,便道:“孩子,只要你舍得离开娘,现在跟人走,娘也不管。只望你放亮了眼,别受人家的骗。”
如莲道:“我又不是傻子,您放心,绝不会上当。”
怜宝想了一会,叹道:“随你吧,可是你这三年里,向哪儿去给我们挣养老的费用?”
如莲道:“那您还用问?当初您从哪里出来,我现在就往哪里进去。郭大娘在余德里开的莺春院,上次您领我去过一趟,我看就是那里也好。先在那里使唤个几百块钱,也好教我爹爹换身好。”
说着看了看周七,只见他铁青着面孔,低头一语不发。
这时怜宝听了如莲的话,心里悲喜交集。悲的是女儿赚上三年钱就要走了,喜的却是早知道自己女儿的容貌,若下了窑子,不愁不红。就是只混三年,万儿八千也稳稳拿在手里。又后悔若早晓得她肯这样,何必等她自己说?我早就富裕了。她想到这里,颇觉踌躇满志,脸上却不露一丝喜容,仍装出很悲苦的样子道:“孩子,娘我虽然是混过世的人,可再不肯把你往火坑里送,这可是你愿意,将来怨不上娘。不过你说的倒是正理,这样你也尽了孝,我们也松了心。将来到了日子,你跟着人一走,我们抱着心一忍,大家全有了归宿。就依你这样吧!回头咱把郭大娘请来商议商议。”
说到这里,只见周七霍的立起身来,哈哈大笑了几声,拔步向外边走。怜宝道:“你上哪儿去?”
周七道:“我走!”
怜宝顺手把他拉住道:“你吃完还没抽烟,上哪里胡闯去?”
周七惨笑道:“我可不是还出去胡闯。此间虽好,不是我久恋之乡。昨天在这里住了一宿,叙叙咱夫妻二十年的旧,十分打搅了你。如今我还去干自己的老营生,咱们只当昨夜没遇见,大家仍旧撒开手吧!”
怜宝诧异,也立起来道:“我不懂,你这是为什么?”
周七把两眼瞪得滚圆道:“为什么?我周七在外面荒荡了许多年,拉过洋车,当过奴才,爬过烟馆,跑过赌局,什么下贱事不做?就是干不惯这丧良心的丑勾当。我昨天来,你今天就教女儿下窑子,真算给我个好看。还该谢谢你们对我的心!”
怜宝道:“你也不是没在旁边听着,那不是我强迫,是如莲自己愿意的呀!你要是不愿意,也尽管痛快说,何必这样混闹?”
周七冷笑道:“我说什么?女儿又不是我的种。她要是我的亲女儿,何必费这些话?今天这楼上早是一片鲜红,教你们看看我两刀四段的好手艺!我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没有能力养活你,却教你的女儿给人家搂个四面,赚钱来养活我;我吃了这风月钱粮,就是一丈长的鼻子,闻上十天,哪还闻得有一丝人味?可怜我既养你们不得,自然管你们不了,只得趁早离开,落个眼不见为净。你们自去发你们的龌龊财,我周七自去讨我的干净饭,咱们是将军不下马,各自奔前程。只盼你无论到了何时,万别提到我周七一个字。”
如莲听到这里,心中暗暗感激这位爹,想不到竟是这样好人,昨天我太小看他了。可惜他说的是正理,我为的是私情,也只得落个对他感激,却没法听他的话。便站在那里,装作害臊,低头不语。
怜宝这时却生了气,指着周七道:“你真是受罪的命!我们还不是为你?倒惹得你发脾气,有话不懂得好说,真是吃饱了不闹,不算出水的忘八。”
周七瞪着眼苦笑道:“好,好,我本来是受罪的命。福还不是请你去享?这种福我还享不来!”
说着又长叹一声道:“想不到这二十年的工夫,竟把你的廉耻丧尽!”
怜宝怒了道:“你说廉耻丧尽,我就算廉耻丧尽!我只晓得有钱万事足,挨×一身松。明明卖了这些年,你还同我讲什么廉耻!你要我讲廉耻也行,你立刻给我弄两万块钱,我和女儿马上就变成双烈女。”
周七掩着耳朵跺脚道:“这不是有鬼来捉弄我,无故的教我跑到这里来听这一套!”
又对着怜宝道:“你就是再说狠些,我也没奈何。不过你要回想当初在咱家里当少奶奶的时节,咳,我还听你说这些作甚么?真是他娘的对驴操琴。”
怜宝道:“好,你骂,你骂!我从烟馆里把你弄到家来,就为的是教你来骂我。”
周七一口唾沫喷在地下道:“骂?你还不值得。把你骂到驴子年,也不能骂得你要了脸。我也真混蛋,跟你这样人还多什么嘴!罢,罢,我周七走了,从此一别,咱们是来世再见!”
说罢,拔脚便向外走。
这时怜宝倒有些良心发现,止不住流下泪来,叫道:“你等等走,我有话说!”
周七站住道:“还有什么可说?快讲,快讲!”
怜宝撒泪道:“咱们二十年前的结发夫妻,久别重逢,你就这样的无情无义,你哪一点对得过我的心?”
周七道:“你少说废话,我对不过你,你更对不过姓周的祖宗。就凭你的心术习气,便是立刻改邪归了正,我也和你过不来。千不怨,万不怨,只怨我周七没有吃×饭的命。有福你自己享吧,我干我的去了!”
说完,更不回顾,直向外面闯出去,蹬蹬的下了楼。
如莲也忙赶出,怜宝喊道:“你去干什么?”
如莲随口道:“您别管。”
说着已出了屋。怜宝只当她要去把周七拉回,便坐在屋里不动,静听消息。如莲赶下楼来,周七已出了门口。如莲紧走几步,拉住他道:“您慢走,我跟您说句话。”
周七瞪起眼道:“说甚么?我不回去。”
如莲笑道:“我也没教您回去。”
又正色道:“我真没想到您是这样好人,永远也忘不了您这一片好心。您要明白我可不跟我娘一样,这一时也说不清许多,只求您告诉我个落脚处,将来……”
只说到这里,周七已十分不耐烦,使劲甩脱如莲的手,竖眉立眼的道:“留你娘的什么住脚?没的还想教你们这俩不要脸的东西去找我!”
如莲道:“您是不知道我有我的心。”
周七撇着大嘴道:“你们还有什么好心?少跟我说废话,当你的小窑姐去吧!”
说完迈开大步,直奔出巷口走了。如莲倒望着他的后影暗暗叹息了一会。正是:圆一宵旧梦,客老江湖;看出谷新莺,春啼风月。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