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吉庆和因到半山寺空跑了一趟,不曾遇着那意中人,回来之后,坐在都里纳闷,忽见赵鼎锐走来,说道:“吉兄,天地间竞有不可思议之事。在善谈因果者皆谓‘积善之家必有余庆’,在小弟看来未必尽然。即以寒舍而论,自先祖父母以及家父家母,虽不敢谓乐善不倦,而见义亦必勇为,从未刻薄待人,应该子弟皆聪明俊杰的才好。如小弟之愚,已自惭愧无地,岂料舍弟之苦竟有出人意外。舍弟从前本有个半痴的病,家父各处延医为其诊治,均未见效。有时尚觉清楚,家父始疑其有外务,遂赶紧为之授室,或者可以收心,及至娶亲之后,依然如故。家父又百般试探,恐怕花柳场中另有一二知己,只要他的病可以解脱,不妨用些钱代他讨回来。试探日久,亦无此事,继更加以痛楚,又复不行。百计千方竟无转机之日,然不过呆呆的坐在那里不言不语,低着头,不知他想什么。有人问他言语,他亦不答;即不与以饮食,他亦不要。家父亦无如何,惟有听之而已。不意近来更加利害,终日狂叫,闹得不成事体,甚至向空中罗拜,跳跃飞腾,而且力大无穷,无人可以制服。家父急得没法,意欲置之于死地,却又不忍下此毒手,现已将他锁起,待其自死,免得吵闹不安,吉兄你道可叹不可叹!”
吉庆和道:“在小弟愚见,未必绝无法想,天下岂无呆而复明之人!若竟待之以死,似非善处之道。但不知令弟之病系因何事而得?”赵鼎锐道:“舍弟自幼资质本钝,到了上学的时节,家父督责又严,这年请了个严先生教读。岂知严先生却与家父同窗,到馆以后,功课自不必说,又重于家父之托,就格外严谨了。那时舍弟才十四岁,甫经开笔,这日适逢窗课题目又难了些,舍弟由早至晚,竟不能成文。先生教训了一番,家父又督责了一晚,彼时舍弟觉得惭愧,甚为愤急,到了次日就觉身体不爽,心口乱跳,当时却不介意,渐渐的就有些似呆非呆的样子了。然犹朝夕课读,那知愈过愈坏,竟有终日坐在馆里,不发一言,不念一句,到了课期,实做成个一张大白纸,两眼望青天,如此已有半年的光景。家父见此为作,颇觉忿恨,爽性不要他读书,看他如何举动,察看许久,仍然如是。于是家父就延医调治,竟是服药罔效。过了年余,小弟却有个表兄从杭州来此,看见舍弟只个模样,就同小弟说起他代他到勾栏中开开眼界,或者因此可以破愚。一连去了几次,不但不能破愚,反比从前更甚,家父因此又疑他有外务了。”
吉庆和道:“令弟的伉俪想是甚笃了,而今有几位世兄呢?”赵鼎锐道:“如果伉俪甚笃,倒也罢了。只恐人道尚且不知,所幸舍弟媳极其贤惠,三年以来毫无半句怨语,而且百般解说,求神拜佛,曲尽其诚。争奈舍弟毫不知觉,如何如何。”吉庆和又道:“令弟的体质寒热如何,前服之药是何品味呢?”赵鼎锐道:“若论体气,自幼常闹肝热,所食之物最喜水果,光景是个热体。至所服之药,无非麝香石蒲,开窍化痰之类,却吃得不少。”
吉庆和道:“以此药而治此病,似乎大相背谬。麝香石蒲虽曰化痰开窍,但系极热之品。令弟本来肝热的体质,因一时愤急,遂致触动热痰。热痰一动,不以清凉化之,势必任其盘踞。盘踞既久必致蒙入心包,焉得不日益加重,近日时医往往如是,一见此等病症,辄曰开窍化痰。窍固要开,痰亦要化,而不追问其始末,细察其寒热,一味浮躁气习,装模做样,轿来轿去,自高身价。每到一家略一接脉,即胡乱开一方,忽忽而去。病势稍重,即便推手,另请高明。究其果有本领与否?仍不过如我辈以耳代目,读得几句汤头歌、药性赋,便自悬壶于市,自夸国手。庸医误人,殊可发指。小弟虽不知医,但据吾兄所言,以令弟平日之体质,却系热痰所致,欲治此病,务要驱除热痰,以清其心,然后加以调理方可有效。”赵鼎锐道:“闻兄之言,使小弟顿开茅塞,舍弟之病,为医家所误,是一定不疑了。当禀知家父,尚求为舍弟一治。”吉庆和道:“小弟偶尔妄言,却不可据以为实,还得斟酌尽善才好。”
说着,赵鼎锐自匆匆的去了。一会子吃了饭,赵弼就着小芸来请吉庆和过去。到了厅上,赵弼让了坐,即说道:“顷闻大小儿所言,先生之论极是。二小儿素有肝热,现在之病,光景全是热痰,先生素精岐黄,敢请为之一治,若能全愈,这就是他的造化了。”吉庆和道:“晚生向不知医理,不过稍阅各家书籍,适以大哥所言,妄参末议,临症一切,尚难自信。既承老先生垂嘱,晚生万不敢辞,且待看了脉再行参酌。”赵弼道:“得蒙垂佑,是感激无地了。”说着,就命家人掌了灯,一齐同到内室。走过院落,只听里而大声狂叫,在那里说弥勒佛、现世音、孙猴子,又是什么王母娘娘请他赴蟠桃会,一会子又说十殿阎罗王叫他上任,舍不得爹妈,哭一阵笑一阵的,闹个不住。吉庆和走到房内,只见赵鼎铭锁在那里,看见有人进来,便伏在地下磕了无数的头,嘴里又说:“像是天宫里下来的神将,奉玉皇大帝来请我,我是不去,你赶紧去罢。若再不走,我就打你了!”说着,把张椅子抓来,望着吉庆和摔去,吉庆和让过一旁。赵老只是呼喝,他哪里晓得,口里还是喃喃的乱说。
吉庆和仔细看看他的气色,只见二目通红,两颐飞赤,已知道他全是痰火。又骗他将舌头伸出,细看一看,见舌中飞红,舌尖飞赤,滓液稀少,干燥异常,薄薄的有点浮苔,亦是赤色。又骗他将两手脉细细按过,然后仍到厅上坐下。赵弼道:“先生才看二小儿究竟如何,有无治法?”吉庆和道:“二哥之病实是痰火,看他面目通红,舌燥而千,六脉洪大不宁,显系热痰盘踞。从前所服之药不但无益,反而有损,现在若再用麝香石蒲等药,则更邪入心包。为今之计,当以清凉之品进之,或可有效。”赵弼道:“先生明见万里,请即赐一方,以便煎服。”
吉庆和就拿了一张纸,细细斟酌了脉案,然后写出几味药来。乃是:
犀牛黄三分 礞石三钱 朱茯神三钱 连翘二钱 犀角尖三分 竹茹三钱 川贝母二钱五 涓石三钱 海浮石三钱 莲心一两
赵弼看了药方,便道:“高明极了!”吉庆和又让道:“此系妄拟,尚望斟酌。”赵弼道:“小儿病已如此,即便误投药饵,也是他命该的。而况此方极其高明,且从未服过此等清凉之剂,先生不必过虑。”当时就着人去药铺子内配回来,随时煎好与赵鼎铭服下,果然那夜就安静了好些,大家也觉有效。一连服了好几剂,慢慢的大好起来。后来又请吉庆和增减了两位,遂合一料丸药,日常带吃,不到半年,居然病魔全退,一复如初。合家好不欢喜。惟有赵弼更加钦佩吉庆和的见识,又送了许多礼物,以作酬谢之意,这且不表。
再说赵鼎铭的妻子徐氏,本系官家小姐,自从嫁过来终年与呆子作伴,口虽不言,心里不免有些含恨。且那呆子全不知道恩爱两字,犹如不曾嫁作丈夫一般。现在看见丈夫的病好了,真是喜出望外,加之呆子见有这样如花似玉的一个老婆,又贤慧又美貌,而今的呆病又好了,伉俪之笃比那本来不呆的人尤甚百倍。赵老儿夫妇见儿媳皆能和好,心中也自欢喜。又过了半年,各处举逢乡试,徐小姐听见这个话,这日晚饭以后,赵鼎铭进得房来将欲安寝,徐小姐就坐在灯下叹了一口气,不觉两眼珠泪双流,滚滚的落个不止。赵鼎铭见了这样,不知他为着什么哭得如泪人儿一样,自己便茫无主意,赶着上前低低的叫了一声道:“娘子,你何以这等伤心,为着何事竟流下泪来?不妨告诉我,若是受了别人的气,我是不怕人的,尽可骂他们一顿,代你出气,免得你在此伤心。”徐小姐听见这个话,却暗暗的好笑,道他不知我心事,反说人家把气我作,终不免还是有点呆,不若等他急透了,我再如此如此。一面想,一面只是不理他,拿着手巾擦眼泪。
赵鼎铭更是没法,又望他深深的作了一揖,说道:“好娘子,你可要把人怄死了,问你话你不肯说,只是哭得眼睛都肿起来,却是何苦呢!我也不是你肚里的蛔虫,怎么知道你的心事,快快说罢,我都依你就是了,你却不要再哭,我心里已经怪疼的了。”徐小姐又叹了口气,才恨恨的说道:“不知几百世作了孽,变了个妇人家,遵守三从四德,稍有点差错,就要被人家谈论,守着姆教只是女子应分之事,所以在家就要从父,出了门嫁个丈夫,他与我平行,不是长辈,为什么又是从夫呢?只也罢了,古训昭然,牢不可破。既已从夫,自然各事皆从夫意,若遇着丈夫不习好,或是不向上,又说是做妻子的不善劝说,一味的顺着他,不是该死了?就如我在家做女儿的时候,跟着父亲长到十八岁,也无甚差错。到丁你家来,实指望你功名上进,我的脸上也有些风光,不想你得了呆病,这也不能怪你,只得终日的提心吊胆来服恃你,又指望你病好了,晓得我的甘苦,代我争争脸,也不枉辛苦了三载。那里晓得你的病托菩萨是全好了,承你的情,是终日同我不能离,就像离了我就要死的一样。自己的书本子这半年多不曾摸过一次,看看的又要科考,满耳里听得某家相公取了案首,某家少爷取了前十名,等到学台按临,又听纷纷的进了学。别人家好不体面,我家总是冷清清的,叫我可不惭愧。若是叫我劝你罢,又怕你不信我的话,再把呆病犯了,岂不又是晦气!想来想去终是女人做不得,不如还是死的好!”
赵鼎铭听了这些话,已是心中不忍,又听他说不如死的好,赶忙上前把他嘴掩住道:“好娘子,你不要恨,你的苦楚我都晓得,都是我这不长进的累你的,你千万不要难过。我从明日起包管你用劝,等到县考的时候,包去考了首案,来代你争光就是了。”徐小姐听说,又缓缓的说道:“不是我啰嗦,你就把我丢开,你自己想想,一来要对得起你父母兄嫂。旁话不说,单是为你烦了多少神,着了多少急。二来自己挣出个功名,也好走在人前,站在人前,而且哥哥是个举人,不能兄弟连秀才都没得,自己也觉得惭愧。”赵鼎铭连连的答应:“我都依你用功,你万万不可再哭再恨。我如果有虚言骗你,你从此不睬我就是了。”于是二人才安歇。欲知赵鼎铭如何用功,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