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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回 彗星现恩释无辜 妖孽形罪诛不法

第四回 彗星现恩释无辜 妖孽形罪诛不法

却说吉梦龙,受了酷刑,抬至监中,口里冷气直出,昏昏不醒人事,唯心头尚热。众人将条絮被裹了他的身子,放在牀上。谁知吉梦龙沉沉睡着。但见云山飘渺,烟月苍茫,别是一番世界。面前见一座高山,层峦叠嶂,古柏苍松,瀑布飞泉,奇花异卉,密密布满中间。茅亭之内有一官员坐在那边,手执麈尾,杖挂葫芦。他见吉生走近面前,遂站起身说道:“吉生员请了。”就请吉生席地而坐,遂拿出一支玻琉盏.将葫芦中酒倾在杯中,叫吉生吃。此时吉生正饥正渴,便不推逊,按过来一饮而尽。真是琼浆玉液,香美异常。吉生问道:“你那里沽来这般美酒!请问尊官,此酒从那里得来?”那官员笑道:“我不过执法为神,见你受屈,故赐汝酒,不作痛楚矣。”吉扶云听了大喜道:“原来尊神乃周室咎由。我请问,目前可能脱此法网?”那官起身就走。道:“十月之期。”吉生正欲再问,那尊神将手一推,从半山中跌将下来。大叫一声,出了满身冷汗,吓得那监里的人,齐齐都来问道:“你死去三日三夜,如何才醒?”吉扶云遂将梦中之事说了一遍,个个惊讶道奇。那些人也有拿酒来与他吃的,也有拿菜来与他吃的。不一时,吃得又醉又饱,竞走将起来。摸一摸脚,毫无痛苦。吉扶云想道:“果然奇怪。我这几日从没有做诗,今日不免趁此酒兴,作酒消遣闷怀。”遂提起笔,就在那西垣壁上写道:

八月之望,禁守西垣。适见月影横空,花荫满地。万籁俱寂,孤鸿惊飞。临风长啸,对酒悲啼。因感连年零落,遭遇不辰,有言难告。自怜开口人讥,无路堪投;孰念闭户身老,此情何恨,此意谁怜。仰苍苍而泣诉,俯冥冥以潜然。谈心谈志,感过际之荣华;谈偈谈玄,悟梦幻之泡影。眼前山水绿,孰者为真?世间月白风清,何者为假?唯能空生灭,始悟无生。觉天地为戏场,见人情似傀儡。半生事业,竟付东流,念载浮名,如同蝶梦。纯阳既去,大梦难寻。已矣乎,吾将随子游于山水之间矣。

掷笔大笑。自此,吉生遂在监中安心。这也搁过不题。再说苏州府理刑白有灵,贪酷异常,不知被他破了多少人家,那满城百姓,个个含冤,人人切齿,都抚两院见他如此行事,便参了他。那些秀才,又齐齐哭庙,文宗又上了一本,圣旨革职,审定充军。临起解时,被这些受害的人,扯碎衣服,将黑墨涂了花脸,把狗粪塞了满嘴,浑身打的青肿。幸喜还有吴县知县,出来劝开众人,送他出境去了。这也不在话下。

却说那一年八月中秋时候,天上慧星出现,大如鸡卵,有数十遭毫光,照耀如同白日,半月不散。京师里边又地震数次。钦天监奏道:“星现地震,主天下牢狱之中有冤枉之事,愿圣上颁诏,恩释无辜。”圣上依奏,遂命翰林院草成诏章,颁行天下,大赦无辜。无论已结证未结证、巳发觉不发觉,咸赦除之;敢有以赦前事来告者,即以其罪罪之。

是日,苏州府开读过诏书,这些官府遂出了示谕,要清监铺。那吴县有个当案孔目,姓赵名玉,原是读书人出身,与吉扶云为八拜之交,他遂将吉扶云的文卷援了赦,拿上去与张知县看。张知县素爱吉梦龙才名,又知他是冤枉,只因白理刑与他作对,不好放他。如今白理刑又充军去了,况又逢恩赦,张知县乐得作情,即刻叫禁卒,监中提出吉梦龙来,当堂释放。

吉梦龙出了监,走到家中,他的父母兄弟见了梦龙,又悲又喜,将从前的事,大家叙述一番。他父亲道:“我儿自去年七月初一日进监,到今年五月初一日出来,整整坐了十个月,好不叫我悬念。你儿子兰生无人抚养,你兄弟作主,过继陈家去了。闻他到是得所。”梦龙听说儿子过继,出几点血泪,遂将梦中之事说知,大家叹道:“原来俱是前定数,一日不多,一日不少,刚刚十月,岂非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乎。”梦龙道:“孩儿得脱牢笼,重逢父母,如梦忽醒。我想世间虚名虚利,有甚用处。幸喜父母康健,兄弟长成。我今死里逃生,意欲削发,披淄云游山水,受用些清风明月静里光阴。不识父母可肯容否?”父母遂开口道:“我儿受此一番挫折,大难不死,后来必有好处。何苦以有用之身而置之无用之地乎。若说心中纳闷,只可近处名山胜迹消遣一年半载回来。”梦龙道:“孩儿是个读书人,出门恐被人盘问,不如权时隐在空门,到乐得随处为家,可以游情山水,异日相机而动,再图进取未迟。”当日商议已定,明早遂去寻他一个相知和尚,道号藏密,要他同往杭州去游玩。藏密道:“杭州虽是个好去处,但你是个书生,不识释家规矩。若到了丛林里边,一事不知,如何使得。不如先往宜兴,我俗家在那边,朝夕可以照管。况荆溪山水之地,也尽可游玩。”吉扶云遂依了他,竟往荆溪不题。

再说易任,闻得吉扶云赦将出来,一吓一气,遂成了一个疯症,逐日在家胡言乱道,见鬼见神。家中鸡生两头,犬学人语,妖异百出。一夜,易任同妻子睡在房中,忽见一个大汉,黑面红须,走将进来,竟把他妻子扯去,就在房中地板上强奸起来。易任又吃了一惊。明早周氏起来梳洗,镜中一照,只见满嘴红须。众人共闻共见,他方惊为妖异,去报了官。张知县遂出签一枝,叫拿妖人易任周氏。及拿周氏到官,嘴上的红须一根也没有。知县说易任妖言惑众,遂将他夹起来。易任受不过刑,竟承认了妖言惑众。又打了三十收监。未及半月,呜呼哀哉。所谓名未列于爰书,已先登夫鬼录。当日易任既死,满城人人喜悦,遂编成口嘲一篇,嘲曰:

易任妻,生红须,三十毛板丧沟渠。学言犬,两头鸡,妖异百出鬼神啼。人间虽绝奸玩种,地狱酆都受汝欺。

张知县恨易任平昔作恶,害了吉扶云,进将他房产入官,妻子女儿流徙边外,即日起了批文,解去不题。

却说吉扶云,同了藏密,到了宜兴地面。扶云遂说道:“我今到了这里,无人晓得我的根脚,不如隐姓埋名,换了道家服饰。你道号藏密,我就叫个藏智。嗣后你只呼我藏智便了。”藏密道:“我这宜兴荆溪十景,第一要算龙池,是个好去处。如今又是天下第一个真知识在那边开堂,法号玉峰,好不热闹,我们不免先到那里随喜随喜。”藏智道:“极妙,极妙。”二人遂收拾行李,一路缓缓而行。但见:崇山竣岭,绝壁飞泉,青松白鹤。说不尽的景致。行不上三十里路,望见一个寺院,走将进去一看,只见,匾额上写着“芙蓉禅院”四个大字。二人遂投了单,就在那里安歇,藏智遂往山前山后看了一遍。见有庞公三到亭、祝英台读书碑,遂不觉诗兴勃勃,提起笔来,就在那亭子上写了三首诗。

庞公三到亭:

庞公三到处,寂寂万山围。

流水穿松径,闲云护竹扉。

峰头闻虎啸,天外见鸿飞。

独坐空亭里,怀人竟不归。

岭路青葱入,经声满碧峰。

亭劳三到客,泉响再鸣钟。

松自开元种,云疑太古封。

同游探幽胜,夜宿青芙蓉。

祝英台碑:

为爱名山胜,松风不可裁。

探奇重越岭,怀古一登台。

碑蚀相思字,云招作赋才。

不知青嶂外,明月夜空来。

后写着云游道人藏智题。二人遂在那里宿了一晚。明日起来,吃了早饭又行。看看行了三十多里路,远远又望见一个丛林。苍松夹道,古杨成林,一个大古刹。藏智遥指道:“这个料然就是龙池寺了。”二人遂走将进去,乃是善权古刹。藏智问那小沙弥道:“你这里到龙池,还有多少路?”沙弥对道:“还有三十多里。”藏智道:“今日走不动,如何是好?”沙弥笑道:“此是十方丛林,你要住便住,那个赶你去。”藏智道:“但是天色尚早,无可消遣。”又拿了一枝笔,在那壁上题诗。诗曰:

仆仆萧然寄上方,凉风夜雨卧羲皇。

曾闻学士燃藜火,自笑书生礼梵王。

古殿石侵苔藓碧,空山云拥薜茎长。

浪游此后归何处,欲访机云向洛阳。

题毕,就在那里歇了一晚,明早遂行。一路观山玩水,直走到日影西沉。只见前面又一座高山,二人攀藤附葛,过了那岭。但见有伏虎石、洗心池、栖霞岭、龙眠洞无数好处。藏智观玩良久,叹道:“真仙境也!谁知你们这些僧人如此受用。红尘中客,争名争利,那得有此清闲。”竟把往日雄心,付之东洋大海。未几而明月松间出,清风竹里生。忽闻铁钟之声,从白云里边飘渺而来,藏密指道:“那边不是龙池大殿?这些僧人如今做晚课诵了。我们不免早些去投单。”二人走进山门,知客引他到客房里安歇,二人遂在那里闲住了半月有余。山中景致尽也受用得够了,但不能见和尚一面。一日,藏智闲走,到大殿上去玩耍,只见案上放着一管大笔,藏智道:“这样一个好去处,岂可无诗。且喜桌上有笔,我不免尽情一挥。”遂磨浓了墨,就在那粉壁上大书起来。

名蓝信宿静闻钟,箧里新诗寄远公。

水没山田千顷碧,香来宝座一灯红,

竹梧荫转通宵月,猿鹤声悲入夜风。

一枕诸天清梦远,壮心何必依崆峒。

后边题了法号。方才写完,只见一个和尚走来,乱嚷乱骂道:“你是那里来的这样一个野狐狸,全不知礼法。此大殿上乃大和尚说法之所,涕唾俱不许污了佛地,你如何敢把黑墨,龌龌龊龊涂得满壁,难道瞎了眼,不见和尚的示谕么。”直骂得藏智无言可答,只得赔笑道:“我是一时诗兴发作,有污殿壁。得罪得罪。”那小和尚听了,也不回言,竟入内报知。藏智见他进去,必有一番是非,急转身寻见藏密,说知就里。藏密大惊道:“我原叫你不要狂放。你还不晓得我们僧家的规矩,好不利害。若做坏了事,就要顶清规,烧眉毛、焚衣单、打竹篦。你今涂污了殿壁,若使大和尚闻知,岂不怪我们亵渎三宝,口口佛诞。你是未曾披剃,尚可无妨。我一个佛门淄流,岂不守禅门规矩。这怎么处?”藏智想了一想道:“师兄急也无用。如今事已至此,依我看来,不如走为上策。再若迟延,恐有不妙。”藏密听了无法,只得收拾行李,奔出山门。正是:

仓忙不择路。欲免是非门。

不意是非处,花枝别有根。

那个小和尚,见人在殿上写得花花绿绿,骂了一顿,遂气忿忿入内,要禀知大和尚。走入禅房,不期大和尚已在定中,遂不敢惊动。立了一会,只得走出,寻见当家长老,说知此事。当家的听了,大怒道:“佛殿乃十方瞻仰之地,岂可容人涂污。可知这人是那里来的?又系何人口口?”内中有一个和尚道:“这人非僧非俗,在此半月有余了。”当家的道:“既在此半月,只问知客。”使人叫了知客来问。知客道:“此人是道僧藏密同来投单的,不晓得他如此狂妄。”当家的道:“快去拿藏密来问。”还有几个和尚来拿藏智,走到安单之处,行李全无,方知走了。一众和尚气他不过,料走不远,竟一阵赶来。赶了十余里,方才赶着。不容二人分辩,一索扣了,推推扯扯,走回原路。不一时走入山门,当家的喝骂藏密一番,只候大和尚发落,遂牵他二人来见大和尚。

原来这大和尚,法号静玄,在山中焚修五十余年,已是八十余岁。能知过去未来现在,了人生死。故此远近闻知。多少士宦,拜为弟子。因龙池古刹,少个道行高僧,特请他来开堂设座,讲法谈经。时常入定,定中必有所见所闻,说的都是些未来的祸福。众和尚带了二人,立候了半晌,只见老和尚在禅椅上开言道:“善哉,善哉!这段因缘必须了却。”因叫过藏智道:“吉秀才前程远大,何必自弃自堕?淄流之内,岂汝放诞之乡。”藏智听了大惊,知是一尊古宿,连忙长跪近前道:“弟子吉梦龙,赋命凉薄。近遭无佞陷身致死,折散鸳鸯。因思尘中野马,总属虚浮;一线灵光,有时寂灭。故此弟子欲依佛而修身,欲修身而证道。不意方才大和尚乃许弟子前程,勿为自弃。只不知大和尚何所见而云焉,何所闻而遽许也?”静玄道:“尘缘未断,事业方新。虽云无佞之灾,公冶长实非其罪;虽云鸳侣分飞,久后当还合浦。你说依佛而修身,何不从圣贤而立节,方是奇男子。老僧岂作饶舌,必有见闻而云然也。此时天机岂宜尽泄。目今圣天子宵旰不遑,求贤思治,吉秀才宜早行。我有偈言,汝当记之:

遇猿开石壁,拜义水边王。名改方成就,红丝未许凰。

降祸应知福,干戈定四方。同榜难知觉,贤哉是货郎。

藕断丝还续,门楣下嫁良。一朝相聚处,三代实风光。”

玄静念完,道:“吉秀才速去,毋在此停留。我入定矣。”说罢,双目紧闭。吉扶云听得惊惊喜喜,向着和尚拜了四拜道:“弟子蒙和尚慈悲,若果如言,敢不志心顶礼。”拜罢起来,恐忘偈言,遂取笔录记衣底之上,以志不忘。众和尚知他是个好人,不敢怠慢,遂留他二人住了几日,二人方才出门,一路而去。

吉扶云道:“我蒙大和尚指教,自宜遵命回家。但我游兴未减,还须借重,引我一游。如今龙池已到,再有何处可以消遣?”藏密道:“此处有张公福地、玉女仙潭,俱是宜兴的胜境。既有游兴,只得奉陪。”两人一路说说笑笑,雇了一只小船,来游张公洞、玉女潭二处。二人到了,果然好个去处。怎见得?但见:

千山兢秀,万壑争奇。千峰竞秀,层峦叠嶂黛参天;万壑争奇,一派湍声清缭绕。苍松古柏遍山中,曲径幽闲人迹少。行到山穷,忽听木鱼声梵语;走来水尽,微闻清磐唤迷人。猿啼隔涧,鹤唳长空。最骇者虎啸,千山俱应;极怕者龙吟,万水皆潺。攀藤附葛,至绝顶而似顶云;曲膝躬腰,探山者有入仙境。

千年旧寺,寻读断碑知古刹;万载丛林,问求那刹话前朝。人生到此世缘尽,一种清凉别有天。

二人终日在山中寻幽探景。藏密原是僧家,习以为常,不足为异。这吉扶云自小钻研笔墨,何曾晓得山川秀美一至于此,走一处不禁狂呼长啸,到一处必要留题。到了张公洞,遂题一首,以纪其胜。道:

晓发悬崖列炬行,洞云憨卧可逢迎。

仙琴月落泉空锁,丹鼎烟寒树独明。

自谢看山因有赋,空教咤石忽传声。

扶藤偶得前来路,犹记霜花点客程。

游了张公洞,又游玉女仙潭,题诗一首道:

玉女虚无丹鼎空,人歌人哭画图中。

猿啼峭壁千山雨,鸟啄寒林一树风。

草色倒摇波底绿,霜花斜拂石边红。

当年胜迹今荒地,依旧青山点画工。

吉扶云自此日日题诗.无非发泄胸中傀儡不平之气。

一日,游到一处山中。藏密一时行走不动,见旁边有块青石可以歇息,遂同坐下。吉扶云也坐了半响,因见前面青山峭壁,俨然如画,一时神情欲舞。因对藏密说道:“师兄既然身倦,难以登临,可在此等我,我自去游玩一番就回。”说罢自去。这藏密独坐青石之上,听了些鸟语,闻了些花香,到也悠悠自得。不觉日已过午,看看日又将西,只不见吉扶云走来。遂等得不奈烦起来道:“从来书呆,呆不至此。也不想回去还有许多路程,若迟了怎么处。”只得立起身来,四下张望,绝无人影。因想道:“莫非贪看好景错了路头,技不着路,到叫我在此瞎等,这怎么处?”又想道:“若果错了路径,有我同走还好山庵借宿,他一个在家人,庵院怎肯留宿。我今要去寻他,又恐怕他来寻我,两下遇不着岂不误事。”只得又坐下。因又想道:“古人刘阮误入天台,得逢仙女,他难道亦有此事么?”又想道:“他一个薄命书生,怎有此奇缘,这是我的呆想了。”想来想去,只不见来,却见日色西斜,一发着急。忽又听得远山虎啸,深树猿啼,乌鸦寻宿。藏密一时心慌,害怕起来道:“我今在此深山丛木之中,阴气已升,岂可在此久住,怎顾得他。莫若走离此地,在大路上等他。”遂忙忙走出山径。又立了想道:“这事有些奇怪,莫非他独自误入险穴?倘有遭伤,这又怎么处?”只得又等了一会,渐渐日近西山,无可奈何,只得奔回宿处。一夜着急,不曾合眼,等到天明就入山寻找。一连找了三日,绝无影响。拟他受虎狼之害,暗暗伤心,叹息不已。道:“书生薄命,一至于此。我今只得报知他父母罢了。”只因这一番,有分数:半生落魄全无用,一日时来口口口。只不知吉扶云端的生死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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