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军师要进取荆州府,未审虚实,乃命绰燕儿前往察探情形,谕之曰:“一要得实在军机,二要知民心向背,三要觇文武协和与否。不论迟速,真则有功,廖则有罪。”燕儿遵令去了。姚监军及诸营军将,皆已渡江而来。军师随出城择地屯扎。
姚襄禀道:“襄阳属县大都降顺,近处钱粮皆忆提贮府库。”军师道:“襄阳财赋不多,河南已奉恩益,难于接济,在目下筹饷为第一,攻城次之。此去安陆府只两三只和途,地方饶沃,十倍襄阳,且系僻地,从无重兵屯守。汝可领本部军马,再点一千铁骑,命董翥、董翱为先锋,疾走安陆,以声势恐喝之,彼必不敢抗拒,既降之后,即令该府将各属钱粮,陆续解交樊城军前听用。倘其间有意钱,飞报定夺。”姚襄随于本日点将发兵去讫。
未几,燕儿回来缴令,禀道:“荆州知府姓李各谅,兵备道姓马名兴,系建文帝罢斥之人,燕王物地起用。做官贪委异常,民心抱怨。守城主将都督吴庸,两员都指挥,一名马云,一名崔聚,皆系燕藩宿将,与文官都是同类,甚相和洽。又一个先锋,姓古,浑名叫古怪相,小一耳,缺一目,鼻孔亦止左边一个,鬓毛却止右边一撮,手足皆一长一短。向第江洋大盗,与同伙相争,投充在营的。说他有万夫不当这勇,未知果否。
至于士民之心,向背未定。听说关老爷庙中周将军所持大刀,向来极有灵验,若啸一声为胜兆,啸两声是破城之兆。今者不闻得有啸声,还在那观望。倒是城外扎下十来个大营,奉姚广孝调取傜人、僮人、佷兵,见有二万余了,说还有得来,要他们冲头阵的。看这些蠢贼,都不怕死,倒也利害。”军师道:“探听得甚好。”即下军令:每日诸将各操本营军马,候不时发兵。
忽报姚襄回来,禀见军师,说:安陆府城守都司缺员,我兵才到界上,该府便出迎降。各属亦次第效顺。独有荆门州、当阳县两处未服。该府说署州事是荆郡通判,恃着府佐,向多抗拒,不服提调。当阳是州所属,起止由他。若取荆郡,这里去必由荆门州,所以小将旋师复命。军师道:“楚人多诈,今两郡甫定,妆可暂任安襄监军道,督理饷事。我则安心前伐荆州矣。”姚襄拜命,自带本部军兵走马上任去了。
军师却往来于襄樊之间,登岘则寻羊祜之故迹,揽习池而访山简之遗踪。偶逢会心,便挥毫题咏。兹记其习池诗云:一从山简没,便觉习池衰。
水涸鱼飞去,苔荒燕吸来。
酒徒今日到,笑口为君开。
何处铜鞮曲,遗风亦右哀。
又羊祜庙诗云
羊公遗泽尽,岘首不成游。
荒庙行人过,残碑少泪流。
江归汉口大,山入洞庭愁。
尚有前朝柏,风声直似秋。
诸将佐亦各闲暇,日与部属较射穿札,投石超距以为乐。
一日沈珂运饷来见。军师谕道:“兵士劳苦,妆定能远远至荆州:以后只到襄阳,交与姚临军转运,庶道里各半,劳免均平。”沈珂遂向出师日期,军师曰:“兵法:守如处女,出若脱兔。未可预期。”
转瞬之间,忽已八月有五日。军师密遣绰燕儿再赴荆州,剔探傜佷情状。至十三日五更,卒然传令:“宾铁儿、曾彪、董翱四将,点轻骑二千,不带弓矢,不穿甲胄,于今日酉刻发兵,限十五夜半子刻,要拔荆门州。逾时者斩。若有贼人对敌,不在此例。”四将大喜,遵令去了。又自率刘虎儿、阿蛮儿、楚由基、瞿雕儿将,带铁骑二千,于戌时进发。郭开山、俞如海督率大军,于十五清早起行。
樊城至荆门,约四百里,总是山路,大半无人烟。董翥等一夜已走有二百七十里。遇见两三人在岭头下来,董翥命军士拿到喝问:“你们还是要死要活?”三人面面厮觑,只叫:“大王饶命,我们身边一个钱也没有的。”董翥笑道:“是良民了。我且问你,到荆门州还有多路?城内有多少兵丁?前去有几处塘汛?实说了有赏。”一个老年的兢兢答道:“到州只有百来里路。州里张太爷比完了钱粮,明日就要回府,带着五六百兵马来管押银扛,都要去的,是个空城。过了这个黑松岭,十余里就是半村岭,有百十多人家,二三十塘汛兵住着。今朝只有七八个在那里,其余俱回家下过节了。再去都是荒山,连人也没有的。”董翱问:“你们从那里来呢?”答道:“完不起钱粮,昨日到州去挨板子的。”董翥道:“此是实话。”命赏他银一两。
三个人都说:“我们没福,不敢要大王爷的。”爬起来迳走了。
宾铁儿道:“他道我们是打劫的银钱哩。”董翥道:“上了岭,敢被他们汛兵望见就漏了声息了。且在这里住下,待晚些儿,我们四人蓦地闯去,将汛兵杀却,然后前行。倘有过去的人,且不许他走。”曾彪道:“还是将军的智好。”
等至酉刻,宾铁儿等四人卸了戎装,各带暗器,一迳过了黑松岭,走到半村岭上。那五六个汛后见是生人,便喝问:“是恁么人?”宾铁儿早掣出铜鞭,拦腰扫去,已打翻了四个。曾彪接着动手,顿时了当。营房内又走出两三个来,被董翥弟兄迎上去,一斧一个。又搜到里面,牀底下捉出一个小年纪的,也一刀挥为两段。那些山村人家,都顶着门,颓躲得没影儿了。
宾铁儿就去招呼人马,乘着好月角,直抵荆门州城下。连更鼓之声也没有。四将带领着百来个勇士,缘城而登,砍开城门锁钥,放进大兵。门军惊醒了,还糊糊涂涂的问道:“兀的谁喧嚷呢?”宾铁儿一顿砍完了,仍闭了城门。赶至州衙,杀入去时,张通判大醉鼾卧,方被左右唤醒。爬将起来,如煎盘上蚂蚁,无处可走,匿在楼梯背后,被军士搜着绑缚了。诸将知道城内已没有了百姓的,见一个,杀一个,不曾留得半个。天大明了,四将会齐在州堂。军士又活拿到一个官儿,说是当阳知县,昨晚陪太他赏月,今日也要回去的。不多时军师已到,见诸将功成,各褒奖了几句。随将张通判弃市,当阳县黜革。
次日,绰燕儿回来禀说:“傜、僮、佷共四万多,最强者第一佷兵,他们总不受人节制。只是那三种前来厮杀,若克复了一州一县的城池,就全要这一州一县的钱粮。若不肯时,便要放枪。城中贼将不敢专主,去请命于姚广孝了,这个时候大约已有定局。”军师遂附耳与绰燕儿说了好些旅顺,取一个小小包裹给了他,又如飞去。随谓董参军道:“汝屡次问我军机不秀者,汝知之乎?用后之道,譬诸弈棋,全局之形势,虽素定于胸中,而落子之机关,则应变在于顷刻。今当如此如此而行,方可了当这四万凶徒。所需硫磺焰硝米与药物,都有备的。只柴与酒,要整顿起来。此系重任,交会与汝去料理。”
次日,郭、俞二将统率大军到了。军师传令:“有向日犯罪应斩的九人,可速押来勘问。”俞如海就顷刻押到。军师问:“妆等罪应斩否?”皆应道:“军师赏罚,至公至明,更无他说。”军师道:“如今有个绝好的死法。我欲用汝九人为战将,若败而死,给白金一千两,养活家口。若愿子弟做官,能文者补文职,能武者补武缺。若败而不死,尽免前罪,或充伍、或归家,各听尔等之便。”军士皆欣然齐声答应。即命各给全副披挂,并枪刀马匹,分隶在刘超、楚由基、瞿雕儿部下,每将各三名,密授临敌秘计,如此如此而用。各领轻骑三千,刘超先得,由基次之,雕儿后进。双密谕俞如海:“汝领后一千五百,离城十里扎下寨栅。”董翥、董翱领兵一千五百,屯于城内,亦各授以临时秘计。余将佐皆随军师驻扎。又令曾彪率领五六十个善爬山的军士,扮作樵夫,分散远近峰头,往为控信报息。
且说第一队三千兵马,刘超令三个应死的小军,披挂整齐,都打着先锋旗号,自已却在后面押队。行够一日,出了山口,杀奔荆州郡来。遥望见大路上有十多个营寨,尽是傜、僮、佷三种洞蛮,军容甚为诧异,但见:
旗帜高标,枪刀官密布。松刀密布。锋芒与日月争辉;旗帜高标,颜色与云霞竟灿。身穿甲胄,非铜非铁非水犀,劲矢不入;跨下东西,或马或牛或野兽,迅电难追,各胯一口镔铁刀,水断蛟龙,陆刲犀革,云从神火炼千回,出自灵泉浸万日。
刘超暗传号令,将军马照左右前后,各分七百,雁翅般摆开,虚着中心,不相联接,以便退走。自己却带领铁甲二百掠阵。先是前军的正先锋搦战。洞蛮见了大笑道:“只这儿个胯子,一顿拳脚都完事了,那里用着兵器。”佷营内有个叫做乌云勃,脸如锅底,眼若金铃,赤鬓黄须,钢牙血口,手执浑铁槊,大吼一声,纵马出阵。这正先锋,就是犯罪的小军,如何抵敌得,死挣有十来合,被他一槊打于马下。刘超亟挥左翼副先锋出阵接战,拌擞精神,大骂:“蛮奴,我来砍你脑袋。”其如气力不敌,枪法散乱,被乌云勃活捉了去。刘超即将手中号旗一挥,后军与左军先退。洞蛮冲杀过来,右翼的假先锋挥兵接住,与乌云勃交手。只两合,即便奔逃。刘超在后且战且走,被他追赶六十余里。蛮人望见有第二队应兵到了,方才收住。刘超计点部下时,只十来名铁甲带伤,其余都是轻枪快马,预先奔走,不曾折损半个。随遵军师密谕,将右翼的假先锋一千军马,并付楚由基,自却领兵寻岩谷便处埋伏去了。
次日,由基传令,将军马分作三重,前部一千,后护一千,中营一千六百打着大将旗号。自带着四百轻骑游巡,按住不进。
佷兵队里有个头目,查仓鼻赤脸,魁首圆眼,两鬓皆卷绿毛,叫做绿发狮子,使一根狼牙棒,戏勇出群。昨见乌云勃大胜,他就点了一千佷手,直哨前来。由基见民不多,没有个遽然诈败的,且杀他一员蛮酋,赔偿两个假先锋的性命,激恼了他的凶性,自然大队都赶进山谷中来了。悄悄拈弓搭箭,飕的一声,正中绿发狮左颊,翻身落马,众军亟救了去。早见洞蛮涌地而来,个个咬牙切齿,人人擦掌磨拳。这里小军装的前将军,一骑马,一条枪,冲杀过去,遇着个蛮将,名唤阿育获快,手舞大杆刀,只两合,被他劈死。随有中营小军装的的主将,疾忙接战,又是一个傜兵头目,叫做奋利,挺着丈八蛇矛,骤马交锋。那小军狠命招架,不几合,蛇矛早中因喉,死于马下。
那三种洞蛮见连斩两将,如疾风骤雨,卷杀过来。楚由基疾忙挥军而走,有二三十里,回顾追兵已远。早遇着瞿雕儿人马,打着军师旗号,把个小军扮作黄冠,张着紫盖,有似军师模样,两员假大将左右护待。楚由基也遵军师密谕,将杀剩的两员将官,并兵马二千,交与雕儿。自己领着二千,也自埋伏去了。
雕儿传下军师号令:“守住山口,只看红旗挥,进军搦战,皂旗动,退兵奔走。”自领铁骑一千,据定要害。却说洞蛮虽然有勇无谋,也多奸狡,因昨日绿发狮被害,今日就先和个小卒来探,回报兵马甚多,只在山里屯扎,不敢出向大路。那佷营主将便约会傜人为第二队,僮人为第三队,佷人当先杀进山口,后面陆续接应,以防伏兵,总是没有部伍的,如蜂拥蚁附,杂沓竞进。雕儿在望见,即令假大将领着小兵五百,向前迎敌。
佷兵有一个小将,额上有个两头尖的疱靥,浑名三眼豹,是绿发狮的兄弟,要为哥哥报仇,舞起竹节双鞭,骤马来战。有四五合,三眼豹使出凶威,飞起左手钢鞭,劈头打下。假将军疾忙隔过,不防他右手钢鞭,早已拦腰一扫,肋断腰折,死于马下。五百小卒争先奔进山口,佷军随后涌入,被雕儿铁骑截住,混战半晌,直待军马退尽,然后保着保着假军师,且战且走。
佷兵奋力追来,遥见紫盖下有个道人,狠狈而逃。三眼豹飞赶向前,左首一将亟来邀战,乌云勃又赶去,右手一将变来接住。乌云勃虚幌一枪,即纵骑赶到紫盖下,大喝一声,活擒下马。
三眼豹打杀了两员假将,一迳来取瞿雕儿。雕儿略战三合,挥军就走。转过山腰,同着部下兵士们,卸甲弃马,跑上山岩树林中去了。却剩下假将官一员,领着些残兵败卒,向前没命的奔逃。早望见将军俞如海,打着后军旗号,结营在山坡下,都要撞人营内,一时沸乱起来。蛮兵乘势扑杀,竟砍营寨。俞如海也便弃营退走,被他长驱追击,直至城边。王师亟叫开关时,已不及进城,两分左右绕城南昌逃。乌云勃等且不去追,骤马入城圈,占据门口。这里佷兵方进西关,城内地董将军率领兵士竟出东门去了。
时天已晚,门狭人众,直至黄错,佷兵才进完。众头目都到州团,见白米堆着如山,好酒也有百来瓮,牛肉马肉,剩有五六百肘,叫号喜欢得了不得。有几个佷兵拿着五十多名小军解来,说躲在人家屋内的。军士跪告道:“我们是给他们打水做饭,叫做火头工。他们走了,我们这几个还不知道。”阿育获快:“这好教他们做饭。”遂分给于各头目,打水的,洗米的,烧火的,煮肉的,一齐动手,片刻办了起来。大家职饿虎一般,啖个精光,只还不得饮。那饭内肉内菜内,总是临时放的,吃得下肚,便浑身发起麻来,一个个头肉重脚轻,且去睡觉。那吃酒的,只道是醉了,还说有这样的好酒。五十个小军分头行事,将牧口都牵至城上,城门又上了大锁,紫火内灌了硫磺焰硝,一城之内,各处放起火来,落得这些佷兵,不知痛痒,顷刻火化金鳜地送。吕军师与董参军正在山顶,看这火势利害也。有词为证:
金蛇乱掣,火马横飞。纵无红孩儿三昧喷来,定有荧惑神一星抛去。十里之城,翻作火坑万丈;一林之木,化为红叶千丛。并不是参禅和尚,却现出火里金身;又岂有守节共姜,尽埋下灰中铁骨。若比这赤壁鏖兵,还不剩一人一骑;有似乎阿房焦土,偶然留片瓦砖。直烧得千百家民舍总是劫灰,二万个佷兵尽成火种。
佷兵共一万八千,难道一个也走脱么?中得药毒轻,原有好些早醒的,独是八面皆火,待走那里去?倒比不得醉的,矩然无声,倒还要受多少杨哩。
那傜人、僮人,原在后面,要搜杀败兵,来得迟了。傜人离城二十多里,僮人离有四十里,便安下宫盘,却也小心不晕,四面分兵巡警。俞如海、董翥、董翱三将,原奉军师密令,看城中火起为号,迳来劫杀城外营寨。那傜人营内虽然睡觉,都是枕戈而卧,马不卸鞍,人不卸甲,闻得炮声大震,一刘杀出。
不知王师用的,者是火枪火铳,火弩火箭,只在对面左右,并非枪刀厮杀,洞蛮如何拒敌?只得向后倒退,自己践踏已死若干。
那时刘超等三将,自诈败之后,各在沿路山岩伏着等候。遥望见城内火起,又听得炮响,雕儿与山基便分左右,也用火器攻打僮营。营背后刘超,率军呐喊,万弩齐发。营之前面,却无兵攻击,僮人遂杀。喊得明白时,死伤已有大半,方得合兵一处,向旧路上拼命杀去。当不起火器利害,走一步,死一步。
到山口时,恰又有三只猛虎,郭开山、宾铁儿、曾彪,领三千铁甲挡住,左右是刘超。雕儿等夹击,后面是董家二将追掩,饶你六辟三头也脱不了虎穴龙喳。僮人内有名头目叫做额敌刚,有万夫不当之勇,领部下,奋力冲突,单单是他出了山口,也有七八十骑人马随去。正走时,忽一大将纵马轮刀,从暗中直取额敌刚。额敌刚着了急,翻身下马,徒步而窜。这员大将,原来是阿蛮儿,伏在大路候个正着,杀得寸草不留,只额敌刚一人走脱。此吕师贞之上毒计,无异诸侯武侯火烧藤甲军也。
还有神道威灵,一将云中刀一劈;人心向应,双旌风际字双飞。
下回演来便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