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说公孙大娘三女一童,共坐了四轮车来到济南,迳诣帝师阙下。满释奴即与转达,聂隐娘如飞出迎,引见月君。公孙大娘稽首毕,范飞娘与女秀才率领童子,一齐拜谒,月君亦命扶起。二剑仙分左、右坐下,飞娘、女秀才与童子并皆赐坐。
月君谢了公孙大娘,询及范飞娘、女秀才及童子等始末,公孙大娘代述一遍。月君道;“闻名久矣,今日幸得贲临,匡襄不逮,孤之幸也。”对范飞娘细视月君仪表,真有餐霞之气,吸露之神,自己不觉形秽,暗暗叹服。
那时建文行殿将已告竣,高军师班师,亦经回阙。月君谕令:会同文武诸臣前去青州恭迎帝驾,迁都新阙。又与二剑仙商议亲往迎驾事情。公孙大娘毅然道:“帝师削平天下,举而授之建文则可;若以北面之礼迎而事之则不可。建文一日不到,则帝师生杀在手,自为至尊;若复国之后,帝师与我等飘然高举,邀游海岛,岂肯恋恋于尘埃富贵中哉?即某等为帝师而来,为帝师之侍从则可,为建文之臣妾则不可。今若一往迎之,我等皆须朝遏。故今日之主意,在讨逆贼以正君臣之分,为彼忠臣义士吐气扬眉,俾得复奉故主。是率天下而臣建文,非我等并受建文之爵而为之臣也。断断乎不可往迎!帝师以为何如?”
聂隐娘大韪其说,月君嘿然。正值青州有大臣公疏并吕军师奏捷疏,一时俱到。月君览公疏,乃是李希颜、王琎赵天泰等联名具奏,大意说:“帝师乃上界金仙,为太祖高皇帝讨贼安民,与建文皇帝原无君臣之分,以此群臣公议奉为帝师。师无迎弟子之体,无烦降驾”云云。月君以示二位剑仙,说:“此意出自建文旧臣,方为至公;若孤家傲然自行,即谓之私。《国策》有云:‘其母言之,不失为贤母;其妻妾言之,则为妒妇矣。’”二剑仙皆大笑。月君云:“孤即不去,不可无代者。”时吕军师班师尚在中途,即令马灵前去传命,代帝师往迎銮舆。
于建文五年十二月十五日,建文皇帝卤簿自青州启行。一路士民皆来瞻仰画图圣容,拜呼万岁。卓孝、卢敏政、林又玄等皆自兖州星夜前来接驾。又有旧臣六人、殉难臣子弟三人、不期而在途次迎接帝驾者,列名于左:一、原任兵部侍郎金焦,一、原任翰林院检讨王资,一、原任大理寺卿刘仲。
此三人是扈从帝在神乐观分散的。
一、原任工部诗郎王直,
一、原任兵部郎中何洲。
此二人是帝祝发后在大内分散的。
一、殉难监察御史郑公智之子名珩,
一、勤王徽州府太守陈彦回之弟名渊,
一、殉难宗人府经历宋徽之子名揆,
一、原内宫太监周耍
以上旧臣,向来追求行在不得,今接见圣容,与扈从诸旧臣及殉难子弟,一时悲喜交集。及至济南新都,城内城外,各处结彩焚香;士庶老幼,夹道跪迎,嵩呼震地。昔贤有诗二首为证:
阊阖新行殿,森严羽骑来。千宫遵豹尾,万乘御龙媒。
位号《春秋》正,山河礼乐开。金仙为定鼎,兆庶咏康哉。
其二
銮驾虽虚位,群灵皆扈从。春融齐水雪,日丽岱云峰。
九陌回仙仗,千门入衮龙。百官皆俊士,俨对圣人容。
建文六年正月朔,文、武百官联班朝贺,莫不肃然祗敬,如对天颜。嵩呼舞蹈既毕,就相率至帝师阙下请朝。月君再辞不获,方御正殿,真个胡然而天,胡然而帝。戴的南岳夫人所贡蓝田碧玉金凤冲天冠,前后垂十二道珠旒;穿的是天孙所赐混元一气无缝天衣,有百千万道霞光藻彩;腰围汉玉雕成九龙吐珠双螭衔钩带,下系紫电裙,盖着龙女制成自然锦袎靴。座上挂起非烟鲛绡云龙帐,四角中央悬夜明珠五颗,光辉灿烂,如日月射人。左右列素女四人:二位擎着通明集毳凤尾扇,一位执龙髯拂,一位执天生成伽楠香如意。剑仙二位,分立殿下。女秀才鸣赞,行八拜礼,礼毕趋出。
越三日,召群臣至阕赐宴。发诏书二道,一道:“蠲免东昌、临清,兖郡、沂、济二州建文六年夏税、秋粮。”一道是赦书:“除强盗、人命、十恶及贪污官吏外,赃罪一并赦宥。”
又两道敕书:一特授景星为都佥宪御史,开府沂州,督理军务,控制淮南地方;一特授司韬为佥宪御史,开府临清州,赞理军务,控制燕南地方。又除金焦为大司马,何洲为少司马,刘仲为黄门尚书,黄直为少冢宰,王资为少宗伯,卓孝等皆拜爵有差,周恕为秉笔太监。又命周文献、张彤巡历各属,赈济茕独,万姓莫不悦服。
这个信息报到北京,燕王这一惊非校召集群僚计议,杨士奇奏道:“以臣愚见,莫如招抚。此寇耸动人心,不过借名建文;愚民无知,遂为惶惑。莫若发诏明诰天下,使兆庶咸知陛下之宜承大统;然后招其余党,先有降者,爵之以官,以示显荣。莫非高皇帝之赤子,岂肯从贼倡乱乎?如此,则其势自溃矣。”金幼孜、胡靖同奏道:“不可。此但知其一,不知其二也。彼寇系是女人,自料虽降,亦难受职;且奸党之子孙多在于彼,自料罪重,虽赦难保,岂肯延颈来降?”语未竟,杨士奇折之曰:“这正是我招降绝妙之机括。凡当日迎陛下与拒陛下者,总属本朝臣子,只因见理不明,视为二姓革命,所以意见各异;推原其心,皆在社稷,高皇帝之所不忍弃绝者。陛下诚能宥其已死,录其后人,则天下咸服,何况此寇耶!”燕王听了,心中已有不悦。金幼孜与胡靖又奏道:“陛下既戮其前人,是罪在不赦;今又爵其后人,则刑赏皆失。况陛下天纵神武,威灵赫濯,何难歼此小丑?安可示之胆怯哉?”燕王遂叱退杨士奇,谓诸臣道:“这皆是柳升之罪。朕以十万雄兵付之,竟至全军覆没,养成贼势。诸将皆没于王事,彼何为而独生?
明系玩师失律。”李景隆奏:“诚如圣谕,柳升既败之后,自宜赴阕待罪,乃敢借名练兵,远避德州。幸而妖寇素慑天威,不敢深入,若乘胜长驱,是柳升竟为寇之向导矣。”燕王发怒,即发校尉锁拿柳升,并梁明、钟祥等,坐以玩寇丧师,并系于狱。随命庶子高煦督率部属,驻守德州。
李景隆深为得计,一日乘机密奏道:“建文之弟吴王允火通、卫王允火坚,徐王允熙,素与柳升情密,今闻私下怨谤,恐有逆谋,不可不虑。”燕王心内久矣要害三王,假意说他们事迹未彰,不便即加诛戮。景隆又奏:“臣有一计,可以使三王次第自死;仍以礼葬之,则神鬼不能测也。燕王问:“是何计?”
景隆袖内取出一小摺递上,内开三个药方:一压心丸,用二钱研入松茗。一焦肉蛊,用一匙入酒。一孕鳖膏,用五钱入汤或入羹。
燕王看了,问:“是怎说?”景隆奏:“压心丸,就是丞相胡惟庸害诚意伯刘基的。服后数日,胸中如有一块小石压下心去。刘基到临死,方悟服了胡惟庸之药。而今研入松茗,用以入心为引导,其效更捷。焦肉蛊,其方出自黔黎,只用少许调入酒中吃下,不几日,其人如生疥癫,遍身发痒,痒到极处,要人将竹片每日敲打,渐至皮肤肌肉,枯焦零落,如枯死树皮一般而死。第三方孕鳖膏,用以入汤,鲜美异常。七日之内,腹中生出小鳖,不出一月,都在五脏中钻闹,尽出七窍而死。
三王各用一方,岂不巧极?”
燕王道:“太狠毒些。”景隆道:“陛下杀人不难,要杀人而使人不知为难。若要人不知,除非是阴毒。”随又献出前药三丸,燕王疑心,便问:“怎有修合现成的?”景隆又道:“近日有个异人来谒臣,言与青州妖妇祈雨斗法,结下深仇,今愿为国家出力,平此妖寇,彼亦得报私怨。所以献此三方,先清了肘腋之患,是取信于陛下的微诚,其葫芦内只有此三九,是臣亲验过的。”燕王道;“且看他药有效否。”随择于花朝,大宴宗室及在延百官,令三王自坐一席,山珍海错,次第杂陈。
吴王服的粉汤,是调入孕鳖膏的;卫王饮的茶,是研入压心丸的;徐王吃的酒,是渗入焦肉蛊的。到晚宴毕,谢恩各散。数日之间,三王俱得了奇玻燕王假意两、三番遣内官去省视。
一宦者回来奏说:“有个道人,在市上唱歌,唱的是建文的话,听不甚分明,却像有些关系的。”燕王即召李景隆来问。
景隆道:“臣已访确,正要启奏。当日他在南都市上,也曾唱个歌儿,巡城御史指为妖言,把他逐去。而今却又来到这里。”
燕王问:“汝记得否?可一一奏来。”景隆道:“现在唱的是:‘迎建文,建文不可复,一剑下榆木。’百官万民,个个耳闻目见的。在南都唱的是:‘莫逐燕,逐燕日高飞,高飞上帝畿’这些旧臣都也还知道的。”燕王即刻会集群臣,问:“市上有个唱歌道人,尔等曾听见么?”诸臣皆奏;“是疯癫的道人。”燕王冷笑道:“汝等要想建文复来的了。”各官战栗无措,惕息伏地。燕王遂命景隆:“汝可速取疯道人来,朕要问他。”
景隆如飞趋出。走到大街,恰好遇着,即令左右掖之而走。
不片刻,已到午门外。景隆奏过,燕王随召至殿上。那道人面貌腌臜,衣服褴褛,光着头儿,赤着脚儿,黑黑胖胖的模样;向上看了燕王一眼,打个稽首,盘膝坐下。直殿武士大喝:“贼道无礼!”燕王道:“他是草野,那知朝仪?”命将锦褥赐之。
道人说:“贫道打坐,总在石上,不用这样软东西。”燕王道:“这也不强你。朕且问你,有无名姓?”道人答道:“只有半个名姓,叫做半道人。”燕王笑问:“是恁缘故?”道人说:“目今是半干半坤、半阴半阳、半君半臣。半男半女的世界,连我也叫做半道人,是个半醉半醒的了。”燕王见说话有核,心中不怿,耐住了性,问:“前年在南都唱造谣言的,可就是你?”
道人说:“正是。我只有半个,那里还有半个呢?”燕王道:“你把南都几句谣言,解说与朕听,自然有赏。”道人哈哈笑道:“我是许由,皇帝也不要做的,拿什么来赏我?但我一片好意,原要人省得。即如当日贫道在南都唱的,是为建文;如今唱的,是为大王,建文君臣不能审我之言,以致君亡臣死;大王若不能审我之言,就是前车之辙了。”
燕王听到这几句话,便惕然道:“我今问你解说,就是要详审其中意味了。若说得是,朕有个不从的么?”道人道:“大王记得南都之歌,试念与我听。”燕王命李景隆念了一遍。道人解道:“‘莫逐燕’,‘燕’即大王也,戒彼莫逐,逐则高飞;高飞不至别处而上帝畿矣。‘上帝畿,即大王入金川门也。这样明白的话,直至国亡之后,尚无人解说得来,岂不可笑?”
燕王道:“这个话朕早已知之。我试以问汝耳。”道人说:“这样说起来,如今的歌更为明亮,也不消贫道再解了。”便自起身趋出。燕王亟命景隆止之,倏已不见。
燕王遂罢朝回宫。细想这谣言,所重在后句,那榆木自然是个地名,或榆木村,榆木社之类,是建文结局的所在,却包藏着个隐谜在里面。随于半夜发出手诏与内阁,传下户、兵二部,着令顺天、保定、河间各郡县,要姓名有“榆木’二字的人,或音同字不同,或两字颠倒的,一并送京。部文一下,各州县胥吏人等就借为讹诈之具,凡姓余、于、俞、鱼的,姓穆、姓莫的,概行捉拿,总不曾轻放半个。只看如今封疆大吏,行个牌票出来,不过是才起的一点云;到得由司发府下县,就是风雨雷霆,一阵紧似一阵了。甚至毁墙败屋,决堤拔木之事,往往有之。小民如何受得起?何况朝廷一纸诏书耶!
闲话休絮,且表这三府解送来的,一个姓俞名穆;一个是余木匠;一个是渔翁改业,做了富翁,人称他为“摸鱼翁”;一个叫“榆木儿”,是他母亲走在路上,产于榆木之下,取来为乳名的;一个秀才叫做于于木;又一个乞儿,叫做余小摸;共是六人。燕王御便殿亲自讯问,只取了榆木儿一名,随授以中书职衔,又赏元宝二锭。那榆木儿始初不知何事,道是性命不保的,不料竟是这样富贵起来。他平素原也乖巧,就磕头谢恩,奏道:“臣系无能之人,蒙如此天恩,唯有杀身以报。”燕王大喜。
过了数日,召榆木儿进宫,赐之宝剑一口,谕道:“尔得此剑,可以封侯。试看剑上所镌之字。”榆木儿仔细看时,近棱脊处,有‘取建文缴”四个隶字,便跪下道:“臣理会得,但恐相遇,却不认识。”燕王曰:“汝果尽忠于朕,朕自有道理。”
随密宣胡濙、胡靖入宫,燕王曰:“召二卿来,要解半道人谣言之义。卿等必有所见,其悉心以奏。”二人见榆木儿在侧,心中已喻,便奏曰:“陛下天纵神圣,谣言中之要人已得,唯所使耳,即臣等亦曷敢不为主尽力?”燕王大悦,随命赐坐,胡濙等固辞不敢。燕王曰:“尔等朕之股肱,视如一体,岂可外视朕躬耶?”乃籍地坐下。燕王曰:“朕欲遣卿等去访一人,各写在掌中与朕看同否?”二臣各背写“建文’二字,燕王抚二臣之肩曰:“知我心也。但于明日早朝遣发时,是要访求张三丰,卿等须会朕意。榆木儿可以作伴同行,朕已有密诏矣。”随赐便宴,宴毕辞退。
次早燕王御殿,问君臣:“谣言内‘一剑下榆木’句,是怎样解说?”群臣皆叩首奏道:“臣等凡愚,其实不解。”胡濙出班奏道:“臣保举一人能解其意。”燕王曰:“卿保举何人?”胡濙曰:“只除非邋遢道人张三丰,可以解得来。”
胡靖奏道:“张三丰,高皇帝称为仙师,能知过去未来,何况一句谣言?但不知隐在何方,须遣人四处访之。”燕王曰:“但得到来,何论迟速?就烦二卿前赴名山胜境,遍求踪迹,遇着之日,令地方驰驿送至阕下。”二人道:“臣等愿往。”只见榆木儿俯伏奏道:“谣言中有臣小名,愿奉陪二臣同去。”燕王道:“汝言良是。”三人即在丹陛叩辞。连夜束装,前往两浙、两广、巴蜀、云南各省地方,去访张三丰,实实去杀建文的。出都之日,忽见半道人手持拂子,立于三人马前,举手大笑道:“只我便是张三丰,尔等何必远去寻访呢?”三人相顾骇愕。
正是:要解谣言,三丰已在当前现;若猜隐谜,一剑还从何处归?请看书者猜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