贴这广告的不晓得是谁,大概他的足迹是从东到西,最初出现的地点似乎是在一间理发店的门口,——这理发店还不能算是镇上最壮丽的建筑物,而门口的那一条圆柱形的家伙,是一样的用红白蓝相间的颜色在涂抹着,这里的街道虽然很脏,而且很破烂的东西,总是有一种顽强而惊人的意志力立刻把它整刷得簇新的。比方这店子的前墙,因为地基太虚,已经低低地陷落了一半下去,但是那墙的外层的石灰却并不跟着它一起陷落,这外层的石灰现在是挺起了胸脯,正决定着朝别的方向走了,当然这(墙和墙的外层的石灰)彼此之间就不免要发生了相当的离异,要是你把耳朵紧贴在那高高地挺着的胸脯去倾听一下,那末你可以明白,里面正像一个顶唠叨的女人的肚皮里所暗怀着的秘密,沙拉沙拉地,仿佛有许多的虫在穿蚀着似的,发出了灰末在那空的肚皮里从上面飞落到底下来的声音,这声音响得越激烈,那肚皮似乎就更加挺了起来,当然这内中正发生了难以忍熬的痛楚,甚至要使那肚皮陷进了无可挽救的碎裂,——但是这理发店里的理发匠是不计一切的把它刷新起来了,在上面抹了一重厚厚的石灰水,并且摆出了一种红焰焰的不可近视的气态,用八个四方字写着:
禁止标贴 如违究治
这八个字在那贴广告的人看来,大概正和街道上所有畏惧着给分派了一张广告纸在手上,因而把广告纸恨得刺骨的人们的面孔一样,但是这面孔是软弱的,一遇到追迫就要屈服,而那八个字是比那软弱的面孔还要软弱,他已经被广告纸贴上去了,一连打了它好几个耳光之后,就是转回头来它作一作鬼脸也没有什么关系,——不过那广告在这里贴着的时光终归是短暂得很,理发匠一走出来就把它撕去了,连上面写些什么也来不及看,就把它搓成一团,抛进那墙边的垃圾堆里去。
第二张广告的出现,是在一间倒闭了的食物店的门板上,——这食物店大概自从倒闭到现在还不久,但是因为以前开着的时候,里面的厨子太不讲究洁净了,弄得满店子是那样的又潮湿又油腻,一经倒闭下来,很快地就发了腐,壁上的石灰变成了黄色,而墙脚则茁发了许多赭褐色的难看的菌类。这地点因为比别的店子稍为往后凹陷着,有点儿阴阴暗暗,很不醒眼,街上的行人一到了缓急的时候,在那里小便的已经不少,——凡是在街头巷尾可以小便的地方,当你站在那里觉得通身发松的当儿,举目一看,面前总有些广告在贴着,什么五淋白浊,下疳鱼口之类,所以广告并不是凡属空白的墙壁都可以贴,贴广告似乎也有某一固定的地方;自从这店子的门口变成了小便处之后,那门板上贴着的广告真也不少,可见贴广告的地方,和小便处就并不是绝然无关,——不过,那“特种人工供应所”什么什么的广告,贴在这里就似乎不大适合……总之,这广告贴上之后,是始终也没有被人注意过,而这广告的令人注意,也并不是在第三张出现的时候,那恐怕还要在最末的一张出现以后——
那里是一个摆设冷食摊的所在,在相距不远的榕树脚那边,是从黄沙约到汕尾去的大路,在梅冷的街道通过时的出口。平时,驻在关爷庙里的兵,用竹竿子张着铅线,在那里晒衣服,这一天恰好是市日,从各乡来的村民们在那里粜麦子,许多小孩子趁着麦子从麻袋子过斗,又从斗过麻袋子,而有许多麦子已经落到地上去的时候,他们就一只手拿着小簸箕,一只手拿着扫子,在地上混着泥砂扫麦子。一些猪贩子们,用着最浪费的唇舌,逗引了许多人在作买卖,吱吱喳喳地,也混进这里来了,——并且,就是再多一些人到这里来插足也不要紧吧;这里摆设着的摊子是:猪头皮,卤肉,乌贼,芋头,杏仁茶,还有油麻糊,豆腐花……就在卖豆腐花的摊子这边,许多最初学得了袋子里的铜板应该如何使用的小伙子们,一下子两碗三碗,走了,——一下子两碗三碗,走了……有一个戴白水松帽的老头子,最早就坐在一张有着腰靠的凳子上,也不吃豆腐花,也不要什么,皱着眉头独自个坠进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愁苦中,间或定定神看一看那壮健的小伙子们吃豆腐花——吃完了,把铜板丢下,走,而那豆腐花的老板,他把这些吃过了的碗在木桶里洗濯了一下就好了,一只手于是巧妙地拿着两口碗,手一颤动,两口碗像千万只蝉儿聚集在一起似的发出很大的声音,这时候,他的面孔是转到别的方面去,似乎在躲避着人们的注意,又好像在暗示着说:
“狗子们,你们只管看着我的面孔干什么,你们要听一听我手里建连建连地叫着的碗声才对呀!”
可是那愁苦着的戴白水松帽的老头子,是已经什么也不看,什么也不听。
这是一个有趣的家伙,他无端的在身上带了许多的故事,一碰到什么人的时候就讲,讲完了,还是把这些故事收拾起来,又带着走。但是这里听他讲故事的人是一个也找不到,——如果有一个适当的“听讲者”让他找到就好了,那末他的故事是这样说:
“我(老头子自称)在香港九龙城长安街开一间杂货店子的钱,老早就预备好了,这间杂货店子,老早就开。不过人手少怎么行,有一个工人却还未曾雇到。我想香港那边的人六月戴帽子,怎么靠得住,还是回到乡下来雇的好,因此我碰到我的表亲六肚掌的时候,就对他说:‘你的儿子长大了没有呀?我正要雇用一个工人!’六肚掌心里大概这样想:‘这个确实很好,我一定叫他立即就去!’但是他把这个意思瞒了,不肯说出来,——不然,为什么后来会发生变故的呢?嘴里却这样回答我说:‘我的儿子是不想做工的呀!’
“这样也就算了。我碰到了阿紫——又是我的一个表亲,我一样的对他说:‘你的儿子长大了没有呀?我正要雇用一个工人!’阿紫的心里大概这样想:‘这个确实很好,我怎好错过了这个机会,不让他去的呀’但是他把这个意思瞒了,不肯说出来,——不然,为什么后来会发生变故的呢?嘴里却这样回答我说:‘他肯跟随你去做工吗?他比什么人的儿子都神气得多!’这样也就算了,我有钱总不怕雇佣不到工人。不想第二天,六肚掌,阿紫——这两位表亲的儿子都走到我的家里来。
“六肚掌的儿子叫做阿广,阿紫的儿子叫做阿芸。阿广说:‘表伯,我的爸爸叫我跟你到九龙去做工去。’阿芸说:‘我的爸爸说的也一样。’这怎么行!我说:那末两个我都不要了,我没有对你们的爸爸说过要请两个工人!他们还是乖乖的走出去,不想一踏出门口就互相吵了起来,‘他原本是叫我去的,因为你来,给你弄坏了!’‘不,他原本是叫我去的,因为你来,是给你弄坏了!’这样两不相让,打得皮破血流。
“六肚掌和阿紫知道了,那末把他们两个骂开去就好,也不骂;或者叫他们互相认错了就好,也不叫,——你看怎么样,这简直是反叛了!他们两个竟然合着到区公所去控告我,说我一个女子做了两头媒!——冤枉!害得我受了区公所的罚,出了二十只花边的罚金,并且叫我把阿广阿芸两个都雇用。没有法了,只好把他们两个都带到香港去了,——他们的身上哪里有半个铜板,你看要命不要命,完全由我垫出了他们两个的船费!到了香港就要好好地做工才好了,不想叫他们做工,他们用手去摸一下也不肯,说要回去了,——唔,难道我还想去挽留他们?就是和他们多出了一回船费,也得送他们走了。——从此以后,我再也不敢雇用工人,可是人手少,杂货店就开不成,我的女人因为劳力过度病死了,剩下了一个儿子,因为事务太多,顾不了身体,也弄得浑身病痛!我自己呢,还不到五十岁,因为烦心的事不断的来,头发变白了!……我想,香港那边的人六月戴帽子,怎么靠得住,还是回到乡下来雇的好,——回来了,又碰到我的两个表亲。他们质问我:‘为什么你雇我的儿子去做工,一下子又辞退了?’我心烦得很,我理不了他们,——天呀,我的店子就要倒闭了,如果我这一次回来还是雇不到一个工人!”
这老头子正在感觉着非常失望的当儿,忽然像在茫然无依的海洋里发见了山峙似的,把眼睛睁大了,——那“特种人工供应所”的广告,哈哈,岂不是很凑巧吗?正在他对面的一条木柱上鲜明地张贴着。
他按照着广告上所写的地点去找,找着了。——原来如此:所谓“特种人工供应所”的主人“静庵”先生,其实就是那碰过了两次壁的林昆湖。
这是一个灰色而无光彩的屋子,靠左,有一座屋子是高大而且堂皇得很,这屋子就是依着那高屋子的墙建筑起来——简直是寄生起来的一样。入了门口,是狭窄而黑灰色的巷,靠左有一个门子,门子一开,显出了一个黑洞口,里面只有一处泛了一点微光,一入这黑洞口,因为过于躁急地向着那泛出微光的地方摸索,眼睛变了态,就连这门子是木头做的还是石打的也瞧不见,人的眼睛在对于一种事物的观察中所起的功能,有时候也并不单靠着太阳和火的光亮,如果这里是黑暗,那不能说你的眼睛失了作用,因为你的眼睛已经看见了,而所看见的正就是这黑暗。不过情景也并非是这样严重,林昆湖把靠着巷口窗子开开了来,扩大那微光,虽然其中那里是镜子,那里是木架,还不曾十分清楚地显现出来,便是现在他们主客谈起来,还可以相互地看出那黄色而忧郁的脸,——不过林昆湖一听见那客人说明了来意,那黄色而忧郁的脸就立即起了突变,他竟然喜出望外的握着客人的手,仿佛运命老早就注定着“今天非和你碰头不可”的一样,他说:
“我已经等你等得很久了!”
这无非是为着要把主客之间的生疏的界线粉饰得一见如故,使两方的情感迅急地融合起来,——林昆湖于是接着问:
“你是不是要雇用一个‘抓立’的呢?不是!是不是要雇用一个看守轮船里的‘火柜’的呢?是不是要雇用一个‘翻译’,或者在银行里‘的叻达啦’打字的书记呢?那更不是了!这样,就有点……总这颇费思量的啦!可是不要紧,你尽管放心,我们这里,上自一个高级将官所用的法国留学生,下至一个平常的少爷所用的婢女,真是人才济济,应有尽有,而樵夫俗子,才所谓狗肉不登大雅之堂,为吾侪所不足贵,——你老先生,依我看,不是一个公司的掌柜,就是一个大报馆的司理,不是吗——你看我猜的对不对呀?”
这就是林昆湖所碰的第三重壁,所以会碰到这第三重壁者,是因为他已经真的发了狂,把这个来客过于理想化了,——怎样是理想化呢?那就是说:如果一只驴子会变成了一个银行里的书记,而一个杂货店的老板会变成了一个公司的掌柜的时候,那表现于这个高度的买卖中的值钱,是怎样地令人眼眯的呢!
这使那老头子,听得头晕耳蒙,以为入了一个大大的骗局,而这里所受的损失,将不减于两个人汕尾到香港往返的船费。他为着急于图解救,竟然用了一个毫无分寸的粗鄙的方法,把所有的事情弄得去头截尾,一拉而断。
“喔,我怎么会走进这里来的呢?我一定找错了地点,对的呀,那地点从这里走去恐怕还很远——冒昧冒昧,我实在糊涂得很!……对不起,再会,先生……”
林老师所有的计划都没有弄得成,不言而喻,那收容所里的“驴子”还是“驴子”,没有法子叫它们“变”,而“黄金”和“绫罗”,终于还是不曾落到自己的手来。
这期间,那收容所里的二十九个,他们所过的日子正也有点奇特。自从给关进了这个收容所之后,一天两顿的稀饭……这稀饭是老头子出钱叫人家烧的,因为收容所里面没有设备炉灶,又恐怕失火——烧稀饭的人为着要多揩一点油,尽量把米减少,有时候简直没有米粒,只有清淡淡的水,上面浮着好几块山薯,饱不了肚子。——快到夏天的时候了,太阳的烈焰在那薄薄的蔗叶篷上直晒着,这么的一个“篷子厂”地方又窄,人又多,——热,郁闷,衰颓,乏力,饥饿,——而且渴呵,这里是一点水也没有!他们做了俘虏了,起先是给捆缚着来的,现在又受了囚禁,休说逃走,就是把头稍为伸出门口去望一望也失去了自由……有许多以前在小鹿耳山麓的墓地那边给赶散了的灾民们,为着找寻他们的亲人,曾经走到罗冈村来探问,地保陈百川指挥着凶猛的罗冈村人,一个一个的把他们抓下了,请他们也进收容所去:
“狗子,我们救济你呵!”他们嚷着说,“进了收容所,你们就可以不用在外面流落了!”
“篷厂子”依然是那么大,人是一天天的多了来,挤得几乎大家只有站立着,连坐卧的地方也没有,计算起来,已经增加到四十上六个的人数。地保陈百川,他带领着二下多名的壮汉,拿着木棍,梭标,无日无夜地在这里轮流看守,他们小心地,严密地,无微不至地尽着看守的责任,不惜费了所有的精力和聪明……
“这些土匪,驯良的时候是羊,一反起来,就要变得比馋狗还要凶些,我们要特别注意才好,他们刚刚一举手,我们就要毫不容情地把他们打落下去!你看他们的心里在打算着反抗我们没有呢?在打算着逃走没有呢?他们不是总是想要出来吗?那末,都不是没有原因的吧。你看呀,这个狗子,又在门口伸出头来了!”
“他的眼睛多利害!望天,望那边的路口,还要望这边的树林,他的心里在想着一些什么?——逃走吗?向那边的路口逃?还是向这边的树林里逃?
“俗语说,‘捉一只麻雀儿,也要用着擒虎的力。’‘死了的老虎,也要当作活的来抵敌它。’一个有计谋的曾经当过兵的中年人这样说了,我们假定这家伙是一个兵,普通的兵还没有什么,如果是一个尖兵,或者一个战斗兵,那又怎样呢?做了一个战斗兵,他的眼睛可就曲折极了:他的眼睛一和一处树林接触的时候,心里就想,如果我到了那树林子里,我又怎样把自己藏得好好地,把敌人消灭呢?他的眼睛一和一个小山阜接触的时候,心里就想,如果我到了那小山阜的上面,我又怎样把自己藏得好好地,把敌人消灭呢?他的眼睛一和一条小河流接触的时候,心里就想,如果我到了那小河边,我又怎样把自己藏得好好地,把敌人消灭呢?所以凡是一个人,偶然看到他在那里东张张西望望,你不要以为他的心里就完全没有别的想头,我们以前军营里有一个参谋,他的眼睛是更加利害了,他登上了一个高高的山头,眼睛单单望到了一架白坟子,就把武平县全县的地图都给画起来了。”
他们这样严密地把他们看守着,不曾让他们走脱了半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