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老师,你很久不曾到我们这边来了。”老头子说“现在事情很不好,这些——大概你都已经知道了吧……”
老头子所说的“事情”,不但是指的那小河里的女尸的被发现,其中还包含了别的一件,就是,从收容所里的灾民口中传出来的消息,有一个女人突然逃走了,那已经是很早的事,而担任看守的人,却还没有一个知道。
林老师匆忙得很,雨伞在手里还没有放下,黄葛的长袍子紧贴着那弯曲的背脊,湿漉漉地流着满身的汗,他一面要找出一句最简单最直截的话来回答那老头子,叫他不要再在那里唠唠叨叨,一面又要关照那医生,——他于是回头对那医生作了一个眼色,似乎叫他也进里面来歇息一下子吧,而那医生却老是站在门口,并且显得很焦急的样子,几乎要对他催迫着,叫他什么都可以不必理了,只要赶快带他到所要到的地方。
林老师现在简直没有空暇去和老头子作那无谓的应酬,他只能这样带喝带骂似的哼了一声:
“你看着我做吧!我请你静下来,在床上歇一歇怎么样?”
老头子不了解,为什么今天林老师的态度会突然地变得这样,而他带来的那穿洋服的家伙又是怎样的人物呢?还有那个大大的皮包……
老头子还想对他多说一点话,但是他带着那穿洋服的家伙出门去了,由地保陈百川作着向导,——这期间,村子里的人们都拥出来了,他们对这样的情形,是疑异——然而又不能不立即加以承认,一切的事实是这样的像一个铁盒子似的牢不可破,而里面是装了些什么?——要是如此等于如此之外还有别的东西存在,那就是一个不可解的谜!
“那末一切都由你一个人去处理好了,我有什么成见呢?……不过,那个女人,到底是已经逃了出去了,会不会去控告就不得而知……”
看热闹的人们越来越多了,在福禄轩的门口充塞着——
有一个瘦小的汉子,对老头子这样说:
“那(女人逃走的事)是谣言呀!有什么证据呢?……至于小河里的死尸,那又是另外的一件事!”
“如果真的像你这样说,那就好了,刚才林老师来了,还带来了一个人,不知是哪里来的官员,大概是一个验尸官,我看他有一点……要去验尸的模样!”
“他是一个验尸官吗?”
“那还消说,他不是验尸官是什么!这是靠得住的,我曾经看过许多杀人的案子,这样的验了尸,都把案子破了!……唉,我委实不晓得林老师所开的到底是什么方子!要证明收容所里的灾民是不是会减少了一个,那只消把他们点算一下就得了,——收容所里到底有多少灾民,不是大家都知道的吗?”
在这里,事实的最重要的关键是:首先,收容所里是不是真的有一个女人失踪,是可以有法子证明的,而这个失踪的女人是不是和那小河里的死尸有关,那还是其次的事……
那汉子的影儿于是在老头子的面前一闪,又混失在那混乱杂沓的人堆里去了,——人堆里起初还很安静,许多人默默地在看,谁都不声不响。一下子林老师带着那穿洋服的高个子走了,他们似乎就无所禁忌起来,只管嘈杂地在嚷——地保陈百川发着命令,叫他的伙伴们要把收容所看守得更严密些,……他们现在要到小河那边去了,那些看热闹的人们是一个也不准在他们的背后跟着走。
好久没有下雨了,那小河,现在正是干涸了的时候。河底的石头给太阳晒得发白,只有河心里开开一条小小的沟渠,一丝丝的流水,荡着最微弱的波纹,发着最低的音响,——那具被抛进了河里来的女尸,正在这小沟渠的岸边直躺着,——还不曾走近她的身边,就闻到了一阵阵扑鼻而来的恶臭。她的头发散乱。突出了的双眼,像两颗玻璃珠子,呈着蓝色,在猛烈的阳光下发射着令人震栗的微弱而死凝的光焰,上身的一件破烂的黑布衫,像缚在瓷器上以便于操提的绳子似的,在她的颈上捆缚着,几乎卷成了一团,下身的裤子已经脱落了一半,那黑灰色的肚皮高高的肿胀着。缚得紧紧的裤带子是陷进肉里去了,看不见,只显着一条深深的横的小缝。无数的苍蝇,在出着油腻的地方,像皮鼓上的铁钉儿似的一颗颗牢固地在钉着……
医生开开了他的大皮袋,拿出了一大瓶的药水,洒在尸体的上面,这药水有着非常浓烈的亚摩尼亚一样的气味,掩盖了从那尸体发出的恶臭,——他穿上了一件绿色的橡皮的吊褂子,像一个临着刀砧的屠夫,那大皮袋里还放了一个箱子,箱子里装满着制造“人体骨骼标本”的利器,这利器,有着说不清的非常复杂的式样,单单把那尸体的头盖上的皮肉剥掉,一共就不知更换了多少次,而每一次所更换的都各有不同的式样,却是一样的锋利,几乎是切萝卜似的,一来一往,都显得分外的快捷而且简便,刀梢一碰着骨头的时候就瑟瑟的发响……陈百川在北边的河岸上望风,东奔西走的在制止看热闹的人们的接近,老林则当起医生的助手来了,他目眩神晕,像坠入了催眠术似的,无生命地听从着医生的使唤,而且做得很紧张,很出力,——医生的刀,医生的手,医生的无表情的表情,现在是具体地表现了最洗炼最精彩的一面,那是一点也不着慌,不纷乱;所有的动作都一一的配上了适度的轻重和分寸,比之书本上所写的还要有条不紊,井井有条……老林在旁站立着,如果还有一条灵魂是属于他自己所有的话,那末他真要把这最末的一条灵魂也打发出去了。——这医生的敏捷,精警的手腕,是怎样的令他拜服而且惊叹!
这样不到两个钟头的工夫,那臃肿秽臭的尸体,已经变成了一架白皑皑的骨骼,这骨骼现在给分成了许多零件,从大皮袋里取出了一大捆的棉花,用棉花包扎着,再又一件件按照着次序装进那大皮袋里去。——这里还有一把活动的小铁铲,现就是这小铁铲要使用的时候了,——医生使唤着老林
“在这边挖一个窟窿吧!”
老林依照着做了。铲子很好,他的手也够力,好容易把一个窟窿挖成了,于是那再来的工作是:
“把这些挖出来的肉都埋进去吧!要埋得千干净净,外面看不出一点什么来!”
这期间,医生清洁了所有的用具,洗了手,……于是这最后的工作就轮到了地保陈百川的身上。
“现在可以下来了!……这大皮袋不能装得太多,把那木箱分了出来,对不起;请你帮我拿吧!”
地保陈百川当这些箱子是什么!他双手拿两个。
太阳早就下山了,夜幕慢慢地覆盖下来,——他们回到福禄轩来,已经是上了灯火的时候。
看热闹的人们都散回去了,福禄轩的门口虽然还有几个人停着,在蠢笨地作着反复互换的探询,但是大概都得不到什么要领。天黑了,又看不清楚。一下子林老师带着同来的人回去了,这些都非常飘忽,——地保陈百川在找一个人替他们挑箱子,为着等待这个挑箱子的人,他们在福禄轩停留的时间还不到五分钟之久。
他们走后,在福禄轩的暗淡的灯光下,地保陈百川对陈浩然那老头子问:
“你知道林老师今天起的什么主意呢?”
“我实在一点也不知道。”老头子回答。
他随即对地保陈百川问:
“他们今天在那小河边究竟干的什么事?”
地保陈百川于是把自己看到的情形告诉了他一点,那却是怪异极了,简直是不可思议的一回事。
“关于那个死尸的事,我们暂且不管吧,我呢,是一点成见也没有……不过,那女人却到底逃走了,如果她真的跑到什么地方去控告去……唉……(他沮丧地摇着脖子)也就无可如何!——有人又说是谣言,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呀?我这几天在夜里总是睡不着,饭量也减了一大半,脑袋,是痛得劈劈的响,如果我把这些情形写一封信给国宣的话,我看……”
这期间,福禄轩的门口,有一个瘦小的黑影在徘徊着,有时又把身子紧贴着墙壁,隐匿了,也可以说,他自始至终是这样的严守着自己,从也不曾用清晰的面孔在人们的面前出现;这里显然有一种不能放手的企图,他要采取着一种断然的手法,激起了惊人的突变……天上的星儿是一点也没有,这又是一个作恶的天气,大概明天就要下雨了——明天……
突然,在“篷厂子”那边,有一种怪异的声音响了。……一隐隐地,似乎有什么人遇到了严重的灾害,他们正撕破了喉咙在叫喊,这喊声不久就沉寂下去,而这里正发动了一种震撼一切的狂烈的音响:
“火!……火!……”
“救命呀!……救命呀!……”
随着这喊声的升高,黑空里迸出了一阵令人眼眯的浓烟,这浓烟,夹带着攫夺一切,威吓一切的烈焰——
“虎呜——虎呜——”
“救命呀!……救命呀!……”
老头子从福禄轩的门口踉跄地走了出来,像白天里出现的一只小耗子,挺着耳朵,着眼睛,要在千分之一秒钟的时间里把所有的一切都听,把所有的一切都看,——但是他的神经似乎有些错乱,竟然发狂地叫着,忽而又好像清醒过来了,他放低了叫的声音,凝视着那咆哮起来的火,他要平心静气地对着那火的烈焰发问,但是火的烈焰却用了凶恶残暴的全貌喝退了他,叫他只好衰颓地把背脊屈曲起来,蠢笨地瞠着双眼。他昏了过去,——一到稍清醒过来的时候就像泥土里的可怜的昆虫似的,发出了低微的声音在叫着——
“百川!……百川!……”
仿佛是说:
“百川!这又是你错了,百川!……”
但是地保不知哪里去了,他的影子老早就已经不见。
全村子的人们都出动了,——还有各家所有的木桶,不过到外面的小河边去汲水是来不及的,那末倾尽了水缸里所有的水吧,……火势是太凶狂了,简直是从地上喷了出来的一样,——汉子们在火光里卑怯地跳跃着,蠢笨地嘈嚷着,火的烈焰好像驱骡人的手里执着的一条恶毒的鞭子,无情地发着威吓的命令,——又好像一枝扫把,把一些救火的人们扫过这边,又扫过那边,要把火扑灭,那实在只有徒然……
现在,这里是一堆堆的焦黑的尸骸在留存着。灰末,腾着烟的熟了的肠子,焦炭一样的骨头……数不清那被难的人数,也忘记了以前在收容所里“收容”着的灾民究竟有多少!
——慈善家,陈浩然那老头子的心地是软弱得很,他实在经不起这个震人魂魄的灾难——不过,凡是有慈善家的世界,就不能没有灾难;这里正有一件令人感动的事应该做:再拨一点款子下来吧,就是三堆黑骨头共一口棺木,也得把它们好好地埋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