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堆里的声浪更加汹涌起来了。现在,人和人的紧贴着的冲突已经弛缓了一些,腿子臂膊,这些交织着的,轧砾着的,都已经松解了,等到每人平均所占已经有两尺以上的空地的时候,他们的眼睛可以察看,脑子可以运用,耳朵也聪敏了好一些,于是形成了大体上已经一致的动向,朝着山阜上的灾民这边冲了过来。——灾民们似乎并不怎么反抗,愿意俯首就擒,除了女人和孩子们悲惨地失声地在号哭,表示了他们的恐慌之外,其余一些较为坚定的汉子们,对于这个袭击就表示了坦然的态度。因为他们有许许多多的事情要向别的人们诉说,即使这诉说是完全无效的吧,——他们所要的不过是吃剩下来的东西,当然这已经是卑贱到极点了,然而他们要活呵!而所要求于人者只不过一点点!
他们软弱地,废弛地忍受这汹涌的波涛的来袭。有一个瘦小,赤色的臂膊晶亮地在太阳光里刺目地起着反射的汉子,给四个人用钵子般大的拳头乱揍着,同时有一个小孩子给殴打得额角青肿,鼻子出血,还有一个瘦骨落肉的高个子在六七个人的围攻之下好像一口布袋给人扯着在那里装麦子似的幻梦地喘息着,一一为这些情形所激动的一些汉子,他们强健起来了,胆壮起来了,有三个汉子合在一起,把一个罗冈村入围攻下来,他们青着脸孔,露着牙齿,用力的臂膊索索地在抖动着,——另外,一个女人,发出尖锐的声音,披散着头发,把背脊扼制得低低地,正和一个罗冈村人作着坚强不屈的苦斗,……但罗冈村人像一个浪头逐过一个浪头似的加上来了,他们热烈地鼓噪着,一个个渗进了灾民的队伍里,他们居高临下,仿佛在执行着一种惩罚似的,理直气壮地打击着任何一个灾民。灾民们有一半倒下了,给践踏在脚底下,许多破烂的衣物,箩子和竹筐,给抛到半空里去,女人紧紧地抱着自己的孩子在那满铺着三角石的山地上乱滚。孩子的大大的头系在那小小的颈上,恰如大大的瓜系在小小的藤上似的,在女人的身边倒挂着,动荡着,——这边那边,童子军用着木棍子,早就给卷进了这战斗的漩涡里,而跟着来的狗们,论起战斗力来,还要比童子军来得强些,……
陈浩然那老头子不知什么时候离开了祭台那边,给人堆里的漩涡儿卷到水田边来,他哭丧着脸,挥着手,力竭声嘶地在叫着:
“妈……孖……”
“致……和……”
妈孖和致和是他的两个轿伕的名字,他叫他们赶快把轿子弄好,立刻就回转到罗冈村去。
“我们今天是大大的失策了,你知道吗?”老头子有意耸人听闻似的说。
“今天有什么呀,”地保陈百川回答。
老头子沉默了好一会,对小鹿耳的高深莫测的大山脉环顾了一下,——这大山脉向来是山贼的巢穴,是谁都知道的……
老头子简直铁青了脸,战抖着嗓子说:
“我们必须立刻就走!”
“我们不在老祖的坟前吃席吗?”
“混账!你始终不说,这大祭礼必得在我们罗冈村的祠堂里举行才对!才稳当!我要把今天的席延迟到晚上才开,你将怎么办?”
这时候,林老师和陈大鹏都已经恍悟过来了,大家暗自地点着头。
“对的呀!……”
老头子的轿子最先回到村子里来了,他匆匆地跨出了轿篙子,把许多迎接他的家人们都置之不理,开口第一声就问:
“后面的人都已经到齐了吗?”
许多人都莫名其妙,只是低声地互相问着:
“怎么一回事呀?”
老头子也不恐慌,也不惶乱,只是在院子里前后左右急促地往复不停的乱踱着,仿佛刚才还非常忿怒,现在就发泄了一口气似的说,“老虎!馋狗!
家里的人觉得很奇怪,可是谁都不敢向他寻问,——自从老太太死后,在全家的儿媳们之间,老头子有时候简直就成为一个不可知的谜!
两个轿伕在大灰町那边埋头埋脑,专心致力地在拆卸轿子上的蓝布以及各种的零件,都变了形,不说也不笑。大概是在路上跑乏了。
许多人走到东边的路口去等,看看所有到山上去的人们都断断续续的回来了,像打了败战似的,每一个都带着寻端肇衅的暴躁的面孔,童子军则远远地落在后头,——他们直到最后还接受了地保陈百川的指挥,竭尽了所有的力量,利用了身上带着的洋麻绳,把那些“土匪”捆缚了三十一个,当为从战场里获得的俘虏一样,胜利地带回村子里来,——其余的则把他们赶得七零八落,分散到别地去了。
村子东边的大榕树下,现在从山上回来的人们在那里大开筵席,没有什么劲了,因为受了那些“土匪”的骚扰,不能在山上吃个痛快,大家都有点兴致索然。——带回来的三十多名“俘虏”,则把他们连结起来,缚牢在榕树的横根上。筵席吃完之后,一则肚子饱了,二则已经有了余暇,这些“土匪”现在要怎样处理呢?那最好——有人这样提议了——还是把他们审判一下吧!……老头子和大儿子国让,二儿子国垂,并列地坐在临时摆设下来的凳子上,俨然是一个法庭的样子。林老师对于这件事也觉得很严重,他坐在另一边做“陪审”,地保陈百川,不言而喻,他只好拿着木棍子在等待着什么时候须要动手——他执着“刑具”。陈大鹏大约已经回他们将军山去了,此刻没有在场。童子军则有的在看守着受审判的“俘虏”们,有的散布在外围的地方担任站岗,维持秩序。
“你的姓名?”老头子作着检察官的样子问话了。
以后每逢“检察官”发出了一句简单的问话,地保陈百川就立即把这简单的问话制成了雷电冰雹,向那囚徒的头子猛击下来:
“你叫什么姓名?你假?——你还不直说吗?妈的,要老子饶你得等乌龟叫呀!说!从实的说,你这强盗!”
“没有呀!……”这是一个比谁都生疏的——从未见过的赤身的瘦子,他的手只是随便缚着,没有反剪,他皱着面孔说,“我是好人,恳求太老爷慈心,饶了我,还有我的小孩子和女人,都是求乞的,我姓黄,叫做黄娘宇。”
“什么地方人?”
“禀告太老爷,我们到这里很远,是五华。”
“为什么要走的呢?”
“我们村子里什么也没有了,不能住。”
“那末你一定偷了人家的东西了!——你们家里有牛没有?”
“以前养了两只山牛,一只卖了,一只过桥的时候跌落桥下,跌死了。”
“你的家里常常有客人来吗?你到小河边捉鱼没有?我看你很像一个捉鱼的,记得在——什么地方呀,——在小河边见过你,你认得我吗?”
“禀告太老爷,我看见你还是第一次。”
“你肚子很饿吗?”
“两天没有吃东西了!”
“那末你站在一边吧!……喂,那一个,——到这边来吧!你叫什么名字?什么地方人?”
现在是一个给打落了鼻子的汉子,面孔太黑,看不出年岁,满身的泥土,显得似乎很胖的样子。童子军很小心,而且洋绳子也充足,他们把这个人的颈子两手以及腿子都牢牢的捆实了,洋绳子陷入了肉内,有些地方已经出了血,以致不能把身子移动。
“我叫梁潭水,家在清远。”
“你把女人都带出来吗?”
“禀告太老爷,没有,我的女人在去年死了——但是留下了一个孩子。”
“很好,我正想详细问一问他,——哪一个孩子是你的?”
“现在没有了,孩子在半路上死了,干净了!”说着,他恶声地作了一阵狂笑。
“那一边的,喂,不错,是你,到这边来吧!”
现在是一个抱着孩子的女人,她衣服破烂,以致分不出布的颜色,头发则蓬松地散披在面庞上和肩背上,因为是女人,童子军似乎对她有所怜悯,所以只缚了一只手。
“听说你抢我们的东西,——人家在祭墓,但是你抢……”
“我不怕你怎么说!我已经预备好了!我要跟……跟你拼命!是你们自己当土匪,你们抢了我的儿子,我的儿子让你们用脚踩,踩得他肠头打嘴里出,踩得他骨头变软,踩得他死……”
老头子今天太辛苦了,又碰到了这么多的事,这个“审判”自始至终就不会叫他提起兴味,他简直非常的松懈,对于这个女人突然发出的野蛮而强暴的态度,直到这一刹那为止——还不曾有过半点的准备。
“就是你抱在手里的一个?——怎么不把他抛掉,死了还有用场,混蛋,你对我说假话啦!你抱来给我看看!”
女人用力地挥动了头发,把散乱不堪的头发都拨到后颈上,使她的凶恶的面庞完全显露,并且把背脊扼制得低低地,一副泛着黄色光焰的眼睛像攫取食物的鹰似的对那老头子的面孔迫射着,于是朝着老头子的身边没命地直冲上去——
“交给你!我们子母仔二人都交给你!——我要你们赔!你这杀千刀!雷劈你们子子孙孙九十九代!我要你们赔呀!……”
吓得那老头子面孔发蓝,舍弃了那木凳子想走,几乎要摔了一跤。
但是这边陈国垂突然站起了那壮大可怕的身躯,把高高的前胸迫临在女人的面前,颤抖着嘴唇,作着怒吼:
“你想到这里来报仇吗,——你这疯婆!”
女人正想退下来,并且在心里预备着退下来之后又怎么样……但是陈国垂已经把全身的筋肉都绷得很紧,他看准着那女人的颞颥骨,猛力地一拳,女人双手一松,丢下了孩子的紫黑色的小尸体,随即扑的一声跌倒下去,在地上翻动了一下,露出了蛇一样蜡黄色的肚皮。
这一切都变动得非常利害,——陈浩然那老头子给许多人前护后拥的送回福禄轩去了,那些强蛮的匪徒们——当心呵!——则还是交由那一百多名的童子军在看守着。
趁着林老师在旁——一切的情形林老师也并不是不知道——老头子对地保陈百川责骂着说。
“今天的事又是你错了!你怎么把这些灾民也捆缚了来?教我如何审判他们?如果是给我的儿子国宣做县长,碰到了这样的案子的话,就一定非从严究办不可的啦!”
空气突然转变得非常严重,陈国垂知道自己出了祸事,不晓得躲进那里去,地保陈百川是一个烧香敲断佛手的家伙,简直不中用;除了林老师之外,处在这危难当头的当儿,只有大儿子国让在旁——国让的身体太不行,精神缺乏,脑子不能用,一用就痛,对于这样的事,简直不知所措,自始至终就不曾发过一言一语。而况他今天往复一共跑了五十多里的路程,疲累得要命,如果这里有人为他放置了一口棺木,那他简直乐得一倒身睡在那棺木的里面,说一声“我倒愿意这样默默无闻的死了去!”
那末现在唯有听林老师的高见了。但是林老师沉着脸,他似乎觉得很为难,他皱着眉头说:
“要仔细考虑考虑,这是一条严重的人命案,办起来,那是非同小可,况且,这许多人到底为什么要把他们抓来?既然抓来了,到底能不能判定他们一个个都有罪,——譬如犯了抢劫一类的案子?但是我以为这些都不可能。”
“为什么会弄成如此呢?……唉,我的确糊涂了,是的,这是绝不可能的!”老头子大大的懊悔着。
“你对他们说话的态度就软弱得很,简直并没有当他们是犯法的来看,现在关键就在这里,你是不是有办法弄出各种的证据,把他们送到梅冷区公所,甚至县城也好,并且要从头到尾一只脚‘踏实’他们,他们一动,就把他们一手打进酆都地狱去——有这样的办法没有呢?”
“唉,这是怎么样?……而且,凭良心说吧,……”
“所以事情就在这里弄糟了!他们也不是土匪,也不是什么,是一些平常的灾民,——不过他们之中,如果有一个稍微识得些时务,突然起来说话的话,那末会变成什么局面呢,——依我看来,他们是从五华,清远等处流落到这边来的,俗语说,‘三日乞丐,十日流氓,’‘足过三都,天上偷桃,’他们的见识会比我们来得少吗?你既然不能指证他们有罪,那末现在就由他们来指证你了——你无故打死他们的人!”
这最末的一句把老头子吓得跳起来,他突然发晕了似的说:
“该死!真是该死!唉,国宣呵,如果今日有你在,我什么都可以放手,你一定不像我这样的糊涂!你怎么又不回来看我一下?你去得太远了呀!……”
原来林老师所说的话是故意吓他的,当然这里是有着不便吐露的企图,但是他觉得刚才把这老家伙迫得太紧,——突然给他一提起了国宣的名字,想起了别的关系,如果不对那老头子稍为放松一下,事实也似乎有所不容许;他于是转变了计策,用和缓了一些的态度说:
“老人家,你放心,办法是有的,总不成我林秀才做了你家的姻亲,会看着你落井而不之顾吗?”
“既然有办法,你就得救我才好,自然这个恩德我就是死了也不会忘记,我要重重的答谢你!”
林老师对于这样的话并没有表示客气,只是冷冷地笑了笑,随就喃喃地独自斟酌的说:
“这个办法……你让我再想一想看呀!——喂,百川哥!”
“我在——有什么事?”
“你立刻到榕树脚那边去吧——吩咐童子军注意,不要让那些人走脱一个,并且说等一等就有人来说话了,你立即去吧!”
把地保打发走了之后,随即用嘴巴附着那老头子的耳朵低声地说:
“如果他们之中有一个给走脱了去,那末这个人一定是控告去的了!”
他于是告诉了老头子许多的计划,——老头子解了围,没有什么话说,一味儿只是把头儿点着,点着……
“再好也莫过于这样办了,”林老师又说,“至于其他的呢,那不要紧,我的人手很多,现在梅冷公安局,区公所,善后委员会,还有汕尾盐务分局,哪一处没有我的耳目在,——有什么可以担心的!千斤担都由我一人担上好了!”
林老师告诉他的本来是一种计谋,但是他并不看它是计谋,他要把这件事当为自己本来就决意这样做一样的做去,这里没有什么必须隐藏的秘密,无论对什么人都可以坦然地表明,——因为,他的确不能不对这一次应付灾民的事表示极大的遗憾,不过他已经有了补救的法子了,那一种的人,天定叫他去做那一种的事,这的确和一个人生成的性格有关;听人家说,应该怎样做,就怎样做,这叫做明理而行,有什么稀罕呢!必须说,因为自己知道非这样做不可,只要自己觉得只有这样做是对的,那末就是和别的道理有点距离,也没有什么关系!
老头子因为这里的人手太缺少,而自己则实在也太乏力,——那末还是请林老师多跑一趟——由林老师去代达比较好吧……不过总不要忘记说,他原来就是一位远近闻名的慈善家,他并不是存着什么恶意要来对付那些灾民。
林老师到榕树脚这边来了,他完全用了另一个人的态度,很和气地对那些灾民们说:
“……他原来就是一位远近闻名的慈善家,——不过今日因为到他们祖宗的坟地去祭扫,又值你们在旁经过,有人忽然说你们是土匪,其实山上的土匪固然有,但也并不是你们,所以,这就是一种误会!——现在什么都非常明白了,你们是可怜的灾民,而他呢,既然刚才是这么说了,你们也就得相信!当然他是一位有钱有势的人物,梅冷镇,汕尾港,以及县城所有的衙门机关,都和他很有来往。他的最小的儿子国宣——这是个了不起的人物,说他的官级,恐怕于你们就不好懂,是在潮州,上杭,饶平过去——还要再远些吧,那宾隆地方的军队里当一个中尉书记,参谋是武,书记是文,那是再好没有的位置了!至于我本人呢,你们一听就明白,我是国宣的岳父,是梅冷归丰林林族的秀才,官名是林昆湖,这里的人都称我是林老师……说到他们的家财,本来没有什么足以对大家夸耀,不过他和别处的财主有点不同,他能够把钱用来造桥,修路,救济穷人,这一点就是他的好心肠,也就是他令人敬重的地方,——现在他决意拿出一笔款子,在他的本乡,就是这里罗冈村,设立一个灾民收容所,此刻已经打发工人去买材料,限定三日内就要把这灾民收容所搭架起来,以后你们也有地方住,也有饭吃可以很安乐的过日子,不过在这三日之内,你们男女大小,凡是会做的都得帮着做工,并且还要计给你们一点工钱呢,你们大家都欢喜了吗?”
说完了,命令童子军把他们身上捆缚着的绳子都解脱下来。
他们我看你,你看我的,互相交头接语起来了;
“他怎么说的呢?”
“他哄骗我们了!”
“恐怕这世界还有些好心肠的人呀!”
“不,这是鬼话!我们的人让他们打死了,大家觉得怎么样——甘愿吗?”
“真的,甘愿吗?……你们想想看呀!——我们差点就要受他的骗了!”
“是的,大人们,你们打死了我们的人又怎么办呢?”
于是大家咆哮起来了,罗冈村人也正在准备着这场决斗,谁都握着拳,卷着袖口。
“静点!静点!”林老师对于这样的情形却还没有表示绝望,他极力地把他们压服着;“你们相信着我吧——你们还有什么不愿意的地方吗?那末尽管向我是问!喂,你们听我的话!这个女人是不会死的,她不过因为肚子太饿,一跌下去就晕倒了,我已经叫人到梅冷去请医生去了,等一等——喔,你们相信吧!也许能够把她救活起来的,……至于那个孩子,我还要再加调查,是不是罗冈村人踏死的呢——而且我看他还有些活气,只要医生一来,就知道了……”
大概他们都有点不相信吧,——不过不相信又怎样呢?到底什么人还想出了更好的法子没有?为什么每一个都变得默默地?……看呵,那位好人已经叫人把刚才吃剩的饭菜都摊摆出来了!不吃吗?肚子正饿得很呀!
“喂,孩子,你也得自己动手才好了!我管不了,我饿得很!”一个汉子一面吞着攫夺过来的饭团一面说。
“妈的,你们要抢吗?在我手里的也抢去了。”
“我拳头比你大啦!我等着你!”一个特别壮大的汉子把一个装豆腐干的竹篮子霸占去了。
“我肏你九十九代的老祖宗!”什么人已经动起手来了,并且有什么人已经给摔跌下来。
“呵呀!……”有人哭唤起来了,不知是孩子还是女人。
但是一下子又静默下来了。獠牙掀唇的大吞大嚼着,饭粒和肉屑从阔大的嘴边丢下了,饭箩里的瓷碗在叫嚣,在互磁,在崩缺,装莱汤的盆为一只黑色的手所撄夺——在空中屁股向天的倒挂着,鼻尖,两颊都粘着透明的粉丝,薄薄而蓝色的葱叶子在上下唇紧贴着,浓白而富有油腻的肉汤淋湿的破烂的前襟,粗而坚硬的胡子顶着细微的或者尖的三角的碎骨,……静默下来了,真的静默下来了,榕树的黄叶子咯的一声脱开了树枝,咯的一声落在石板上,也可以清楚地听得见。
趁着这些人在幻梦中挣扎着的当儿,另一边却悄悄地展开了急促而紧张的场面,有四个体壮力强的汉子同时动手用了做贼般的最快捷的手法,仿佛天地已经晕黑了——这晶亮的太阳光并不足以使他们看得见似的突着双眼,把那“子母仔”两具尸首抬到侧边的干草堆那边去了,这四个人的影子在干草堆的背面那边消失了很久之后,这才重又出现了来,各都笑笑地拍着双手——手里似乎刚才正弄上了许多尘土一般。当他们在进行着这件事的时候,这集中在榕树脚下的数百人向着灾民那边砌起又高又厚的墙堵来,阻止灾民们的锐利的视线的横袭,——过了一会,有人向灾民们宣布现在请他们都搬进村子里去,在福禄轩南边相连接的一个因为距离村子太近,不胜鸡狗的践踏之故而荒废了的旱园子里,用公家往常在做红白事的时候应用的东西,临时盖起布棚子来,叫他们在那里暂歇一下。——童子军和罗冈村(还有少数的将军山人)的数百群众在他们的背后簇拥着,挤得很密。而那些灾民,对于那榕树脚似乎并没有表现他们的依恋;他们的肚子就是不全饱,也有七八成,眼睛看到和耳朵听到的都是这么的一种纷乱的、短暂的甚至完全没有让人思索的余地的情景,除了莫名其妙地当必须唾骂的时候唾骂过了之后,找不到可以争论的题目,那末他们现在对于那连痕迹都不容易看到的“子母仔”两具尸首是什么感触也没有了吗?是这样的吗?一两具的尸首摆在面前算不了怎么一回事吗?从死尸首的上面去发动起复仇的激烈的事来,——这件事不能够吗?他们到底是仓忙地在这死亡线上奔逐着来了!已经失去了思索的佘裕!……
老头子躺在福禄轩的床铺上,在等待这严重的日子——从太阳开始向西倾斜慢慢地到黄昏,从黄昏慢慢地到天黑,——这期间,林老师几乎把所有的时间都应付在这些事情的处理上,他打发童子军回去了,又命令地保陈百川派定许多人轮流地把布棚里的灾民们看守着,监视他们的动静,同时还要严密地注意外间的“空气”,听听村子里以及这里附近各乡的人们,对于今日所发生的事情究竟作了怎样的谈论,如果有什么人在这事情上面画蛇添足地加以虚构,毁谤,或者造谣,那无论如何,一点也不要放松,一点也不能把它看作等闲,必须采取有效的法子去对付他们,制止他们,当他回到福禄轩来的时候,他告诉那老头子,现在什么事情都弄妥当了。
“不过,”他还说,“我可不能在这里停得太久,俗语说,‘好事不出门,恶事传千里。’今天的事,知道的人很多,这些人,要把他们的嘴一个个都缝着,叫他们不要胡乱说出去,实在很难,那末,梅冷这条路要不是由我去‘踏实’它,要叫谁去呢?你我是姻亲,是多年的深交,又是门庭相接的近邻,如果你的家里发生了盗劫,而我是袖手旁观的话,我可以当天设誓:这简直就不是人!——一切什么,不言而喻,——我想,比方要尽了两三天的工夫去探访朋友的话,‘车马费’不要算,单是请朋友到仁安居去坐一两个钟头,点个六味七味的和菜,开一枝白兰地,如果每一次只消十元的样子,那简直就没有法子可以嫌它太贵了,因为在官场里,正经请起客来,只消化了十元的样子就足够,那是从来就不曾有!……我呢,是恐怕你身上没有便,不过有什么关系呢?你暂时可以先交给我五十元。”
那老头子的脑子一样的纷乱,他简直找不出一句可以回答的话,从床铺上一扳起身子,一只手就摸着腰边带着有钥匙。他走近长台的抽屉那边,一把钥匙插进锁子的四方孔里去,要把它打开,农民拿锹子掘石丁儿还没有这么辛苦似的,几乎把所有的气力都用尽了,嘴里像吃下了辛辣的东西似的嗤嗤地倒吸着涎沫,气管里则巴啦巴啦地呼着气,……这边的林老师紧紧的追踪着他,他又想不出一点理由,叫这个不要面子的家伙在凳子上坐一坐也好,那末他可以托辞走出这屋子的外面,不要回头来看他了,只顾远远地逃——而林老师,他的神经对于这一切的感应正也灵敏得很,他看出那吝啬鬼作着不很大方的忸忸怩怩的怪样子,的确动起了怒火,心里十分负气地这样想:“如果我是伍子胥,这就决不会用鞭子来鞭你这楚平王王八蛋的死尸!”他于是“霍——霍——”恶声地咳嗽了一阵,一只手拿了自己的洋布伞,就这样匆匆地走到门口那边去了,但是有一大串袁世凯头的大洋作着清甜悦耳的声音在背后响着,同时又听见那老头子在叫:
“喔,林老师你怎么就走呀?”
林老师顺着势子回去头来,面孔的表情一点破绽也没有,而心里则实在是这样想,“如果你不拿给我,我也并不因而就忿怒起来;如果你拿给我了,我也并不因而就觉得欢喜!”
他于是作着毫未经过变动的声音冷冷地说:
“蚯蚓!——蚯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