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晨醒来,觉得身上压得重重的,好容易才从尺多深的雪堆下钻了出来。在雪堆下面埋着倒还暖和,刚刚一钻出雪堆,白雾便把你包围着,马上就冷得发抖。不过雪是早停止了,雾也不那样浓;但还是看不见山顶,看不见天。
肚子饿,还是那么乌烟瘴气样,还是不想吃。
腿子陷在雪堆里,像不是自己的。实在不想再走。
心头愤恨着,愤恨着。还是愤恨着:
“他奶奶的屄,当鸡巴的兵!”想叫出来,但是又没有叫出来。
听见前面有人踹得雪楚楚地响,接着是问话声:
“你是——?”
“我是陈大全。”一个人答了。
接着便看见李连长模糊的面孔,对准着自己,问:
“你是——?”
看见李连长那副卑鄙凶恶的面孔,早就令人恨不得打他两耳光。但是不知怎么自己又答出来了:
“我是杨方。”
连长又走到后面去了。杨方想,想提起这么一足,便把他踢下崖去;但是足冻木了,提不起来。
耳朵注意着听点后的一个名,听了半天,不见有声音。
连长在后面喊了:
“杨方!”
“有!”
“来!”连长说。
不知怎么,腿是连长的样,连长一喊,自己僵木的腿也提动了。
连长指着一个雪堆说道:
“把吴癞头拉出来!”
杨方看了连长一眼,不说什么,便同王冈弯下腰去,用手把雪拨开,手被雪抹得痛,痛到心头。
呵嗬!吴癞头冻死他妈的了!嘴唇缩着,像笑死样。身体已经僵硬了。
连长叫把吴癞头的枪弹取下来,叫杨方背枪,叫王冈背弹。杨方的心里真是又悲痛,又愤怒,但是终于把枪背在身上。
连长又走到后面去了。
“他奶奶的屄,干掉他!”杨方说。
王冈对他笑了一下。
渐渐地,雾薄起来了。
前面一个一个的传着命令来:
“准备!出发!”
“准备!出发!”
一个一个的又传达到后面去了。
不想走,不想走,但是又不能不走。管他妈的,勉强哽哽噎噎的塞了些糌粑在肚子里去。脸上又糊上一层酥油。
他妈的,走吧!城里面算账去!
楚楚楚,楚楚楚,人又在雪堆里动起来。刺刀又在屁股上啪呀啪地摆动着。马铃声也响起来了。……
今天总算真的逃出了鬼门关。在太阳落山的时候,已经望见了打箭炉北关的栅子,接接连连的房子的烟囱,都在冒着烟。看见了瀑布般的水,看见了黄黄的山,看见了喇嘛,看见了商人……的确雪山是走完了。看见了街市,就好像回了家乡一样,心里也就宽松了一点,不由不嘘出一口闷气——嘘……
不知怎么,在要下山的时候,足虽是痛得要命,总是走得那么起劲;现在看见了栅子,倒反而拖不动,腿子真酸得要断。看见那没有雪的地面,简直想倒下去睡他妈的一觉再说。
几个兵在石头上坐了下来。口里吹着唿哨,眼里望着那些田。张占标心里想:有田种多么好。
“坐着干什么!”连长骑马吼着来了。
“报告连长!我们休息一下。”
“胡说!”李连长吼着,恶狠狠地下了马,提着马鞭走了来。
几个兵并没有立正;坐着说:
“报告连长!足要断了!”
“娘卖屄!你,你,你,”连长的鞭子在兵们的背上抽着。“到此地还敢捣蛋!断了也要走!走!”连长把最后的一个“走”字吼得特别响。
愁苦着脸,大家望望又站了起来。腿子简直没有知觉了,还是要痛苦地拖着走。
看见了旅部,门口摆着一架机关枪,十几个兵在门外闲散地站着,望着这回来的一队。中间有几个是认识的。
“弟兄!辛苦辛苦!”认识的几个向他们打招呼。
夏得海望望他们,痛苦地伸出两只没有指头的手;其余的几个,也同样地伸出来幌了两下。夏得海苦笑道:
“弟兄!这就是出关的手!”
大家就对望着苦笑一下。
忽然对面几个武装的兵士,搀着用绳子绑着的两个徒手兵押着过来了。
“逃兵!”谁叫了一下。
大家都望着那两个,像上屠场的猪样搀着过去了。
这时街上已经在关铺子了,但是很闹热:许多兵拉着一串一串的伕子在街上走。说是第三营准备后天开出关。大家都快感了一下,意思说:我们总算是活着进关来了。
因为一想到自己,更觉得拖不动,什么都不想,只想倒下去。
他们宿营的地点,是东关口的一个破庙里。营长,营副,书记长,以及两个连长住在另外一个好地方。
一点名,又少三个,说是昨天在雪弹子下面冻死了。现在大家都没有心思来理这些。只想睡,横躺直躺的在神龛面前就呼噜呼噜地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