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照在背上,吉士牌烟卷儿掉到水里,流星似的,在自己的眼下,发现了一双黑玉似的大眼珠儿。
“我是一瞧见了你就爱上了你的!”她把可爱的脑袋埋在我怀里,嬉嬉地笑着。“只有你才是我在寻求着的,哪!多么可爱的一副男性的脸子,直线的,近代味的……温柔的眼珠子,懂事的嘴……”
我让她那张会说谎的嘴,啤酒沫似的喷溢着快板的话。
“这张嘴不是会说谎的吧。”到了宿舍里,我又这么地想着。楼上的窗口有人在吹Saxophone,春风吹到脸上来,卷起了我的领子。
“天哪!天哪!”
第二天我想了一下,觉得危险了。她是危险的动物,而我却不是好猎手。现在算是捉到了吗?还是我被她抓住了呢?可是至少……我像解不出方程式似的烦恼起来。到晚上她写了封信来,天真地说:“真是讨厌的人呢!以为你今天一定要来看我的,那知道竟不来。已是我的猎获物了,还这么倔强吗?……”我不敢再看下去,不是已经说得很明白了吗?不能做她的猎获物的。把信往桌上一扔,便钻到书籍城,稿子山,和墨水江里边儿去躲着。
可是糟糕哪!我觉得每一个○字都是她的唇印;墙上钉着的Vil ma Banky的眼,像是她的眼,Nancy Carrol的笑劲儿也像是她的,顶奇怪的是她的鼻子长到Norme Shearer的脸上去了。末了这嘴唇的花在笔杆上开着,在托尔斯泰的秃脑袋上开着,在稿纸上开着……在绘有蔷薇花的灯罩上开着……拿起信来又看下去:“你怕我不是?也像别的男子那么的胆怯不成?今晚上的月亮,像披着一层雾似的蹒跚地走到那边柳枝上面了。可是我爱瞧你那张脸哪——在平面的线条上,向空中突出一条直线来而构成了一张立体的写生,是奇迹呢!”这么刺激的,新鲜的句子。
再去一次吧,这么可爱的句子呢。这些克莱拉宝似的字构成的新鲜的句子围着我,手系着手跳着黑底舞,把我拉到门宫去了——它们是可以把世界上一切男子都拉到那儿去的。
坐在石阶上,手托着腮,歪着头,在玫瑰花旁低低地唱着小夜曲的正是蓉子,门灯的朦胧的光,在地上刻画着她那鸽子似的影子,从黑暗里踏到光雾中,她已经笑着跳过来了。
“你不是想从我这儿逃开去吗?怎么又来啦?”
“你不在等着我吗?”
“因为无聊,才坐在这儿看夜色的。”
“嘴上不是新擦的Tangee吗?”
“讨厌的人哪!”
她已经拉着我的胳膊,走到黑暗的运动场中去了。从光中走到光和阴影的溶合线中,到了黑暗里边,也便站住了。像在说,“你忘了啊”似的看着我。
“蓉子,你是爱我的吧?”
“是的。”
这张“嘴”是不会说谎的,我就吻着这不说谎的嘴。
“蓉子,那些消遣品怎么啦?”
“消遣品还不是消遣品罢哩。”
“在消遣品前面,你不也是说着爱他的话吗?”
“这都因为男子们太傻的缘故,如果不说,他们是会叫化似的跟着你装着哀求的脸,卑鄙的脸,憎恨的脸,讨好的脸,……碰到跟着你歪缠的化子们,不是也只能给一个铜子不是?”
也许她也在把我当消遣品呢,我低着脑袋。
“其实爱不爱是不用说的,只要知道对方的心就够。我是爱你的。你相信吗?是吗;信吗?说呀!我知道你相信的。”
我瞧着她那骗人的说谎的嘴明知道她在撒谎,可还是信了她的谎话。
高速度的恋爱哪!我爱着她,可是她对于我却是个陌生人。我不明白她,她的思想,灵魂,趣味是我所不认识的东西。友谊的了解这基础还没造成,而恋爱已经凭空建筑起来啦!
每天晚上,我总在她窗前吹着口笛学布谷叫。她总是孩子似的跳了出来,嘴里低低地唱着小夜曲,到宿舍门口叫:“Alexy”,我再吹着口笛,她就过来了。从朦胧的光里踏进了植物的阴影里,她就攀着我CoaT的领子,总是像在说“你又忘了啊”似的等着我的吻,我一个轻轻的吻,吻了她,就——“不会是在把我当消遣品吧”这么地想着,可是不是我化子似的缠着她的,是她缠着我的啊,以后她就手杖似的挂在我胳膊上,飘荡着裙角漫步着。我努力在恋爱下面,建筑着友谊的基础。
“你读过《茶花女》吗?”
“这应该是我们的祖母读的。”
“那么你喜欢写实主义的东西吗?譬如说,左拉的《娜娜》,陀思安耶夫斯基的《罪与罚》……”
“想睡的时候拿来读的,对于我是一服良好的催眠剂。我喜欢读保尔穆杭,横光利一,崛口大学,刘易士——是的我顶爱刘易士。”
“在本国呢?”
“我喜欢刘呐鸥的新的话术,郭建英的漫画,和你那种粗暴的文字,犷野的气息……”
真是在刺激和速度上生存着的姑娘哪,蓉子!Jazz,机械,速度,都市文化,美国味,时代美……的产物的集合体。可是问题是在这儿——
“你的女性嫌恶症好了吧?”
“是的,可是你的消化不良症呢?”
“好多啦,是为了少吃小食。”
“一九三一年的新发见哪!女性嫌恶症的病菌是胃病的特效药。”
“可是,也许正相反,消化不良的胃囊的分泌物是女性嫌恶症的注射剂呢?”
对啦,问题是在这儿。换句话说,对于这位危险的动物,我是个好猎手,还是只不幸的绵羊?
真的,去看她这件事也成为我每日工作表的一部分——可是其他工作是有时因为懒得可以省掉的。
每晚上,我坐在校园里池塘的边上,听着她说苏州味的谎话,而我也相信了这谎话。看着水面上的影子,低低地吹着口笛,真像在做梦。她像孩子似的数着天上的星,一颗,两颗,三颗……我吻着她花朵似的嘴一次,两次,三次,……
“人生有什么寂寞呢?人生有什么痛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