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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回 吃花酒贻误兵机 失军心巧来说客

第十三回 吃花酒贻误兵机 失军心巧来说客

且说前回书中从陶如飞家里传说湘岳战事,北军着着进行,南边形势上显有一部份岌岌可危。陶如飞适当战地,以一个素无军事学识的人叫他统率健儿,炮火相见,自然是“退避三舍”,兵气不扬了。但此等事迹,不过缪兰芬姑媳听的道路传言,总未可据以为实。便是提着的那个营长方钧,说他怎生了得,究竟怎生了得的情形,作者因为要叙述赛姑一段艳史,便轻轻在那个北京城里方钧编练军队的时候,兀的就把他搁置下来,心里颇觉得十分抱歉。如今且趁赵珏同宗久安尚未动身之际,偷点空儿再将方钧事迹补叙补叙,好让诸君读这部小说似乎还有点眉目。

方钧自从将兵额补足之后,日日操演,不肯懈怠。他又能不拿出营长身分,嘘寒问暖,共苦同甘,看待那些兵士,仿佛像是自家弟兄们一般。要晓得中国人心虽坏,然而你果然以诚心感化他们,他们也没有不知道感激的道理。说也奇怪,自此以后,那方钧所带的军士,看去只有一营,他那声势浩大,旗帜鲜明,简直同千军万马一般,众志可以成城。这也算得近日带兵的官长里不能有二,不可无一的了。他将军队驻扎在一处地方,便日日听候调遣南下消息。无如那时候政府里对于南军,主战主和,意见尚不能一致,及至过了新年,还不曾有拔队的命令。方钧闷闷不乐,轻易又不肯回转自家公馆见他那一位赛金姨娘,镇日价坐在营里,只好从那些报纸上看看外边的情势。

这一天又看见报上载着我们那位东邻,对于民国很有跃跃欲动之势。方钧猛的将报纸向案上一掼,站起身来失声长叹,说道:“可恨可恨,家里人一般的醉生梦死,不知亡国即在目前,若要救中国之亡,必先将内乱靖得一靖;若讲到和呢,必须两方面开诚布公,剖心相见,暂时将那权利的思想抛置一边。不能借着‘讲和’的名儿,偷偷的乘隙而动。你也乘隙,我也乘隙,那和议便议到一万年,也没有成功的指望。若是战呢,不是南方将北方屈服下来,便是北方将南方屈服下来。到那时候,或者还可以有个归结。万一不痛不痒,今天开一排枪,明天放几尊大炮,旷日持久,不独苦了他们那一般百姓,等到我们大家弄得筋疲力尽,外人不消同我开战,只须向我努一努嘴,挥一挥手,我们还敢不俯首帖耳,惟命是听吗!”方钧越想越害怕起来,好在闲着没事,便命一个卫队备好了马,跨上去直向团长营帐里走来,意思想探问探问政府里可有出兵消息。

是时虽是正月天气,北方寒冷,只见那四山积雪,皑白如银。两旁大路上,衰柳枯芦,瑟瑟作响,彤云压得密层层的,似又有重做严寒模样。方钧走了好几里路,那团长营址已在目前,营门前立着两名荷枪兵士,看见方钧跳下了马,直望里走,慌忙喊着“立正”,举枪而立。方钧略点一点头,同跟着自己的两个卫队已走入营房。其时便走过一个兵士来,问方钧可是来会团长的,现在团长却不在营里,请营长便到里边歇一歇。方钧听见这句话,心中很不乐意,刚待要问他团长现往何所,话还未曾出口,耳边早听见外面一匹马蹄声音滑嗒嗒的直窜到营门口方才停住。倏的便跳下一个人来,身上背着一封公文,双手取下,送入那个同方钧讲话的兵士手里,说:“赶快招呼你们大人,我也不能耽搁,急于回去销差去了。”那个兵士笑嘻嘻的向那人询问道:“大哥请略歇一歇,这封公文,大哥定然知道内中详细,不知有什么紧急事故,何妨先行告诉告诉我们知道!”那人笑道:“你问什么呢,这还不是调剂你们升官发财的道路儿!昨天听说总理在阁议席上已经一意主战,清早便有人打电话到我们旅长那里,命全旅陆续出发。故此旅长就发下这角公文,分付你们团长率领各营先行作个前队,须索即日南下去当前敌,省得弟兄们老远在京里闲着没有事干。倒是弟兄们须得赶紧将这件公事送给你们团长看一看,倘若误了时刻,那也不是顽意儿。”那人说毕,又笑了一笑,旋即出营跨上马飞驰去了。

此处方钧在旁边听得明白,心里兀自吃了一惊,便向那兵士说道:“先前听说团长不在营里,我的意思本想转回去,改一天再来谒见。如今却是不容不等你们大人见一见了,你先将公事送进去,我便在应接室里坐一会罢。”那个兵士果然便捧着那封公文,匆匆走入营后,去寻觅副官,好让他先行开拆。谁知不多一刻,那个兵士空手走出来,向方钧说道:“叵耐我们大人不在营里,便连副官也不在里面,公文已经书记长先生开视过了,说是限在明日拔队起程。若是今晚再寻觅不到团长,这件事怎生发落呢?”方钧笑道:“你们大人不在营里,定然便在他自家公馆,只须多派几位弟兄们去寻一寻,断没有个寻觅不到的道理,何须你如此着急?”那个兵士冷笑了一声,又低低向方钧说道:“若说大人在公馆里,这断然是没有的事。他既然同着副官一齐出去,他们取乐的所在,那就不得而知。往常三日五日在外间流连,这也是稀松平常的事。哪里想得到部里今天忽然来了这封雷厉风行的公事呢?怎生不叫人急煞!”

两人刚在闲话,这个当儿,里面果然传出话来,分派了好几名兵士向各处去寻访团长同那个副官,务尽今晚请团长到营会议出发的事件。兵士们哪里还敢怠慢,立即有好些人都纷纷出营去了。那个同方钧讲话的兵士还站在应接室里唉声叹气。方钧笑道:“团长消遣,左右不过在那些地方,你看他们已经纷纷出营探问去了,你还愁团长今晚不回营预备吗?”那个兵士又跌脚叹道:“营长倒不用说这样宽脾大胃的闲话儿,别的大人们逛窖子,吃花酒,原也是寻常的举动,便是他手底下人也都知道在什么地方;惟有我们这位团长,他的脾气与别人不同,固然公馆里太太同姨太太们管束得紧,不容大人妄走一步,然而大人却又防着被部里知道他的踪迹,偏又喜欢干这些把戏。他在这些上面守的秘密,大约无论什么事儿,也比不过那样精细,除得我们那位副官是大人心腹至好,两人常在一处。至于贴身爷们,大人也从不曾挈带过一个。适才这些弟兄们,虽然大家跑得出去,至于寻得见大人寻不见大人,怕还拿不住十分把稳呢。”方钧听一句,心里踌躇一句,暗想寻不到团长是他们的干系,且不必去管他,我的营里既然得了这样消息,也须赶紧回去料理料理,免得临时慌促。想到此处,便站起身来说道:“若是大人一经回营,请你们飞快递一个信到敝营里,好让我亲自来会大人,面领指示。此刻我也不能再行耽搁了。”说完这话也就踱出营门,跨上马依旧从原路而回。

且缓表方钧回营作何布置。单说那位团长,原是北直隶人氏,复姓闻人,单名一个镜字,在前清时代,倒是好好一个行伍出身。惟目不识丁,生平又痛恨咬文嚼字的人,看见读书的士子,便像是有不共戴天的仇恨似的。今年业已有四十多岁,性情却极狡猾。刚才他营里那个兵士议论他的说话,却很有九分不冤枉他。目下眷了一个妓女,名字叫做爱琴,原是个住家的,与那些窑子不同,却没有多人向他那里走动。自从结识了这位团长,更是屏绝一切,拿出他全身本领单单来对付闻人镜。闻人镜因为这地方很是秘密,便一心一意躲在那里取乐。醋劲又极其利害,固然不许爱琴应外间酒召,便连寻常男人也要自家许可,方才准他出来见客。他这嫖妓,又瞒得人实腾腾的,只有身边这个副官,年纪还轻,面目又生得不恶,是闻人镜的心腹。他到爱琴那里都携带着这位副官做他的一个清客。最可喜的是那个副官,虽然陪着团长在一处顽笑,他却没有染指的希望。原来这副官是江南人,自幼儿不幸成了天阉,决没有剪边的嫌疑。因为目前正是元宵佳节,论外间官样文章,虽然煌煌示谕令人民一概遵用阳历,所有当初的那些元旦元宵名目务须一律改除,好做成一个民国维新的气象。其实那些百姓们固然阳奉阴违,就以官场而论,当这金桥铁锁火树银花的佳节,谁也不是笙管嗷嘈,酒筵徵逐。闻人镜以为作战的计划,一共不曾有个切实消息,逢场作戏,少不得便赶在这灯节前后悄悄的约了那位副官,早一溜烟跑向爱琴那边度节去了。一连乐了三日,他哪里想得到便在这第四日上,不做美的国务院忽然议决出战,陡的命这位闻人团长抛却“桑中之喜”,转作成他一个“三军之惧”呢!

这时候满营的人大家都交头接耳,议论南下的事件。无如兵士们再也没处去寻他这位团长,直把个书记长先生急得走投无路。公馆里也得了这个消息,也纷纷遣人四出,只差敲着锣儿出着招贴。足足等了一日一夜,依然不曾见团长同那副官回来。这件事若是在前清时代,像闻人镜这件延误军机的罪名,哼哼,重则军法从事,轻则也须撤换差委,听候严办。好在目前是中华民国,大家共和,做官的带兵的诸公偶然高高兴,做错了一件两件事也稀松平常得很,谁也犯不着出来查问,同自己家里的人做起对来。况且今日你能摘我的短处,明天我也会出你的乱子。不如你哄我,我哄你,乖乖哄乖乖,混到哪里算到哪里罢了。老实说,他们有兵权的武人,有时高兴,便想占据城池,劫夺饷械,也没有人敢来过问。你道利害不利害!诸君若是再替闻人镜捏着一把汗,怕他因这件事闹出乱子来,岂非看小说淌眼泪——白白的替古人担忧么?

然而话虽如此,一个堂堂团部营里,又是行将出发,几千名兵士在那里伸着头垫着脚盼望团长,偏生那个团长不知跑到哪里去了,也就一时生了些惶恐。方钧等到第三天上,依然是石沉大海,毫无消息。这一日他更不能再行忍耐,想了一个主意,忙忙的跨马跑到团长大营,同书记长斟酌,说:“目下是军情紧急,刻不容缓,湘岳之围,现尚未解,而汀漳乞救,又函电交驰。团长另有要务羁缠,无从觅其踪迹,但是我们这些充当营长的各有干系,各有前程,势不能因为团长一人,大家转来替他分谤。在鄙人愚见,便请先生发行几封公函,将那几位营长都约到营里来,先行开一开会议,或是按兵不动,静候团长回来发落;或者我们就将各营预先出发,走一站算一站,团长随后率领大队按程而进。表面上庶几不致贻外人口实。愚见如此,不审先生以为何如?”此时那位书记长先生也没有一定主见,听见方钧说出这话,也便连连称是,说:“兄弟立即照办,大约尽今晚可以开会,营长还是在此稍待一待呢,还是先请回营,俟诸人到齐,然后再行奉请。”方钧笑道:“兄弟那里布署都已齐备,正无须再行回去,便在此处坐候罢。”那个书记长极口称赞道:“足见营长实心任事,兄弟佩服已极!”他说着这话,随即走入他那个办事室里去发布公函去了。方钧闲着没事,却好室里有现成的烟茶,他便随意吸着雪茄,躺在一张虎皮睡椅上暂为休息。

看看等至日落时分,那几位营长得了开会消息,陆续齐到,大家围坐在餐桌左右。那书记长遂将方钧的话复行说了一遍。大家交头接耳,斟酌了好一会,不约而同的都说是“方营长起先说的那个按兵不动的主意甚好;至于不奉团长命令先行出发的话,兄弟们却不敢赞同。方营长青年任事,发表此等意见,固然想见一片热心,然而未免尚欠些阅历。大家属在同事,苟有所见,不敢不告。方营长要晓得如今世界,既然没有君主,我们唯命是听的,只有团长权力最大,得他的欢心,便可保全地位,拂他的主见,可以立触祸机。所以我们全体的主张,只要将团长敷衍好了,外人还敢来干涉我们的事么?至于什么陆军部,他们尽管闹他们的官样文章,我们大可以置之不理。不然,我们的资深格老,不怕方营长见怪,比较方营长经的阅历算是最多了,难不成方营长想得到的,我们还想不到吗?不过预先出发这句话,实在有些对不住团长。万一团长责备兄弟们轻举妄动起来,他就可以立时贬你做连长做什长,到那时候还懊悔不懊悔呢!”

这一番话,说得那书记先生拍掌喊好。惟有方钧气得鼓着腮颊儿,一言不发。这时候刚待散会,猛从外间气喘吁吁的跑进一个兵士来,笑道:“好了好了,副官业已回营了!”那几位营长忙立起身问道:“大人可回来不曾?”那个兵士又说道:“我们远远的只见副官独自骑着马在大路上行着,却不曾看见大人。”此时各营长听见副官已回,十分忭慰,大家步出营门外面,果然看见那匹东洋高头大马,驮着那个副官,颠头播脑的缓缓的踏着雪地而来。虽然四山暮霭,瞑色沉沉,那副官披着一件大红猩猩的外套,映着沿途瑞雪,却也看得十分清楚。早跑过几名兵士,捉住那马的嚼环拥至大营门首,轻轻将那副官扶得下来。谁知那个副官,正是宿酒未醒,余醺犹在,嘴里不住的喃喃还喊着“五魁”、“八马”猜拳口令。众人十分好笑,一齐拥入室内。副官随即向炕上躺下,四面望了望,见许多营长都约齐了在营里,不由吃了一吓,笑问:“今日有何事故,怎么全行光降?兄弟陪团长多吃了几杯酒,幸亏兄弟酒量还好,不曾大醉,团长却是醺然不省人事,命兄弟回营,取他那一块醒酒宝石,立刻还要到团长那里,命婆子们煎汤让他喝了好睡呢。”说毕,朦胧双眼,又模模糊糊起来,越显得他粉面通红,星眸饧涩。众人真是没法,不得已又向他身上摇了摇,附着耳朵告诉他道:“副官还须禀明团长,部里有了命令,分付团长整军南下,现已迟延了好几日。我们因为寻不见团长,未敢擅自专主,务恳副官快去说一句,兼请团长立刻回营,好预备几时出发。”那个副官虽在昏沉之中,然而这几句话,却深深的刺入他耳朵之内,倏的翻身坐起,跳下炕来,正待说话,猛不防使劲太猛,将炕面前设的一个痰盂儿豁琅琅一声倾翻过来,一个立脚不稳,平空直栽下去。幸亏旁边站着一位营长,身长力大,轻轻将副官抱入怀里,唇馥汗香,真个叫人魂销魄荡。那个副官重又嫣然一笑,口里谦逊着说道:“得罪得罪,不曾碰坏了哪里么?”于是重行站起,向面前那几位营长周旋了几句,立刻分付兵士们将自家的马备好,说:“既然有这样要紧事件,无论团长醉成甚么样儿,我有本领都要强着他回营。诸位今晚不如先行请回,明天再听团长的命令罢。”那几位营长无不唯唯答应,惟有方钧瞧着这样举动,心中很不为然。

至于那个副官,骑着马,一口气又跑转爱琴那里,大踏步直向爱琴房里走进。爱琴见是副官进来,笑着摇摇手,低声说道:“大人正在床上酣睡,你休得再去惊动他。今天他的酒委实喝得不少,我要替他代喝一两杯他都不依,有这告奋勇的本领却不向战阵上去使用,转在这些酒筵上面闹得烟舞涨气,像煞不肯退让一步。你的醒酒石取来没有?停会子他又该骂你兔儿崽子了。”副官正色说道:“你不用在这里开心,还讲什么醒酒石呢!我是特的转来请大人回营的,部里有了公事,叫我们向南边去剿灭那些蛮子,今夜来不及动身,明天一准起程了。”那个爱琴猛的听见这句话,顿时吓得粉脸失色,勉强笑说道:“你不用在这里枉口白舌的胡说,好日歹时辰,万一真个应了这话,那些冲锋打仗的事也不是什么好顽意儿,宁可你同我开心罢。阿弥陀佛,但教耳闻不教眼见。”副官也笑道:“你的话怕不有理,便是我们同我们这大人谁也愿意开这样的差使。无如吃了这一碗瘟饭,他要叫你走,谁敢赖在京里不走呢?好姑娘,你替我将大人唤醒了,我要将适才那些营长讲的话告诉他,看他如何办法,若再迟挨下去,他不怪他吃酒误事,他还待骂我给苦头给他吃呢!”爱琴听到此处,知道副官讲的不是顽话,真个已成事实。眼见别离在即,不由心里一酸,止不住纷纷的落了满襟袖的眼泪。副官在这个当儿也是呜呜咽咽低头不语。

爱琴不得已,一步一步挪至闻人镜床畔,出手轻轻推了一推。闻人镜一个翻身,重又将脸掉过去,向里边睡着。副官更忍不住,也抢近几步“大人”“大人”的喊了半晌。闻人镜方才微微醒转,含糊问道:“谁在这里聒噪,快替我将他推出去!”副官低说道:“是我,有要紧公事来禀大人的。”闻人镜又道:“原来是兔儿崽子又走回来了,我眼睛瞧不见物事,你果然是兔儿崽子,你刷的发儿是怪香的,且低下头来给我摸一摸,我才相信呢。”那个副官这时候没奈何,只得挨近床面前,伸过头去给闻人镜去摸。闻人镜摸了好一会,不禁怪笑起来,说:“不错不错,你有话只管讲罢。”那个副官便将适才回营听见出发的话,详细说了一遍。闻人镜顿时惊出一身冷汗,那酒意便醒了许多,连忙披衣坐起,拍着枕头骂道:“谁想的这样主意,当真叫我们南下了。大新年里,好好的酒不肯去吃,谁耐烦跑这老远的路,同人家去拚命。他们做总长的,只知道动动嘴儿,什么辛辛苦苦,还是我们当武官的去受罪,有了好处,他们又一古拢儿拿去热闹,就不记得是我们拿着性命去换得来的了。兔儿崽子,你回去替我分付他们一句,就说再等些时,瞧瞧南边是个甚么光景儿再行出发不迟!”爱琴听闻人镜讲一句,他便点一句头,到此方才笑容可掬向那副官说道:“我的话如何?大人是最明白不过的,他忍心将我一个人放在这里?况且他这身体是离不得女人家伏侍惯的,一旦孤另另带兵南下,他在路上耐得寂寞,我在家里还耐不得寂寞呢。部里大人们若是有甚么闲话,包管仗在我身上,我去替你的大人说情。”说着又掩口笑了一笑。

那个副官被他们你一句,我一句,说得也有些心动,便接着说道:“大人的主见怕不有理。只是新补充的那个方营长,他的宗旨却与别人不同。自从得了这样消息,便几次三番的闹到大人营里,要同大人面议南下的事件。这几天不曾见大人回营,他说得更是好笑,预备联合各营先行起程,至于大人走与不走,他是一概不管。你看他这不是有意割大人的靴靿子么?这些话都是各营营长背后告诉我听的。大人若是真个不愿意出发,倒要将方营长联络好了方才有济,不然他那些煽惑军心的议论,却很是可虑呢。”闻人镜听了大怒,骂道:“方钧这奴才,他是几时才带兵的!若不是我有心提拔,不怕他部里再有许多倚靠也是无用。如今他公然胆敢同我反对起来,军营无共和,他不要做梦!倚仗他是学校毕业出身,放我们这些老行伍不在眼里。就着你回去向这姓方的营里走一趟,叫他一切听我命令,他若是有一点儿违拗,我立刻有本领撤他的营长,到那时候不要怨我寡情!”副官当时听了这番话,十分得意,重又出门跨上马,也不再拢团部,简直风驰电掣的一路向方钧营里而来。

方钧坐在自家营帐里,正自没好气,又不便发作,又捧着一份报纸在那里消遣。霎时之顷,忽有外边兵士跑入方钧面前,报说副官大人单身来见营长,有要紧公事面谈。方钧将报纸掷下,忙叫请进。那个副官笑吟吟的公然高据上座,未及开口,方钧先行问道:“团长此时毕竟勾留在什么地方?他听见出兵消息想已赶速回营,出发之期定在何日?”那副官笑道:“方营长,你忙什么呢,这件事团长自家不吃紧,你又何苦在这里面白费唇舌?大家落得先将这新年快活过去,随后再看看南边形势,好决行止,也不为迟。我们好在都是自己弟兄,团长不满意你的去处,我也不告诉你了,省得你听见吃惊。我知道你的用心,以为这番南下,若是好好的得几次胜仗,就可以多博些一等文虎、二等文虎。其实你这想头也算呆了,目今政府里那些大老,谁不是醉生梦死,哪里会分得出黑白?有功的不赏,有罪的不诛,已是习成惯例。你便忙得去立点功业,不见得便有什么好处到你。你瞧那几位营长,不是同你处的一样位分,他们就会见风转舵,顺水推船,团长要走呢,他们便跟着走;团长不肯走呢,他们落得在京里养婆娘吃花酒,谁也不肯去恼团长,碰他的老大钉子。你若是以我的说话为然,你从今以后再也不许去向团长营里混闹。”

方钧初时听见这副官议论政府的那番话,倒也暗暗点头,觉得他不为无见。后来又听见他说自己是胡闹,不由怒从心起,严声厉色的吆喝着说道:“你这厮讲话须得仔细,像团长躲在外间狂嫖滥饮,方才算得是胡闹,我向营里去探问出兵日期,兀自正事,该你编派我一个‘胡闹’的罪名?你放明白些,你附合团长做的那些勾当,我哪一件瞧不清楚?不要恼了我的性子,莫说是你这点点副官,任是他团长的位分,只要他所为不正,看我有这本领去责问他!”那个副官却是阴柔成性,方钧虽然同他侃侃辩论,他还是一味的盈盈含笑,低说道:“咳,你们初入军营,少不得还有些锋铓太露,若是经历过一番磨折,那少年豪气定然也会减得下来。我劝你的都是金玉之言,你若不见听,怕后来不要懊悔才算得是生成铁汉呢!”方钧益发焦躁,跳起身子指着那个副官骂道:“我为什么懊悔?你不过仗着团长的怜爱,好让你去媒孽我的短长。好好,你须告诉我,团长此时究在何处?省得你独自一人去讲我的不是,不如我同你一齐去会团长,便亲自在那里辞差!”副官又笑道:“你辞差不辞差,与我又有何干?你要面见团长,尽管在他营里去等候,我又不知道他的下落,叫我怎生告诉你呢。”方钧睁圆两眼怒道:“你这厮还自狡赖!你不是同他在一处吃酒,此时如何会推诿起来。老实说,今晚你若是不将团长下落说得明白,也休想出我这座营门!”那个副官咬牙冷笑道:“哎呀,照你这样蛮横,还要戕杀副官呢!”方钧也笑道:“这个正不消说得,像你这样无耻的长官,便多戕杀几个,算替我们军营里除一小人,又替百姓们去一大害。”说着已从腰间掏出一柄手枪,透亮的放在案上。

那个副官见势头不好,他嘴里虽自强硬,心里毕竟觉得性命要紧,深恐方钧真个做出来,忙拦着说道:“你也不用同我闹这样顽笑,枪头上没有眼睛,万一将内里子弹冒出几个,身上便是老大窟窿,要补也补不及。我真个不知道团长下落,我也不能编着话来哄你,你且放我出营,我替你去寻觅他的所在再来告诉你,想你也须相信我得过。”方钧知道他话已经软了,若是再吓他一吓,包管可以打探着团长踪迹。主意已定,便将眼睛向帐下一望,暗暗示意。好在他们两人在帐里吆喝的时候,其时已有许多兵士伸头垫脚的围拢在两旁观看,此刻见营长向他们表示意见,顿时噪声如雷,大家都喊起来说:“我们抛着家,别着父母,原想替国家出一份力儿,博得个上进。今日政府里有令南下,转是团长藏得影儿也瞧不见,眼见得我们这营也没有出兵的指望了。弟兄们不如先将这脓包副官砍了,然后再反他娘的,一齐去同团长算帐!”一面说,一面就有人汹涌的要想上前来杀副官。只吓得那个副官粉脸失色,不住的向方钧哀求,说:“团长的下落,我一定明白宣布,但求你命他们速行归队,我便感激不尽!”

方钧正待答话,不防从斜刺里冒冒失失的跑上一个人来,一手扯着那副官臂膀,轻轻向外一扭,疼得那副官像杀猪也似的喊起来。方钧看了看那人,正是他表兄刘镛,心里益发好笑,知道他为人卤莽,说得出便做得出,当真闹出别的乱子来,慌忙上前拦着说道:“副官既允许我们交代团长下落,你们大家都须看我分上不可动武。”刘镛喊道:“我也不管他是副官不副官,他将团长交给我们,一百件事与他无干;他若有半点同我们支吾,我只扯下他这条膀子,让他好生回营!”副官不住口的哀告道:“扯下这膀子还得好好的回营么,你们有什么要求,我一一都依从你们便了。”刘镛此时更不迟疑,轻轻的将那副官抱入怀里,跑出营门,命人牵过一匹马来,倏的跳上了马,双双向大道上驰去。方钧哪里还敢怠慢,也就跨马跟在后面,又带了几名兵士吆喝而来。好笑那刘镛,一面走一面向他的路径,他若迟慢得一句,刘镛便在他臂膀上使劲摔他一下,吓得那副官千依百顺,真个指着刘镛,一径到了那个爱琴住的宅子门首。副官又向刘镛哀告道:“团长大人便在里面,请你将我放得下来,留点面子给我,不要被别人家看见笑话。”这时候方钧亦已赶到他们马前,忙命刘镛轻轻将那副官扶得了马,又上前向他安慰了几句,便命刘镛同那几个兵士在门外听候消息,自己偕着那个副官走入内室。

却好闻人镜正同爱琴并坐在一处,猛的看见副官同方钧走得进门,不由的又愧又气,倏的立起身子向方钧打话。方钧近前行了礼,遂侃侃陈述自己的意见,并向团长说了几句吃紧的话,说是“军情紧急,部里的命令,无论如何我们当军人的总宜服从,不可安心先从自己家里反对起来,叫南方听见,益发轻视我们,方是正办。”闻人镜听着,虽然满肚皮的不甚愿意,然而方钧发的议论,委实堂皇冠冕,一时没有话敢去驳回他,转笑嘻嘻的向方钧道歉,说:“这样重大事件,营里的人并不曾有人给信给我,以至延误了时期。不料营长如此热心,这是再好不过的了。明日一早,便请贵营长率队前行,兄弟随后便统领各营,兼程而进,料还不至误事。”方钧见团长看待自己非常隆重,满腔愤气也就消灭了九分;又得了明日拔队的命令,欢喜无限,退了两步便向团长告辞。团长还假意留他在此稍坐,他哪里肯答应,欣然出了大门。将适才的话告诉刘镛,大家笑了笑,径自回营,预备清晨出发去了。惟有那个副官,在方钧营里受了许多罗唣,先前见方钧在此,又不便向团长诉说,及至方钧走后,副官便含悲带恨,将前后情事一一告诉明白。只气得那个闻人镜半晌不能言语,只得用好言抚慰了他一番,说:“横竖他在我的肘腋之下,我们随后再看机会摆布他不迟。”这便是北军在前出发的情形。

方钧拔营走后,那个团长少不得也率领各营,按程向湘岳一带进发。且说方钧的营兵走近湖南地界,命前队向前哨探,已知离南军驻扎的地点不远,方钧便使全营离他们二三十里驻扎下来,休息了一日。这个消息已传至南军各将佐的耳朵里,其时适值他们这边屡获胜仗,北方的军队不是溃散,便都纷纷的打着电报向政府乞援,或是请求停战。所以南边听见方钧不过来了一营,其初毫不介意。有一天在半夜里冒冒失失的去冲方钧的营队,谁知方钧早已有了准备,立即发了口令,大家迎敌上去。那枪弹像雨点似的,要是不发,发了没有个不中的,直打得南军落花流水,退走下去约莫有五六十里地方。南方将佐这才知道方钧是有军事学识的,与寻常那些军官不同。一直隔了有好多日不敢近前再同他对敌。方钧在地方上驻扎了好些时,山川形势与民情风俗都察看详细,他遂得尺则尺,得寸得寸,一步一步围拢过来。

话休絮烦,前后约莫也有大小十余战,真是战无不胜,攻无不利,所有湖南地方,倒有一大半没有南军踪迹。纷纷的捷报,沿途派着兵士向团长营里去报告。闻人镜听了,兀自欢喜。无奈那个副官,记着方钧的嫌隙,越听见他得的胜仗,心里越不舒服,百般的在团长面前媒孽方钧的短处,又暗暗授意军需处,叫他按月的饷银扣着不发。方钧没奈何,只有在本省同那些绅商会议,请他们先行垫发军饷,俟一经领到银子,随后再行偿还。地方上感激他军律严明,从来不曾骚扰过居户,也都愿意替他出力。后来那个副官知道这样事迹,益发由愧生恨,又想了一个主意,便假托团长的命令发给他一封公函,命他尽在本月里将湖南全省肃清。若是办不到这地步,定然是意存观望,显有与南军私通形迹,定行撤他差委,听候查办。方钧接到公函之后,不觉吃了一吓。南军得了这样消息,欢喜不尽,拿定他们老主意,给你个两不照面,把些军队全行分布在那些山深林密之处,任是你方钧再利害些,也叫你英雄没有用武之地,看看又相持了二十余日光景,不但无肃清之望,而且连一个胜仗都没有这指望。

方钧正自焦烦,忽从这一天里,团长派遣了一个人过来,说是方钧劳师糜饷,意存观望,着令即日来营听候查办,所有全营军队即行交给这新营长统带。方钧浩然叹了一口气,随即将那个新营长请得进营,历述在先的战况以及目下的形势,“实缘南军狡猾,不肯出来同我们宣战,我只有一营的兵士,人数不多,分剿既嫌于势孤,包抄又无此大队,实在并无他故。”那个新营长只淡淡冷笑了两声,也不大理会方钧,便逼着他快将全营名册送过来查点人数。方钧没法,只得照着办理,命刘镛将名册检出来送至新营长座前。又传齐了全营的人,告诉他们这番事迹。那些兵士们不听犹可,听了这句话,立刻喧哗起来,说:“我们营长委实有功无过,团长不明,听信副官谗言。要撤换我们营长,我们死也不能答应!”当时众口一辞,其势汹汹,只吓得那个新营长缩颈如龟,躲在一旁,大气儿也不敢出。方钧忙向众人演说,大旨说是军营撤换营长自是常事,你们随我虽不多时,然而平日我叮咛诰诫你们的地方,料想大家也还记得,此刻若是意气用事,酿出意外变故,叫我有何颜面立于世界?那时候你们不是爱我,转是害了我了!刘镛在这个当儿本已有些愤不可遏,想待发作,因为听见方钧这一番话,却不敢造次,只怏怏的站过一边去了。这时全营兵士,虽然未敢妄有举动,然而大家交头接耳,互相私议,便很有些不甚安静。

方钧少不得还要同那新营长勉强周旋,晚间备了一桌筵席陪他饮酒。筵散之后,安置了床帐,一直等待他安寝之后,方钧才缓缓踱入自己营帐。不无又多饮了几杯闷酒,一时心绪潮涌,吃一两盏酽茶,觉得浑身有些燥热,兀自将外边大衣脱了,只穿了一件短衫,步至庭下。其时已是暮春天气,刚值月半,云端里那一轮皓月,照得如水银一般。树荫不动,万籁无声,远远的听见刁斗声音,凄人怀抱。望望身边,只有郝龙一个人站立在侧。方钧不禁慨然说道:“郝龙郝龙,你看中国的事还能叫人满意么?我这小小功名原不足惜,但是把我以前所有的全功,包你不出两三星期,定然又弄得一败涂地。咳!我并非一定帮着政府欺压南军,不过像这样不疼不痒的战事,一日没有个结束,那和议一日没有希望。万一像我这样实心任事的人,多联络几个营头,结实的同南边鏖战一番,叫他们不敢再想着滋生事端,然后再顺着长江三督提倡和议,天下太平可以立致。谁想连我这样一个人,上头都容不得我,还百般的向我来薅恼,任是内阁里日日言战,日日言剿,是再不会收良好结果的。用人的人既然如此,被人用的人自然不得不如彼。鸡虫得失,成败何常?只是苦了那一班老百姓们,商辍于市,农叹于野,不知几时才享得到承平幸福呢!”说着使劲的将脚在地上蹬了蹬,那两眶清泪也就不由簌簌的堕落襟袖。

郝龙见这光景,刚待要拿话去安慰他,忽然帐外走入一个兵士,说:“营门外面有一个人要来求见营长,我们问他姓名,他也不肯告诉我们,说营长会见他自然认识。我们见他形迹可疑,已命人将他拘留住了,因此来禀营长,究竟怎生发落。”方钧凝了凝神,说道:“这地方我并没有什么熟人,这人来求见我又有何意?你们可曾将他身上搜检搜检,看可有什么暗器没有。”那个兵士回道:“这个不消营长分付,他一进营时我们就搜检过了,却是不曾带着暗器。”方钧点点头,说:“你们就将这人请出来罢,等我见了他便知分晓。”兵士答应走得出去。方钧重行又将大衣套好,站在阶沿下等候。

不多一会,果然看见那个兵士引进一个人来,远远的看见方钧,便笑道:“天乐,故人见访,你如何不肯相见?未免有些自矜贵宠了!”方钧已知道这人来访,却待笑着迎接,猛从身后跳出一个汉子,蹿得上前,一把扯住那人的手,笑得合合的说:“你不是同我们一路到京里去的赵大哥,你可将我想煞了!怎么到此刻才赶得来?”方钧笑拦道:“你且让璧如坐下来细谈,何用你这般冒失!”赵珏认得他是刘镛,也向他周旋了几句,方才同方钧分宾主坐下。郝龙也上前相见,赵珏笑道:“好极好极,你也到营里勾当了,随着天乐,料想是不错的。他近来深得政府宠任,又蒙团长垂青,怕不业就功成,指挥如意。论起我的际遇,委实就不如你们了。”说着又掉头向方钧笑道:“天乐,你看我这话讲的是不是?”方钧此时听见赵珏发出这些议论,很有些觉得面红耳赤,笑拦着说道:“至好弟兄,多时不见,何必拿话来挖苦我们,显见得你不以朋友见待。未审吾兄此时现居何所,此番见访又有何故?”赵珏故作失惊说道:“我的话是句句打从肺腑中流出,何尝有挖苦吾兄的意思?即以湖南一省而论,自从吾兄驻节以来,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师长旅长的位置指日可望,岂但区区职守足以大展鸿才?不比弟近年来萍迹东西,浪游无定。因为有人传说战绩,行将迁调大用,是以跋涉至此,希望不弃,遇有机缘时候,携带携带,便感激不尽。”方钧听到此处,又不便说出什么,只长长的叹了口气,低头不语。赵珏已窥其意,故作怫然说道:“兄弟不远千里而来,原是仰求提挈。今日方兄对于兄弟如此落寞,早知情薄,不免悔此一行了。”方钧刚待答话,刘镛更忍耐不得,接着说道:“晦气呀,赵大哥,你早也不来,迟也不来,无巧不巧的赶在今日到我们营里来讲这话儿。方大哥此时还仰仗别人提挈他呢,他还有这势力转来提挈到你?什么师长旅长的指望,连他这小小营长眼见得已经取消了。他这一取消,我们大家拍拍屁股都滚他娘的臭蛋!算当初我们白白的替团部里出了许多死力,这算是酬报我们的谢仪。”赵珏失色说道:“刘兄又在这里同我取笑了,他们北军里的弟兄们,打起败仗来,走的走,逃的逃,到了末了,也不曾见有一个人敢去治他们的罪名。像天乐兄建着如许功劳,不升迁他也罢了,如何会将他的差使撤去?这不是刘兄在此有意欺负我。”

刘镛是个急性子的人,心里受不得一点委屈,哪里容纳得住赵珏这些冷讥热讽的说话,立时暴跳如雷,上前使劲的扯着赵珏手腕,高声吆喝道:“赵大哥,你如不相信我,现有凭证在此,可知我生平断不会说谎。团长那里,今日已将新营长遣派到营,明日便接收我们的军队。我欺骗你,难道这个新营长也帮着我欺骗你不成?”赵珏膀臂被他扯得十分疼痛,还是方钧拦着说道:“镛哥你讲话仔细些,这些事你还提他则甚。如今的世界,像这样不公不平的事也算是不一而足,何况于我这小小营官。”郝龙在旁也插口说道:“赵少爷,你倒不用冤枉我们这刘先生,他的话委实没有半字虚假,只是有些不近情理,所以赵少爷听去觉得同扯谎一般了。”方钧冷笑道:“大家都不必替我不平,我此时已是功名心淡,明天将这些军队点交清楚,回去同家父商议商议,若能措置得三五千金,倒想向欧美一带走一趟,练习练习智识,将来好替同胞们做一番事业。如今是故人相晤,理宜及时行乐,论我这行将罢职的营长,一杯水酒还可以预备得来。郝龙你便替我分付伙夫们一句,看有什么下酒的肴馔,随意取出些,一并算钱还他们。”郝龙答应了,果然从外间捧进几样蔬菜,一壶美酒。四个人将桌子移至月下,彼此对坐下来,一杯一杯的畅饮。

方钧从席间便询问赵珏去年回家的状况,并慨然说道:“还是吾兄见机甚早,当初决意不入政府的漩涡。其时弟之私意,未尝不以为吾兄过于激烈,政界里贤愚不一,何至竟不可一日与居?弟此时是已经弄得身败名裂,回想近年种种事迹,进固嫌其多事,退还觉其太迟。然而弟之初心,却与一般熏心利禄者不同,即此一端,故人如君想还可以相谅。”赵珏笑道:“这也难怪吾兄,我们中国事的成例,大率都是这样。譬如有一个新进少年,心里总想蓬蓬勃勃的出来做一番事业,及至在政界里混得个三年五载,不肖的一定同他们同流合污,沆瀣一气。苟其自爱,势必至造就得你灰心短气,无适而可,一年一年的沉顿下去,头发也白了,眼睛也花了,筋骨也消磨了,不得已为子孙打算,不由的把当年一团盛气付之流水,换了一副黑心,伸出一双辣手,改了一种面目,软了一把骨头,然后举国才没有一个完人,历代才没有一个志士。浑浑噩噩,长此终古,任人宰割,谁曰不宜?我不谓大清帝国如此,中华民国也是如此。总而言之,换汤不换药,哪里去起沉疴?换了一座新舞台,唱戏的还是旧时脚色,哪里会做出好戏。天乐如今不过是小试其端,遽遭磨蝎。哼哼,我怕你不改一改你的肮脏脾气,你将来位置愈高,跌的觔斗还要愈重。这些话你权且当我讲着顽的,也不必认真,但留着应验罢了。”郝龙越听越觉得津津有味,只是点头晃脑,不住口的称赞。唯有那个刘镛,经赵珏这几句话触起他的愤怒,端起大杯子喝了有十来杯酒,跳起身子,指着政府骂了一顿,又指着团长骂一顿,又牵涉到那个新营长身上,也痛痛的骂了一顿。方钧竭力拦着他,他也不听。欲知后事,且阅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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