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书云小姐同赵瑜得了这个消息,自然是惶骇无主,动魄惊心。望着那莽莽海天,哀号欲绝。便是那全船上的人,都在那里互相议论。有的说是失足落水的,有的说是这人疯狂自尽的,饭饱茶余,倒好多一件事去谈论谈论。再看那海舶双轮,依然是倒卷碧波,乱翻白浪,骨东骨东的向前路进发,也没有个为赛姑一人停船去打捞的道理。况且这海水汪洋一望无际,便是打捞也无济于事。书云小姐不得已,只好将方钧唤进舱来,问他看见赛姑投水的情形,毕竟可否有别的言语。方钧一面垂泪,一面指手划脚,说:“好好的彼此都倚着栏干凭眺,再不防他忽然生此短见,倏的涌身下海,我要扯他也扯不及。”书云小姐点了点头,说:“这孩子在先我也猜出他的用意,其求死之念,已非一日,但不料他在这途路之间,忽然抛撇我们而去,我做母亲的白白抚养他一场,倒也罢了!”说到此,又指着赵瑜哭道:“早知如此,又何苦来多此一举?将来叫我这媳妇作何安顿。”说毕又哭。大家再望望赵瑜,已是哭得声嘶泪竭,只有哽咽的分儿。芷芬也含着两包清泪,拍手说道:“我可错怪了他了,先前总讥诮他冷心冷面,对于我这姐姐像是薄幸似的。谁知他有他的心肠,明知道要解脱这世界而去,不忍以负己者负人,我们偏生不体谅他的苦心,百般的替他们撮合此事。‘福兮祸倚’,目前竟酿成这样变局,功魁罪首,我缪芷芬不独负我瑜姐姐,兼负了林少爷了。”方钧接口说道:“林少爷死志既决,可想他胸有成竹,必非仓卒出此,连一句遗嘱都没有。伯母且缓啼哭,倒是在他箱箧里查一查看,怕一样会留下笔墨来,亦未可知。”书云小姐哭道:“我哪里忍心再去查看他箱箧哩,人已是死了,便是查出他的笔迹,益发叫人伤心。”
书云小姐说这话的时候,玉青却十分积伶,早将那两个仆妇唤至面前,分付他们去将少爷的行箧打开来阅看。那些仆妇,先本挟着一团高兴,准拟到了福建,少爷正式结了婚礼,他们少不得总要得些赏号。如今忽然出了这事,大家都哭丧着一副面孔,没精打采的走过来搬移箱笼。玉青便从箱子里一叠一叠的翻出好些字迹,却都不关紧要。后来在一个小皮包里取出三封信函,上面却写着“赛姑绝笔”字样。芷芬眼快,一把早捞到手里,轻轻的启开封皮。原来一封是留给父母的,大致总说是以前作为,罪孽深重,在家庭要算是不肖子弟,在社会要算是无赖国民,万无可逭的。还有逼死祖母一重大罪,日夜疚心,永难解免,除却一死,更无办法。又说此身一死,祖宗血食,虽然由我而斩,然论家族制度,我罪似无可逃。若论国家制度,凡为国民,均同一体,只须黄种一日不灭,即谓林姓百禩永存,亦无不可。一封是赠给赵瑜的,先叙日前拒绝不肯相见的理由,后又力劝赵瑜此后当另缔良缘,断不可为我区区一身,矢柏舟之节,转使我在九泉之下不能瞑目。第三封却是哀告同胞,以为今日国势阽危,甚于累卵,强邻虎视,犹操同室之戈;危幕燕巢,仍作争权之想;激意气者徒取快于一时;安委靡者仅偷安于旦夕。区区之躬,苟无瑕玷,理宜群策群力,相助进行。无如此身已矣,补救无从,不得已借一死为警醒同胞之作用,以后能资助政府者,当为政府之后援,不当仅视政府为仇敌。万众一心,富强有日,则我林赛姑虽死之日犹生之年。这一封书,洋洋约五千余言,因为他篇幅太长,作者却不便把他再抄录出来,徒然占我这部书的地位。好在方钧同赵珏他们在福建晤对的时候,早将这书送入各报馆里,替他按日登录。诸君如要窥他这书的全豹,不妨在报纸上去浏览浏览,此是后事。
再说那时候赵瑜将赛姑赠给他的那封信从头看了一遍,立刻斑斑点点的泪痕,湿透个笺纸,一句也不开口,倏的立起身子直向舱外奔走。依他的意思,原想步赛姑的后尘,依然向那茫茫海水里做了比翼之鹣,连理之木。无如芷芬异常敏捷,早紧紧随在他后,一把将他扯住,含泪向他说道:“姐姐你这是甚么用意呢?林少爷这事,已叫他母亲肝肠寸断,还禁得住你再蹈他的覆辙。你不去替伯母想想,叫他如何得过?况且姐姐的尊堂他还不知道消息,眼巴巴的在家里盼你回去。你这一死,比较林少爷更是无名了。”书云小姐同玉青也百般劝慰,赵瑜只是痛不欲生,茶饭一点儿都不肯入口,只闹得大家神志丧失,坐在船上毫无生趣。芷芬对着赵瑜,只是行监坐守,一点也不敢大意。好容易这一天船抵福建海岸,依书云小姐的意思,便不想舍舟就陆,要在海轮上耽搁几日,依旧随着原船回粤。经芷芬他们再三劝慰,一定要求书云小姐进省去盘桓些时,排遣排遣胸中愁绪。书云小姐被迫不过,也觉得玉青此番归来,必须也有好些日子耽搁,只得勉强答应。
芷芬他们当那未上海轮之先,原已发电到赵瑜家里,叮嘱他们着人来接。湛氏已经将家中一切布置收拾得齐齐整整,准备女儿女婿回家来行礼。这一天计算日期,已知他们行将抵岸,一清早起便分付赵珏带了好几名家人前去迎接他们一干人众。赵珏心里虽然不大愿意,然而想到赛姑此后已是做了自家的妹婿,又奉着母亲命令,也就兴兴头头的跳上轮船,分头寻觅。但见那轮船抵岸之后,上下人等纷纷拥挤,急切看不清楚。赵珏正站在那里东张西望的时候,蓦听见远远的有一个人喊着“璧如,璧如”!赵珏忙掉头一看,原来正是方钧在那里指挥脚夫检点行李呢。赵珏大喜,三脚两步抢得近前,问道:“妹妹他们呢?”方钧用手指着一个房舱说:“婉如同芷芬不是都坐在舱间,璧如来得正好,可帮着我来料理料理。”赵珏此时正待走过去同赵瑜相见,方钧扯了他袖子一把,哭丧着脸说道:“我先告诉你一句话,你可不用跑去大惊小怪,你可知道林赛姑蹈海死了。”赵珏不等他话说完,不由双脚齐顿,嚷道:“你说的甚么?怎么好端端的他会蹈海起来?这一来我们这喜事怎样办呢?”方钧冷笑道:“还提甚么喜事不喜事!他们已是哭得死去活来好几次了,所以我拦着你且缓同他们相见,没的又要累他们哭泣。”赵珏急道:“赛姑他不是为着喜事来的,他这堕海还是有心,还是出自无意呢?”方钧一面支派人挑抬行李,一面向赵珏摇手道:“这里面的细情一言难尽,这地方也不是讲话之所,一会我们回到尊府,再细细告诉你不迟。”赵珏搓手顿足,正没做方法,随来的家人已听出这样消息,登时互相私议,站在一处面面相觑,只是开口不得。赵珏急起来,望着他们骂道:“你们在这里发呆则甚?还不快去多雇几顶轿子来抬小姐他们回去!”方钧笑道:“这且不忙,我们现带来的几个家人,他们早已将轿子预备好了,好在贵管家他们闲着没事,就拜托他们将这许多行李押着先上岸去罢。”众家人答应了一句,立刻各干各事。赵珏毕竟不能忍耐,早跑向舱里去同他妹子相见。赵瑜一见了哥子,只是尽哭,也没有别话可说。赵珏又同书云小姐他们相见,船上不便行礼,只淡淡的说了几句话,然后大家上了轿子。玉青已同书云小姐他们说过,他一径转回母家,改一天再到赵府拜谒。此处一行人众纷纷离了海轮,直向赵府行去。
可怜赵瑜一进了自己的门,已见前前后后悬灯结彩,十分热闹,还有好多亲友的女眷都坐在屋里,知道他们今日回家预备道贺。赵瑜一下了轿,放声大哭,经仆婢们挽扶着,一直哭进内室,吓得湛氏摸不着头脑。亲友女眷也觉得非常诧异。赵瑜一眼看见了母亲,扑向湛氏怀里,只说了一句:“苦命孩儿回来了!”湛氏刚待向他问话,外面接二连三的已通报林太太和缪二小姐都一齐进来。湛氏急忙撇了赵瑜,上前迎接。书云小姐含着满胞眼泪同湛氏相见,彼此行了初会的礼。芷芬也上前拜谒。湛氏见他们都是神情落寞,一点笑容没有,心中已七上八下的跳个不住,看这情形,像是不大吉祥,然而还猜不到他那位爱婿有别的缘故。及至大家分着宾主坐下,你望着我,我望着你,都没有人开口,仿佛哑子一样。还是芷芬性急,指着书云小姐向湛氏说道:“这便是林家伯母。此番本系送着林少爷来入赘的,不料林少爷走到半途之间,忽的堕海身死。”湛氏听到这话,好像劈头的打了一个焦雷一般,登时面容失色,觉得两太阳心里火星直冒,眼睛一黑,忽然晕绝在椅子上面。书云小姐也忍不住嚎啕大哭。赵瑜在旁边益发哭得利害。芷芬也就恓惶无已,拿着衣角去拭眼泪。随来的两个仆妇也帮着哭泣,一时间沸反盈天,哀声动地,吓得那些亲友女眷手足无措。一面忙着去救转湛氏,分付预备姜汤,一匙一匙的灌得下去。湛氏悠悠醒转,依旧儿天儿地的哭闹不休。大家劝一会这个又劝一会那个,好容易才住了哭。湛氏少不得又向他们备问详细。在湛氏想去总还疑惑赛姑是无心落水,决不会抛舍家里这份财产,又新近要娶这一个如花似玉的妻子,白白的轻身起来。依他主意还要派人雇船去向一带海滩上打捞尸骨。众亲友家的女眷乘兴而来,少不得败兴而返,家里一切喜事的陈设,重行收拾得干干净净。书云小姐勉强在赵府住了几日,依旧偕着玉青遄返广东去了,惟有赵瑜茶饭不思,精神恍惚,恹恹毫无生趣。
再讲方钧同赵珏他们这一干人,别的且不忙着,早连夜的将赛姑蹈海而死的事迹分头刊发传单,向各学校里散发。大家得了这样消息,没有一个不提着“林赛姑”三字,崇拜到非常地步,登时鼓舞起来,格外对着那保全青岛抵制日货的风潮竭力进行,毫不退步。便是各商界各工界里面稍明时势的人,也觉得这赛姑的为人真是满腔热血,足以惊醒一班沉迷不醒的国民,于是爱国的热度也就腾腾的加到百十度上。
其时各省的学校学生都忙着成立学生联合会,这个风声传到福建,先由方钧提倡着说道:“林兄决志捐躯,清流殒命,这件事是人人不肯做的,这件事却又是人人不必都去做的。我何以说这话呢?若是人人肯做林兄之死,倒不足为奇;若是人人都效法他去做,则蜩螗国事,时局艰难,更有谁人出来担负。林兄原是福建人氏,论他家财产之富,虽然不能首屈一指,却还在数一数二之列。他便安然做个纨袴子弟,也尽够他一生逍遥快活。况且新婚在迩,娶的妻子又系自幼儿耳鬓厮磨,志同道合,将来闺房的幸福定是人人艳羡的。他公然抛弃一切,不惜以一死做全国人的模范,要使那些争权慕利的人,人人都挟着一种百折不回的志向,冒险进行,还有甚么顾虑,还有甚么畏惧!如今他死却已死了,后来之责,我们做朋友的不替他去继续,更有谁来替他继续。做得好呢,五色国旗,一定还有飞舞全球之日,即使做得不好,大家末了毕竟还有一死,不妨偕着我那林兄,永作波臣,后先媲美。目前的风潮是再接再厉,由北京而遍及全国。我们这福建并非化外,即使没有林兄做我们一个榜样,我们也该鼓励前进,何况林兄还眼巴巴的在天国里瞧着我们呢!”
他这一篇议论,发表出来之后,不但赵珏心悦诚服,便有那许多学校,始则激着赛姑的事迹,继则感着方钧的言论,没有一个不奋起急追,大家都在暗中秘密运动。还有许多女学校,更禁不住缪芷芬在里边鼓动,先说时势如何危急,又告诉他们林赛姑的为人,怎生拒绝婚姻,怎生舍命救国。那一班女学生格外的富于感情,赞叹不置,便真有买丝绣像的,那个哀词挽对,更是不消说得。于是福建的那个学生联合会,男校里便有方钧为首,女校里便有芷芬为首,甚么刊布传单,到处演说,闹得惊天动地。恰好从政府里又传出捕捉大学学生的消息,反响愈烈,罢课的举动渐渐发生。福建的学生,少不得随波逐流,也就互相罢课起来了。罢课之后,格外没有事做,镇日价便团聚在那联合会里,议论进行的方法。除得雪片价电报向北京拍发,要求将捕捉的学生释放,他们还怕不能达到目的,渐渐的想去哀求商人罢市。那时候地方上的官吏也打听得外间闹得甚是利害,初则还推聋装哑,不去理会他们,又因为上次在公园里兵营逼迫女生,大违舆论,这一次也就不肯轻举妄动,以为学生的能力,除得罢课也没有甚么别的本领,且自任他们去闹一会,过些时一定会自然消灭的。却不料后来愈闹愈紧,公然要去办到罢市这一层举动。好在官吏的敏捷手腕,比较学生总还利害些,早在这个当儿,将省里商会的会长请到署里来议会,叮嘱会长去安抚各商人,不可随声附和。
这商会会长,名字叫做王璈,家资富厚,省里有许多大商铺都系他的资本。为人又极其狡猾,素来同政府各方面最通声气。他虽然也是一个商人,自从运动得了这个会长头衔,俨然有前清一二品大员的威焰,说出一句话,做出一件事,众商人惟有唯唯听命,从来不敢向他违拗的。当时各官长在饮酒之间,遂竭力的向王璈疏通,劝他务必持着稳健态度,不可为外间群议摇动。万一商人持重,不去盲从,任他们学生再会闹些也不足为害,以后大功告成,省长必然有所酬报。王璈登时眉飞色舞,拍着胸脯说道:“这事全交在会长一人身上,包管没事,众商人各有血本干系,谁肯将店门关闭起来不做交易,自己去同自己为难?至于行政一方面,自有官吏主持,他们做学生的只合埋头课业,将来造就成材,何能容着他们干涉外交,公然高谈‘救国’起来。想那一班年轻的孩子究有多大见识?譬如一家总还有个家主,子弟不服从家主,便是不肖的子弟;一国总还有个元首,国民不服从元首,便是叛乱的国民。风传有个甚么姓林的,他还为着这事,白白的蹈海而死,这分明活得不耐烦,所以遭这天谴。他们偏说这林的死得有价值,益发胡闹得不可开交,岂非笑话!况且抵制日货这件事,与邻国亲善上很有重大危险,我国本无实力,徒因口舌上致触强邻之怒,也非善策。学生呢,会长却没有这权力去压制他们。若讲到蠢蠢商民,不是会长说句夸口的话,却是言听计从,不敢有丝毫的违拗。罢市举动,我要不去布发传单,他们断不至显干法律。”说到此又低低笑道:“事平之后,只求省长大人保举保举会长,那就感恩非浅了。”
那些官吏听他说出这一番话,交口称赞他卓识远见。王璈益发得意,席散之后,第二天便忙着去请几个有体面些的商人,将上峰的意思一一告诉他们。有以他这话为然的,有虽然不以他的话为然,当面却不敢驳回的,依然没有甚么结果。然而毕竟因为王璈这一番布置,众多商人心里虽然不平,外面却都在那里观望街市景象,依旧没有甚么变动。王璈十分欢喜,借着这事,便时时向官场里去走动,吃酒打牌,非常快活。
方钧他们也议了许多办法,第一件便是制了许多旗帜,招摇过市,恳恳切切的说出许多亡国的惨状。谁知闹了好几日,除得学生在社会上往来奔走,没事时候还去向各店铺里调查日货,其余的百姓,大都在背地里私议,一点表示都没有。方钧同赵珏后来也打听出王璈的事迹,只是唉声叹气,也只好付之无可如何。不料这一晚忽然接得上海的电报,说是因为北京又捕获学生四千余名,群情愤激,已于本日全行罢市。方钧得了这样消息,喜得手舞足蹈,随即拿了那封电稿,跑向女子师范学校里去给芷芬阅看。相见之下,方钧哈哈的笑道:“人心不死,国运必昌。我不料中国商民竟还有这样热心。上海为通国商务总汇之区,他们既已罢市,各处必有闻风继起者。我们福建何肯甘居人后!明日一早,我们便刊发传单,遍告此事,行见不逾片晷。我们这街市上,一定要罢市起来了。”芷芬望他冷笑了一声,说道:“你且休这样快活,我且问你,那个商会会长日前的举动,你可知道不知道?”方钧笑道:“这个我岂有不知道的道理?但是王璈那厮,他有本领迎合上意,他难道还有这本领遏制群情吗?果使众商民全行罢市,管教他翻着眼白望着,他不羞死总要气死。”芷芬摇头说道:“这个怕还未必,当这开通时代,我却不敢鄙薄商界里的诸君竟没有一个热心国事的。但是商人性质,却又与我辈不同,他们各有性命财产,总还得瞻前顾后,方才毅然决行此举,所谓‘可与乐成,难与虑始’。果使大家都去罢市,他们自然会随声附和,不约而同;若是你望着我,我望着你,你不敢去举行,他又不敢来发动,再加着王璈那厮从中阻挠,包管罢市这一层在上海容易,在我们福建却很烦难呢!”方钧笑道:“照你这样讲,又未免过虑了。必先有国,然后有家,不去爱国,如何保家?又如何可以保得财产?众商人不是不知这道理的。区区王璈何足为梗。你平时发的议论,我却没有一次不佩服你,这一次我转觉得你过于蝎蝎螯螯的了。”芷芬将粉面一红,不禁含怒说道:“横竖你干你的,我干我的,果然遂了你的志愿,那是再好不过的了,万一王璈那厮不达时务,凭着我芷芬不死,我都有这本领去对付他。”方钧笑道:“芷芬,你却不可过于托大,也不宜过于激切。如今世界还有甚么公理,你还须诸事慎重方是正理。”芷芬怒道:“林赛姑在天之灵,巴巴的望我们替他积极进行,维持国事,若是你也顾虑,他也慎重,不如各自缩着头坐在家里,又何必苦苦的忙着罢课,又苦苦忙着罢市呢!你的身家性命要紧,你且去相机行事。至于我呢,只晓得努力向前,却不用你来体恤我。”方钧被他这一顿抢白,不免羞惭满面,重行陪笑说道:“谁说性命要紧的,不过死也要死得有个名望,若一味的凭血气之勇,便是绝项断脰,徒然供别人讥诮,这不仍是‘匹夫匹妇自经沟渎’的办法!”芷芬笑道:“呸,谁告诉你凭血气之勇的,难不成我便去同那姓王的匹夫拚命,他还不配呢!好歹你只管瞧着罢了。”方钧到此也无可再说,只得别了芷芬,依然回转到那学生联合会里。第一件只有将那上海罢市的话刊出许多传单,分派众学生持向各店铺各热闹街市里布散。登时这一种消息遍传全省,有一班明白事理的商人便想依样进行。一时街谈巷议,“罢市罢市”的声音竟不约而同的互相鼓舞起来。
商人性质,毕竟老成持重的居多。无论心里要干这件事若何的蓬蓬勃勃,却不敢擅自举动,少不得集合了一大群人,走向商会会长那里,去要求着罢市。会长王璈听见这话,随即吃了一吓,又因为自家在官吏那边是承认过的,说是断不至发生意外,此刻忽然觉得这罢市风潮公然像那流行病一般,竟会传集到本省街市,不免手足无措。幸喜他有这一副厚脸,当时勉强用好言安慰,历叙这不可罢市的理由。无如你说只是说,众商人闹只是闹,把一所商会里竟闹得仿佛是登台演戏,人声庞杂,众口喧哗,很不安静。王璈被他们闹得没法,又觉得大势所趋,非自己的权力可以按捺得下。他又狡猾不过,并不肯独为其难,悄悄的退入后面,打发人快去请警察厅长和县知事到会商办要公。这时候众商人瞥眼忽然不看见王璈,还只当他逃遁起来,便有好多人揎拳掳袖,要进去寻觅会长。正难分解,蓦听见大门外面一路吆喝着,说是厅长同县长到了。商人胆子最小,听见官长已到,那时已走去大半,剩了一半是大铺子里的执事,依然排列坐在厅上。王璈忙着出外迎接厅长县长,请他们二公坐了主席,自己侧首相陪,便将众商人来意,侃侃表明了一遍。那厅长性情最是猛厉,听了这话,大大不以为然,还是县长有些见识,从中调和说道:“北京捕捉学生这事,尚在传闻,众商人热心爱国,本县长也极加赞许。不但本县长如是,即省长督军亦莫不如是。为今之计,众商人且安心忍耐数日,俟督军打一个电报到部里询问,并将众商人的意思代为陈明,如果北京政府里没有这事就罢了,万一果有这事,再不肯俯顺舆情,力维公论,那时候一任众商人若何行动,本县长定表赞同,决不加以干涉。至于目下这几日间,千万不可率意而行,致干法纪。”这一篇话,说得有情有理,八面圆通。第一个先由王璈拍掌喊好,众商人也就各各无辞,一哄而散。
方钧刚派着人在外打探这样消息,及至听到这里,再一向街市去观看观看,只见各铺户依然照旧交易,丝毫没有别的变象,心里不由焦急万状,只是往来的盘旋,并无主意。一直等到第二天上会见赵珏,赵珏也是唉声叹气,说我们这福建商人,竟是毫无血性,怎么外省已纷纷的全都罢市起来,我们这地方难不成竟是化外!他们刚在这里互相感叹,那里会知道那一天王璈在商会里做了这一番的手脚呢。
王璈却是得意非常,便偶然从路上瞧见那些学生,他都露着趾高气扬的颜色。谁知那些商人当时虽然听了县长的话,在铺子里安心等候。转眼之间,倒又过了三四日,见县长那里也没有回信,大家相约又到商会里去求见王璈。王璈早躲起来,简直给他们一个永不见面。众人知道已为王璈所骗,各各愤不可遏,竟不待王璈的命令,从这一天早间互相不去开门。王璈打听得确实,便又施展手腕,随同警厅里许多警士沿街察勘,见有不曾开门的,始则婉言劝导,继则用压力去强制他们,说是谁发起这事,就带谁去见警察厅长。商人胆小,纵有几家罢市的听见这话,早又将门开放了,仍是个毫无效力。王璈见这模样,相信罢市这一层断然不会竟成事实,当晚便欢欢喜喜的转回家里。晚膳之后,同了妻子儿女坐在一处,将这事当做笑柄,互相谈论。
时刚二鼓,王璈方待就寝,忽的听见屋瓦上有人行动。他是个怀着鬼胎的人,遂不由吃了一惊,刚要询问,这个当儿,房门开处忽然看见一个伶仃女子,身上结束得非常紧密,已走近自家身边,吆喝了一声说:“王璈奴才,你认识我么?”说时迟,那时快,早由腰间拔出一柄宝刀,冷光森森,逼人毛发。世界上大凡像王璈这一种人,任你唾弃他、笑骂他,他一总不觉得害怕。至于性命这一层,却是非常要紧。总以为一个人既然没了性命,那以前谄媚官吏欺压良民的种种手段,又所为何来呢?是以缪芷芬小姐早洞见这些匹夫的症结,施展出他擒贼擒王的手腕,觉得比较方钧他们尽在那里奔走呼号容易收效些。那一天他同方钧驳诘的当儿,早就存了这样念头,只是不曾对方钧明说出来。及至过了几日,罢市这一层文字简直没有做得到本题,他遂从这一晚上阑入王璈的住宅,给他一个措手不及。果然王璈这时候已吓得浑身抖战,先还疑惑他是强盗,后来听出芷芬口气,是专为罢市而来。再回头看一看房里的女眷,早都逃避的逃避,惟有他妻子是呆呆的站在半边。他也没有别法,只连珠价哀求饶命,无论甚么事都可以允许。芷芬知道他胆小,便命他立刻布散传单,分付众商店明天不许开市。王璈抱着头抖抖的说道:“依你依你,但是今夜已近二更时分,便是传单也来不及布散,容待过了今夜,明天一准遵照小姐的话办理,小姐不妨先请回学校。”刚说到此,芷芬接着冷笑道:“你这厮如此狡猾,平日为人,已可想见。你将我当三岁孩儿哄骗,骗我今夜将你释放,你明日倒好向督署里一躲,再不然去报告警察,好多派些警士过来,替你防守门户。要知道那些警士为地方上造福则不足,为你们这些会长保护则有余。那时候我难道还跑来同你开仗不成?”芷芬一面说,一面早露出一种慷慨激昂的态度来。王璈连连哀告道:“小姐有话尽管分付,千万不可动怒,我适才说的既然不是,依小姐意思,究竟要我怎么样呢?”芷芬冷笑道:“若是要我饶你,你尽今夜多写几张分付众商人罢市的布告交代给我,我携回去,自然会着人上街去张贴,很不用你再去费心。”
王璈这时候真是万不得已,惟有连声答应。他妻子见他们已有办法,方才殷殷勤勤的将芷芬邀过一边,备茶款待。众家人也就陆续出来。王璈忙命人拿了笔砚,真个便坐在房间里写了十多张布告,但下面不用了自家名字。芷芬还逼着他亲自签了字,然后一张一张的过了目,把来折叠完好,向怀里一塞,方才带着宝刀起身告别。王璈夫妇一直送至门外。芷芬一路走着,重行向他笑说道:“王先生你须知道今日时事,与当初专制政体大不相同,任政府里那般赫赫威权,尚不敢显违民意,你这会长有多大能耐!不去帮着众商人做一番事业,转阴谋诡计的去献媚长官。我是一个娉婷弱女,今日尚是文明对待,你早恐惧得那个样儿,万一长此不改,将来再遇着比我还激烈些的人,你这性命财产怕一总保不住安稳。我觉得你这人可与为恶,也还可与为善,是以用忠言奉告。你若是相信我呢,毕竟是你的造化;如果你不见信,依然任意去倒行逆施,放着我芷芬在福建一日,包可以看得见你的将来结果。”王璈更没有别话可说,只是唯唯答应。
芷芬别了他们,遄返学校,大家正坐在那里等候消息,一见他欣然而回,知道这件事已经就绪,纷纷的都去向他询问。芷芬略略答了几句,立刻便命人去将方钧请来。方钧正坐在赵珏家里无计可施,忽然听见芷芬相请,也猜不出有甚缘故,便约同赵珏一齐前去。见了芷芬之后,芷芬不曾说甚,早从桌上将王璈亲手写的布告一古拢儿拿来给他们瞧看。方钧同赵珏两人望着那布告朗朗念了一遍,真是出自意外,不禁望着芷芬笑问道:“这布告是打从哪里来的?王璈那厮如何竟有亲笔写这样物事?还请小姐明白宣示,好让我们听了欢喜。”芷芬笑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若是凭着你们去干,哪里会奏此功效。”说着便将当晚事迹一一告诉他们,直喜得个方钧手舞足蹈,笑道:“佩服佩服,但是倒累着小姐独为其难了!我当替众商民顿首道谢。”芷芬笑道:“大家都是为国,谁又要你们道谢。但是我同那厮缠了半夜,委实辛苦已极,我能将这布告取得来,至于若何布置,还仰仗你同赵先生一同去干,我可要睡一会子,休息休息了。”赵珏笑道:“这事小姐放心,我同天乐此时就着人遍处张贴起来,包管明天再没有人肯做买卖。”说毕,同方钧取了那一叠布告,别了芷芬,也不回家,径自向联合会里走去。
那会里本有好些学生住在那里常川办事,方钧便纠合了他们,分派着人,按着地段将这布告连夜张贴好了。果不其然,到了第二天上,那街市各商铺,一人传十,十人传百,真个没有一家肯做交易,顿时将一所热闹省城变得像鬼市一般,便连行路的人觉得比往常都少得许多。这个缘故,固然由于各人心理上都一致不以政府举动为然,而且这商会会长的威权,竟是登高一呼,万方响应。再说这个消息一霎时便传入各署,初则还不肯相信,继而派人上街略为探听,才知道竟演成事实,众官吏都觉得出自意外,以为那会长王璈本同我们是一鼻孔出气,如何竟不曾同我们斟酌就擅自发表布告,难道他不怕督军震怒么?大家正在那里互相议论,猛不防外面已有人通报进来,说是会长到来求见。先由警察厅长叫请,见了王璈,不由放下一副严厉面孔,问他外间的举动可否知道。王璈自经芷芬恫吓之后,当夜原想将这一件事一总推在女学生身上,好洗脱自己的干系。不料在五更时分,发现天良,觉得爱国热肠应该是人人所同具的,以缪家小姐不过是一个十几岁的女孩子,他竟不畏强御,甘犯险难,来同我王璈施此手段,临别之顷,还谆谆用言相劝,说的那一番话,委实是金石之论,颠扑不破的大道理。我王璈也是国民一份子,并非化外,何独连一个女孩子都不如起来。若果甘冒不韪,倒行逆施,剩此须眉,何以立于今日的世界?如此委曲想去,第二天清晨,不但不去阻拦各家铺户,而且竟公然来同各官相见,第一便来先会警察厅长。及至厅长问他这话,他转不慌不忙将芷芬恫吓的事一字不曾提起,反说是上海既已罢市,昨夜有电报到此,会长一再思维,在势不得不同他们一致进行。明知会长这番办法有干宪怒,然而为俯顺舆情,维持大局计,却是不得不出此着,伏祈厅长原谅。
那个厅长忽然见他换了这一番论调,不由气得须发怒张,连声冷笑说道:“好好,好个‘俯顺舆情’,‘维持大局’,你这小小会长,竟比督军见识高得许多!你且回去,听候督军发落罢。”说毕也不送客,拂袖竟起。王璈虽然吃了这一顿没趣,然而问心无愧,却也不去计较,竟自转回家里坐着,猜道督军他们必有一番威压,还隐隐替芷芬他们耽心。果然竟不出王璈所料,约莫午后光景,已有人纷纷传说,督署里已派了许多军队,一面押令各铺开门,一面捕获学生入狱。说也奇怪,论我们中国商人的性质,素来胆小,便是偶然看见本地县令发一张示谕,无论有理没理,大家都是服服贴贴,不敢有丝毫违拗。何况以堂堂督军,尊严无比,所派的军队又复荷枪实弹,如临大敌。谁知他们见了竟毫不为意,任你说得舌敝唇焦,他们只是如聋如哑,便有几家迫于威势,军队在这里时候,他们勉强开放门户,及至军队过去又重新关闭起来,真弄得那些带兵官没了主意。后来总觉得此事是学生主动,遂迁怒到学生身上,在督军用意,不过命他们对于学生略略恐吓一番。军官们却是不然,竟从联合大会里,将所有学生一古拢儿捕捉出来,路途之间,只须瞧见是学生装束也就牵连而去。又恐没有这偌大监狱拘系多人,是以拣选了一个极大操场,将他们围在里面,足足围了有一昼一夜。那些学生程度更好,一任你百般凌折,他们不但毫无怨言,转是态度安详声色不动。除得女学生不曾逮捕,至于方钧赵珏一齐都在罗网之列。
这时候,只急得赵珏的母亲湛氏,既望着赵瑜,连日以来是哀哀欲绝,又听见儿子被捕,还不知道性命如何。芷芬小姐偷着空儿还去看望赵瑜,安慰湛氏,又向各处拍发函电,叙述学生被捕的缘由。各处接得这种消息,大动公愤,不住一起一起的用电报来责问督军。幸喜其时北京政府忽的翻然变计,先前政府里总疑惑学生是为人利用,商人是为学生利用,后来接得各省纷纷报告,仅以罢市这一件而论,几于万方响应,一道同风,然后才知道民气发扬,那些压制政策万万施行不去。便在这个当儿下了一道命令,把那卖国贼曹、章、陆三人一齐罢职。各省闻得这信,真个欢声雷动,无不额首称庆,立刻重行开市,福建这边自然也照这样办法。督军也只好将机就计,命军队将学生好好释放,又拍了许多电报纷至各处,表白自己并不曾虐待学生。
再说方钧同赵珏一干人出来之后,觉得他们所希冀的目的,一是抵制外货,一是铲除国贼,可算到此已略告成功,自然说不尽心中愉快。各省的学生,自然各有功不可没的去处。至于福建这一省,在各校各学生论功行赏,早公推出男校这边,惟方钧同赵珏用力居多;女校这边,惟芷芬小姐用力居多。当时虽然不能像君主时代,或是晋他们一阶,加他们一爵,然而群情推戴,少不得对着他们三人必有相当的酬报。于是择定了一个日期,大家便在那个学生联合会里开了一场会议,这一次会议却是议的甚么哩?说来却也可笑,原来金戈铁甲,既销为日月之光,粉盒脂奁,遂叠奏凤鸾之曲。众学生知道方钧同芷芬女士在先本有婚约,尚不曾行着正式婚礼,他们便想在这个当儿替他们联合起来,做一场圆满筵席。所有婚事中的用项,并不须方钧同芷芬料理,大家将贺份儿公凑齐全,便足够这一天的热闹,这是一层;后来又打听得赵珏也聘定了刘秀珊女士为室,一双两好,便在一处举行。在他们三人既算得酬庸,在众学生又可以借此聚乐。计议已定,然后才将方钧赵珏缪芷芬女士约得过来,将此番举动一一告诉他们,至于结婚行礼的场所,便在公园里面,以为方钧缪芷芬那一天在公园遇合的纪念。
其时方钧听见这话,自然喜形于色,虽然谦谢了几句,也就默认其事。赵珏因为方钧上次至闽,曾奉着他姑母的言语,说:“既是刘府这边求亲,他没有不允许的道理,母亲湛氏已经替他们订了婚约,这件事少不得是要做的。既然附合在公园里同时举行,又比较在家庭之间增许多光彩。不过因为秀珊女士尚远处北京,一时未必能来就婚,尚待回家禀明母亲,发信向那边通知一声,好让那边预备妥帖,再送秀珊到来,不知大家还能等待不能等待。”众学生又道:“这件事原非仓卒可办,至快必须迟至半月以后,赵兄回去快快通信,想还来得及哩。”赵珏当时也答应了。惟有芷芬同好几位女同学坐在一边,听他们纷纷谈论,他却不去赞同,也不过去驳辩。停了好半晌,方才侃侃提议着说道:“目前这件大事,众擎易举,独力难成,不集合全省同学,不足以济事,不集合全国同学,也不足以济事。在鄙人固不敢贪天以为功,在诸君尤不可因此而论报。况曹章虽去,奸佞犹多,签字虽停,隐祸尚伏。悲观固不必抱,而乐观亦未必可期。莽莽神州,危机遍地,国难不已,何以家为?然而既承诸君挚爱,不惜牺牲职务,糜费金钱,诚意热心,为鄙人等议成婚礼,鄙人等实逼处此,若必过于坚拒,亦恐近于矫情,只得敬谨拜嘉,勉循盛意。”
众学生先前听见芷芬口气,觉得此举简直不能成立,后来又见他慨然允许,不禁十分快畅,不约而同的,那鼓掌之声,如雷而起。众女同学也就一例的色然而喜,含笑相迎。芷芬等他们鼓掌既毕,重又叹着说道:“但是诸君对于我们生者,固已曲尽其情。然而我们生者对于已死的那位林先生,未免有些抱歉。诸君要知道别的省分,我们姑且勿论,若讲到这福建一隅,我同诸君所以竭力进行,固是大局关系,义不容辞。至于这一番拚生拚死,‘刀锯在前,桁杨在后’,并不肯有丝毫让步,一半还由于想到林先生蹈海这一节,叫人勇往直前,不遑返顾。今日侥幸算已集事,苟一想到茫茫长夜,尚有一英姿飒爽的少年抛弃室家,解脱遗蜕,在那里翘首盼望。他虽不索我们的酬报,我们若竟置之不理,将来何以鼓舞后哲,又何以安慰英灵?”芷芬说到沉痛去处,那一把感慨淋漓的痛泪也就登时挥洒出来。众学生也便竦然动听,全行起立,敬待芷芬往下再说。
芷芬哽咽又说道:“诸君只知道赵先生同刘女士定有婚约,又知道方先生与鄙人定有婚约,还不知道赵先生有位令妹婉如女士同林先生所定的婚约尚在我们四人以前。他这一次本系随着林先生回里结婚,林先生便因为国步艰难,人心全死,不惜舍自己之生命警醒全国同胞。万一侥天之幸,那时候他不在海轮上赴义,此次同我们一齐在公园里行礼,何等荣幸,何等快慰!如今转将那婉如女士抛弃下来,只影伶仃,凄惶无主,我们不先去安慰婉如女士,转忙着自家的事,似与天理上人情上均讲不过去。不知诸君还以鄙人这话为然么?”众学生齐齐答应着道:“缪女士所论极是,提议及此,实为吾辈所思虑不到。但是一方面安慰赵女士,一方面酬报林先生,毕竟若何办法?还祈缪女士筹划进行,同人等无不赞同。”芷芬又说道:“这又没有别的办法,依我愚见,固然刘女士远在北京,仓卒不及到省,即以我辈而论,亦须稍事摒挡半月之限,尚觉匆促,不如尽先将这半月全行料理林先生的事,大家在公园里替他设起灵座,由同人等开一追悼大会,务须请赵女士亲自出席;一方面将林先生就义事迹编成行状,在南北各家报纸上详细登载,征求各处的挽对哀词裒集成册,立行刊刻,庶几光泉坏而彰义烈,也叫那些贪生鄙夫知道死有死的价值,与其偷息世间,为人奴隶,为人犬马,远不如飘然羽化,抛弃了这五浊世界,还落得后人唏嘘凭吊,感喟无穷。至于我们的婚礼费用,既由诸同学热心担任,鄙人等所谓却之不恭,受之有愧。然而遂叫我们不名一钱,安然享此厚贶,我们毕竟万分抱歉。所以我倒有一个主意,林先生此番开追悼会的一切费用通由我们两边分认,断断不许诸同学再行问讯。‘惜贤耻独为君子’,想诸同学亦应体谅我们的私衷。”芷芬说完这话,众人觉得他义理交尽,无不心悦诚服,又拍了一阵手,遂行订议。方钧同赵珏更是不消说得,自然愿意出这重赀襄办林赛姑开会的经济。
大家散会之后,赵珏同方钧一路回去,笑着向方钧说道:“你看缪小姐这一番作用,真是叫人钦佩已极!像这种女郎,做了你的妻子,不知你几生修到。我仔细想去,我却不甚值得,从往年便魂梦颠倒,把全副精神都注重在那假林小姐身上,谁知一旦败露,我只白落得一个贻笑千古,转有意无意的将一个妹子给他为妇,这也罢了;偏生事机不测,赛姑忽然又蹈海而死,弄得舍妹只身无主,未成凤耦,先叹鸾孤。便是刘家小姐,虽也秀丽天然,至于比较起缪小姐来,终究有大巫小巫之叹。天乐天乐,上帝何厚于你,何薄于我兄妹二人?我转有些由羡生妒起来了!”方钧这时候虽也勉强谦逊了几句,然而总算说不出心中愉乐的去处,那眉宇之间也就露着扬扬自得的颜色。
两人回家之后,赵珏便进去见了母亲,又告诉他妹子赵瑜,说是大家要替林赛姑追悼的话。赵瑜听毕,益发伤心落泪,哭泣不止。赵珏又问赛姑可有甚么小影在妹妹这里,也须将他取出来,交给他们在会场里悬挂,以便大家行礼。赵瑜哭道:“前番匆匆由广东旋里,妹子轻易是不便同他相见,也不曾向他索取小影。可惜林家伯母又匆匆回去了,他如在这里住着,或者问他可有这小影没有。如今打哪里去寻觅这件东西哩?”说毕又哽咽起来。赵珏急道:“这便如何是好!”说了这话,又赶向外间去同方钧商酌。方钧想了想,笑道:“你且休如此着忙,依我看起来,当初你那令妹同林少爷终日厮混在一处,断然没有不赠他小影道理,你再进去问一问,包管就有头绪。”赵珏见他这话也还近情,果然又跑至里边向赵瑜询问。赵瑜凝了一会神,重又说道:“当初虽然有几张小影存在我处,可惜都是女装,终不成可以将这女装放在那里,被人家看着取笑。”赵珏笑道:“这却无妨,我们自然另有办法,你尽管将他女装小影交给我,我可以再请同学中的朋友会铅笔画像的,照样将他放大,只须有了他的真正面目,便轻轻改成男子装束也还容易。”赵瑜依言,便走入自家卧室,将他绣案上供的一张林赛姑影像,含泪取出来交给赵珏。赵珏端详了一会,不禁长长叹了一口气,径自拿出去了。
此时湛氏也知道要娶媳妇,赶着写好了信寄至北京,将结婚喜期以及请他母亲送秀珊到省的话,详细叙了一遍。赵珏并不曾理会这事,镇日价同方钧在外边布置开追悼会的一切事宜,收拾出公园五开间的大厅,里里外外陈设得非常齐整。不到五日之后,那各处纷纷寄来的挽诗挽对,还有吊祭的许多文字,真是应接不暇。幸亏各学生人多手众,分头办事,却一毫不觉得凌乱。其时学生权力未免扩张起来,便是警厅里知道他们办理这事,还派了好几名警士替他们守护公园,驱逐闲人,好容易一直忙了半月功夫。看看追悼的日期已至,从这一天清晨,那来往游人已是成群结队的来预盛会。正厅上面安设了灵座,绣幕沉沉,内里安放着赛姑二尺来长的上半身影像。画手又非常工细,真是英姿秀态,奕奕如生。一班人哪里见过这样美貌少年,无不交口称赞,只恨不能亲见这赛姑活跳新鲜的来此会面。约莫到了午后三句钟光景,两旁来宾的席次已坐得文风不透,各学生照料各务,井井有条。不多时候,芷芬已率同众女学生簇拥着赵瑜到会。赵瑜虽然未穿重孝,浑身素服,益发显得天然妩媚,况加以愁眉泪眼,楚楚可怜。一入厅事,众人眼光都一齐向他瞧看,霎时军乐大奏,奏了好半晌,方才戛然而止。灵座上首,本设着一座高台。首由方钧上去报告开会宗旨,兼叙赛姑死事缘由。其时鸦雀无闻,大家侧着耳朵静听。方钧叙述完毕,便有赞礼的高声喝着脱帽行礼。方钧也跳下台,随同众人排班站立,于是各各扯脱帽子,向赛姑影像行了三鞠躬大礼。其次便是芷芬同众女生排班行礼。这时候便该赵瑜登台致谢。再望一望赵瑜,见他坐在一旁,已是哭得死去活来。芷芬含泪近前向他扯了一把,告诉他这话。无如赵瑜哽咽难言,几次要晕厥过去。芷芬不得已,重行登台,将这话报告了大众,说是等赵女士稍事休息,然后再敬谢来宾及各同学,此时先由我们将撰述的祭文对灵开读罢。众人齐声答应,于是鱼贯而起,挨着次序一一向灵前致祭。
好容易等到祭文读毕,那军乐又大奏起来,便从那军乐声中,忽然见那守着园门的几个警士匆匆荷枪进来,向方钧他们说道:“外面有美国海军军官率领着许多兵士阑入园内,警士们阻挡不住,是以赶着进来禀告,不知诸位先生们还是见他不见?”方钧听见这话,十分惊愕,望着赵珏一班人只管发怔,暗想我们又不曾预备接待外宾的席次,这一来如何布置?芷芬急道:“你们还不出去赶紧道歉,万一让他们径行到此,仓卒之际,简略了他们也非道理。”方钧将头点了几点,更不及再说别话,向警士们挥了挥手,跳起身子刚待向外边走去。蓦不防有十几名美国水军,靴声橐橐,后面便跟着一位威风凛凛的军官,须发皓白,徽章灿烂,一手按着佩带的那柄指挥宝刀,含笑上厅。最奇怪的身后还有一位军服少年,英姿爽飒,蹙着两道秀眉,似笑非笑,似恨非恨,直向灵座上供的那幅小影瞧看。两边来宾以及男女学生,无不诧异,均各起立,一例的向外观望。惟有芷芬最是眼快,一见那少年进来,早已失声怪叫,说:“哎呀,这不是林赛姑少爷!这不是林赛姑少爷!”可怜赵瑜刚俯着头坐在那里哭泣,任是这里若何热闹他一毫不曾注意。不审为甚么耳畔忽然听见“林赛姑”三字,他是如梦初觉,如醉方醒,自然而然流转秋波,远远看去,果然不是赛姑是谁?他也顾不得羞愧,从人丛里直挤过来,一手紧握着赛姑衣袖,仔细端详了一会,喜极而悲,一欹身已晕入赛姑怀里。赛姑见这光景,已止不住双泪交堕,一把将赵瑜扶着,低低唤道:“婉如婉如,赛姑真在这里呢!”场中诸人,大约除得方钧赵珏芷芬三人,其余都不曾同他见过。大家这一欢喜,真是非同小可,暗念适才我们对着影像,还恨着没有一个活跳新鲜的赛姑会面,如今不是竟有一个活跳新鲜赛姑在此了么!说也可笑,连拍掌都来不及,那一声喝采,宛深似半空里响了一个霹雳,顿时全场沸乱。有那身段矮些的人,还恐瞧不清楚,竟有跳上几案去观看的。十几名美国水军各守秩序,早一排鹄立在阶下。至于那个老军官,大约连芷芬也认他不得。只见方钧异常惊喜之中,赶近身旁,笑着叫道:“姑丈姑丈!”赵珏也是出自意外,在旁鞠躬拜谒说:“刘老伯是打从哪里来的?今日何以忽然到此?又怎生同舍妹婿会在一处?”
咦,那林赛姑出现,虽属奇怪,尚在人情想望之中;至于这刘金奎老先生,遥遥事隔十数回前,不独今日在场诸君,觌面不能相识,我怕读我这部小说的锦心才子,绣口佳人,因为年代已湮,亦当茫然不复省记。讵知白沙滩口,蛇尾港边,当年惊涛骇浪之中,方怪此老复谏违言,致罹不测,匪独尸骸难觅,亦且音信杳然。如今忽然发现在这福建公园,也不知苍苍者天是有意无意,特地叫在下构成这一篇奇局。
再表这刘金奎见众人这纷乱情形,他也微微含笑。后来见他们闹得没有休息,他也不去理会方钧赵珏,转伸出他两只大葡扇似的手腕,不住的向众人连连摇摆。众人会得这意思,方才渐渐宁息,各自归了座次。赛姑同赵瑜已有芷芬一班人,将他们劝得止了泪痕,并坐在灵座右侧。然后由刘金奎侃然说道:“诸位可想对着今日的事迹没有个不惊奇诧怪的道理!但是老夫这番归国,如何得遇林君?内中情节曲曲折折,殊非一言可尽。趁今日诸君一齐在座,少不得破费老夫一番口舌,将以前的事迹约略叙来,使大家好欢呼称快。”其时方钧早已起立,接着说道:“姑丈所论极是,以前事迹,想在座诸君没有一个不急于要探讨下落,好在今日设有讲台在此,便请姑丈对着大家演讲一遍罢。”那刘金奎年龄虽迈,兴致极豪,这时候真个向大家行了一个举手礼,立刻跳上讲台侃侃而谈。他的声气又宛似洪钟一般,刚才发声,那四座之间倏的肃静无哗,大家竦然敬听。
刘金奎先笑着向方钧赵珏笑道:“自从那一夜海船遇风的,你们不肯听我的分付,大家都纷纷凫水逃难,我心里很不以为然。谁知便因此番愎谏,等不到一点钟光景,那风势愈大,全船渐渐沉没,我知道性命已在顷刻。幸喜我于这些事尚有经验,立即拿定主意,抱了一块舱板,随着他跳了下海,意思想浮近海滩,或可望保全性命。叵耐下海之后,那身躯竟不为我所用,浪掀波拥,转将我迫入莽莽洪流。一直挨到黎明,我的知觉渐渐迷失。不料远远的却好来了一只兵船,我便大声呼救。那兵船见有人堕海,随即放下舢板,一霎时间将我救得上船。原来那只兵船是美国派遣驻在我国的,因为欧洲战事,奉政府命令叫他们回国。那兵船上的主将,名字叫做福尔瓦特,救我从后,便问我的姓名居址。我感激他救命之恩,一一的告诉他明白。他知道我是在前清做过武官的,倒也异常敬服,他说本拟送我上岸,无如他们奉着紧急命令,不能一刻耽搁,同我商议,预备将我带回美国,然后才设法送我回家。诸君想想,那时我自然唯唯答应,道不得个不近情理,还去同人家违拗?于是径自随着那主将出洋去了。论理我一抵了美国之后,更该拍一电报,好告诉我遇险出险的事;再者也不放心合家眷属,亦须探个确实消息。谁知行装甫卸,忽的骤撄重病,平时既伤于沉湎,加着年衰精惫,又叠遭患难,饱受惊恐,那时一病便病得不省人事。福尔瓦特转为我着实悬心,随派人将我抬入一所医院,神志昏迷,终夜谵语,去死也不过咫尺。如是病了有大半年光景,好容易渐告痊愈。又过了数月,才出医院,便住在福尔瓦特家里。其时我心甚为焦急,可不能再不拍发电报报告家人了。最可恨的,你姑母究竟住落何处,我已模糊忘却,发电报时,只得糊里糊涂拍至北京城里。后来由北京送来回电,说这封电报无处探投。可怜我整整哭了一夜,料定失事那一夜里,你们必然都遭了危险,合家眷属都付波臣。哭过之后,我倒也放开怀抱,不去思想你们了,终日仍然以酒为命。福尔瓦特也是一个好饮的,同我脾气十分合得来,由此格外亲爱,便要和我结为异姓兄弟,劝我从此便入美国国籍。我想此生既无返里之期,不如就依了他的话罢。后来因为德国厉行潜艇扫海的政策,美总统异常震怒,便派了许多军舰着着进兵。福尔瓦特也在派遣之列,遂携着我一同赴战。我的军事学识,不瞒诸君说,委实可以去得,于是东驰西荡,竟被我立了许多功绩。及至欧战告终,德皇屈服,和议大定,总统得福尔瓦特的荐举,竟任命我做了海军兵官,令我带领一只兵舰,这也可算得荣幸极顶了。诸君诸君,我虽然已入了美国国籍,至于中国是我祖国,我毕竟刻刻放心不下,比不得那些狗彘不食,没有心肝的汉奸,倚仗外人势力,处处欺负祖国同胞。”说到此,那一片拍掌之声又如潮而起。
刘金奎又接着说道:“我暗想我的眷属虽已没有指望,然而亲戚故旧尚有多人。我年已就衰,万一竟死在异国,不得再践中原国土,未免抱憾。因此同福尔瓦特商酌,托他在海军部中要求一件驻扎中国海口的差使,借此可以到中国走一趟。福尔瓦特也知道我的用意,果不其然,不曾隔有多日,部中竟命我率领自家兵舰来驻广东虎门。我听了魂梦里都是喜欢,刻不容缓,就由美国启碇,不久已抵中国洋面。事有凑巧,那一天正行至闽粤交界地方,我在甲板上向海中眺望,其时波平浪静,蓦的见海面上漂来一个人。我想起我当年堕海情形,不禁心有感触,遂下令停轮,派了许多兵士下海将那人救起,看是死活。及至救得上船,验他尚有鼻息,兵士们将他水控得罄净,然后才微微苏醒。将息了半夜,问他姓名,他便一一告我知道。又说他死的缘故,并非失足,实系因中国时局万难支持,不惜以身命为殉。我当时听了,打从心坎儿里十分佩服。又见他生得非常清秀,家世住址都被我探得明白,我便留他在船。无意中向他问一问你们消息,谁知他同你们不但交好,还有一重戚谊。这时候我方才知道你的姑母以及表姊表妹均各安然无恙,我登时额手谢了上帝,随即携着这位林君,一路向广东驶去。抵岸之后,林君先拍了一个电报给他父母。可怜他的父母得了这样消息,立刻赶到虎门同他相见。据他那位太夫人告诉我,林君原同赵府这边结了姻眷,此番航海本系就婚。我又知道天乐已同一位缪女士订了婚约,我的女孩子秀珊已聘给赵府。哎呀,相隔没有多年,其中种种变幻,种种曲折,真个叫我听了又是喜欢,又是感叹。依林君父母主意,便要将林君领得回去,重行送他到这福建来。我兀自不以为然,我当时便说也要到福建来看望看望你们,不如就将林君交给了我,借此扰一杯喜酒吃罢。他的父母倒还爽快,当时也答应了。我又觉得这件事希奇古怪,拦着他的父母,不用给你们知道,好让我将林君带到福建时候,叫你们出自意外,那才别有兴趣!谁想我们昨天才抵福建海岸,早从报纸上看见许多说话,又是甚么‘追悼会’呀,又是甚么‘挽联’‘挽诗’呀,闹得一塌糊涂。我见了十分好笑,暗暗向林君笑道:‘他们这班人不是活见鬼么?你分明好好活在世上,他们转把你当做死人看待。’先本拟同林君进城来访你们,后来一个转念,益发让你们将这‘追悼大会’闹得起来,好给你们一个冷不防闯得进场,看你们可吃吓不吃吓。老夫马齿虽增,童心未化,半生来贪于嬉戏。明知此举,虽快人意,然而不免累及我那赵女士多多哭了几场。老夫问心,实深惭愧。适才同林君在一处握手的想就是赵女士,好好,我们请过来见一见。”刘金奎一面说,一面早跳下讲台。
赵瑜这时候不免含羞带笑,盈盈的走过来行礼,引得合场哗笑,快乐非常,悲容都改笑容,吊客转成贺客,无人不同声叫好。其时早有许多仆役,会顿乱嘈嘈的,将赛姑影像撤得下来,四壁上挽对挽诗收拾得干干净净。众学生更不怠慢,随即命人排齐餐桌,除得来宾不与其列外,大家恭恭敬敬推着刘老先生坐了首席,其余便是林赛姑同赵瑜并坐,方钧同芷芬并坐。赵珏以下,一边是男学生,一边是女学生,重行奏乐侑酒,花光含笑,烛彩腾辉,写不尽众人心中乐处。至于刘金奎带来的水兵,自有别人在外间设席招待。饮酒之顷,众人又将日前如何罢市,如何被捕,如何经芷芬女士同商会会长用武力对待,然后才可以达此目的。总而言之,事关国计,大家固然不能坐视,然而这其中种种进行,不计利害,不顾祸福,总全亏着林先生一死,大家才格外奋发,不稍退步。今日论功不属之林先生,更将谁属?
林赛姑听见他们这番议论,着实谦逊了几句。刘金奎听到快活去处,那一杯一杯的酒,越下肚得快,拍掌笑道:“好极好极!我在先还以为中国今日各方面的行为,竟无是处,现在听到诸位这一番举动,真叫老夫五体投地!老夫老了,去死已不过远,以后中国这重担子,全望大家去负荷。我也没有别的奉祝,我再喝十大杯,算我一点敬意罢!”于是命人斟下十大杯酒,骨碌骨碌一口气饮干,又掀着长髯,向方钧赵珏两人笑道:“我的酒量是你们知道的,那一次海船遇险,行将覆没,我还在舱里伏地牛饮呢。但是我又想起一件事来,那一夜出事时候,同我搭船的,不是有一个汉子,姓名我却记不清楚,这人的见解倒高我几倍。他力劝我凫水上岸,我不但不曾听他,还将他骂了一顿。如今觉得我的性情未免过于褊窄,但不知这个汉子后来可曾逃出性命没有?”方钧笑道:“这人名字叫做郝龙,并不曾死,当夜大家却全赖他照应,便是表姊也经他同赵兄救起的。”方钧于是遂将当日带兵在湖南开战的话说了一遍,又告诉他表兄刘镛以及郝龙这时候还驻扎湖南地方,暂时不能回家。刘金奎哈哈大笑道:“应该应该,这姓郝的既有功于我们,我们也不辜负了他。过了今天,请老侄替我写封信寄给你表兄,叫他辞去差使,携带那姓郝的一齐到我兵舰上来罢,我那里也很需人使用。老实说我们中国政治腐败,也无庸讳言,譬如老侄这样替他们出力,他们还听信谗言,叫你投奔无路,这怎不叫‘英雄气短’?这些话如今不必去谈,但是诸位的喜期约在何日?如若相离不远,我急切就不回广东,好在这里耽搁些时,以便扰你们一杯喜酒。况且我的秀珊,我也要见他一面,他母亲能送他到来尤妙,又可让我们劫后余生的老夫妇重行团聚,真是非常愉乐!”说毕掀髯狂笑,引得四座的人都笑起来。
方钧然后才告诉他喜期定在半月之后,最好姑丈就在这里耽搁几日。秀姐姐到此,姑母一定要同他一齐来的。刘金奎笑道:“好极,好极!你的那位夫人呢?据适才他们的言论,可想你这夫人真是敢作敢为女中豪杰!我得了这么一位女士做我的内侄媳妇,不独你自家欢喜,我也替你欢喜不尽。我们也该得见一见才好!”一面说,一面早伸着膊子向那女学生席上瞧望。芷芬随即立起身子,向刘老先生行了一鞠躬礼。刘金奎端详了一会,不禁伸出一个大拇指头,啧啧啧的赞叹,说道:“好呀,一个赛过一个,赵小姐是丰姿楚楚,看着叫人可怜;缪小姐又是英气内涵,看着叫人可敬。照这样看起来,这三对新夫妇儿,还是我家秀儿稍逊一筹了!”说完这话,方钧自然是眉飞色舞,赛姑也就对着赵瑜微微含笑。惟有赵珏很不满意,不免低下头去装做吃酒模样,默然无语。刘金奎也瞧出赵珏神态,觉得自家的话未免说得没趣,忙拿话搭讪着说道:“天乐你在这边住居何所?成婚之后,还回北京不回北京呢?”方钧答道:“侄儿此时现住在璧如那边,至于结婚时候,大家已同那边伯母说过,另行租赁几进房子,我们都拟住在一处觉得热闹些。那边伯母十分赞成,前天已将房屋租好,不久便可搬入里边居住。今又加上林先生这番意外的喜事,那边伯母一定越发高兴了。”刘金奎点了点头,又望着赛姑说道:“停会子我就回船了,你呢?”赵珏听见这话,忙接着说道:“林兄自然随同我们一齐回去,舍间房屋尽宽可以暂住几日不妨。”林赛姑尚未及答应,刘金奎又笑道:“这却不好,今日文明时代,虽然林君便住向府上也不妨事,但是总觉得有许多妨碍。他家父母既将他委托给我,依我的意见,你今晚不妨先去见你岳母一见,见过之后,依然还回我的兵舰,等到吉日再由我送你过去何如?”林赛姑当时也就允许了。
再说这件事已经沸沸扬扬,几于闹得通省皆知,早有家人们将赛姑遇救的事,赶回去报告湛氏。湛氏听了,已是笑得拢不起嘴,约莫知道他们宴会将散,早打发轿子来接赵瑜。这时候刘金奎依然率领着水兵同赛姑回船。芷芬同众女学生返校。方钧赵珏赵瑜先后抵家。赵瑜见了母亲,说不出心中无限悲喜,转扯着湛氏的手,又痛哭了一会。经湛氏劝慰了一番,逐日便忙着将以前预备的装奁一一查点出来。新居择定五重住宅,两座大厅为三家公共处所。看看离喜期不远,三日之前,由北京来的是方氏母女。方氏得了刘金奎再生的信,其喜悦自不消说得,不为这事,尚且要亲自送女儿的嫁,何况急于要同刘金奎相见呢。由湖南来的是刘镛郝龙,还有陶如飞营长。刘镛也系接到方钧的信,告诉他老父在闽,分付他携着郝龙快来。刘镛遂辞了职,率同郝龙就道。陶如飞因为自家同赵珏方钧交情很好,也请假来此祝贺,一边又写信给他妻子兰芬,命兰芬随着他父母到福建来厮会。于是由广东来的是缪老夫妇,兰芬母女,还有许多仆役,许多陪宾,更有耀华、舜华、书云小姐、玉青,以及孟老先生的侍妾春莺。春莺却好在这里同郝龙的妻子秋鸿相见,想起当年欺负秋鸿老实,特地将他遣嫁出门,不料时事无常,秋鸿却是夫妇双全,膝下又有儿女,自家只落得孤身无偶,降为厮役,心中自然另有感想。
众人抵省之后,都拣在一个大旅馆里住下,非常热闹,只等待喜期这一天观礼。其间惟有方钧的父亲方浣岳,因为小赛金不安于室,后来竟随着那个彭璧人逃走。方浣岳愈加气恼,病势格外沉重,终日困顿床褥。方氏携着秀珊就道时候,也曾将这件事告诉他知道,方浣岳只叮咛了一句,命儿子方钧结婚之后赶快回京一走,好图父子相见。谁知方钧结婚不到半月,那方浣岳便溘然谢世,所以此次不能到此躬与其盛。这是后话不表。
再说三日之后,那公园地里已经被众学生收拾得焕然一新,真是鸭鼎香浓,虾帘风细,风声传播,人人都知道这一天三对新人一齐行礼,觉得是从来未有的盛事,是以来宾比较前日开追悼会尤多。午后二时,先由各家眷属到了园里等待,然后香车宝马纷至沓来,军乐齐鸣,香风四起,三对新人厮并着行礼,交换戒指,互相盖印。各家家长训辞,来宾祝辞,新人谢词,足足周旋了有半日功夫。迨至夕阳西下,皓月东升,来宾各散之后,各家眷属方才率领着三对新人转回住舍,重又大开筵宴,极尽欢乐,少不得一对一对的将他们送入各人的新房。
方钧同芷芬是性情相得,自联鱼水之欢。即赵珏同秀珊也算患难之交,定熟鸳鸯之梦。惟有赵婉如女士,此时却想到赛姑的薄幸,始则因为系恋兰芬,将自家撇在脑后,及至亲往访旧,他又拒而不纳,冷语冰人,只还罢了。分明那一次婚约已成,返里合卺,他又撄情国事,竟忍心投身海峤,全没有一点夫妇恩爱。今幸出生入死,好事重圆,万一竟撒手人天,我这寡鹄孤鸾,不是他作成我是谁作成我的呢?因此越想越气,竟自和衣睡入床上,不去理会赛姑。赛姑没有法儿,只得陪着笑容,低声下气,拿出他当初做女孩子的温柔手腕在那里苦苦哀求。鱼更再唱,好梦未圆。毕竟他们是几时方才可以双宿双飞,在下却没有这闲功夫去替他们查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