湛氏觉得这少年形踪甚是诡秘,你是一个男人家,如何不待我答应就想去会我的女儿?我家赵瑜,刚因为方钧求婚的事,抱着满肚皮的委屈,此刻若再蓦然让这少年去同他相见,他又该瞋怪我做事卤莽,或竟反过脸来得罪了人家,亦未可知。当下沉吟了一会,疾便上前拦阻那少年说道:“小女身子不爽,此时正坐在闺中,不便去招呼他出来同少爷相见,等稍缓一二日,我再命小女同少爷会晤罢。”湛氏才将这话说完,谁知那个少年只微微含笑,依然大踏步直向里走,口内说是:“伯母不必客气,我见了小姐之后,尚有要言面禀,决不至叫小姐怪我猛浪。”他说着只管前走。湛氏十分着急,拦又拦不及他,少不得也跟着进来。仆妇们见这样情形,又是好笑,又是疑惑,暗暗议论着,我们太太今日不知哪里来的晦气,适才好容易将那一位方少爷打发走了,如今又遇着这位刘少爷,非亲非故,公然又想会我家小姐,纠缠不清,包管小姐见了又该同太太生气。大家这时候也就都跟在后面拥入后堂。
其时赵瑜刚坐在自家房内支颐无语,只管心下沉吟,不知母亲同那姓方的若何交涉。若能将我的那枚戒指索转回来,真是万分之幸,否则我与赛姑虽有婚姻之约,将来被姓方的知道这其中种种的纠葛,还不知若何结局?想将起来,我这终身都是我哥子误了我了。刚自纳闷,耳边猛听见外边送进一大阵脚步声音,内中便有个仆妇喊着说道:“请小姐出来,有客要求见小姐!”赵瑜吃了一吓,从窗格子里偷眼看见有一位少年同着母亲一齐进来。赵瑜暗暗叫声不好,这一定是那姓方的同母亲讲话讲得决裂了,或者母亲竟引他进来同我当面交涉。但是我虽然自负文明,然而要叫我因为婚姻的事同一个蓦生男子打话,究竟有些惭愧,不如回决了他,不去与他相见,方是正办。主意已定,随即掉转脸来,向身后站的那个小婢说道:“你去禀明太太,说我身子懒得动弹,不能出见生客,还请太太将这位少爷请在厅上坐一坐罢。”小婢得了这话,忙忙的出房,迎头已经遇见那位少年,刚将赵瑜分付的话向湛氏说了,湛氏尚未及答应,那个少年更不容分说,早一脚跨入房门。一眼看见赵瑜,上前便是深深一揖,吓得赵瑜慌忙还礼不迭。好在方钧当初是赵瑜看见过的,如今这个少年却不是方钧模样,心里益发着急,暗想这人好生无礼,便是要同我相见,也该在堂上行礼,如何这般冒失,竟跑入人家香闺里来,毕竟是何用意?
湛氏一面跟着他进房,一面忍不住怒气勃勃,刚待发话,那个少年忽又向湛氏纳头便拜,说:“伯母在上,容侄女有言奉告:侄女刚才在外冒名‘刘镛’,那原是侄女兄弟名字,侄女原名秀珊,并非男子。厅上家人们很众,侄女不便报告来历,是以借求见小姐为名,闯入内室,将侄女来意一一奉禀。”刘秀珊说这话时候,将房里房外仆妇人等均听得呆了,互相惊奇诧怪,窃窃私议。便是湛氏也还半疑半信,尽管拿着眼睛向秀珊上下打量。转是赵瑜察看出他举止言谈,宛然是个女郎态度,而且他心里是最明白的。暗想,我那个赛姑既然可以将男作女,这一位秀小姐定然可以化女为男。总之世界文明,第一裙下这双“天足”已经算得雌雄无别,所以一时化装,叫旁观的人哪里去分别清楚?想到此处,不由笑含含的让秀珊坐下,启口问道:“姐姐适才所说的话,妹子很是明白。当初家兄在北京时候,曾蒙令堂太太多所照拂,总以骨肉看待。哥哥也曾告诉过我,那时候令堂垂爱,并拟将姐姐同舍下附为婚姻。无如家兄别有用心,一时间未及应允。此番姐姐来得正好,不妨在舍间多盘桓几时。”刘秀珊此时忽然听见赵瑜提起这些闲话,不由羞得脸上通红,忙含糊分辩道:“小姐说哪里话来,这等事妹子全然不知,妹子此番南行,正是别有用意,小姐不必多所猜测。”湛氏在旁看见赵瑜同这秀珊小姐很为浃洽,心上方才将一块石头放落,不禁笑道:“刘小姐这般打扮,委实叫人一时看不出来。如今既已说明,即请刘小姐在小女房里改换装束。小女有现成衣履,任从穿着,免得像这样子启人疑讶,不知小姐意思以为何如?”秀珊含笑说道:“承伯母垂爱,侄女感激万状,既在闺中同小姐相处,这非男非女如何使得?理当遵从伯母慈命,便请哪位姐姐引我到一处卧室里梳洗。”赵瑜忙接口笑道:“姐姐又来客气了,不嫌简亵,便请姐姐在妹子这里盥洗,妹子理当在旁伺候。”
秀珊连连谦逊了几句,大家早将秀珊拥入赵瑜盥洗的一间套房里,七手八脚,脂奁粉盒,阵设了一大堆在梳桌上面。赵瑜又在箱柜里取了好些衣服出来。此时早有婢子们替秀珊小姐将发辫打开,重新编好了鬏髻。湛氏站在一旁笑道:“小姐初上厅时,我早看见小姐背后发辫垂垂,正在自己思量,以为如今是共和世界,满人结束,久已革除殆尽,如何这位少爷依然拖着一条光油油的大辫,或者北边风俗与我们这南几省大不相同?那里猜得到其中还有许多缘故,想起来真个叫人发笑。”秀珊小姐也是一笑。霎时间头已梳完,解下外边衣服,将赵瑜的袄子穿得起来。只是秀珊身段比较赵瑜略高些,那袄子微嫌窄短,紧紧的缚在身上,格外觉得时式。赵瑜又取出一对金镯,一付耳环,两枚戒指轻轻替她戴上。秀珊也不谦让,只低低说了一句,说:“多谢姐姐,权时借戴一戴,至于妹子的钗环首饰也略略带了些出京,预备改装时应用,只是此时还放在那个皮包里,一俟贵管家将妹子那个皮包取来,然后再将诸物奉赵罢。”赵瑜笑道:“姐姐尽管戴着,不用悬心,好在妹子此时并不需用,急急提着还我则甚。”秀珊照着菱花镜子,略略抹了点脂粉。装束完毕,复行走至堂上,向湛氏行礼,又对赵瑜拜了几拜。
湛氏分付仆妇们去预备晚宴,依然将秀珊邀入赵瑜房里坐下,然后才一长一短问他此番何以出京,毕竟为的甚么事故?秀珊脸上微微一红,笑说道:“侄女奉家母之命,原是径赴湘南去访家兄踪迹。只因去年表兄方钧在京里做了营长,家兄瞒着母亲,便去表兄那里投营效力。其时家母便不以为然,后来因为表兄的军队驻扎在京,并没有出发他处的消息,家母稍稍将愁怀放下,背地里却总是愁眉泪眼,以为家父当日在海中覆没,尸骨至今永无下落。膝前仅有一子,又冒险入营,他老人家真个镇日价的怨恨。侄女虽百般的承欢色笑,却也无济于事。不料今年正月里,陆军部里忽然下了一条命令,分付表兄他们军队克期南下,平定长沙一带的乱事。家母得了这个信息,叠次命人去唤家兄回来,命他向营里辞职。谁知家兄天性卤莽,不但不以母亲的说话为然,而且严声厉色的同母亲辩驳。又说甚么‘当兵乃中华国民的义务,不趁这时候在外间建立番功业,将来弄得老大无成,何以对先人于地下。’闹了一顿,他便拔起步来,依旧回他的营里去了。只急得母亲坐卧不安,饮食不进,随后又走到舅舅那里,意思想请舅舅招呼表兄一声,不肯过问家兄前往。无如舅舅平时同表兄不甚锺爱,表兄的行动一概不肯过问,依旧劝母亲自己同家兄接洽。及至家母回来时候,已有人传说,表兄那一营军队先行开拔,前赴长沙去了。母亲那时只有哭泣分儿,更没有法子可想。镇日镇夜,只是焚香祝天,保佑表兄他们一战成功,早早奏凯旋京,图个家人会晤。
自是以后,每日将上海天津的许多报纸交在侄女手里,逐报观看湘省战事。却喜各报纸上都盛称表兄的战绩,说是湖南等处被湖军占领地方一一被表兄军队克复过来,很是不少,指日便有肃清之望。虽是报纸上所登载的话,未可全然凭信,然而众口一辞都是这样说法,料想不全是捕风捉影。母亲听了十分欣慰,平时也曾逼着侄女叠次写信寄给家兄。家兄那里却从不曾有过一封回信,也不知他们行营无定,寄信的人无法投递,也不知是家兄疏懒不愿意寄信到家。据母亲的意思,只愿他们早早回京,便是很不着他的家信也还罢了。谁知在这半月之前,忽然在报纸上发现一种不可思议的噩耗,说是表兄那一营的人,全行覆没,所有夺回的地点依然入了南军掌握。侄女当日得到这种报纸,不曾防备,禁不住簌簌的滚下泪来。却被母亲一眼瞧见,知道外间出了岔事,立即逼迫侄女详细告诉他老人家知道。侄女那时候便想掩饰也掩饰不及了,少不得将大略情形说了一遍。家母聆言之下,立即昏晕过去,吓得侄女手足无措,忙同仆妇们将他老人家唤醒过来。他便一口咬定家兄同表兄他们定然没有性命,嚷着闹着立刻要亲自南下,去向长沙一带访问家兄的踪迹。好容易经侄女们劝住了,就是报纸上不过是有闻必录,若要打探真确消息,还须去告诉舅舅,请舅舅向部里电报处去询问询问,方才不至误事。母亲觉得这话有理,随即坐着轿子去会舅舅。谁知舅舅也听见外间传说,父子之间虽然不甚和睦,然而听见这样消息,毕竟天性所关,当即安慰了家母几句,去向部里查问。部里真个已接到团长通报,说是这桩事迹是千真万确。母亲当时便同舅舅商议,告诉自家要去寻觅家兄的话,舅舅也说得好,说:‘论理这件事,应该我向南边去走一趟才是道理。无奈我身躯孱弱,稍一劳动,那痰喘症候立即举发;又因家中没有多人,只剩一个舅母,他又年轻,不能操持门户,是以我虽有南下的心肠,却万万不能遂成事实。至于你此番思量孤身前去,固然你是轻易不出大门的女眷,一路上很不方便。即以你京中这份门户而论,镛儿已是不在家了,单单只剩下秀珊一个女孩儿,你必定也是心悬两地。在我看还是再等一等,等钧儿那边有了切实下落,然后再写信去叫他们赶紧回京,也不为迟。’当时母亲听了这一番话,觉得也近情理,便也踌躇未决,当即依然转回舍间。只是愁眉泪眼,镇日价长吁短叹,直弄得睡眠不稳,茶饭不思,往往从睡梦里还提着家兄名字,一般倏的惊醒了。侄女见此情形,委实十分难受,便自家打定了一个主意,情愿替母亲辛苦一趟,悄悄的到南边来探访家兄的音问。初时母亲还不肯答应,后来斟酌了好几次,又知道当初先父在日,向左近省分贩卖货物,常时携带侄女就道,所有道途险阻、舟车往来,倒还是侄女经历过的,因此没法才让侄女出门。又命侄女将这主意去禀明母舅,母舅听了却一毫不曾拦阻,只分付侄女一路上小心在意。便是侄女此番装束成男子模样,也是母舅替我筹划的这个计策,并叮嘱侄女,无论遇见家兄他们,遇不见家兄他们,必须绕道至福建一走,便叫侄女谒见伯母,顺便提着表兄同妹妹这边姻事。另外还写了一封函信,密密封好,命侄女不必拆视,一俟会见伯母时候再将此信呈上。但是这封信还在侄女那个皮包里,等管家将侄女什物取到府上,然后再面呈伯母阅览罢。”
刘秀珊刚才提到他表兄方钧姻事的话,湛氏听着不由失笑起来,说道:“刘小姐还不知道这其中内情呢,令表兄这番婚约,原是小儿冒失,当初鬼鬼祟祟的在外间接洽的,我同小女一点都不知道。适才令表兄在厅上时候,正在同我闹着交涉,不料你的令母舅也当为实事,且烦小姐到此询问这话,这不是异常好笑吗!”此时秀珊忽然听见湛氏说出这样话,也就吃了一惊,正待往下追问,蓦一抬头,看见赵瑜小姐粉面含嗔,凛若冰霜。他也是个聪明绝顶的女孩子,猜到这件事内中很有委曲,便不肯冒昧开口,只微微笑了笑。可巧在这个当儿,外间的家人们已将秀珊皮包交代给一个仆妇手里,那个仆妇便轻轻提至秀珊身旁放下。秀珊更不怠慢,早从怀里掏出一个钥匙,轻轻将皮包打开,翻了翻,将他母舅那封信取出来,双手献给湛氏。湛氏笑道:“我的眼力也不济了,凡有信件,看得也不十分清楚,还是瑜儿替我看一看罢。”
赵瑜其时已经听见秀珊说是他母舅命他在母亲面前替方钧乞婚,心中老大不愿,知道这信上必然不免牵涉此事,原待不依他母亲的话去拆看此信,经他母亲再四催促,方才恹恹的将那封信拆开,蛾眉双锁,一行一行的往下阅视,只不开口。及至看到末了一段,赵瑜小姐忽然喜逐颜开,看一句,笑一句,几乎笑得拢不起嘴来。屋里的人也猜不出那信上说的是甚么,引得小姐如此发笑,便是刘秀珊也只的望着他发呆,又不便启口动问。还是湛氏笑着问道:“瑜儿瞧见甚么笑话儿了,累得你这般傻笑?话又看在你的肚里,何妨朗读一遍给我们大家听听呢。”赵瑜摇头笑道:“这封信前面的话,我却不便念给母亲去听;倒是这末尾的说话,颠倒将这寄书的人瞒得实腾腾的。无怪秀珊姐姐的令母舅分付姐姐不许开视,万一姐姐竟私自开视了,包管再也不好思意替他令母舅寄这封信函给我们。原来哥哥在北京时候,刘家伯母早就十分看中意了哥哥,想哥哥做他的爱婿,哥哥那时候未及允许。刘家伯母此番因为姐姐南下,所以便托他令母舅在这信里提议此事。这一来是再好不过,哥哥要娶嫂子,母亲总愁不能亲自瞧一瞧媳妇容貌。如今我们这位嫂嫂不是亲自送上门了!母亲你老人家不妨尽量去看一看罢。”
赵瑜话才说毕,只引得众人无不失声大笑,便是湛氏也忍笑不住。可怜这时候转把那个秀珊小姐羞得没有地缝可钻,顷刻将那腮颊上滃起一朵一朵的红云,几乎要哭起来。倏的立起身子,重重向赵瑜啐了一口,躲入别一间套房里。众人见此情形,益发互相笑谑。还是湛氏深恐秀珊因羞成怒,一面拦着赵瑜不许再说甚么,一面跟入房里,百般的拿话去安慰秀珊,说道:“承令堂太太的盛意,虽然这般说法,然而小儿为人顽蠢,不知还有这福分娶小姐过来没有?若是果然得小姐这样人做我的媳妇,我倒欢喜不尽了!”秀珊听着湛氏说这些话,益发羞愧无地,只把个头俯着不肯抬起来。其时赵瑜已跟着进房,望着秀珊笑道:“好姐姐,谁叫你当着众人面前提你令母舅那番说话,不料如今反弄得自己身上来了。我知道姐姐若是晓得令母舅信中说的这些事,断然不肯拿出来给我们瞧看。我记得前人有几句话说得好,是‘几曾见寄书的颠倒瞒着鱼雁?’像姐姐不是就做了这被瞒的‘鱼雁’么?”
大家正在说笑,外边仆妇们已将筵席设好,进来请他们入座。湛氏便率领她们姊妹二人一齐坐下。饮膳之间,秀珊便向赵瑜问道:“我家舅舅给这当给我上,如今已是被姐姐消遣我得够了。但是我还有一句不省进退的话要来动问姐姐,姐姐千万不可同我生气。适才我不过偶然提及表兄的姻事,我瞧姐姐脸上颜色,很觉得不以为然。至于伯母口气之间,又似乎当初没有承认这事,这其中大有缘故。我们在北京时候,委实是知道的,说是表兄已同伯母这边订了婚约,不但我们知道,而且表兄已曾将这事禀明过母舅,所以侄女此番来南,家母舅谆谆以此事为言,并嘱侄女请伯母的示,究竟这婚期订在何日?照伯母此番口气听起来,岂非这事尚没有成议?侄女进门时节,分明看见表兄面上露着不悦的颜色,想是伯母已同他说过甚么了?”湛氏叹道:“论方少爷的为人……”湛氏刚提到方钧,赵瑜早已在席间更坐不住,立即站起身子跑入自家房里生气。秀珊暗暗好笑。便听见湛氏接着说道:“我本来也很爱他,便是他哥哥不曾禀明我,替他妹子将戒指儿同方少爷交换。虽则近于冒失些,然而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我们同方少爷那边也算门当户对,依我的意思,便想替他们将这件事联合了罢。谁知小女偏不愿意这段婚姻,百般的同我厮闹,叫我去同方少爷毁约,说他哥哥背地里做的事不能作为定准。咳!刘小姐,你不知道近来改革了国体,他们做女孩子的也就借着这‘自由’名目,便连自家的婚嫁也不由他父母做主起来。我被他闹得没法,却好今日方少爷新近打了败仗,从湖南那边溜得回来,顺道到舍间,也是因为询问婚期,我趁这个当儿,便将这毁约的话同他提议。可笑方少爷也是个实心眼的孩子,哪里肯就答应,居然同我引经据典,辩驳起大道理来,又将小女那枚戒指取在手里给我瞧看,真真驳得我没有话说。正在为难时候,可巧外面小姐进来,方少爷才悻悻而去。照这样看起来,这事还不知作何结局。好在小姐此番到了舍下,不妨多住些时,便请小姐背地里劝劝我那小女,他能俯允这事,就不至别生枝节了。”
秀珊接口问道:“姐姐的戒指既在家表兄身边,可想家表兄的戒指也在姐姐身边了。”湛氏急得将桌子一拍说道:“小姐提着这话益发叫人为难,当时令表兄的戒指由小儿交给小女时候,他并不曾说是方少爷的聘物,哄着小女说是替他在银楼里换得来的。过了好些时,小儿由北京回来,方才将这话告诉小女。小女登时气愤不过,不知道他在甚么时候赌气用镪水将那枚戒指烧化了,小姐看他们这些少年孩子做出事来叫人呕气不呕气呢!”湛氏说着,只是揉着胸脯子叹气。
秀珊沉吟了半晌,重又说道:“哎呀,人家戒指,怎么好好的又毁得了?人家还你的戒指,你拿着甚么物件还人家呢?事已如此,伯母也不必因此气坏身子,且待侄女早晚劝一劝小姐,看是如何。但是侄女在此也不能多所耽搁,怕家母在京里很不放心。难得家表兄他也到了福建,我一经会见家表兄之后,至于我哥哥此时的下落便可明白。侄女此时已改了装束,明日也不便亲去访他,可否还请伯母这边管家们将家表兄请得到此,侄女当面会了他,好问他们这些时在外间的消息,以便让家母解释愁肠。”湛氏连连答应说:“这个使得,明天当分付小价他们去请方少爷到来同小姐相见,得了确实消息之后,小姐更不必急急回京,或是先将这种情形写一封信去安慰你们老太太,想你们太太知道小姐耽搁在舍间,也没有个不放心的道理。”秀珊低头笑道:“只是多多打扰伯母这里,侄女心下委实不安。”湛氏笑道:“小姐说哪里话来,承令堂太太不弃,尚欲附为婚姻,此事若成,以后便是一家人了,何容作这许多客气。”秀珊听了这话,只是含羞俯首,一句儿也不言语。彼此饮了几杯酒,分付仆妇们端上饭来。湛氏便一叠连声命人将小姐请出来吃饭。
今日湛氏同方钧在厅上办理悔婚交涉,结果如何,赵瑜小姐并不得而知。及至湛氏送出方钧之后,又接二连三的陪同刘秀珊进来,改装易服,湛氏又不曾得着闲工夫去告诉赵瑜这事。赵瑜心中正自委决不下,匆遽之间又不便向母亲询问,此刻却好躲在房间里,侧着耳朵听他母亲同秀珊讲话。他那房间同堂屋只隔得一重板壁,所有湛氏告诉秀珊的话,赵瑜一一都听得明白,方才知道日间母亲虽是同那姓方的讲了半日,并不曾将这件事办得妥洽,依然被人家拿着戒指做了把柄,这悔婚的条件一共没有头绪。芳心里懊恼已到十分,哪里还有心肠去进饮食?便分付仆妇们去禀明太太,请太太陪一陪赵小姐,自家身子不爽,委实吃不下饭去。
湛氏听见这话也就罢了。惟有赵瑜小姐越想越恨,自叹命宫磨蝎,便遇见这重重魔障,真是做女孩儿家讲不出口的苦处;又想到林赛姑此时留滞南方,不知几时可以同他会面,即使能同他会面,又不知他祖母几时可以命他改易男装?他只顾易弁而钗,欺人耳目,叫我这伶仃弱质何以为情?我未尝不想将这其中隐情明白告诉母亲,一者是羞人答答的难于启齿,二者赛姑他是叮咛嘱咐,命我替他严守秘密,我又怕说出来骇人闻听,只得暂时且不宣布。至于我看这刘小姐,为人倒还爽快,将来给我哥哥做了妻子,也是我哥哥的幸福。我哥哥他此时是全行注意在赛姑身上,所以刘家虽有求婚之说,他回来时并不曾同母亲商酌。一旦赛姑的形迹明白披露的时候,不愁他不死心塌地愿意娶这秀珊小姐。咳,别人家的婚姻,虽有周折,总还容易解决,惟有我赵瑜弄得浮沉不定,还不晓得将来怎生发付呢!
赵瑜刚自闷恹恹的倚在窗前垂泪,却好湛氏陪着秀珊小姐业已用完晚膳,厮并着进房来盥洗。湛氏一眼瞧见赵瑜这种模样,心里兀自明白,只不便拿话前去解劝他,转是秀珊笑吟吟的望着赵瑜笑道:“姐姐不曾用膳,怕过一会子腹中要饿,少停最好命他们替你预备些稀粥,便在房里吃了也罢。”赵瑜见他这番殷勤,转觉得十分感激,悄悄的掏出一方绣帕,将眼泪拭了拭,点头答应。这时候已有仆妇们去向厨房里去预备一切。
湛氏坐了一会,便笑向秀珊说道:“此时却也来不及再替小姐预备床榻,如不弃嫌,权且同小女住在一处,可好不好?不瞒小姐说,在先那个林小姐是同小女最亲爱的同学,往常在这里耽搁下来,便都是同小女同榻。如今这林小姐可惜已往广东去了,不然将他接得来同你们会一会,包你见了也要爱他。像你们姊妹生得也就算花枝一般的人了,比起那个林小姐来也还觉得逊他一筹,这不是很奇怪的么。”湛氏只管罗哩罗索尽提这些闲话,转把个赵瑜小姐说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又羞又恨,委实十分难受。秀珊倒还不甚介意,转一长一短的向湛氏询问林小姐的为人。赵瑜更不耐再往下听,忙拿话搭讪说道:“母亲常常提他则甚?他又不在本地。”说到这一句,声气之间便有些哽咽住了。湛氏深恐他这位女公子着恼,也就再不提起赛姑,彼此只都坐着,叙述些方钧告诉他的湖南战况。说到北边军队集合围抄他们的营盘时候,秀珊听了也觉得悚然变色。这个当儿,湛氏坐近赵瑜床侧,早看见用的那个小婢站在床前替他们铺叠衾被,偏生只窄窄的叠了一幅。湛氏笑道:“瞎眼的丫头,你通不听见我们适才讲的,刘小姐在此同你小姐睡在一处,看你叠被如何只叠成一幅,叫刘小姐盖甚么衾被呢?”那个小婢嘻嘻的笑道:“我知道刘小姐是同我们小姐睡在一处,我以为一幅被是他们两位小姐合盖的,因为往常林小姐在小姐床上宿歇都是如此,从来不曾分叠过两幅,小姐同林小姐睡得很好呢。”
赵瑜听见小婢说出这些话来,不由望着他狠狠眨了一眼。湛氏倒还不曾留心,秀珊忙向那小婢说道:“还是请姑娘分两幅叠罢,我从远道而来,一路上保不得风尘肮脏,你们小姐虽然不弃嫌我,依我主意究竟并睡在一幅被里不大方便。”赵瑜少不得含笑谦逊。那个小婢已窥出他家小姐的用心,随时果然又替他们将衾被分开来,叠成两幅,方才笑嘻嘻的退立一旁。大家又说了些闲话。湛氏望了望案上的自鸣钟,不禁笑着站起身来说道:“我只顾同刘小姐长谈,不知不觉已近二更时分了。刘小姐这些时料想在路间不曾好生安寝,累你陪着我久坐,真是不安。你们姊妹还该早早安息罢,明天我们再见。”说着便扶了一个仆妇慢慢的走出房外。秀珊一直送出了房,然后重行转身向赵瑜笑道:“今夜忽然来闹着姐姐,这是打哪里说起?姐姐心里不怪我吗?”赵瑜笑道:“姐姐又来客气了,不因为姐姐此番南下,便是思量一见姐姐颜色,总还不能如愿。今幸聚首一处,甚慰渴怀,千万不须再说这些套话。”秀珊也就微微一笑。当下小婢伏待他们,少不得有些女孩子琐屑的事,又忙了一会,小婢自去,将房门替他们拽上。秀珊先让着赵瑜上床,赵瑜一定不肯,秀珊方才解脱外面衣服,只薄薄的穿了一身小衫裤,向里边一幅衾被里探身坐入,将下身围得严密,然后赵瑜也坐入被里。
两人颠倒着倚向床栏杆上且不就睡,各自叙述些身世家常,格外谈得亲密。秀珊心里总纪挂着湛氏嘱咐他劝说方钧的婚事,便想得个空隙儿进言,先拿话试探着赵瑜,问道:“听说当初家表兄在福建时候,虽然住在舍间那边,他总时常跑至姐姐府上来走动,一时间也提起姐姐在清华学校里,学问如何渊深,举止如何文明。我那时听了,便恨不得过来同姐姐见一见。只恨我是个无才无识的女孩子,父亲又拘束得紧,轻易不肯容我们出来交结女友。又怕姐姐眼界太高,不把我们这些蠢人放在眼里,所以发心要来拜谒,过后又懒散了。同在一城,始终不能把晤,不料自从我们进京之后,同姐姐这边可算是天南地北了。偏生这一会子又聚首在一处,且蒙伯母十分怜爱,这是打哪里说起。照这样看起来,人生遇合,真有一定的缘法。若是有缘呢,任再隔得远些也能会面;若是没缘呢,不怕你朝夕碰在一处,也会投契不来。姐姐你想想可是这个道理不是?”
赵瑜此时忽然听见秀珊提起方钧,心中便老大有些不很高兴,以下的话便不肯留心去听,只拖起一幅被角,蒙着粉脸,像是睡去一般。及至秀珊将话说完,问他可是这样道理,他方才抬起头来微微笑道:“千里姻缘一线牵,怎么不要缘法呢?譬如姐姐在福建时候,我们就想不到去向姐姐那边求亲。转是家兄进京一回,承蒙伯母那边的错爱,竟思量将姐姐给我做起嫂子来,这不是前生缘法。”赵瑜越说越是忍不住笑。秀珊猛不防被他这一调侃,羞得没处躲避,只重重啐了一口,说:“我同姐姐谈的正经,姐姐偏生又葫芦扯到瓜田里,不知说到哪搭儿去了!我自家省得我的嘴笨,是再也说你不过。但是我们且放着这些闲话缓缓去讲。我对于姐姐转有一件事,着实委决不下,敢来背地里动问姐姐,并不是我们做女孩儿的老脸,瞒着人谈这些秘密。一者男女婚姻,也是人生大事,二者承姐姐不弃,虽则初会,看待我却如同骨肉,替姐姐计较,少不得有一言奉劝。”秀珊还待再往下说,赵瑜已窥知其意,忙笑着摇头说道:“姐姐辛苦,我看早些睡了罢,不要寻出这些没要紧的闲话叫我来骂你。”
秀珊笑道:“姐姐骂我,我也要说;姐姐不骂我,我也要说。我是个老实人,有一句话藏在肚皮里,任是睡也睡不沉着,不如说了倒好。”赵瑜笑道:“姐姐但说不妨,只是须得留神些。”秀珊笑着,叹了口气道:“论姐姐这一表人材,莫说别的人看了心爱,便是我今日初同姐姐相见,不知怎的就像要爱到心眼里去。姐姐自己想想,也要替别人想想,人家将姐姐当做宝贝似的,好容易得了姐姐这边允许,今日一旦同他翻悔起来,叫人家心里如何不着恼呢?不但着恼,叫他白白的放过姐姐,他死也不肯甘心。姐姐只顾一味高视阔步,不把人家放在眼里也还罢了,然而人家同伯母据理力争起来,不是叫伯母十分为难?我是个实心眼儿,姐姐如没有别的甚么意见,可否看小妹情面,将这件事委曲成全了罢。不是我说句不怕害羞的话,不幸做了一个女孩子,一万年都是要嫁的。况且我那表兄也是陆军学校里的出身,也曾在军营里磨练过一番,目前虽然不幸被人陷害,弄得失败下来,然而军界的事机也说不定,保不住将来他不再率领军队创出一番事业,便是嫁给他,也不算辱没姐姐。”秀珊只顾说得高兴,不防赵瑜听了,实在忍耐不得,转冷笑说了一句道:“姐姐这样羡慕令表兄,当日何不便去嫁他,此时转来替妹子打算,岂非可惜?”秀珊被他这一句话说得很是刺心,一时间也回答不出,自念一番热心原是为好,不料触怒了他,弄得自己脸上反不得下来。不觉羞愧交并,止不住簇簇泪下,更不开口。彼此对面坐着发。过了半晌,赵瑜也觉得自己说的话太教人面子难下,暗念他虽不知道我别有苦情,然而他用心却全是为我,我白白地同他赌气,真个不近情理。重又缓缓的叹了一口气,也就含着满眶眼泪,将身子向前挪了挪,低低说道:“妹子适才的话,实在是因为心中烦恼,不觉得罪了姐姐。姐姐毕竟长得妹子几岁,凡事耽待些则个,千万不用同妹子一般见识。”
秀珊此时正自懊恼非常,忽然又见赵瑜向自家陪罪,且是说得十分婉转,不由破涕为笑,说道:“总怪妹子说话不知道轻重,难得姐姐不瞋怪我,我心里异常感激。我瞧姐姐的意思,其中必有一番不得已的苦衷,只是不能说得出口。妹子又是交浅言深,更不敢冒昧动问,好在近来无论甚么人都讲究个男女平权,果然姐姐心中不愿意同方表兄结婚,莫说做妹子的不敢相强,便是伯母他也须体贴儿女的用心,也断没有个逼着姐姐去嫁姓方的道理。妹子既承姐姐错爱,若是能替姐姐尽力的地方,决然不肯坐视。特不知道妹子所说的话,还有一二句碰到姐姐心坎上么?”
赵瑜这时候转被秀珊这几句话说得感动起来,益发珠泪如雨,从枕边掏过一方手帕,掩面而泣。秀珊看见这种情形,心里益发明白。等了好半歇,赵瑜将眼泪拭干,又将秀珊望了几望,哽咽说道:“姐姐既是猜到我的用心,我也不须再瞒姐姐。总之我同令表兄今生总没有婚姻之望,姐姐果能替妹子出力,明日会见令表兄时候,若能将妹子的那枚戒指索得转来,让妹子将来不至落这痕迹,妹子一日不死,当思所以酬报姐姐。”秀珊业已恍然大悟,知这赵瑜已经属意他人,想要问他这人的姓名,料赵瑜必然羞于启齿。只得笑了笑,重又问了一句道:“哎呀,照妹子这般口气,自然不能再向家表兄那里订此婚约。但是家表兄他如何会猜到其中委曲?总还疑惑姐姐这边托词翻悔。我不怪别的,我只怪姐姐当日做事也太颟顸了,自由结婚,在今日也算不得是个犯法的事,姐姐为何不就禀明伯母,早些将这件事放定下来,也叫别人听着死心塌地,即使伯母他们也不至冒冒失失的多出这一番的纠葛。”赵瑜听了只是摇头,良久方才说道:“其中委曲,妹子也一言难尽,姐姐过后自然也会明白,妹子此时也不便告诉姐姐,总算做女孩儿的命途多舛罢了。”秀珊也是点头赞叹,知道再去问他,他也不肯明说。又看见赵瑜那一种娇羞委曲的神态,真个令人怜惜。只得勉强说道:“姐姐你听外间更鼓,已经约莫有四更时分了,谈话的时候也觉得长久,怕明早起不早身子,不如同姐姐睡了罢。”赵瑜点了点头,两人方才探身睡下。秀珊因为新睡向人家床铺上,一时也不得成梦,隐约之间,只听见赵瑜在衾被里长吁短叹,彼此一直挨至天明才觉得十分辛苦,转沉沉睡熟了。
直睡至红日三竿,仆婢们已将房里打扫干净,将盥洗什物一一都预备齐全,只不见他们两人醒转。湛氏因为心中有事,在内室里早已收拾完毕,几次着仆妇们来探看赵瑜他们的动静,知道他们昨夜不无辛苦,也不忍前去催促,好让他们多休息一会,只坐在后边老等。又将外面家人唤进一名,分付他赶快到方少爷寓处去请他来谈话,并告诉他明白,北京有一位亲戚在此等候,要询问他南边一切情形,请方少爷不可怠慢,并望他到此午膳。家人答应,如飞的去了。湛氏方才缓缓的踱进赵瑜房里。却好他们业已下床梳洗,只见赵瑜乱头粗服的坐在一旁,脸上黄黄的,还黏连着泪痕未净。湛氏明知道他的心事,便有意无意的向他劝说道:“这事有甚么打紧?好在刘小姐在此,他们是姨表兄妹,只须会面时候,将我们这边意思缓缓告诉了他,他也不能强人所难。你的身子要紧,白白的为这些上面吃了亏也不值得。我看你今天的气色比往常不如这,又是何苦来呢?”秀珊小姐也笑道:“是侄女昨夜累了姐姐,一夜不曾好好安息。姐姐的用意我已十分明白,侄女停会子会见表兄时候,自然将这件事说开了。他也是个爽快的人,决不至同伯母这边纠缠不清。但不知伯母这边可曾打发爷们,过去请他不曾?”湛氏连连点头道:“适才我已经命家人请方少爷去的,少停片刻,包管他可以到来。小姐还宜早些盥洗方好,不要叫人家独自坐在厅上,老远等候小姐,过后又要怪我慢客了。”秀珊也就含笑答应。湛氏一边看他梳洗,一边又问长问短,谈到他舅舅家里新娶的那位姨娘为人如何?秀珊笑道:“自从我们那位舅母去世之后,舅舅就娶这个新姨娘进门。不怕伯母见笑,这姨娘原是药户人家的出身,也不知道操持家务,转镇日的打扮着东游西荡。舅舅溺爱他惯了,一时也不肯去管束他,所以格外骄纵,将些亲友都怠慢尽了。家母因此轻易也不回去,只是舅舅身体又坏,一年中倒要害大半年病痛。好好一份人家,像这样挪延下去,还不知道怎生个变局呢?”湛氏听了,不禁紧蹙双眉,冷笑着说道:“照这样讲起来,我家瑜儿益发不能嫁给他家做媳妇了。这姨娘虽然算不得是婆,然而他家也没有别人,还不是各事凭他做主?瑜儿又是个性情激烈的,明日动不动两下嚷闹起来,连个排解的人还没处去寻呢!罢罢罢,他方府上果有造化,也不愁娶不到媳妇,我家是攀附不上的了。”湛氏这几句话,说得满房的人都笑起来。赵瑜在旁听着,不免将头低垂下去也暗暗发笑。
湛氏刚自坐在房里同他们谈笑,外边早有一个仆妇进来禀道:“太太,适才去请方少爷的赵喜回来了,请太太出去,他有话回禀。”湛氏欣然立起身子,走至堂屋,望着那个家人问道:“你想是会见过方少爷了。方少爷说几时到此,我们好分付厨房里预备午膳。”那个家人垂手回道:“家人不曾会见方少爷,方少爷已不在住的那个客寓。”湛氏惊问道:“蠢才!你该问一问那个寓主,方少爷究竟到哪里去了?你该赶去见他一见,你通不知道我这里有要紧的话同他面议!”那个家人又说道:“家人何曾不问过寓主?寓主说得明白,说方少爷打从昨天回寓,连夜的便命人收拾他带的那个皮包,趁今天一早就赶到火车上,此刻倒好走去百十多里路了。”湛氏听了这话,不觉呆了一会,口中沉吟道:“这人也奇,如何话也不曾说得明白,他又跑了?”那个家人将话说完,径自走出外面。
此时赵瑜已在房里听得清楚,只是暗暗叫苦不迭。方且以为难得刘秀珊小姐承认疏通婚事,或者可以将他那枚戒指索得回来,如今这姓方的又不别而行,留着这样把柄在他手内,将来究竟作何说法?想到此处,只管望着帐子发呆。秀珊亦已知道方钧上了火车,此后竟不知他栖止何所。昨日虽然从湛氏口里约略听见哥子刘镛消息,其中细情却是未曾明白。正拟今日向方钧细问,好将这其中细情写信告母亲知道。这一来不是同他失之交臂?哥子的下落,我这信上究竟若何说法,这人行止也很叫人难于捉摸。
湛氏重行回转入房,望着秀珊说道:“小姐你看,这是打哪里说起?你既是同我这边提起婚约,也该等人家说个明白,如何又负气走了!我这女儿将来还给别人家不给呢?真是少年孩子的脾气,同他没有理讲。”秀珊也接着说道:“伯母这话不错,今天侄女会见他的时候,原想要同他问问家兄行迹,好叫家母放心,这一来不是又没处寻他去么?”湛氏道:“小姐为令兄的事,倒也不必着急,好在方少爷已经同我大略谈过,他悄悄出营之后,所有营里一切事务均已托付小儿,可想令兄定然还同小儿他们在一处。小姐就将这话先行写一封信告诉令堂太太,随后小儿寄家信回来时候,或者一定还要提着令兄的事迹。即使他不提起这事,我分付瑜儿再替你追问一句不妨。小姐权且安心在舍下多住几时,随后再商量行止不迟。”秀珊点点头。这时候大家总是没精打采,尤以赵瑜小姐心中十分难受。欲知后事,且阅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