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政不纲,大局日促,亲贵固招权纳贿,汉员亦结党营私。鱼沤涸辙之中,燕巢危幕之上,加以外交失策,干戈固不足言战,玉帛并不足言和。列强耽耽,蹈瑕伺隙,即以赔款一事而论,每年损失之巨,已不可以数计。国币虽已空虚,而皇室挥霍之经费,在势不能稍加节省。赋税不足,继以厘金,厘金不足,继以捐纳。最妙不过的是拿那朝廷不甚爱惜之官,为骗取百姓资财之策。偏生有那些不长进的官迷,家中薄薄有点财产,平时则一钱如命,孤寒的亲戚,贫困的朋友,开口向他告贷,他便挤眉弄眼,百般诉说他的艰窘,仿佛吃了早饭就没有晚饭一般;若再说到慷慨好施,做点慈善事业,更是没有指望了。至于讲到捐官这一层,有钱的固甘破悭囊,没钱的也东挪西借,若是乎这头上不安着一个翎儿顶儿,身上不披着一套袍儿褂儿,脚上不穿着一双靴儿袜儿,就辜负了这堂堂七尺之躯似的。一旦高车驷马,安富尊荣,问他怎么叫做国计?怎么叫做民生?他那一肚皮的草包,两腿胯的泥土,除得乞怜昏夜,白日骄人,吮痈舐痔,掇臀捧屁,再做不出一件叫人称颂的事体出来。乱离时代,天地便生出一班杀人不眨眼的魔君;承平时代,天地便生出这一种吃人不吐骨的官吏。这也叫做气数使然,非人力所可转移的。
在下为何说出这一番话呢?便因为我这书中那位林耀华先生,自幼儿便喜欢装模做样,学个大老爷派头顽耍顽耍,果然生有自来,与寻常人家儿女不同。不独林氏夫人背地里称赞这儿子根器非凡,便是林杰有时候看见他举止雍容,一口北京官话儿,又说得轻圆溜亮,也暗暗觉得“雏凤清于老凤”。却好在这前几年,已将英舜华娶得入门,夫妇之间颇相和睦,只是至今还不曾生得儿子。
这一年清廷捐例大开,耀华便百般怂恿着母亲,叫他同林杰商议,替自己捐一个大八成知县。论林氏心里,见儿子要想出去做官,自然没有一个不赞成的道理。无如林杰总舍不得拿出几千银子去搏那将来不可知的利益,老是延挨着不肯去办。耀华兀自忍耐不得,简直向林杰面前百般要挟,说:“儿子今年也有二十多岁的人了,平时只恨着我肩不能担担,手不能提篮,老坐在家里享快活日子。如今世界上若讲到做买卖这一层,能有多大点利息?便是开着绸庄银号,一旦倒歇下来,更没有翻本的指望。儿子想来想去,只有这做官一事利息最厚。今日父亲拿出几千银子出来,将来几万几十万,都包在我的荷包口袋里,这是再合算不过,再稳当不过;况且这昭信股票,比较此项捐款省俭得许多,万一错了这机会,将来再想捐官可就烦难了。我只知人家做儿子的不肯上进,父亲须得去责罚他,不曾见着做儿子的要想做官替祖上争光,父亲反苦苦阻拦起来。老实说,父亲若是再坚执不允,我自今以后,也只得借点别的事情去寻寻乐儿。要想将我关在家里,像做女孩子一般,那是干不到的。”耀华愈说愈气,狠狠的楞起两只眼珠子向他父亲使劲望了望,拨开大步,一口气早跑向外边去了。林杰一时又拿话驳他不出,不得已重重的叹了一口气,径自踱向里边同他夫人斟酌去了。
林氏夫人拍手笑道:“香的不吃吃臭的,我说你这人真是别有肺肝。耀儿他说得出就做得出,万一真个在外边大闹起嫖赌来,他是有词可藉,说你做父亲的连做官都不许儿子去干,想必是留着他在家里流荡的了;况且还有一层,耀儿已不是做孩子的年纪,凡事也该放他出去阅历阅历,他一经做了正经人,又没有我们做父母的去帮护他,他也就不敢有所倚赖。做官做得好呢,自然让他一路荣升,开府封疆也是人做的。说句不顺遂的话,即使风色不顺,还可以将他呼唤回来,也不过花了几千银子,到底落着几对衔牌儿,搁在我们公馆门里也算一时的威风,也没有甚么折本的去处……”林杰此时只有点头的分儿,真是内逼悍妻,外迫娇子,那里还敢怠慢。好在林春熹此时虽已身故,他那些姻亲故旧,在北京里拥据要津的也还不少。林杰请人替他写了一封恳切的书函,将要替儿子捐官的话详细说明,一经就绪,立刻从银铺里将捐款汇奇。京里的人得了这个消息,果然照着办理。不到三五月功夫,林杰便将银子汇去。那边已将捐照寄来,却是分发广东,尽先补用知县。这其中经手办理的,少不得还吞没了七八百银子,林杰如何会得知道?但是替儿子已将这件事完全做成,自己也就安然做了“封翁”身分。不但林氏夫人同耀华欢喜到极处,便是林杰也十分畅快。耀华先赶制起簇新知县袍服,镇日的坐着呢轿在城里东奔西走,借着拜谒亲友为名,希图卖弄。林杰又拣个好日子,替耀华开贺,真是悬灯结彩,大擂清吹,整整热闹了三日三夜。耀华的岳母英氏已经笑得拢不起嘴来,暗暗叫着惭愧:若是当初错了主意,不肯将女儿嫁给他,岂不是白白将一位现成知县太太让给别人!背地里怂恿女儿:“万一耀华往省候补,务必闹着同他一路前往。女婿年轻,得意的又早,你不在他身边监察着他,还要怕他三妻四妾的浑闹起来如何是好。至于讲到在家侍奉婆婆这一层,他横竖有他的大寡媳依随膝下,也不能不让你随着丈夫走。你第一这些主意务要打定,万不可博贤孝之名,贻误大事。”英舜华小姐听他母亲的话,也只笑了一笑。
谁知英氏在家里同女儿磋商,要他随夫赴任,那里想到在这个当儿,早已另有一人闹得更比英氏利害。这人是谁呢?便是南城白面玉青了。玉青平时拿出他狐媚手段,早已同耀华山盟海誓,口口声声说要嫁他。那时候却还是沉几观变时会,嘴里嚷嫁,心里还未必一定肯嫁。今日见他父亲已替耀华捐了知事,花样又足,到省不要多时就可以当差署缺,这是拿得稳的事情,不趁这个巧宗儿强他替我出一笔银子赎身,将来要再想遇着这寿头码子可就难了。况且我是嫁他之后,要是好呢,大家就在一处多混几时;若是不好,好在我年纪还轻,将来便是另打主意也还不迟。所以自从耀华告诉他想要捐官,他早就甜言蜜语,骗得个耀华死心塌地。今日见他功名业已到手,他劈口便先问此番到着粤省,可否携带你们太太同去。耀华正色答道:“这个想是不行罢,我的爹妈,他们又不随着我去享福,我终不能擅自带着妻子双双赴粤,怕被人家议论。我此后比不得当初的林耀华了,知县虽是个七府小官,将来还要去整顿人民,维持风化。这些上面,倒要将脚步站稳了,万万被人指摘不得。大约我先带着几名家人前去看看光景再说。所好的本省与广东尚系毗连,随后挈眷不挈眷,也还容易。”
耀华刚自说到这里,忽见玉青猛立起来,将个身子直跌到耀华怀里,那滚滚泪痕便是断线珍珠也没有那样又圆又快。转把个耀华吓了一大跳,忙低下头去,拍着他背低问道:“哎呀,你这是甚么意思?有话尽管好说,怎样好端端又哭起来?我此番是前去做官,比不得别的事情,凡事都要图个吉利。亏得你肯如此糟蹋我,我和你将来是同福共命的人,我便有个山高水低,你也不见得有甚么益处。”玉青正哭得高兴,转被耀华这几句话点醒过来,暗想他这话果是有理,我未免有些失于检点了。好在此时已哭了半晌,那把眼泪已有些接应不济,便不是耀华拿话拦他,他也要易哭泣为干嚎了。却好趁这个当儿收了眼泪,免不得掏出一方香扑扑的手帕儿,向粉颊上略掩了一掩,冷笑说道:“你只怪我不该哭,恐防蹭踳了你,我岂不明白这道理?但是你的作为,太没有一点怜恤我的分儿,你就不知道责备你自己了!你此番到省,不肯携带你的太太同走,这原见你的孝顺爹妈的心。你不能携带你太太,难道也不能携带着我?我适才故意探听你的口气,谁知你简直一句都不提起我的话,你叫我听着伤心不伤心呢!你们做男人的,铁打的心肝,铜浇的肺腑,我年纪小则小,然而在这些世故人情上面,我早已冷透了这颗心了。但是一层,宁可叫你们负心,我们做女人的却是既同这一个人要好,偏生死心塌地,时时刻刻便将这一个人当做自己嫡亲丈夫看待。莫说你今日不过到广东去做知县,便是放了那里的督抚大员,我只听见这‘分离’两个字,老实便有一柄锋利的刀子将我这心肝平剜了去。所以在这几月前,有意无意的知你要捐官分发出省,我外面虽然不甚露着形迹,怕你替我伤心。你那里晓得我便从那一天起,我这一双金丝累凤镯儿,猛可的在手腕上便宽了一围。”玉青一面说,一面早掳起袖子,露出一双雪白也似的皓腕送到耀华脸上给他看。耀华虽然不曾真个去验他钏口大小,然而这时候便觉得有一股肉韵脂香冲入鼻观,已是荡得神魂欲醉,再加着看见玉青粉颊上早又盈盈挂下泪痕来,真个心痛欲死,嘴里只有感激的话儿,吚吚唔唔也不甚听得清楚。
玉青重又说道:“我也知道你此番出去,家人小厮,少不得要带一大堆去,还愁没有人伺候你?我只虑到那些人,他们只许在外边随机应变,一经到了夜晚,你步入卧室的时候,他们见你睡下,还不是一窠风的跑去偷懒了。我不是同你讲笑话,这孤零零的客枕,单薄薄的香衾,睡了大半夜,到有小半夜不得安适,那时候谁来体恤你!”玉青说毕,忍不住合合的笑,又用手指头在腮颊上羞着他,低说道:“我请问你,平时我觉得腻烦起来,常常使劲推开你,叫你离开着我,你还涎皮癞脸,像吃乳的孩子一般死也不去,我究竟问你这是甚么意思呢?”说着流波送盼,媚态横生,狠狠的向耀华瞅了一眼。耀华也无从分辨,只低着头含笑不语。玉青又说道:“你此时是一个豪兴,以为出去做官了,哼哼,你还不曾尝着旅客滋味呢!到了这个当儿可是懊悔迟了。”玉青说着,又用手拍得一拍,说:“你不要尽管向着我笑,我也猜出你的用意了。你以为我所说的这一番话,全是白操了心?自今以后,你老实是个知县大老爷了,又有钱,又有势,花天酒地,还不是尽着你去胡闹?俗语说得好,‘三只脚的蛤蟆没处找,两只脚的婆娘要多少。’你太太又不在你面前,我又远在福建,珠江的姑娘,体面似我们的很多很多,你还不是拿出本事来去‘吊膀子’,‘结线头’?便多带几名来陪你,也不是希罕的事。哼哼,林耀华,林耀华,你放着你的玉青不死,你若果然抛掉了我又同别人去攀相好,我纵是这身子不能飞到广东去监察你,我半夜三更,魂儿梦里,我摇身一变,也须变个极毒极利害的猫头鹰儿,一翅飞向你住的那座房子屋上,成日成夜的向你怪叫。我不把你们那个合欢好梦,闹得你们丝毫不得安静,我也不在世上算个人!到末了还要撕下你片片肉来,跑向广东城门楼角上细细嚼吃,也要叫你好生消受!”
玉青真是咬牙切齿,说得十分利害。耀华毕竟是个初出山的雏儿,先前听玉青发的议论,还只管咧着嘴笑,此时转吓得呆了,连忙摇手向玉青哀告道:“快别要如此!你有甚么主意,尽管同我计较,我们好好的交情那里说到这些上面?你知道我素来胆小,何苦拿这些话来吓我?”玉青又抿着嘴一笑,说道:“我和你有甚计较呢,你的主意拿得稳稳的,是决计将我抛在此地了,我便勉强闹着要随你去,后来也没有甚么味道儿,老实你还是让我照这样办罢。”耀华道:“你这人委实难缠,你是我心爱的人,我何尝忍心将你抛下?不过你的身子还是你父兄的,你又不能自由,难道我白白的能带了你走?你又是个红倌人,身价又高,我一时也难筹措这笔现款。这是我的老实话,你去替我想想看,可有一字欺你?”玉青听到此处,不由略点了点头,重又向外间斜着身子望了望,笑说道:“今日时候已是不早,日色渐渐沉下山去了,你若是能在我这里耽搁一夜,我们停会子再细细同你打算主意,你看可好不好?”耀华答道:“使得使得。”说过这话,旋即命房里娘姨出去,“叫跟随我的人着一个进来,我有话分付。”娘姨立时含笑走了出去。不多一刻,果然走入一个小厮。耀华正色说道:“你留小林在此伺候我,你就赶快进城去罢。如老爷不问我则已,若是问我为甚么不回家歇宿,你就说程伯英程大老爷留着我议论一齐到省的话,这时候还不曾开席,大约至早须得明天午前方赶得及回府。千万说妥贴了,不可大意露出马脚。要紧要紧!”小厮一一听着,连答应几个“是”,重又缩回几步,方才掉转身子向外面跑出去了。玉青看着耀华说道:“亏你这么大的人了,又不是三岁五岁的孩子,怎生你家太爷还不容你在外边住宿?我替你可惜,枉把个知县大老爷给你做了!要是我,好就好,不好就同他翻脸,怕他还敢下手打你?”耀华叹道:“一言难尽,这老头子一天不死,我须受一天活罪。他别的本领没有,同儿子吵嚷是他第一等拿手好戏,瞪眼竖鼻,叫人看着便要吃吓。我难道不想同他翻脸?只是别人议论起来,但有说我的不是,没有人说他的不是,你叫我奈何得他呢,所以纵容得他越闹越威武了。”玉青也只微笑一笑。
其时房里娘姨知道耀华今夜在此住宿,早已预备好了酒饭,立刻捧进房来,也不去请别客。彼此浅斟低酌,十分有趣。一直饮至二更时分,大家都有了些酒意,炉薰鸭脑,衾拂龙涎,双双解衣入寝。枕上喁喁细语。耀华便先问他:“身价究竟要需多少,若是我能竭力筹措,我就将你的身子赎出来,老实先携你赴粤,也不必三心两意。”玉青笑道:“不能依我爹妈的主张,他们开口动不动都是一万二万。我知道你这人的心,便是在我身上花个几万银子,原不介意,只是你家里的银子还不能由你做主,便说到能由你做主,我也不忍心叫你无辜的花这许多昧心钱。我说句老实话,你的银子,就是我的银子,你舍得浪用,我还不肯容你浪用呢!你尽让他们漫天索价,我们须得酌地还钱。我给你一个底细儿,你在我的爹妈面前千万不可露出口风,说是我教给你的,那时我这条小命也不想活了。”耀华低低说道:“我又不呆,我忍心葬送你,难得你待我这般恩义,我感激你还感激不来呢!”耀华话还未毕,玉青早将一颗香口衔近耀华耳朵,低告道:“我这身子大约只要你出八千足色纹银也就可以集事。”耀华伸了伸舌头,刚待答话,玉青忙又说道:“你若一时凑不起这样数目,我还有个计较,你尽管去凑得多少便是多少,其余上下差个一千八百,说不得这话,我既一心要嫁给你,我身边还有点体己儿,我情愿拿出来贴在里面,你看如何。我这是真心为你才肯说出这话,若是外人想我这样待他,可就做梦了!你若再推三阻四,可想你就不是真心要想娶我,我们从今以后就一刀两断。”玉青说着,那泪痕已点点滴滴,倒有一半浸湿了耀华腮颊。
耀华低告道:“我那里是不肯娶你?我要娶你的心,比你要嫁我的心还急得十倍。只是这几千银子,虽然不算甚么巨款,毕竟总要去同人家挪借。你不知道我目下欠的‘磬响钱’着实已是不少。虽然承人家的情,不一时急急要我偿还,然而遇着别人有些需用去处,少不得还要同我纠葛。我连年这耳根子也就很不干净,你想此时忽然又要去设这几千银子的法,可拿得稳拿不稳呢?我此时不恨别的,只恨我那老子依然精神抖擞,一点病痛也没有,指望他倒头可想难了。万一天老爷有眼睛,立刻下帖请他到阎王那里吃酒,我可就有了命了,莫说三千五千,便是三万五万,不是说句狂话,轻轻的捧出来却也不难。”玉青冷笑道:“照这样说来,你的家里是拿不出,外面又借不到,除得死法想活法,只有求你老人家早死这一着子以外,更无计较。来呀,我们不会就想一个法子,请你那爹早早升天呢!
耀华笑道:“好极好极!你真有这个好法子,你便教导了我罢。若是能够如愿,不独我感激你,便是那些借钱给我的诸君也都感激你。”玉青笑道:“这是你我两人体己的事,做成功,彼此都有好处,很不用你感激我。你明天回去对你的爹依然和平日一样,你须索打听他几时睡觉,给他一个冷不防,悄悄的将他头发打开来,用一根极长极快的铁钉,轻轻向他脑袋上插进去,用着被头替他没头没脸的蒙起来,使他叫喊不得,不到一刻功夫,管教他一命呜呼,伏维尚飨,比较砒霜毒药还利害十倍,便是官来检验,一时间都瞧不出形迹。这件事再稳当不过,你依着我去办,包管一些不错。”耀华想了想,重又说道:“话虽如此,只是我母亲却同他睡在一处呢,如何能够让我从从容容做这手脚。我做儿子的,虽然不爱惜老子,他做妻子的却要爱惜丈夫,万一叫喊起来,事尚未成,我早已耽着这偌大罪名,如何使得?”玉青笑道:“这也虑得不错,但是你去做这件事,却要见机而作。你先要探听你那母亲睡熟不曾,等他睡熟了,你再下手也不为迟。还有一句老实话,若是你母亲果然护着你爹,不容你施展,你就一发将你那母亲也做翻了,好让他们夫妇双双的携着手,向枉死城里去走一走,而且办起丧仪来也还便当些,省得去做两番发送。”玉青这一篇议论,真个将耀华说得顽石点头,心花怒放,没口子的称赞:“好计好计!”两人此时约莫谈了有大半夜功夫,十分困倦,一倒头便沉沉睡熟。次日清晨,玉青也不留他。耀华因为心中有事,亦急于要赶了进城。
进城之后,到了家里,一眼看见林杰夫妇同他妻子都聚拢在一处替他料理行装。他望了望,也不去理会,重又掉转身子走到门房里去寻觅林福。可巧林福正闲着没事,正躺在床上呼呼的抽那大烟。耀华不觉笑道:“好呀,你真快活!在这里取乐也不招呼我一声,你知道我恼你不恼你?”林福斜着眼,见耀华进房,也不起立,只努了努嘴,说:“少爷请那边躺躺罢!亏少爷还在这里怪我。少爷昨夜在玉姑娘那里快活,也不曾招呼我林福一声,你恼我,我还要恼你呢!”耀华笑道:“呸!谁见来!我是在程老爷那里住的,何曾看见玉姑娘影子。”耀华说着,早已躺下来笑道:“快烧一口烟给我过瘾,休得同我瞎三话四。”林福一面替他烧烟,一面笑道:“你真个不曾住在玉姑娘那里?住在玉姑娘那里的敢是一条癞狗!好少爷,你做的事休要瞒我,瞒了我,是再也干不好的!你做宋江,我就是吴用;你做刘备,我就是孔明……”林福还待望下说,耀华一口烟早已笑得喷出来,骂道:“这都是小林嘴快,看我明天揭他的皮!”林福笑道:“他不曾替你告诉老爷,就算是他好处,万一他不仔细,竟给老爷晓得了,你又待如何呢?”耀华猛然听见林福提起“老爷”两个字,他心里是有事的人,不由动了动心,顿时放了满面愁容,重重的叹了两口气,依旧拿起烟签子,就着烟灯烧烟。林福暗中已瞧科几分,只不便拿话去问他,左右同他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话。耀华更忍不住,一时将烟枪放在一边,劈口向林福问道:“大前年老爷同太太预备好的那两副寿材,我记得是停在北门城外龙光寺的,此时想还搁在那里呢?”林福笑道:“这个没要紧的事,少爷提他则甚?”耀华正色答道:“‘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你们看看老爷虽然是精神健旺,只要一口气不来,那时候就要这棺木用了。”说着又连连叹气不已。林福此时已十分明白,重又逼问一句道:“我怕老爷一时难得便死,阎王老爷不来请他,难道老爷还去寻觅阎王老爷不成?不能依我林福的心,我也望老爷早早死了,少爷做了一家之主,那时候我们便该快乐不尽了。”耀华忙道:“难道你也有这样心?既是如此,我也不瞒你了,做出来,还要你各事帮我料理呢!自家好弟兄们,我将来断不负你。”耀华于是将夜间同玉青计议的主张,详细说出来告诉林福,林福只管竖着两个耳朵听他说话,再也不去扰他。及至听他说完了,然后才一咕噜坐起身子,笑向耀华道:“我的好少爷,你真个依着玉姑娘的话去干不成?这是大逆不道的罪名,一个头是不够砍的!少爷要做,还须斟酌斟酌才好。”耀华急道:“我也出于无奈,若不是要银子用,谁还肯去杀害亲老子。好在这件事只有你我二人知道,你不去替我告诉人,谁还知道这事便是我做的?”林福笑道:“这一层虽然不消虑得,但是你少爷不是捐了知县,要到省去候补么?候补的官,一经父亲身故,便须禀报‘丁忧’,这‘丁忧’两个字是官场最忌讳的,你将老爷害死了不打紧,因这上面却不能不丁忧回籍,这不是自家给苦给自家吃吗?玉姑娘他只顾说得高兴,他那里会想到这其中的原故呢?”耀华听到此处,方才恍然大悟,急得将双手一拍说道:“哎呀,我就不曾想到这一层,幸亏你提醒了我,几乎错走了道儿,那时候才懊悔不及呢?这可难煞我了,又要钱使,又不能用这一条计策,玉青这身子不替他赎出来他又要恼我。好哥哥,你既做我的诸葛孔明,你有甚么两全妙计呢?”林福笑道:“莫忙莫忙,等我这诸葛孔明将烟瘾过足了,再来替你筹划。”说着便拿起烟枪吸了好几口烟,才望着耀华微笑道:“少爷你左右不过是要钱使用,我来替你想个变通方法,权且济过了燃眉之急,随后再设法弥补也不为迟。我们公馆里同本城益大钱铺共着往来,这是少爷知道的。每次支取银钱,不是老爷亲自去会他们管事先生,有时候也遣我去付过银子的。此番瞒着老爷,你就说赴省需款,在他们铺里先支八千银子应用,他们见了少爷,料想不会不答应的。便是老爷随后查察出来,少爷已经到了广东,难不成老爷还能奈何你?”耀华笑道:“不行不行,我也想到这种办法,只是支取银钱必须簿折为凭。我知道那个折子老爷收藏得非常严密,亲自交代在太太身边。你替我想想,我还敢同太太开口要这折子出来?便是和太太商酌,太太也决不肯轻易允许。若是我能将折子取到手里,我早已随意去支付款子了,还待你今日替我筹划?我说你这‘诸葛先生’很不济事!”林福不待耀华再望下说,忙正色答道:“少爷又来了,我岂不知道这个道理。不得簿折,如何能支付银钱?我们此时第一须要设法将折子骗取到手,以下的事便可迎刃而解。少爷不等我的话说完,兀自先责备我的不是,我如何肯服。少爷在先不是说的要谋害老爷,必须乘夜深人静,悄悄入房。我的意思,此一层文字却用的不错,只须改换谋害的主张,易为偷盗的手段。我久已打听得老爷近来并不常在上房里宿歇,这件事更容易下手,但是婢仆们耳目众多,也不可不防。老实同他们打通一气,事成之后,允许他们好处,约定日子,还可以分付他们开门而待。这是千稳万妥,比较那些做出灭伦的大祸高着许多。少爷一经将银子取到手里,依然将这折子轻轻放归原处,神不知鬼不觉,还可以保得老爷查检不及。”耀华此时只顾凝神静听,及至林福将话说完了,重行立起身来,向林福深深作了几个揖,说:“妙计妙计!便依你这样法办,至于里面婢仆们,我不便向他们接洽,一切总费老哥的心,替我成全到底。”林福笑道:“那个自然,我替少爷干了这件功劳,我也不想别的好处,少爷赴省,千万向老爷说一声,携带我同去,便是少爷酬谢我的地步。”耀华笑道:“你这人可不嫌腻烦,这句话早经同你说定了,还要你叮咛甚么?难不成叫我画个花押给你不成?”说着彼此相顾大笑。
果然不多几日,林福真个买通里面上下人等,将林氏夫人存储簿折地方都打听得一一明白。耀华这一夜公然偷入他母亲房里,其余物件一概不动,只把个同益大往来支取银钱的折子悄悄偷得出来。次日便去益大铺里支了八千纹银,少不得又拿出些交给林福酬谢里边的婢仆,随时又将那个折子交给他们,依然背着林氏夫人放还原处。林福又带要带借,也取了他百十两银子,耀华方才欢天喜地,将银票放在一个皮夹里面,带在身边,径向玉青处来替他赎身。这件事彼此当面又不好讲得,还是约同林福一路出城,到玉青那里叫他做个撮合保证。
且说玉青自从教导耀华杀父计策以后,便日夜盼望他父亲身故消息。谁知等了有好几日功夫,并不曾见林家有甚警报,那耀华的影儿又不见到来,心中异常焦急,深恐耀华负心。这一天刚在房间里闷坐,忽的外边报进来,说林少爷已经到了客厅。玉青不由吃了一惊,刚立起身,已见耀华笑吟吟的掀帘而前。玉青一眼瞧见他,依然是平时装束,猜道耀华并不曾依着自己计策行去,心中便老大不自在。只冷冷的问了一句,说:“少爷这几天很好。”耀华笑道:“多谢你问着,我还一般的顽健。”玉青又问道:“你们老太爷这几天想也很好?”耀华益发大笑起来,说:“我的爹同我一般都还好。”玉青到此更不言语,一屁股坐向绣墩上边,几乎要盈盈的落下泪来。耀华含笑挨着他坐在一处,低低说道:“并不是我违背你的言语,那件事委实做不得,不但我担当不起这杀父的罪名,而且爹死之后,我就须‘丁忧’,不能到省。我既不能到省,我又何能替你赎出身子,带你回广东去呢?你是聪明女孩子,须索替我想一想。”玉青一面听着,一面使劲将耀华推过一旁,含愁敛睇的说道:“你也不用同我支支吾吾,我猜透了你这颗心,左右要抛弃我罢咧。这也办不到,那也办不到,你还是老实去到广东做你的知县。我是个薄命的人,也不想跟着你去享福!我还以为你一辈子不到我这地方来呢,你今日又来显魂做甚?谁希罕你这样甜言蜜语的来骗我!”耀华见他这娇嗔满面,越显得楚楚可怜,不禁哈哈大笑起来,说道:“痴丫头,你休得向门缝子里瞧人,将人都瞧扁了。我姓林的难道除得杀害老子才有钱使用,其余便想不出一个方法来赎你的身子?你也不问人一个青红皂白,便霹霹拍拍像放连珠炮似的责备我一大篇混话。我要不是打心坎里爱你,我便赌气跑了,看你同谁去使这性子!”玉青听见他这话里有因,兀的转过脸来也笑道:“你赌气还不是由你去赌气,我只恨你这人,既然想好了法子替我赎身,为甚不明白告诉我?转要你这般吞吞吐吐的拿着人开心。”说着又笑道:“我昨天新近得了一双好鞋样儿,你看这花朵绣得好不好?”耀华望了一望也笑道:“很好很好,我此时且没工夫同你研究这些,你将耳朵送过来,我告诉你的话。”于是耀华遂将昨日如何同家人林福设策、怎生在益大铺子里瞒着爹透支了一笔款项,今天专为这件事而来同你家妈讲话,你看可好不好?
耀华却不曾说出实数,只告诉玉青说是取了六千银子出来,却不知你的妈还答应不答应?玉青只管含笑点头,立刻便命人将他的妈请进房,将耀华要替他赎身的话一一说了。那个鸨母起初听到这里,放下脸色决意不肯,说是我一家子的希望都在玉儿身上,其余虽然有几房女儿,才色都不出众,将玉儿放走了,我家这份门户便立刻支撑不来,还是劝林少爷休打这个主意。这番话将一个林耀华说得冷水浇背,五官百骸一毫热度都没有了,也不答鸨母说话,只呆呆的望着玉青发愕,几乎不垂下泪来。还是玉青莺簧一般的言语向他的妈央告,说是:“林少爷他是决不顾惜银钱的,他都能使你们心满意足,图个下半世的快活。”鸨母那里肯听,只把个头仰得高高的,好似绝对没有转圜的地步。玉青益发着急,免不得淌眼抹泪同他的妈厮闹,说:“妈如若不放我嫁林少爷,我从今以后便立誓不接第二个客,借此报答林少爷平时待我的一番情义。我看你们能奈何我怎样?”鸨母被他闹得没法,才冷冷的说道:“好呀,女生外向,好儿子,你只知有林少爷,不识有你的妈了!你既然决意要跟林少爷走,料想我便拚命留你,留住你这人,也留不住你这颗心!我也只好割割肚肠,让你们称心满意!只是我辛辛苦苦养了你将近二十个年头,别的不算,就是我调理出来你这一般水葱儿似的人物,也不知费了几多心血。我倒要听听林少爷的分付,你这身价他给我多少呢?”玉青哽咽说道:“妈又来了,女儿是你的女儿,这身价自然听妈究竟索多少,不是我替林少爷说话,他怎么先开口给你多少身价呢?好妈妈,‘要得卖,头向外’,妈也不必给这难题目给我们做罢,还是请妈明白说一句,好让林少爷自家去斟酌。老实说,妈也要平心想一想,我自从解了知识以后,历年间替妈也挣了许多银子,妈今日千万不可路转山遥的索价,总要让林少爷能做得到,那就算妈是爱惜我了。”
那鸨母冷笑了一声,故意扭了一扭头,向玉青说道:“咦,我倒瞧不出你这小蹄子同林少爷打得这样火热!怪不道有时候从夜间都听见你魂儿梦里喊着林少爷名字!”鸨母刚说到这里,把一房的人皆引得哈哈大笑起来,耀华尤其觉得眉飞色舞,玉青羞得脸上通红,轻轻向他妈啐了一口,也就笑了。鸨母又接着说道:“你既然这样说法,真个倒叫我不能同林少爷多索银子了。罢罢罢,好歹林少爷就给我一万银子罢!这真是天公地道,若是别人要娶我这玉儿,便加增我一倍我还不依呢!”玉青得了这口气,也不再同他妈讲话,便走近耀华身边低低说了两句,自家便佯佯的走过一旁去了。耀华方才向鸨母说道:“论理,你要的这数目也不为多,只是我近日忙着到省候补,凡事都拮据异常,一时间如何能得此大宗巨款?好在这件事也不是我同你两人当面可以谈得妥协的。我有个家人林福,是我今天将他带出来伺候我的,他此时想在你们那个门房里坐着,你可出去将他唤进来同他接洽,他凡事可以替我做得一二分主的。你同他计议好了,叫他到我跟前回我的话。”鸨母连连答应了几个是,呵着腰含着笑,径自走得出去。玉青见鸨母已走,从背后瞪了瞪眼,向房里那几个娘姨用手指着鸨母身后,喃喃的说道:“你们看这老婆子越老越糊涂了。开口一万,闭口一万,他也不知道这一万银子毕竟有多少?他这老脊背儿,可还搁得动搁不动,我不笑他别的,只笑他一个贪心太重。你们看我这话可是不是。”娘姨们也笑道:“姑娘的话一点不错,论姑娘的心,是我们素来知道的,巴不得白跟林少爷走,只是这位老太婆太难缠,姑娘也叫做无法。”玉青笑道:“可不是的呢!我只恨我这身子不能自主。”
大家刚在房里说了些闲话,早见林福掀着门帘伸头向房里探了一探,似乎不敢擅自进来模样。耀华眼快,早已瞧见,忙喝道:“林福,你有话进来说不妨,不用这般鬼鬼祟祟的。”林福得着这话,方才走入房里,一眼看见玉青坐在耀华身旁,忙抢近了一步,向玉青弯了一只腿,口里说着:“林福替姨太太请安!”玉青委实不好意思,勉强抬了抬身子,笑道:“不敢当。”说毕忙掉转脸,用手帕子掩着香口,吃吃的笑个不住。耀华对着林福冲口问道:“适才玉姑娘的妈同你讲的话怎样了?你看他开的盘子很大,简直是有心不肯让玉姑娘嫁我。你毕竟怎生对付他的?不妨明白告诉我,横竖我也不恼他就是了。”林福垂着手,将身子站得挺直,朗朗的说道:“小的很知道少爷的意思,适才同他们着实磋商了好一会,玉姑娘的母亲初则不肯答应,经小的再三开导,说是少爷如若不娶玉姑娘,以后也再没有人敢占我们少爷的面子来和玉姑娘相好。”说到此处,林福又将一双眼睛向玉青飘得一飘,微微笑道:“况且小的久已探听得玉姑娘除得我们少爷,他也决不肯另行嫁人。你们白白的在里面作梗,反落得两边不很好看,你们都要在这价目上面让一让,这件事才可就绪呢。玉姑娘母亲听小的话说得十分恳切,方才命小的斟酌个办法。小的从五千银子上讲起,此时已讲到六千五百银子,至于做喜事时候,一切开支在外。小的看他们的口气业已活动,所以进来特地请少爷一个示,还是就照这样办呢?少爷如若嫌数目太巨,小的也可以去回覆他,小的不敢擅自专主。”
论耀华此时的心,深恐那个鸨母真个非一万银子不可,便是求他宽让些,大约总要八千身价才可集事。谁知听见林福这一番话,简直出自意外,心中已是欢喜不尽,面子上故意迟疑了一会,又拿眼去望着玉青,似乎要待他发落。玉青也猜到他这心事,忙笑推着耀华说道:“我的少爷,你就答应了他们,在我身上多用个一千八百,我是知道感激你的,你若再迟疑,弄出别的岔枝儿来,你便对不住我。”说着又望林福笑道:“林二爷,我知道你是少爷体己的人,这点点主,你便不能替他做一做,还巴巴的来同少爷聒噪?我劝二爷快去同他们接洽定了罢!你放心,料想少爷不来怪你。”玉青刚在这里说着,旁边早走过一个凑趣的娘姨,使劲的将林福向房外一推,林福便趁这个当儿笑了一笑,真个跑向外边去同那个鸨母做事去了。辗转了片刻功夫,重又跑得进来,向耀华索取银票。耀华早从身边一个皮夹里拿出六千银子一张红票,另外一千的又是一张,当面交给林福,说其余的五百以及开销费用,改一天统共再交一千银子。林福将银票接在手里,检点清楚,答应了几个“是”,匆匆的又出去了。
其实林福同鸨母议定,玉青的身价整数七千,另外开销只有五百,其余五百银子老实便是林福享用,这是他们预行计议的,好在这款项都出自耀华身上,大家分润些也不为过。后来耀华感着林福替他出了这一番力,还另行送了他二百洋蚨以作酬劳之用,林福欢喜自不消说得。当晚兑价之后,鸨母少不得备了上等酒筵替耀华同玉青贺喜。耀华当夜便又宿在玉青这里。隔了几天,耀华在家里忙着起行的事件,玉青那里又拣选了吉日良时,实行纳宠的仪节。耀华便在这时候,又将那一千银子交给林福,有些同耀华密切的朋友都跑向玉青那里去纷纷祝贺,热闹情形,在下这支笔也不去替他们铺张扬厉,只瞒得林杰夫妇,以及耀华的妻子英氏实腾腾的。
等到耀华赴任之期,雇好官船,扯着“广东候补知县”红沿黑字的大旗儿随风招飐。耀华真个同他父亲求告,将林福携带赴任。林杰初犹不肯答应,还是他母亲说林福这人干练多能,耀华身边虽然带了好几个家人,总不若林福为人妥贴。到省之后,有林福在耀华面前照料一切,我们做父母也可放心,林杰这才首肯。林福第一件事,便是背地里将玉青用一乘小轿先行抬至船上。开船之后,耀华十分快慰,白日间便推窗四望,同玉青并肩坐着,指指点点,叫他看两岸风景。一到夜里,旅客凄凉,征人辛苦,他是一点没有这些感慨。转瞬之间抵了粤省,那些脚靴手版,庭谒衙参,少不得自有他们一番官场俗例,暂时权且不絮絮表他。我且将耀华在家里脱骗出去的那八千银子交代一个下落,才见得世界上有这种为富不仁的父亲,自然要生出这种善于挥霍的贤子。
林杰自从送耀华赴任之后,心里自是欢喜,一双垂老的夫妇,偕着两房媳妇在家庭度日,倒也安闲快乐。隔不了多日,其时适值冬至令节,朔风凛冽,天气寒。林杰这一天清早起来,督率着仆婢们在神座前烧着贡香,遍燃蜡烛,自家穿戴起礼冠礼服,恭恭敬敬行了三跪九叩首的大礼,然后便有孟书云小姐同着英舜华小姐,两个人含羞带笑的出来替公婆贺节。林杰夫妇也笑着说了些升官发财吉利话儿。大家刚才坐下,其时家人们便热腾腾的送上几碗猪油白糖大汤团子上来,因为林杰平素酷嗜此物,加着冬至俗例,无论大家小户,必须用这汤团为冬至食品,大约取个团的意思。林杰十分高兴,端过碗来,狼吞虎咽的一气吃了有五六个,他们婆媳们只不过随意吃了些就放下来。仆人收拾碗箸之后,递上滚热手巾,林杰擦了两把,便告诉林氏说自家要出去向几家亲友那里走一走。林氏笑道:“怪冷天气,你既然要出去贺节,好叫他们赶快替你预备轿子。”林杰笑道:“不用不用,家里又没有轿夫,向外边雇人,当这节期,定然又要争多竞少,还是步行的好;况且适才我又多吃了几个汤团,倒是走几步路,还可以活动活动,免得停滞在胸腹里,不能消化,生出病来。”林氏也笑道:“不坐轿子就罢了,又说这些蹭蹬话做甚。大清早起,又是令节,你也不图个顺遂!”林杰也只笑了一笑,果然只带了一名仆人,携着自家名帖,一路上迎着朔风,迤逦前进。刚自顺道访了几家亲友。忽地满天又飘下几点碎雪来,道途又滑,身上觉得微微有些燥热,回头向仆人笑道:“早知便坐轿子出来也好,此时在那里觅一地方歇一歇脚,委实我有些动弹不得了。”仆人向街上两头望了望,猛然指着一处说道:“离此不远,我们共着往来的那家益大钱号便在这里,老爷最好在他铺子里坐一会,等雪住了再走不妨。”说着抢先行了两步,果然到那铺子里招呼一句,益大钱号便走出一位管事的,笑吟吟的迎得上前,说道:“天气这样寒冷,老先生还出门则甚?快请到小号里吃杯热茶。再回公馆。”林杰也拱手笑道:“久不到宝号来盘桓,今日特地到来贺节。”那管事的笑着道:“老先生言重,‘贺节’二字,实不敢当。”
两人说着话,早先后的走入中间一进厅上,彼此分宾主坐下,已有号里仆役殷勤送上茶点。那个管事的少不得想着闲话同林杰攀谈。又讲到耀华赴任候补一事,着实的奉承了好些话。林杰十分得意,也便询问些“今年年底银根松紧如何?贵号素称殷实,想不至有所拮据,就以舍间存款而论,放在别家号里总不及贵号倚靠得住。大约年间尚不至到贵号提现,只求将利息早早的发给弟使用,弟便感激不浅。”那个管事的听见林杰说到此处,凝了凝神,重又欠着身子问了一句,说:“老先生财产饶富,通省皆知,一时原不必急于提付现款。但是在令公郎赴任之先,曾在小号里拨过八千银子,想老先生应该知道的。”管事的这句话不打紧,然而传入林杰耳朵里,好像劈头打了一个焦雷一般,真个掩耳不及,顿时面色便死白起来,也没言语回答,两只眼珠渐渐要反插上去。幸而坐的是一张靠背椅子,不曾倾跌下来,把个管事的吓得真魂出窍,忙跳近林杰身旁喊道:“老先生怎样!老先生怎样!”接连的喊了几声,那种声气,将一店的人都惊坏了,大家一窝风似的都围拢过来瞧看热闹。林杰带出来的那个仆人刚站在店门口闲望,见这光景,知道里边出了岔事,忙跑近前仔细一望,向众人摇摇手,说:“不妨事,不妨事,我们老爷想是急怒攻心,以致一时转不过气来。莫非管事先生同他讲起银子的话,他才有这种神气,只是我们素来知道的。”管事的听那仆人很说得有理,方才匆匆的将适才的话说了一遍。那个仆人笑道:“可不是的,我们老爷的性命,将来定然要断送在这银子上面,你们若是不肯相信,再瞧着罢。”说毕便伸手向林杰唇齿中间使劲的掐了一下,林杰果然立时苏醒,悠悠的叹了一口气,睁开眼来,见许多人围绕着自己,又羞又恨,忙用话解释道:“诸位休慌,我是生平有这头眩的病,一时发作起来往往如此,停一歇便可痊愈了。”众人听了他这话方才陆续散去。
那个管事的殷勤慰问了一番,林杰叹道:“银子呢,原不打紧,只是孩子们瞒着我做事,实在胆量太大!况且他此次到省的一切用度我已替他预备妥贴,不知道他又要这许多银子在何处使用?”说着又连连摇头不已。瞧这光景,几乎又要眩晕过去模样,那个管事的忙劝着说道:“老先生这也不要过于怨恨你们少爷。目前世界,非钱不行,尤以官场为甚。少爷此去不想差缺则已,如若想差缺到手,大约赤手空拳,万无希望。少爷难得生在老先生这份人家,若不下些本钱,将来的利益从何而得!哈哈!不怕老先生见罪,世界上利益最厚的莫如做官了。少爷有朝一日升官发财,那成大堆的,黄的是金,白的是银,翻翻滚滚的运到公馆里去,那时候老先生才知道这八千银子的好处呢。不比我们做生意的人,拿着钱出来开铺子,稍不谨慎,一般连本带利都亏歇了,捞摸不得,还没地方去叫冤呢!”管事的说着这话,又掉转头分付小官们快些送上热茶来,给林老先生润一润口吻。林杰细细听去,心头一般恶气,稍稍按捺了些,更不耐久坐,便要告辞而行。管事的也不敢久留,一直送至铺子门首。林杰刚待要走,猛又想起一事,又重行站下来向那管事的问道:“劣子不肖,固然不该瞒着我私付银钱,但是贵号既不曾给信给我,如何竟听信劣子一面之词私相授受?这件事似乎……”在林杰的意思,满心想借这话同益大办个交涉,思量同他们图赖这笔现银。那个管事的精明不过,亦已洞见林杰的肝肺,不待他说完,忙笑着说道:“老先生言重,这私相授受的罪名我们何敢担受?只是少爷付银子时候,确有老先生簿折为凭,当时若没有这个簿折,莫说少爷要付八千银子,便是八百八十,小号也不敢擅自给他。老先生是最明白事理的,倒是速回公馆,查问查问这簿折如何落在少爷手里的,这才是正办呢!这还幸而少爷是老先生爱子,取去银子使用,便同老先生亲自取去一般,万一竟被外人偷窃出来,径向小号支付款项,那时老先生更当着急呢。”管事的这番话,分明讥诮林杰不自谨慎,以至酿出此事,又句句堵塞住林杰适才的言语。林杰方才知道耀华竟是盗取簿折,表里为奸。这一气更比先前利害,又加着那管事的当面冷嘲热讽,分明抢白自己。想要再同他争辨,又觉得自己适才所说的话,原是过于冒失,便争论起来也于事无济,只得重行将这一口闷气勉强吞咽下去,再不言语。径自同原来的那个仆人冒着微雪,一路上踉踉跄跄的赶得回去。
一进了大门,飞也似的跑入上房,坐下来举着双手揉搓胸腹。林氏夫人瞥眼瞧见林杰气色大变,气促声微,知有意外变故,忙走进前询问着说道:“好好的出门贺节,为何弄成这般狼狈样子回来?敢莫是在路上受了风寒么?”接连问了好几遍,只不见林杰答话。林氏夫人益发大惊,忙一叠连声的命女仆们:“将适才跟随老爷出门的那个爷们唤进来,待我问他这其中的缘故。”女仆们刚待要走,猛的听见林杰大吼一声,直跳起来,一把揪住林氏衣领,轻轻的按倒在一张睡榻上,所有衣服已撕成两半,揸开五指便去褪林氏小衣,几乎不将四体显露出来。也不知林杰那里来的这般勇力,口口声声只喊着:“我倒要剖开你这肚皮,问你当日在这地方如何会生出这孽种!你们快替我取一盆水来,让我替他洗一洗这肠子!”林杰越说越气,顿时眼睛通红,口流白沫,只把个林氏吓得怪喊怪哭,拚命的撑扭。其时屋里也立着许多仆婢,大家见这光景,知道林杰已经疯狂,谁也不敢上前劝解。毕竟林氏尚有主见,虽然闹着,还大声吆喝着仆婢,说:“你们快快出去,多叫些爷们进来动手!”这一句话才将大家提醒。果然不到片刻功夫,外边陆续跑进许多仆役,连拖带拽,才将林杰扯得过去。林氏将自家衣服掩束完好,再瞧着林杰已在一边蹿上落下,寻人厮杀。林氏分付众人快用绳子将林杰手脚捆缚起来,不得容他施展。才一长一短问着先前那个家人。那个家人便一一的将在益大铺子里的情由告诉林氏,林氏重重的啐了那个家人一口,说:“谁叫你献殷勤叫老爷到那铺子里去呢?你看我,这事做梦也想不到,这原是少爷不好,也难怪老爷生气,如今弄成这个模样,这不是气数么!”说着已簌簌流下泪来。
这时候,两个媳妇都已站在一旁,只得先将林氏劝得进房,重行穿换衣服。林氏果然将那个益大钱号簿折检查出来,再一细看,不是明明白白注着日期,付过八千银子,一毫不错。不由长长叹了口气,顺手掷到英舜华小姐面前,意思叫他去看。舜华气得粉面雪白,也不伸手去接。还是孟书云小姐凑趣,依然替林氏将簿折包好,放入柜里,笑道:“娘还是将这簿折收拾好了罢,免得再被别的人盗了去,弄出岔枝儿来,那才是不了呢!”书云小姐原是一句取笑的话,谁知已直刺入舜华心坎里,疑惑是轻薄他的夫婿。从此遂记着书云仇恨,以至后来家庭酿出许多酸风惨雨。这且不在话下。
且说这两个媳妇刚将婆婆安慰好了,重出来看视林杰。只见林杰虽然被人捆着,兀自喃喃的乱嚷乱骂,也听不出他说的是些甚么。一会儿气竭声嘶,便又口吐白沫,昏然不省人事。林氏夫人出来瞧这光景,惊惧交并,赶忙命人出去延请医士前来诊视。医士按切他的脉道,便一一告诉林氏,说:“老爷分明是急怒攻心,猝然疯狂,纵是吃下药去,怕一时难奏功效。”说毕遂开了一纸方剂,不过都是安神定魄的药。林杰勉强服了下去,略觉安静些。无如他今日早间吃的汤团太多,一共不曾消化,真个停滞在胃脘里。从此不思饮食,恹恹成了膈食重症,一时气愤起来,依然指着林氏骂詈,怪他不曾生着好儿子。林氏也不敢同他争辨,镇日价惟有暗自饮泣,形容也日就枯槁,背地里又命人将家中如此情形痛痛切切的写了一封长函寄给耀华。
谁知耀华自从到了广东,循例参见了几位上司,将近半年,也不曾得着一个差委。因为那时候,清政不纲,亲贵用事,外任的大员多半由苞苴而来,一切用人行政,谁也不是视贿赂之多寡,定差缺之肥瘠?那些候补人员,除得借重京内的请托,还可有委署缺分的指望,再不然,也须辇着重金,夤缘上下!你们想,那个林耀华,既无当道的攀援,至于银子一层,好容易窃取了些,已花费在玉青身上,所有林杰交给他的几百元,才够在省中饮食居处的支用,那里有余款可以贿通长吏?可怜他那一条水晶板凳,坐得很有些不耐烦起来。好笑那个林杰,在家里骂着他;那里知道,他一般的也在外边骂着林杰,说:“我这父亲不达时务,既然替我捐官,又舍不得给我私通贿赂,不知等候到那一年,才有发迹日子!”闲着没事,住在寓里,日间便同林福抽着大烟消遣,夜里少不得又要敷衍敷衍玉青。烟色两亏,年纪虽然不过三十岁左右的人,已是骨瘦形销,毫无生趣。赌气不寄家信去禀安父母,遇着用度不给,只打发一个家人回家取钱。粤中官僚,大家也都晓得耀华癖好甚深,嗜烟渔色。大凡一个人好好名誉,最不容易传播,至于此等劣迹,偏生一人传十,十人传百,立时将个林耀华指摘得无地可容。耀华有时也听入耳朵里,又羞又气,越发不肯出去同那些人周旋,孤立无援,益形狼狈。当初在家里借的那些债累,人都以为他既然到省候补,还不时的写信来催促他的借款,他格外心里焦急,常常的对着玉青唉声叹气。
这一天,一个人刚坐在书房里发闷,特地命着身边伺候的小厮去传唤林福进来替自己烧烟。不多一会,已见林福张皇失措的手里拿着一封书函跨进书房,向耀华说道:“奇怪!我们公馆里不知出了甚么事故了,刚才从邮局里送来一封快信,上面标着‘紧急’字样,我又不敢擅自开拆。少爷快快瞧一瞧看,告诉我们,好让我们放心!”说着便将那信递入耀华手里。耀华略将信面子随意看了看,又重掼过一旁,冷笑道:“有甚么事故呢,任是重要,不过老爷或是太太病故罢了!像我在这里活活受罪,倒不如回去‘丁忧’还爽快些,要你这样着急做甚?我的瘾已发得好久了,且将这‘牢什子’搁在那里,停会子去开拆不迟。你好好的替我上来烧几口烟倒是正经。”林福见他如此,心里暗暗好笑,又不敢同他违拗,只好向那张烟床上对面躺下,一递一口抽了好些烟。耀华吸得快活起来,已是闭起双眼,沉沉要睡着了。还是林福忍耐不过,用手将耀华推了几推,说:“好少爷,这封信不比寻常家信,毕竟请少爷看里面说的是甚么。少爷若是果然懒得看,只要少爷分付一句,我便替少爷拆开来念给少爷听也好。”耀华闭着眼笑道:“没的活见鬼罢,我几曾有事瞒过你的,这封信你要拆就拆,何用如此绕着道儿和我讲话。好好,你便念给我听!”林福被他也说得笑起来,真个坐起身子,跳下床沿,将那封信一气拆开,从头至尾念了一遍,笑道:“原来是老爷疯了,目前又添了膈食症候,这信上说得十分危险,怕少爷适才说的那句‘丁忧’的话真要实行了也未可知。”耀华听毕,果然忍不住哈哈大笑,说道:“我的话如何?我相信我这料事如神是再也不会错的。我有句话要问你,在先常听人说,凡人得了这膈食重症是再不会痊愈的,但不知这病几时可以送命?须是越快越好。”林福道:“这话也难预料,虽然膈食症候异常难治,然而却保不住不迁延个一年半载。若果然遇着灵效方子,一样能进饮食,重新会好起来,这瞧着少爷的命运罢。”林福这几句话早又将耀华说得闷闷不乐,重又向床上一躺,只是叹气。林福笑道:“其实这灵效方子向那里去寻觅呢?怕老爷这病左右是个死局。”耀华忙一咕噜坐起身子,指着林福大笑道:“你这一句话讲得才明白呢!我就很欢喜,听得入耳朵里去。像你先前说的那些议论,我们就恼了交情都使得!”说完这话,他也再不俄延,立刻拿了那封信函,一直笑到内室里去了。
玉青近日以来,久不见耀华的笑容,今日猛的见他如此形状,心中也兀自欢喜,忙笑道:“少爷高兴得很,敢不是从藩台那里得着甚么署缺的消息了?”耀华连连摇头道:“不是不是,便是署缺,也不过出去寻觅银子使用。如今是外面的银子虽然没有指望,家里的银子,不瞒你说,转可以稳稳到手了。”于是将今日接到家信的话详细说了一遍,又叹道:“我那死鬼老子,在这银子上面,真个一点儿也瞧不破,其实他单单剩了我这个儿子,偌大的家财,将来总许着是我承受,何苦措勒着毫不放松?我不过背地里私支了他八千银子,就气得连性命不要,在家里泼天泼地的骂我,我都等候着他,有这一天咽了气,看他还能带一个大钱到棺材里去么!我此时也没有别的希望,只在这里等他的凶信,那时候,我同你快快收拾赶回家去快活罢。这牢瘟候补知县也没有味道儿,况且我也曾听见外边消息甚是不好,怕这大清皇帝还坐得不稳呢!甚么‘革命党人’,背地里闹得烟舞涨气,一旦决裂起来,怕那些狗官不都是些刀头之鬼。好在我虽然在此候补,尚不曾领着大清的傣禄,也不犯着去替他出力。我也有我的主意,若是那些‘革命党人’果然成事,我便去俯首求降,少不得也会捞摸着他们的一半官职,不强如在这地方受这些官场的恶气!”玉青笑道:“你讲话也须得仔细些,怎么公然提起‘革命党’来?万一被人家传出去,你可吃不了还要兜着走呢!你说你们老爷病势沉重,在我看,倒不如借着这个名目,向上司那里请个终养的假,早早回公馆去等候着,把一家的权柄揽在手里,等候老爷归天,所有一切财产方才不至别有遗漏。虽然老爷是生着你一个儿子,你还该记得当初尚有已经死去的一个哥子呢!那个嫂子又长长住在家里,万一有那白嚼舌头的,说是要平分家产,你所得的数目毕竟就不能无所亏折了。你仔细去想想看,我这话可使得不使得?”耀华拍掌笑道:“你真个是玲珑透剔的心肝,你想出来的主意都比别人高得许多,我就在这些上面爱你不过!”说着便拢近玉青身子,向他接了一个吻。玉青笑着用手一推,说:“看你这轻狂样儿,实在有些叫人肉麻,奴婢们大家都站在房里呢,派你这样来轻薄我。你既然真心爱我,你不会将你那夜叉老婆药杀了,扶我为正!”耀华猛然伸出一只手掌来,叫玉青击着,说道:“谁也没有这样心?我若有半字虚言,我就是你养出来的!”两人又调笑了良久,耀华方才含笑出房,又去寻觅林福,将玉青适才一番议论同他去细细斟酌。林福也是极口赞成。耀华于是决意遄回故里。
水陆行程又迁延了半个多月,及至到了省城,先是觅了一处房屋,将玉青安置好了,然后回家谒见父母。那林氏见儿子回来,倒也十分欢喜,询问他在广东一向的境况,耀华略略说了。林氏笑道:“这也罢了,横竖像我们这样人家,也不一定靠着做官去发财。既然在省里没有甚至指望,倒是回家来学习学习操持门户,也是正办。但是,你老子在这几日前因为气你不过,得着症候,好容易延医调治,目下稍有转机;然而仍是不能多进饮食,每日除得吃点糕汤,同半碗薄粥,其余便一点不能下咽。他一个人睡在书房里不肯见人,见了人就要生气。你此番既然回来,做儿子的规矩又不能不让你去会他一会,只是你随机应变,不用再触恼他倒是要紧。”耀华点头笑道:“这个儿子理会得。”说着就想向书房里走,林氏忙命着一个女仆引着他。刚去书房不远,已听见林杰在里边喃喃说话,耀华忙停了脚步,疑惑是有客在此同林杰谈心。那个女仆笑道:“老爷哪里肯见客呢?他这几月以来,都是这个样儿,谁也听不出他讲的是些甚么?少爷进去不妨。”耀华一笑,方才大着胆子走进书房,早一眼瞧见林杰拥被坐在床上,身边连一个小使都没有。耀华此际抢近两步,走至床侧低低的喊了一声“爹!”林杰初犹不辨为谁,及至凝睛一看,见是耀华,不由吼了一声,将身上所掩覆的衾被,平空卷过一边,举起双手拟向耀华猛扑。无如他是病久体弱的人,那里容得他施展,倏的又倒下去,已是有出的气,没有入的气了。耀华见此情状,觉得林杰同他全然没有一点父子之情,不但不为惊恐,而且怒气填膺,更不去理会林杰生死,掉转身子疾便向房外而走。还是同来的那个仆妇在门外看得清楚,深恐林杰酿出别的变故,赶将进来看视,见林杰已经双瞳反插,大大吃了一吓,更来不及招呼别人,忙用手在林杰身上乱掐乱扑。约莫有几分钟光景,林杰方才回转气来,犹自四面瞧望,似乎寻觅耀华的意思。那仆妇更不耽搁,忙回转上房,将这事告诉林氏,林氏惟有默自流泪,也说不出甚么。自此以后,林杰病势日益沉重,简直不省人事。
林耀华自从撇下他父亲之后,因为匆匆回家,尚不曾与英舜华款洽,转笑嘻嘻的跑入自家房里,将住在广东一切情形大略说给他妻子知道,只将玉青的话一字不曾提起。舜华见着自己丈夫,自然异常欢悦。夜深就寝,耀华少不得又问起近来家中情事。舜华埋怨道:“都为你一个人不肯长进,已经将爹爹气坏了身子,但是这层还是小事。八千银子,你虽然瞒着爹爹取出去,毕竟你同爹爹是父子之亲,他终不能奈何你怎样。我单单气不过我们那位嫂子,这件事与他又有甚么相干?他人前背后都拿这些话来奚落我。那一天婆婆将那益大簿折取出来给我看,他便明讥暗讽的,又说‘不要再给别的强盗偷出去,弄出岔枝儿来’。你想想我在这个当儿,有地缝总该钻得进去!照这样子看来,你所干的事,难保他不在公婆面前暗中调唆。你是个顾头不顾尾的蠢人,我不过白关照你,以后对于这嫂子,倒要留他点神呢!”耀华听见这话,暴躁如雷,兀的跳起来骂道:“好好,这贱人,他也来欺负我,我倒要前去问问他,爹的银子,毕竟是他的还是我的?要他抱这不平是何用意!”说着披起衣衫,便思量哄到书云小姐房间里去。舜华一把将他袖子扯着笑道:“你这威武样儿使给谁看?家里已经气杀一个了,你还要闹出第二场笑话来,再叫人议论你的不是?”耀华急道:“又是你告诉我,又拦着我不要同他闹个翻天覆地,你这不是安心要气杀我!”舜华笑道:“我告诉你,是叫你防备着他,不曾叫你真个同他去厮闹。我请问你,你便同他去嚷吵,你有你的理,他也有他的理,不过彼此乱吵一阵,又有何益?我们如今且放着他,好在他是个孤另另的寡妇,任他利害也跳不过我们掌握里。‘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我们慢慢的再去摆布他,也不为迟。你看今夜已是不早,还不快快替我上床去安歇,眨眨眼天就要发亮了。”说着回眸一笑,两颊红云不由的从腮颊上晕入鬓际,这才把耀华的一腔怒气平空按捺下去,喜孜孜的解衣入寝。
作者如今且将耀华家事权且按下缓表。且说清廷气运渐次告终,便在这几年间,汉人种族之思益发膨涨,都觉得满廷执政,处处丧权辱国,大有不可一日与共之势。祸机四伏,只待乘时起事。不料那些亲贵尚不省得,还想用专制手腕扑灭党人。这一年便因为四川铁路风潮,弄得举国人心纷纷涣散,那些革命志士,却好便借这个题目思量大举。却好其时两湖总督正是满人瑞澂在位,防遏党人的计划无微不至。哪里料到在上的压力愈大,在下的抵制力亦与之俱涨。巧巧在八月十九这一夜,全营哗变,立时遂逐走瑞督,占据武昌,公举黎都督出来主持一切军政。义声所播,全国响应。不到三月光景,已逼着宣统退位。南边便举孙文为大总统。各省纷举代表,创立宪法。说也奇怪,好好一个数千年专制政体,猛然的一跃而为共和,后来孙文一个转念,又将总统让给袁世凯。袁世凯是个极深沉勇毅的奸雄,一朝大权在握,便按着民主国的章程,第一件重要的事,就令各省选举议员,参预国政。无如事属创举,固然不乏文明志士出来躬膺艰钜。但是其中难保没有许多人以为议员位分是个升官发财的捷径,竟有百般的贿通选民,按票价买,将一个庄严神圣不可侵犯的代议士,弄得鱼龙混杂,不辨贤奸,内灰豪杰之心,外腾列邦之笑,这也要算得我们中华民国的怪现状了!
诸君诸君,我何以说出这些颓丧的话,叫人听着不快活呢?我便因为我这部书中那位林耀华先生,他在前清时代做了一个知县,不曾得意。却好听见这“议员”二字,比知县高贵得许多,他转高高兴兴拿出他狡猾手段,全神便都灌注在上面。身边那个林福,又是他参赞帷幄的一个军师,狼狈为奸,不消几日功夫,公然竟将一位当选省议员运动到手。最妙的是,他这时候却不比当初银钱拮据了。
林杰是一息仅存,恹然待毙,所有一切家政,以及用款上收入支出,全是他一手主持。只须挥霍些现银子,自然那“省议员”的头衔就不劳而获。耀华这一番快乐,真个竭情尽致。所以他的公馆门墙上面,便用上等朱红名笺,高高的标起“省议员”字样来,夸耀乡里。任是有人笑骂他,他也置若罔闻。每逢省里开会时期,他一例的参预末座,好在他也没有甚么政见表示,老实按月去支取他薪金。
谁知不上一年功夫,忽然打听得北京里面闹起帝制风潮,取消议院。耀华私心筹划,又觉得这“议员”名目不甚光彩,思量随声附和,同林福斟酌,不如竟将门墙上面“议员”字样洗刷干净,重新贴起他旧日知县官衔来。议尚未决,不料他家庭里又闹小小风波,不免将此事暂行延搁。
欲知后事,且阅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