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珏当时见他母亲发怒,口口声声责备自己,正猜不出为甚缘故;又见他母亲从案上掷过一束纸卷,慌忙向地下拾起来一看,原来是陆军学校里申送自己到部里应试的一封公文。又听见他母亲接着说道:“起先我百般的问你这事,你都向我支吾,说校里不曾申送你去应试。今天这封公文又打哪里来的呢?显见得你不求上进,只想苟安。我虽然猜不出你安的甚么心肠,单论你这欺瞒长上的罪名,也就无从解免。你全不想你实原系世代簪缨,只不过外间那一班志士,陡然将一个大清帝国弄得社稷为墟,不得而已才叫你们向这学校里经过一番,做将来进身之阶。像你这样闒茸,以后拿甚么去荣宗耀祖?若使你父亲在世,我又何须操这样的心?如今把这重担子全卸在我身上,又亲眼看你这样不成材料,你替我想想,活在世上还有甚么希望呢!”湛氏说着也就哭了。赵珏忙陪笑说道:“母亲不用生气,其中也有一种情节。”湛氏不待他说完,接着说道:“甚么情节不情节?我再也不来问你,但是你对于此事,究竟入京不入京呢?”赵珏道:“既然校中将儿子名字申送到都,如何可以不去应试?”湛氏点头道:“好好,我只要你知道应试要紧,立即动身,先前的事一概不用再提。你究竟定在何日启程,你告诉了我,我须得同你妹子料理料理你的行囊物件。”赵珏想了一想道:“儿子此番也不同别人结伴,却好方钧随他姑丈家眷一路入京,我就偕着他走,路途上也有照应。方钧今天还告诉我,大约准在出月初间。”湛氏笑道:“这个更好了。但是你的话我总有些不很相信,可着人前去将方少爷请到我这里来,我来亲自拜托他一切。”赵珏答应了,立即打发人去请方钧。
方钧闻召即至。湛氏便絮絮的问着他说:“难得你们小弟兄此番远行,可巧遇着你们令姑丈宝眷一同就道,这是我再放心不过。五日后我就着人将珏儿行李押送到你们船上,并请你替我在你们令姑母面前请安问好。所有小儿年轻,各事全赖他们两老人家当着自家子侄一样看待,但不知令姑丈附搭哪一家轮船?”方钧笑道:“璧如大哥的事,伯母一切放心,不用悬念。至于轮船一节,家姑丈因为附搭海轮,必须在上海还要另行换船,转多周折。家姑丈自从卸职以来,身边却还有一只五大官舱的海船,他老人家历次往来南北,贩运货物全乘此船。上船之后,各事可以自主,水手等人又全是当日跟随过家姑丈的兵士,熟谙水道,驾驭得法。等到动身时候,小侄当命人来搬运璧如大哥的物件,万无一失。”湛氏笑道:“这样办法更好了。你们一抵了京都,须快着写一封平安信给我,不可叫我盼穿双睫。”方钧笑答道:“这个自然理会得,伯母无庸多嘱。”方钧坐了一会,见湛氏没有甚么话可说,随即告辞,依然偕着赵珏向他书房里走来。方钧笑道:“这是从哪里说起,大哥方才要替我在宝珠寺饯行,谁知替人饯行的人,别人又须替你饯行了。你不是要瞒过伯母不肯入京,如何又被伯母知道,硬逼着你也长行起来?”赵珏也忍不住好笑,遂将刚才的事一一告诉方钧。方钧笑道:“这就难怪了。可怜你同林家小姐,咫尺尚且山河;如今真个远隔山河,可想大哥心绪必然恶劣。宝珠寺之聚,我们当然取消,转是此番入京应试,去取原不能预定。我替大哥设想,定然希望不蒙录取的好,才可以赶紧遄返故乡呢。”赵珏笑道:“人家心里麻烦得很,你还拿话来奚落我,可想你不讲交情。”
两人正自谈笑,忽听得窗外“窸窣”“窸窣”有脚步声音,接着笑进来说道:“哥哥如何竟自有了行期了?我已将人替你约定下来,若是迟走得十日八日,包管你可以一见。”说到此处,已走近书房,猛抬头看见方钧在座,不由含羞带笑的倒退了几步,不肯进来。方钧见是赵瑜,也不由脸上一红,知道他们兄妹要在此谈话,自己在座很不方便,早趁这个当儿向赵珏说了一声道:“我们早晚再见罢,若没有闲空,便在船上相会也好。”说着径自走了。赵珏送了他几步,急转身回来,忙向赵瑜问道:“妹妹适才说的是甚么?”赵瑜笑道:“转眼不是中秋佳节了,我们校里例行停课一星期。我同赛姑约好了,叫他便在这假期之中到我们这里走走,他已经答应了。我适才又听见母亲说哥哥初二日便行动身,不是白白将这机会错过了么?”赵珏叹道:“这有甚么法儿呢,娘一定逼着我进京,我又没这权力能使方钧的姑丈延缓着十朝半月。难得妹妹为我用尽心机,以后你会见他的时候,倘能将我爱慕他的意思吹入他粉耳朵里,叫他千万等候着我,不要被别人家聘了去,那个我就感激不尽。”赵瑜点了点头,又道:“哥哥此去还须将功名大事放在心上要紧,至于这件事,我都有布置,你可不用记挂着,分了应试的心。”赵珏此时猛然想起一件事来,忙从身边掏出那一只戒指递给赵瑜,说:“这戒指儿,妹妹仔细拿去罢,我几乎忘却此事,没的把来放在身上一般误带到北京去,那才是笑话呢!”赵瑜笑道:“就使哥子带到北京去,这点点物件也没有甚么打紧。”说着接过来向手指上一套,笑着向后边去了。
不曾隔了几日,方钧便在动身前一天亲自来约赵珏,告诉他:“我们的船泊在南台江汊里,所有姑母那边家具均行上船,准于明天清晨起程。”湛氏得了这个消息,也便命家人们将赵珏行李押送到他们船上。当晚无事,母子兄妹少不得彼此叮嘱了一番。
第二天赵珏起了一个绝早,辞别母亲同妹子,欣然出城去了。刚上了船,早见方钧同他的姑丈姑母以及姑表兄妹大家都坐在船上,水手们各事均已布置妥帖,便待开行。赵珏同方钧的姑丈姑母本来是常常见面的,到此重行见了礼,送赵珏上船的家人告辞回去。方钧的姑丈倏的走上船头,招呼水手们扯篷转舵。霎时间他那姑丈忽然在船头上吆喝起来,方钧同赵珏不知为甚缘故忙走出来瞧着。只见他姑丈面前垂手站着一个黑巍巍的汉子,向他姑丈陪话,旁边还有几个水手,一般笑着向他姑丈央告说:“小的们伏侍老爷,长途辛苦,老爷没有一个不怜恤小的们的。此人系小的们的好朋友,他又是孤身一人,不敢多占老爷船上地方,只在后梢上面权行躲一躲风雨。到了京城,他多少也给小的们些银子,这银子就算是老爷赏给小的们酒钱。先前原想瞒着老爷,今既被老爷查察出来,还望老爷成全成全这汉子罢。”他姑丈又嚷着说道:“我们这船,今番是装着家眷的,他这汉子,我又从不认识,知道他是好人歹人!你们大胆,也不告诉我一声就擅自让他搭我们的船入京。我此刻若是赶他上岸,显见得我老爷没有容人之量,你们只叫他在后梢上各事安分些。我老爷戎马半生,原也不畏惧奸人谋害,倘若有点不法的举动看在我眼睛里,我能容情,我舱里悬挂的那把虎头九节连环大刀它是不肯容情的。”说毕愤愤的掉转身子重行走入舱里。那些水手大家笑着,伸了伸舌头,将那汉子依然带入后梢去了。
是日却好风恬浪静,海水不扬。水手们忙着烧了神福,三棒锣声,扯起半篷直向外洋驶去。如今且趁着他们开船这个当儿,必须先将方钧姑丈家世人口叙一叙,后边许多事迹方才有个着落。
原来方钧的姑丈姓刘,官印金奎,是个武进士出身。在前清时代曾做过浙江金华府的游击,后来一直荐升到记名总兵,不日可以补授参将实缺。后来便因为革军四起,各省光复,所有旧日的文武官僚大半都投闲置散起来。论他的资格,便在民国博取一个旅长师长也还容易;无如他生性顽固,决意不肯附和那些伟人志士,慨然挈着家小遄返福建故里。他同徐州张大帅本拜盟弟兄,张大帅也曾写了好几次信,招致他到那里统带军队,刘金奎欣然答应。他知道张大帅平素宗旨,也想同他联络联络,效忠故主,为将来复辟地步。还是他的夫人方氏颇有远见,苦苦拦着他说:“你今年也有六十多岁的人了。‘一姓不再兴’,如今既已改变政体,全靠你们这几个衰朽老臣,未必便能挽回天命。家中有的是银子,下半世可以吃着不尽,何必再辛辛苦苦重作出山之想呢?”刘金奎本来有些惧怕老婆,只得连连答应。但是自己不肯服老,近年来常常带些银子来往张家口一带贩运皮货向南边各省地方销售。自从易官而商,不数年间已积累得有十余万余财产。方氏夫人只生了一子一女,子名大镛,年逾弱冠,至今一共还不曾娶嫁。因为这位大镛生得呆头呆脑,一脸的鲜红疙瘩,仿佛大麻疯一般,没有一家肯与论婚。至于他的那位妹子,虽然同大镛是一母所生,姿态身段却与乃兄大不相同。论这位秀珊小姐的标致,虽然及不得赵瑜,也要算是百中挑不出一个的人材。芳龄十七,比较方钧只长着一年。方氏夫人久已想将这爱女给她内侄方钧为妻。无如方钧还是个小孩子家的心理,以为娶个妻子都要比自己年纪小些,不该比自己年纪长些,又因为一心一意想慕赵瑜,全然没有想娶他表姐姐的意思。方氏夫人哪里猜得出他的用心?有一次写家信给他哥嫂的时候,便明白提着这事。方钧得了这个消息,随即背地里也写了一封家信,叮嘱父母不可答应这段姻事。他父亲方浣岳接到这两封信,正没做理会,转是方钧的母亲出了一个主意,说:“外甥女秀珊还是当年在家乡见过一次,其时他年纪不过才得四五岁,近年长成,还不知道他性情模样毕竟如何?儿子既不愿意同他家结婚,或者外甥女生得丑陋也未可知。在我看,你不如回姑娘一封信,叫他们挈着子女到京里来盘桓盘桓,那时候相机行事。其权在我,方不至于误事。”浣岳听了大喜,便真个照着他夫人主意办了。
刘金奎同他夫人得着此信,却好心里也想将家眷移居北京,同他舅爷住在一处,各事有个照应,即便儿女将来姻事也可以在那里料理料理,总比这福建一隅地方觉得便利些。随后从北边贩运皮货,就可以只身南下,兼省内顾之忧。当时将这意思同方氏商酌,妇人家听见“归宁”两个字,再没有比他快活的,满口的答应不迭。所以此番全家北上,内中有这许多缘故。
再说他们这一只海船,原是刘金奎的祖父手里遗留下来的。他的祖父在清朝嘉道年间,原是闽浙地方一个海盗,党羽众多,像这样的船不下有二十余只,出没海滨一带,劫掠行商,声势甚大。当年承平日久,文恬武嬉,武备久已废而不讲,所以他的祖父,纵横海上四十余年,从来不曾经过官兵剿办。晚年生有二子,长子名字叫做刘鲸,在十几岁上因为习学泅水,骤遇海潮淹没身死。他祖父哀痛非常,总觉得是自己造孽太多,乃遭天谴。这一年,便立志改行为善,舍舟就陆,做起一份良民人家来。次子刘鳌,便是刘金奎的父亲了。他祖父临死时候分咐刘鳌将所有海船全行发卖,只留了一只极坚固的留给儿子,命他飘荡洋海,做些贩卖珠宝的生意。
刘鳌为人极其忠厚,很积蓄了些财产。单传刘金奎一子,自幼生下来膂力异常,颇有他祖父遗风。刘鳌遂一心一意命他习武。刘金奎幼年便丧了父母,他也习知他祖父当日事迹,便在做官时候轻易不肯将这船舍掉,留为子孙一种纪念。转不料后来罢官归家,还藉着这船之力来往南北,经营起商业来。历年这船身经雨打风吹,不无腐蚀。刘金奎却是随时修理,油漆得簇然一新,通体又加了一层铁皮,格外完固。刘金奎却没有别的嗜好,天性爱酒。临行之顷,在福建城里购了好几坛美酒,便是亲友们赠他的路仪,大家也都是买着成坛酒来送到船上。等到一开了船,他在舱里没有消遣,老实便一杯一杯的痛饮起来。方钧本来酒量很窄,刘金奎便问着赵珏能饮多少?赵珏笑道:“晚辈在学校求学,除得三餐茶饭,规矩是没有涓滴到口,所以讲到饮酒这一层,晚辈万不能奉陪老伯。”刘金奎哈哈笑道:“我知道近年来外间闹这‘学校’,几乎闹得烟舞涨气。政府拿着白花花的银子养你们这一班学生,没有别的好处,只有将你们拘束得像个囚犯一般,不许你们嫖赌罢了,怎么连一杯酒儿都管着人不许吃起来?难道这就叫做‘教育人材’不成?不是老夫说句放肆的话,像我当初就不曾进过学校,却是天生成的酷喜吃酒,同人家打起仗来,一刀一枪,酒越吃得多,力气越使得出,通不曾像你们这样蝎蝎蜇蜇似的,简直同个女孩子一般。这也算是陆军学生?你敢同我赌一赌,我们到船头甲板上,你同方钧两个人对拼我一个,看是你们不吃酒的同我这吃了酒的谁胜谁负!”说着放下酒杯子就要向船头上跳。吓得赵珏诺诺连声,说:“晚辈何敢同老伯比较力量?晚辈情愿在老伯面前罚饮三大杯何如?”刘金奎听了,方才欢喜起来,拍掌大笑道:“好好,这才爽快呢!你吃三大杯,我吃十大杯陪你!”方钧这时候尽躲在一旁发笑。
赵珏勉强将酒吃完,已有些天旋地转。转是刘镛平素能同他父亲对饮,此时早走过来同他父亲嚷要吃酒。刘金奎用一只手摩着刘镛的头,笑向赵珏说道:“我这儿子,别的我都不喜欢他,只是这吃酒的本领,简直能传老夫的衣钵。你不用客气,尽管同钧侄先行用饭,看我们父子俩再吃一坛给你们看。”刘金奎端着酒杯向刘镛道:“你母亲同你妹子在后舱里吃过饭没有?”刘镛嘻嘻的笑道:“妹妹敢是吃不下饭去了。”刘金奎惊问道:“怎么,难道他晕船不成?今日却没有风浪!”刘镛又笑道:“不是晕船,我怕他偷看这相公要看饱了,怎生会得再去吃饭?”说毕便用手指着赵珏。刘金奎却不曾留心他说的话,转是方钧羞得脸上通红起来,狠狠的向刘镛瞅了一眼,低低骂道:“你又在这里乱嚼舌头了,说得的话说,说不得的话也来胡说!”刘镛急道:“我为甚么乱说?你坐在外边哪里知道,我是亲眼看见的。这相公早间才走入舱里,妹子就隔着舱板仔细向他瞧着,母亲还同妹子讲说这相公比你还生得标致。你通不知道生气,还使劲的拦我。”方钧又好气,又好笑,也不敢再去同他辩驳,怕被赵珏听见要笑话自己。再看看赵珏,幸喜已经沉醉,虽然勉强坐在桌上,早将头伏下来,仿佛要睡光景。
用过午膳,方钧独自一人立向船头上徘徊海景。只见四无涯岸,水光接天,那船就像驶马一般偏迎着那颗斜日直向前进。连日在船舱里大家闲着没有事做。刘金奎除得吃酒,便将赵珏他们喊到面前滔滔滚滚的说个不了,有一大半的话都是诽谤新政,痛骂共和。他们也不敢拿话去驳回他,只有唯唯诺诺的答应着。方氏因为赵珏生得清秀,也不时的命方钧将他带入后舱里闲话,问问他的家世,又问他们姊妹俩可曾同人家结婚不成。赵珏一一对答明白。方氏很是欢喜。他们做武官的人家,原不讲究甚么礼节,每逢赵珏入内闲话,方氏都不叫他小姐秀珊回避。秀珊往往看见赵珏同他母亲讲话,他便在旁拿眼去偷瞧赵珏的容貌,及至赵珏回过脸来偷看秀珊,秀珊又将个粉脸垂下了。有时候彼此无意中打了一个照面,四眸相合,秀珊便忍不住羞晕一红。无如赵珏此时心心念念都垂注在林赛姑身上,以为将来的婚姻断然非赛姑不属。虽然觉得秀珊也生得姿态明艳,他却没有一毫私念。无如刘镛很不以他母亲为然,几次拦着母亲,说妹妹已经长成了,不应该放这姓赵的进舱来罗唣。方氏骂了他几句,说:“这有甚么打紧,又不是你的妹妹独自同赵家少爷会面,有我坐在舱里,难道赵家少爷就将你妹妹偷跑了不成?”刘镛憋着一肚皮气不敢同他母亲驳诘。他转去拦着秀珊,说:“一个女孩儿家,不识羞耻,一个蓦生的人同母亲坐着,你不藏躲起来,究竟安的是甚么心?我也知道你人大心大,怪不得那一天姓赵的甫经上船,你早就在窗子里看得一个不亦乐乎!你做梦呢,放着我做哥哥的还不曾娶亲,难道老子娘就肯先替你招个女婿不成?”说着只管用手指在脸上刮着羞他,招得秀珊哭闹起来。被方氏查问明白,又痛痛的将刘镛骂了一顿,抚慰着秀珊道:“好儿子,你休理会你哥哥的话,他的为人同畜生一般,这是你知道的,有甚么话不能信口胡嚼?你同他一样见识,没的叫人转笑话你。今天时候已是不早,收拾收拾大家睡了罢。我看你身上只穿着这一件夹衫,总应该觉得太凉,你通不听见海面上渐渐起了风了,八九月间天时不正,宁可保重些,不用在路途上又闹起病来。”
秀珊听他母亲这一番话方才止住了哭,顺手便去开他那个衣箱,意思想要取一件背心出来加在身上。刚走近左首窗边,离放箱子的地方隔不了几步,猛听得“豁琅”一声,箱子上面存放了有些零星物件一古拢儿向舱面上倾倒下来,接连便觉那船身一侧,秀珊小姐几乎立脚不定,踉踉跄跄的退了有十几步远,吓得失声怪哭,一手扶着床柱子。方氏也是大惊。不到半晌功夫,只听得风声水声异常澎湃,那船行的速度格外飞快,只是颠来簸去,仿佛在秋千架上一般。母女两人刚在房舱里面面相觑,没做理会,又听见外间人声鼎沸,内中夹杂着刘金奎的声音,只喊着:“水手们赶快落篷!”水手便一齐吆喝着扯那篷索。谁知风力太猛,将那三面大篷鼓得像几座银山一样,一时间再也落不下来。这时候赵珏方钧都还不曾入寝,扶着舱板走进船头上偷眼一看,只吓得缩头不迭。原来满天漆黑,星影全无,海面上的浪头一阵一阵直向船舷上打来,三座风篷,已有半边斜入海里,那船身便直倾过去。方钧同赵珏都一齐滚入舱里,颠簸得横七竖八。内里方氏母女以及婢仆们一时哭声大作,惨不忍闻。刘金奎却毫不畏惧,忙赶入内舱,向方氏他们说道:“海上遇风是常有的事,你们不用害怕,今天却是怪我大意了!我在傍晚时候就远远看见西南角上有一片黑云,定然会有暴风。然而我拿稳这风,须在三更时分才得鼓动,不到四更就该平息,所以托大,不曾预先分咐他们先将风篷扯落下来。这时候就是这风篷危险也还不怕他,只要再走十几里路,便有港口可以湾泊。你们这一闹,转将我闹得六神无主了。”
正说之间,那船又猛颠簸了一阵,顿时平平的不再欹侧。刘金奎又跳上船头,方才知道水手们已经斫断篷索,三道大篷已落下来。刘金奎大喜,喊着:“不妨事了,不妨事了!”大家这才心里稍觉宁帖。刘金奎便一叠连声叫人烫酒来压惊。无如那几个仆人被适才这一顿颠簸都站立不住,呕吐狼藉,疲惫不堪。刘金奎见没有人答应,自己便提了一个烛台亲自走向一小舱里,是安放酒坛的所在。及至近前一看,可惜那些酒坛子都倒在舱板上,流了一舱的好酒,再没有一坛完整的可以吃得。刘金奎这一急非同小可,双脚齐顿。可巧便在他顿脚时候,又是一个浪头比山还来得利害,“扑通”一声直打入船里,水声汩汩,淹了有小半船水。船身一倾,刘金奎站立不稳,一个觔斗直跌向舱板上,手里烛台掼得老远,掉入酒水里熄灭了。顿时又大家惊慌起来,各人抢着用盆桶泼水,撞损的一两处,便将行李打开来,用被褥紧紧塞着。后舱里已有人在那里大声喊着,说:“不好不好,船尾已经打坏半边了!”刘金奎慌忙爬得起来,扶墙摸壁的走入后船,果然看见那个船梢木板已是七零八落,海水漫入上面已有一二尺深浅。重又跑入舱里,只见方钧同赵珏两人坐在地上,面面相觑,衣衫有一半浸在水里。刘金奎向他们尽管摇手,似乎叫他们不用害怕。赵珏忽然侧耳听了一声,说:“你们从这风声里听见外面甚么声响?”刘金奎也听见了,说:“这分明是水手们在那里抛锚下海,敢莫不是到了甚么港口了?”方钧道:“真是抛锚的声音,一点不错。”三人刚在这里讲话,猛然水手们在船头上大家叫起苦来。原来前面已离山东蛇尾港不远,水手们特地将头锚放下海去,便于收口停泊。谁知锚虽入海,那一根极粗极长的铁链抵不住水力,刚刚放得一半,忽然断成两截,那铁锚已不知去向。再看看那只船依旧像是掣电一般直往下走。万一错过这港口,今夜就没处停泊。汪洋巨浸之中,这一只损坏的海船如何支持得住?少不得全船的人都是个死。大家瞧见这种危象,除得刘金奎,大约没有一个人不失声痛哭。方氏更是不消说得,只有念佛的分儿。秀珊小姐一面哭,一面取出一根丝绦系在他母亲腰里,将那一头便系着自己,预备落水时候母女死在一处,尸身不至分散开来。刘镛此时也倚在一旁发呆,看见他妹子在此做着手脚,他猛然哈哈大笑起来,嚷道:“这法子很好,我们若是大家都捆成一堆儿,任是翻了这船也不怕他!我们不依然像水里一座木排,随浪淌去,定然可以保得性命!”他从这个当儿,便连跌带爬的跑至方钧面前,指手划脚告诉他们这个主意。方钧他们因为外面风浪的声音太大,又听不出他说的甚么,更不去理会他,引得个刘镛窜上落下的闹。一会子水手们重行将第二道铁锚放落下海,方才将这船身轻轻稳住。此时刘金奎已赶上船头,指挥他们拢港。无奈船身既坏,驾驶不灵,你越想他向港口驰去,他越是在海面上随浪颠簸。大家使尽力气,只是遥遥的尚离那港口有二十多里远近。
此时已是初更向尽,潮水陡落,那暴风也就渐渐平息,不似先前汹涌。使舵的那个舵夫竭力将舵向外面攀转过来,那船一个掉头便搁在一片浅沙上,已是分毫不能移动。船里的人这才欢声雷动。秀珊小姐两个小酒窝儿也就不由的露出笑容,轻轻将身上丝绦解得下来,一古拢儿替他母亲都绕向腰里。满舱出水,这时候已涓滴无余,方钧同赵珏都进入内舱替方氏问安。刘镛已在一旁嚷着腹中饥饿。这句话转把大家提醒,方氏分付后舱上伙夫赶快煮饭。哪里知道这船前半虽然无恙,后半截即是全行淹没,锅灶浸入水中,束柴不燃,煤炭尽湿,有些微浪还一阵一阵的汩汩向里面浸灌。这时候在后舱搭船的那个大汉早跑入舱里向他们说道:“老爷们不要疑惑,我们业已出险,可保平安没事。我怕大祸便在目前,大家还不趁此时想个法子去逃性命,停会子懊悔就来不及了!”刘金奎大声喝道:“你这厮懂得甚么,敢在这里摇唇鼓舌!此时风浪已平,诸事妥贴,你说这大祸的话,莫非想要蛊惑人心,谋为不轨?”方氏忙拦着说道:“你且缓着责备他,他的话也未尝无理。我们这船毕竟不曾收口,搁在这里也非长策。”那个大汉又说道:“这船能老远搁在这里倒好了,我怕不能如太太这心愿呢!这会儿正是潮落的时候,侥幸安然无恙。若是延挨到下半夜,早潮大作,像这样损坏的船,不消半个时辰定然沉没,那时候一船的人哪里还想有一个活命?”方氏母女同方钧等人被他这一番话提醒了,重行惊慌起来,那个使舵的舵夫也在一旁说道:“这话委实不错,适才我们已将舵尾验看过了,因为用力过猛,触入沙泥,业已损去大半叶。早潮时候,便是造化不沉下海去,只须随波逐流飘荡起来,一个船舵使用不灵那还了得!我倒有一个主意,老爷同太太们不如趁这地方水势不深,连夜的渡过海滩,赶快上岸,明日再想法子来救这船也还不迟。”
舵夫的话方才说毕,刘金奎早跳将起来骂道:“了不得,你简直同这汉子是串通一路,意思将我们骗得上岸,好让你们吞没这全船财产!你们若再在这里胡说,我定然先砍下你们脑袋!”那汉子听了毫无惧色,转哈哈大笑道:“我同老爷一般是做买卖的人,不过经济短些,不免借着老爷这船向北边去走一趟也是有的。如今不幸遇着天灾,大家算是同舟共命;况且我劝老爷们下船,我也立刻下船,并非独自留在这里觊觎非分。怎么老爷错会我的意思,转将我同强盗一般看待?好好,老爷既然不肯见信,我也不敢相强,只是我却要预先失陪了!”说毕便跑入后舱,将他的一个薄薄包裹打叠齐整,沿着船旁探看下海的方法。这时候弄得个赵珏同方钧等人毫无主见,不知怎生是好。转是方氏很不以刘金奎的说话为然,随即将那个舵夫喊得近前,说:“你们适才的议论不为无见,只是我们轻易不曾经过这海上路程。看这样四面汪洋,无边无际,船上又没有划子,如何可以渡得上岸?承你们的意思,关顾我们这合家生命,若是果有好法子,我们一定依你。”刘金奎此时见方氏也想上岸,格外生气,愤愤的坐向舱外,不去理会他们。那个舵夫见方氏问他的法子,忙答道:“仓猝之中哪里去觅划船?况值暴风之后,此处离港口又远,便是一只打鱼船儿也没有。不瞒太太说,我适才已经验过此处水势,深不足一尺,尽管可以涉水过去。但是事不宜迟,再延挨两个更次,遇见早潮,那就不堪设想了。”方氏听了这话,觉得性命俄顷,不容再行迟疑,立时逼着刘金奎一齐下船。刘金奎哪里肯答应。还是方钧劝道:“姑夫不肯下船,倒也罢了,我们还有些应用物件都在船上。万一托天侥幸,我们一经抵岸,随时派遣别的船只前来迎接姑丈,并将船上所有的概行运至陆地,再作别的计较。”
方氏便询问船上水手谁愿同我们上岸,谁愿同老爷在此守船。其时水手们倒有大半惮于跋涉,都愿意在船上休息,方氏也不勉强。又觉得秀珊小姐缠足伶仃,如何能在海滩上行走,却好船上还带着几张藤条编成的睡椅,立即用绳子系落一张下去给秀珊乘坐,另有一个水手同那个舵夫抬着前行。方氏同刘镛亦已下船,站在水里,幸喜那水不过淹及足踝,行路还不觉得吃力。方钧同赵珏各人脱了鞋袜,便跟着那汉子一路走。走不了一里多路,大家已有些疲惫,再向前一望,乌光漆黑,只有数十颗星点从黑云里时隐时现。勉强又走了一截路,自家那只海船已一点瞧看不见。白浪滔天,茫无涯涘,并辨不出东西南北。先前在点上还看见那蛇尾港的黑影子,此时被暮霭笼罩着,更不知道那港口在甚么地方;又因为海面辽阔,七八个人零零落落已有些呼应不及。赵珏掉转头喊了一声“方天乐!”忽然不听见方钧答应,吃了一惊,脚下便打起软来,几乎倾跌下去。振起精神,又向前赶得几步,似乎前面有一丛黑影子,疑是方氏母子,及至走得近前更无人迹,只得站在水里失声狂喊。似乎离着一箭多路有号泣的声音,又猜不出这声音从哪一面吹来的,心中异常畏惧,暗暗发恨道:“母亲此番叫我进京,谁料便遭此巨难?万一死在此处,家里一时尚不能得着消息,甚至我那瑜妹妹已同林家小姐将我要娶他的话已经告诉明白,他万一意允许了我,我转白白死在此处,更不值得。”越想越恨,简直要放声大哭。正沉吟之间,谁知适才那种声音已离着身边不远,自家便挣命向前跑了几步。谁知脚底下的水已是较前不同,渐渐淹到膝边。一想不好,每常听见人讲说,海滩上多有深潭,莫非就在此处?不要吃跌下去,休得再想活命!正待移向左侧行去,忽的看见身畔有个人影一闪,忙高声问道:“是谁?”那人见有人问他,也立了住脚答应道:“是我。”赵珏见有了人,方才大着胆子仔细一望,原来正是搭船的那个大汉。看他肩头虽然背着一个包裹,却毫不费力,因为他一手却拄着一根短竹篙儿,一步一拐的探着水势深浅向前走。
那汉子忙道:“你不是赵家少爷?千万莫向右边走去,那里是个海穴,最好你跟着我走,万无一失。我虽然是在陆地上做生意,至于这泅海的方法我却精熟。刘老爷他是不听忠言,依着我早经走了,此时业已耽搁下来。我深愁着海潮陡长,那时候逃得性命逃不得性命还在未定。”赵珏惊道:“我刚才听见右边有哭泣的声音,莫非有人已陷入穴里?论理须得去救他一救才好!”那汉子又说道:“这是避难的事,谁也顾不得谁。少爷最好由他去罢,没的救人不成,反把自己性命送掉了。”赵珏毕竟心中不忍,转央着那汉子同自家前去探听探听。那汉子没法,只说了一句:“要走快走!”赵珏听了大喜,便扶着那汉肩背,高一脚低一脚向深水里跋涉,口中又不住的喊着:“刘镛!刘镛!……方钧!……方钧!”只不见他们答应。匆遽之中,那汉一竹篙已碰在一件东西上,果然那嘤嘤啜泣之声便从此处发出。赵珏赶近一步,仔细一认,原来不是别人,正是秀珊小姐安然坐在那张藤椅子上。海水已经淹到椅背,秀珊小姐半身都浸在水中,气竭声嘶,不能说话。幸亏这张椅子将他搁着,不然早经淹死了。赵珏将他推得一推,说:“小姐,你如何一个人坐在这里?他们抬椅子的人到哪里去了?”秀珊小姐未及答话,那汉子站在一旁又嚷起来说:“哎呀,这不是那个老舵夫,可怜已是没气了!”秀珊小姐也辨不出救他的是谁,便告诉他们说道:“老舵夫他们抬我到此,不知道他怎样跌在水里就爬不起来,那个水手将我掼在这里,他也不知去向。我此时已不想活了,但不知道你们怎样会看见我?”赵珏忙说了名姓,急得问道:“小姐,你的太太同令兄此时在哪里呢?”秀珊只摇了摇头。赵珏又道:“此处不可久延,小姐如若能步行,就随着我们走罢,等捱到岸上再查探他们消息。”秀珊哭道:“我被他们在这里海面上一阵颠簸,业已筋酥骨软,此时寸步不能行动,赵先生请自逃命,休得顾我!万一明天会见我父母时候,告诉他们命人赶紧来打捞我的尸骨,便已感恩非浅!”赵珏急道:“这个如何使得?我既然遇见了小姐,何能坐视小姐死在此地不一援手,叫我明日如何对得住伯母他们?既是不能行动,最行我就背着小姐!”到此更不容分说,却好藤椅子上有现成绳索,忙解得下来,命那大汉帮着将秀珊牢牢缚在自己身上。幸喜赵珏毕竟在陆军学校操练过的,颇有些膂力,虽然将秀珊背得起来,毫不觉重,一手扯着那大汉衣带,一手托着秀珊双腿,重行振起精神向前进发。
走来走去,一总不曾看见陆地影子。风凉浸骨,水气浸肌,十分狼狈。看看又走了好一会,那个大汉忽的凝神向西北角上听道:“赵少爷你听见前面有甚么声息?”赵珏道:“我觉得是犬吠的声音,不知可是不是?”那汉子便笑起来说:“是的是的,既然听见犬吠,可想此处已有了人家,我们便赶快向那地方走罢!”赵珏这一高兴非同小可,那脚步比在先格外来得飞快。果不其然,那水势越走越浅,一会子竟踏着陆地。远远的有一丛树木,似乎底下有些村落,已有一闪一闪的灯光从门缝里透露出来。秀珊小姐便低声说道:“请你将我放下来罢,这种模样很不雅观,恐怕有人笑话我。相救之恩,此时也不便称谢,等我父母出险之后再来酬报你不迟。”赵珏听他的话很是有理,随即请那个汉子将绳索解开,轻轻的将秀珊放在地上。
彼此又休息了一会,那汉子已跳起来,意思想去敲那些人家的门。不曾跑了有半截路,远远的早看见有簇人影子聚在一家庄门外边,指手划脚的谈论。那汉近前一看,原来正是方氏母子,以及方钧也在其间,不由失声向赵珏他们喊道:“赵少爷同小姐赶快来罢,太太们已抵岸了!”此处方氏正偕着方钧议论秀珊小姐的踪迹。旁边有些居民因为知道他们是在海面上逃难来的,大家都围拢着互相谈说。方氏听见那汉子的话,早排开众人赶近几步问道:“哎呀,你这人不是同我们一齐下船的?你看见我们家小姐同赵少爷在哪里呢?”那汉子刚用手指着,已见赵珏偕秀珊小姐两个人并肩盈盈的走来。母女相见,彼此涕泗交下。方钧也就执着赵珏的手问道:“你怎么会同我的表姊遇在一处?”赵珏大略将路间情形叙述了一遍。这时候方氏已经走过来向赵珏道谢,说:“小女若不是遇见少爷,定然葬身鱼腹,此恩此德何以为报?只好等候将来再说罢。”其时大家再一检点人数,除得那个老舵夫业已身死,还有水手一名不知去向,其余的人却喜均皆无恙。但是这荒僻所在,又没有客店,少不得便拣了一个人家权且住下。
这一家只有老夫妇两口售卖糖粥度日,今夜刚将糖粥煮齐备了,准拟清晨向村中兜售。方氏因为大家饥饿,便掏出两块洋钱给他们,叫将这粥让给大家吃喝。老夫妇欢喜不尽,便忙着替他们安放杯碗,又烧起些炉火烘焙潮湿衣服。那汉子见他们都围坐在一个小屋里,觉得自己夹在里边很不方便,遂起身向方氏告辞,预备另向别家求宿。方氏是个精明强干的妇人,哪里肯容他走,忙起身拦着说道:“我们可算是一齐同过患难的了,承你的盛情,既然指点我们的生路,此番在海面上又帮着救了我家小姐,我心里感激非常;况且我家老爷还在船上,明天借重大力的地方甚多,如何就想离开我们?”说着便端过一碗糖粥递给那汉,命他在檐底下坐着,又殷勤问他的名姓,此次到京所为何事?
那汉子见方氏看待自己不薄,便答应了。又见方氏问他的踪迹,忙回答道:“小人原是打铁为生,开着一个小铺子在省城里,每日所得,却好够养着小人的母亲。不幸后来娶了一房妻子,几年之间又生了两个娃娃,家中食指浩繁,靠这生意渐渐有些入不敷出。因为有个母舅在京城织布厂里做小工头儿,几次写信来叫我向他那里去谋事,小人又因为舍不得母亲,不肯远离。去年母亲已是死了,妻子便逼着我到母舅那里去走一趟。却好我平素多认识老爷船上的水手,所以搭着老爷这船。不料又在此处遇险,小人命运也算是迍邅极顶了!小人名字叫做郝龙,小人妻子是在福建做过教官孟老爷家里的一个侍婢。孟家大小姐便嫁给我们省里有名的黑虎林家做媳妇,未曾过门姑爷便行身故。如今大小姐膝下只承继了一个女孩子,他们家二老爷甚是悭吝,小的妻子也不肯轻易向他家走动。”郝龙正说得高兴,旁边却又触动赵珏的心事,忙插口说道:“你们大小姐承继的那个女孩子你可曾瞧见过不曾?他那模样儿毕竟长得如何?”郝龙笑道:“赵先生,这位小姐却轻易不出大门,我们也没有瞧见他的分儿。如今却是不然,日日背着书包到学校里读书,小人家的店铺门口是他必经之地。说也可笑,初时出门,大家都把来当做一件新闻似的,争着夸赞他的颜色,目下看惯了也就罢了。
此时方钧偷眼望着赵珏,又暗暗的伸手同他打哑谜儿,赵珏只是低头含笑。秀珊见赵珏殷勤垂问林家小姐,言论之中又寓着无穷欣慕的意思,芳心中兀自十分不快。方氏向郝龙说道:“你此后正不用焦愁,将来一路同我们抵京之后,你那母舅能安置你更好,否则你就在我母家那边觅一件事干着。我的哥子现在陆军部里当着差使,他若是要提拔一个人,正不费力。”郝龙忙站起来称谢。这屋里那个老妇人颇为解事,转将方氏母女邀入他住的那一间卧房里。方便了一会,秀珊便问方氏在海滩上的情形,方氏笑道:“不然,我们抵岸还得快些,只是你哥子他不能照应我,反死命的扯着我的衣服。走到半路上,他禁不得海水一浸,忽然又嚷着腿筋疼痛起来,赖在水里,死也不肯再走。我做好做歹,百般哄骗着他,后来方少爷又赶得来,只是看不见你们踪迹。那时候我急得甚么似的,深恐你遇着危险。谁知竟不出我所料,若不是赵少爷将你搭救出来,我便活在世上也无趣,怕不是依然跳入海里同你做一路走。”说着又笑道:“偏生他又背起你来,患难之际,却也说不得个避嫌,将来我自有主意。”秀珊听到此处,不禁脸上一红,更没言语。
其时已是五更向尽,天色大明,大家也不曾好生安睡,这时候都跑出来向海边眺望。再看看昨夜走的那一片海滩,已是白浪滔天,潮水大涨。刘镛先自伸着舌头喊起来,说:“好大水,好大水!这水是几时冒上来的?万一昨夜便像这样儿,包管我们没有一个能活命!”方氏只管伸着头望了一会,一共也看不见自家坐船的影子,心里已是有些忐忑的乱跳,回头向那个卖糖粥的老者问道:“这近海一带地方叫做甚么名字?离蛇尾港还有几多路程?”那个老者笑道:“这地方离蛇尾港还有十二里远近,此处叫做白沙滩,隔着海面不过六里。潮落时候,水深的地方只有尺许,浅的只得三四分,淹着脚面子就罢了。本村居民一到傍晚都赶向滩上捞摸蛤蜊,借此为生。昨夜幸亏太太们认不得蛇尾港方向,算是侥幸,若是从这里向蛇尾港走去,沿滩有好几处潭穴,外面看着同海滩上的水似乎差不多深浅,一经误踏下去便是死命。”方钧顿脚说道:“照这样看起来,那个水手他定然认识蛇尾港所在,将秀姐姐掼下来,他径自向那里走了,这条命一定送在海里。”又回头问道:“这会子我们可能想法子弄一只划船来,将我们渡到大船上,我们自然重重酬谢。”那老者笑道:“容易容易,我们渔船是有的,停会子等他们大家起身时候,我替少爷们去预备。清晨海风很大,太太们还是到屋里去坐一会儿不妨。”方氏皱着眉说道:“看这般水势浩大,不知我们那只船可能依旧泊在海心里?万一托天庇佑,你父亲安然无恙,将来我亲手替天妃娘娘绣一件锦袍来还我心愿。”说着那眼眶里已不由的流下满脸泪来。郝龙站在一旁低低向赵珏说道:“那一只破船,我能发誓,保他不能在海面上延挨两个时辰。此时刘老爷倒好向水晶宫里赴宴去了,可怜太太还在这里许愿呢!”
这时候大家在老者屋里不曾坐了一会功夫,果然那个老者已在村里雇了一只渔船过来,言明了送至大船赏他们十块洋钱,方氏连连答应。于是都来至岸边,大家纷纷上了渔船。幸喜风平浪静,双桨如飞,不一会已赶至他们泊船所在。大家只叫得一声苦。谁知那只大船已没有踪迹,却好还剩了三支桅杆,微微露在水面上随波荡漾。方氏同秀珊小姐都大哭起来。方氏哭了一会,窜身便向海中跳去。说时迟,那时快,早被秀珊小姐一把抱住,哭道:“父亲生死未卜,母亲不赶紧设法打捞父亲尸身,转想将我们兄妹抛在此处。母亲既死,我们如何得活?”说罢益发嚎啕大哭。方钧同赵珏也含泪在一旁劝慰。方氏思量他女儿的话也很有理,只得定了一会喘息,哭道:“这小小渔船,料想也无济于事,我们只好重行上岸,再来料理这船上的事件。早知如此,昨夜硬逼着你的父亲一齐下船倒也罢了,偏生他坚执不肯,这不是气数使然,叫我也没话可说。”说罢又哭。郝龙当时便催着渔船上那个舵夫,将船依然荡至白沙滩前。那个老者得了此信,也替方氏他们扼腕,便出了一个主意,等待当晚潮水退去的时候多雇了些夫役泅水到那只大船上。只见船里横七竖八的有好多尸首,一一把来运置岸上。方氏同女儿细细检点了一会,只不见刘金奎的尸身,便连水手人数也不齐全,也不知被海水冲去,也不知是遇救更生。方氏又哭了一场,命人将所有尸首草草埋葬了,复行将所有的箱笼物件,是存在舱里的都一一运来,幸喜损失尚不甚巨。
在白沙滩住了一日,第二天便从陆路上雇了车子,依然赶到蛇尾港口,另雇了一只海船向北京进发。赵珏本拟将在路遇险的事先行打一电报回家,谁知蛇尾港又是个冷僻所在,没有电报局所也只得罢了。只且按下不表。
最可笑的,当赵珏他们惊涛骇浪之天,正赛姑玉软香温之日。原来这时候已去中秋不远,赵瑜自从他哥子赴京之后,有一天在校里会着赛姑,便将这事告诉他,又笑说道:“我和姐姐同学算来已是一月有余了,几次邀姐姐到舍间盘桓盘桓,姐姐都是同我推三阻四。我知道姐姐的用心,不过因为我哥子在家,诸事均觉得有些不便。如今姐姐是再没有推辞了。中秋之约,千万不可再辜负我的意思!”赛姑笑道:“呸,你哥子在家不在家与我有甚么相干?我不肯到你那里去走动,也不是一定为此。不过我那祖母,他轻易不许我出门,放学之后看不见我的影儿,他就同我的母亲他们闹起来。论这中秋却是个佳节,等我向祖母跟前说明白了,这一晚定然到府上去赏月,你给我预备着罢。只是有一层须得叮嘱你,祖母如若能准许我出来,我自然会来;若是不来,你这里也不必着人去请我,请我也是无益。”赵瑜连连答应。
果然到了中秋这一天,自己禀明了母亲,说是林家小姐要到我们这里赏月,还须得预备些酒菜果品。他母亲听了也自欢喜,随即命厨房里办了一桌筵席,上灯之后,将所有的灯彩全行点得通明。偏生那一轮皓月格外光辉灿烂,照得庭宇仿佛浸在水里一般。一直等到晚膳以后,才听见外间通报林家小姐乘着轿子到了,赵瑜盈盈含笑,一直迎至阶下。只见赛姑打扮得异常娇艳,婷婷袅袅,分花拂柳而来,身边只带了一个小婢。赵瑜一把扯着赛姑的粉腕笑道:“姐姐怎来得这般迟慢?几乎将我盼望死了!我又愁你不来,真个又不敢着人去奉请。”赛姑笑道:“你还嫌我迟呢,我是久经要向你这边来了,祖母哪肯答应!他老人家说这中秋佳节必须一家子团圆,坐在一处吃酒,就是出去逛逛也须等待晚膳之后。我心里想着,难得他老人家不曾阻拦我便是万幸,万一再忙着要走,触恼他老人家,再不许我出门,那可糟了蛋了。不怕你笑,我那里是在家里吃酒?只是挨命!”赵瑜点头笑道:“这也难怪姐姐,赶快请进来坐罢,家母此时还在后进里等候姐姐去见一见。”赛姑粉脸一红,笑道:“我见了生人便有些羞怯怯的,改一天再拜见伯母可使得使不得?”赵瑜笑道:“我的母亲,又不是父亲,你怕他则甚?他不过要瞧瞧姐姐究竟生得怎样标致罢咧。”
赛姑格外羞愧,又禁不住赵瑜强迫着一直将自己让到上房里。早听见他母亲笑道:“难得林小姐肯光降寒舍,真是荣幸!我们也不必客套,彼此行个常礼罢!”此时赵瑜站在赛姑背后,便笑着推他上去见礼。赛姑扭股糖似的一步一挨方才走至湛氏面前,道了一个万福,脸上又通红起来,将旁边侍立的那些仆婢都引得掩口而笑。湛氏重行将赛姑的手握着,细细向他脸上端详,兀自叹赏不置。又回头问着那几个仆婢笑道:“你们大家瞧瞧这位小姐,比我们家里的小姐谁长得俊?”仆婢们笑道:“这两位小姐站在一处,绝似一对花枝儿,我们看在眼睛里,只觉得光彩四射,哪里还能够替他们分出高下来呢?”湛氏笑得只不住的点头。又问赛姑家里有几多人,住了几多房屋,“你的祖太太定然将你看待得宝贝似的。这也不怪你们老太太,就是我们今日初会,倒有些离开不得。你们姊妹们难得在一处儿读书,以后千万常常到我们这里走走,不要生分才好!”赛姑十句话之中约莫也含糊答应了四五句,只是局局促促的,讲一句言语,脸上便是一红。湛氏知道他羞怯生人,遂笑了笑,说:“瑜儿你同林小姐去到前面坐罢,恕我不来奉陪了。”
赵瑜知道他母亲的用意,接着就将赛姑一扯,说:“我已经将右边那座小花厅收拾好了,我们便在这地方饮酒赏月。”赛姑便笑盈盈的跟着赵瑜走至花厅上面,彼此分宾主坐下,吃了两杯茶。赵瑜站起来让赛姑入席,赛姑将双蛾蹙得一蹙,笑道:“在家里已经吃得饱了,此时怎生再吃得下去?其实我同你两人清谈最好。”赵瑜笑道:“谁不知道姐姐家是山珍海错,我们这份穷主人,便是办出筵席,也算不得供客,姐姐赏个脸,便吃一杯酒也使得。”说着又噗嗤一笑。此时赛姑业已入座,也笑道:“你笑甚么?”赵瑜笑道:“我笑姐姐将来做了我的嫂子,第一天光降寒舍,少不得也要设筵款待,那时候姐姐还要客气,道不得个在家吃饱了不肯相扰。”赛姑笑道:“好呀,你今日简直不是请我吃酒,是将我唤得来给你取乐儿。你这人刻薄还了得?我此时便回家去。”赵瑜笑道:“姐姐耽待我这一次罢,下次再说这样话刻薄姐姐,姐姐再恼我。”入席之后,赵瑜又分付仆婢们将赛姑带来的那个小婢约在后面去用膳,林公馆的轿夫,门房里有爷们照料着,叫他们在此稍待片刻。这里赵瑜便一杯一杯的劝赛姑饮酒,赛姑是轻易不得出门,此番也觉得十分高兴,也就同赵瑜高谈阔论起来。此时赵瑜一心记挂着他哥子嘱付的话,常常拿些话去引逗他。便又提到赵珏此时已抵北京,想他客邸中秋,断然及不得我们快乐。赛姑方端着酒杯子,细细瞧那月色,听见赵瑜说到这里,也笑道:“你猜北边那个凉月儿是否同我们这南边凉月儿一样?”赵瑜笑道:“普天之下,哪里会有两个凉月儿?北方与南方,地势虽然不同,至于凉月儿,定然是彼此公共的。姐姐看我这话猜得错不错?”赛姑笑道:“你自然猜错了。若说两边都公共这一个凉月儿,如何我们此处只看见凉月,不看见你家哥哥?”赵瑜笑道:“姐姐又来讲呆话了,凉月儿在天上,我们所以看得见,哥哥他们在地上如何会看得见呢。”赛姑正色道:“这话我真个不明白哩,若说人在地上便该看不见,试问适才我同你在屋里的时候,如何只看见你,又看不见凉月?”赵瑜被个问得没话可答,只是呆呆的望着赛姑发笑。赛姑觉得大乐起来,笑道:“你可被我问住了,你既然回答不出,须罚三大杯酒我才饶你。”赵瑜笑得用纤手按着杯子,说:“好姐姐,饶了妹子罢,三大杯委实吃不下去。”赛姑用手将他手夺过去,说:“饶便饶你,喝一杯想还使得。”于是催着旁边侍婢斟了一杯酒,强着赵瑜喝干,自家也喝了一杯,用手羞着他说道:“亏你连三杯酒都吃不下去,还在这里同我讲故典儿!你不信,瞧我吃三杯酒你看。”说着果然又吃了三小杯。
赛姑这时候已是脸泛红霞,十分春意,倏的又将外衫卸下,下面只穿了一条淡红香云纱小脚裤儿,时坐时立,很不安静。赵瑜狡猾,他却没有醉意,见赛姑高兴喜欢,便百般的劝他吃酒。赛姑略不推辞,他又不喜欢吃菜,只顺手取些果品慢慢的过口。赵瑜又笑道:“姐姐吃下酒去越发标致了,不怪我哥哥自从看见你后,一直眠思梦想,爱你不过,便是到北京去的时候,还叮嘱我将他这意思告诉你听。”赛姑将粉颈一扭,笑道:“奇呀,你哥哥爱我则甚?他也是个人,我也是个人,爱我则甚?”赵瑜着喝道:“他爱你生得俊。”赛姑笑道:“呸,一个人生得俊些便该叫人爱了!世间生得俊的很多着呢,譬如妹妹,不是一般生得俊,你哥哥安见得就不爱你,光是爱我?”赵瑜笑得用手握着两边耳朵说道:“越同你讲越讲出不好来了!你再乱说,看我来拧你小嘴!”赛姑气得鼓着两个腮颊冷笑道:“不是我责备你,你也欺人太甚!若讲道做女孩子的不该叫人爱,你就不该告诉我说你哥哥爱我。你抚心想想看,你同他是嫡亲兄妹,我只说了一句爱你的话你就生气,他同我还不曾会过面,就该派你说他爱我!”说着将面前一个酒杯子向外一推,站起身来说:“我不同你厮缠了,我还得赶快回家去。”谁知赛姑嘴里虽这般说,不想刚刚站起来,那两条腿好像画符似的只管在地上打幌。重又嫣然笑起来,喃喃低语说道:“并不曾多吃酒呀,怎生像是醉了一样?”赵瑜看见他这样光景,深恐他倾跌下去,忙一把扶着他肩胛,说:“姐姐还是坐下来歇一歇,你若是不能吃酒,我就分付他们开饭罢。”赛姑趁势重向椅上一欹,笑道:“饭倒很可以不用,你若是舍得给酒给我吃,我再吃一坛子酒也不妨。”一面说,一面早伏在椅背子上,颠头簸脑的思量要睡。赵瑜暗暗好笑,用手将他推得一推,说:“酒还多着呢,姐姐怎生倒渴睡起来?明日又该笑我悭吝,藏着酒不许你吃了。”赛姑闭着眼睛,将头摇了摇,含糊说道:“你好生替我斟酒,停一会子看我喝给你瞧。”此时站在屋里的那些仆妇悄悄告诉赵瑜,说:“林小姐很有醉意了,万万不可劝他再吃,若是再勉强他喝得一杯两杯,包管连轿子都不能稳坐。不如就此散了席罢,好让林小姐歇一歇,转回他自家公馆。”赵瑜点了点头,便命一个仆妇去搀扶赛姑。那个仆妇走得近前,将赛姑粉臂轻轻扯住,不意赛姑身子一欹,便直扑到仆妇怀里沉沉睡着,喊他又喊不醒。赵瑜在旁只是哈天扑地的看着发笑。大家正闹着,湛氏已从屏风后面走出来,见这光景,忙笑着说道:“你们还不快将林小姐放下来,让他睡一睡。他是醉了的人,再加着你们这一乱,那酒格外要涌上来,如何使得?”大家听了湛氏这番话,随即七手八脚将赛姑放在厅侧一张大理石的睡榻上。
再看赛姑已是鼻息沉沉,鼾呼不醒。带来的那个小婢已知道他小姐醉了,忙忙的吃完了饭赶着出来伺候。依他的意思,就想将赛姑搀扶上轿,抬回去好卸他的责任。湛氏笑道:“你家小姐醉成这个模样,如何还能让他坐上轿子?万一再从轿子里跌出来,我们将来也对不住你们家里老太太同两位少奶奶。在我斟酌办法,不如你带着轿夫径自回去,也不须告诉少奶奶他们说小姐酒吃醉了,只说我留小姐在此间住一夜,明日我这里打发轿子送小姐转回公馆。我家少爷已往北京,家里并没有男孩子,料想小姐便在这里下榻也没有什么不便。”那个小婢正没做理会,听湛氏这般分付,也只好答应着,真个同外间几个轿夫将一乘空轿子抬回去了。湛氏又埋怨道:“毕竟你们全是小孩儿家脾气,怎生就容他醉成这个模样儿?若是被他家母亲们知道,还要议论我不来拘束你们将他醉坏了,看你可过意得去?”赵瑜笑着辩道:“娘又来怪我了,我又不曾劝他吃酒,他高兴起来,只顾一杯一杯的望肚里灌,难不成我做主人的转拦着人家不许吃酒,岂不是又要怪我没有敬客的道理!”湛氏笑了笑,又望着赛姑叹道:“一个女孩儿家,初次到人家来走动便醉成这个样儿,简直脱了女孩子的体态了,怕腼腆些的少爷们还没有他这般洒落呢。睡在这里,怕他受了凉气,夜色已深了,横竖你们两家头最是亲爱不过,我暂且在厅上看视着他,你快到你卧室里去收拾收拾,叫他们扶着到你的床上睡上罢。”赵瑜笑道:“我的床上也没有甚么收拾,你们就扶他去睡。但是一件,若是他呕吐起来,那时候我可不依!”说着便又笑了。
此处仆妇们已将赛姑轻轻扶起,大家簇拥着向赵瑜房里走来,湛氏同赵瑜便跟在后面。好在新秋天气,冰簟初凉,赛姑和衣睡在一边,赵瑜伸手扯过一幅罗衾替他轻轻掩覆好了。湛氏命人泡了一壶茶,准备赛姑醒来口渴。坐了一会,也就进自己房里去了。仆妇们安置妥帖,将房门替他们掩好,各自出去料理花厅上残席。赵瑜自己饮了半锺苦茗,移灯近前,向赛姑脸上照了一照,只见他双颊微酡,酒窝微笑,低低唤了他两声,只不见他醒转。其时已有三更时分,自家也觉得困倦非常,坐在床边上,换了睡鞋,将外面大衣服卸了,只着了一身小衫裤儿,便向赛姑脚边一睡。无奈床上只有一幅衾被,于是拖了半幅掩在自己身上。失眠的人,翻来覆去好一会都睡不沉重,一直听见自鸣钟敲到四下,觉得赛姑一个翻身,猛的将一只小腿搭在自己胸腹上,又不忍去惊动他,只得忍耐着不肯移动。捱了半晌,又听见赛姑樱口里微微咂得声响,赵瑜恐他想茶吃,不得已将他的腿轻轻移过一边,坐起身来,使劲将赛姑摇了摇,低低问道:“姐姐吃茶不吃?”此时赛姑酒已略醒,听见有人问他吃茶,忙点点头说道:“你们有茶倒给我一盅,我心里觉得热得很。”赵瑜慌忙又跳下床,拿着茶盅向壶里倒了半盏,重又坐向赛姑身边,一手将他粉颈扶得起来,一手端着茶递向他嘴里。赛姑一口气将茶喝完,摇摇头说了一句“不喝了。”说毕重又倒下。此时却再也睡不沉着,在帐子里仔细瞧了瞧,含含糊糊的问道:“我睡的是甚么地方?我记得我床上挂的是淡青秋罗帐子,如何却换了青花洋纱的了?适才倒茶给我喝的,他又是谁?”赵瑜抿着嘴笑道:“亏姐姐素来聪明,怎生连昨夜里事迹都醉得忘记了?我劝姐姐少吃两杯,你又不肯,如今倒好,赖着睡在人床上,又要人倒茶给你吃,看你明天羞也不羞!”赛姑吃了一吓,果然依稀想起昨夜在赵瑜家里吃酒,如今竟不曾回去,这还了得!沉吟了半晌,倏的要坐起来,只是浑身困倦,一点力气都没有。
赵瑜按着他笑道:“时候还早呢,你忙着起身做甚?一发再睡一会,可怜我被姐姐闹到此刻,眼睛还不曾闭一闭,有话明天再讲不迟。”赛姑笑道:“话倒没有甚么可讲,只是我此刻酒是醒了,睡在别人床上,怪害怕的,心里总觉得有些突突的跳。”赵瑜笑道:“姐姐在家里睡觉难道也有人陪你不成?此刻又放刁起来,你尽管定神去睡,床上还有我在这里呢。”赛姑笑道:“我心里真个跳得利害,你不信伸手来摸摸我看。好妹妹,我们并在一个枕头上睡罢。”赵瑜笑道:“天气怪暖的,还是两个人分头睡的好。你也不是个小孩子,难不成还想睡在人怀里?”赛姑笑道:“这是甚么时候了,那里会暖?我不依,我偏要你同我一头睡!”赵瑜被他缠得没法,只得将身子挪了挪,便睡在赛姑外边,笑道:“天色一会儿就得亮了,大家还得静静儿养一养神。”说着依旧拖了半床锦被覆在身上。赛姑此时只管有一搭没一搭,拿话来逗着赵瑜谈笑。赵瑜不理他,弯过一只粉臂,朦着脸装睡。赛姑趁势便伸手向他两腋底下乱挠。赵瑜禁不住触痒,忙用手拦着,笑得格格的。又厮缠了好一会功夫,后来还是赵瑜着起急来,含嗔说道:“姐姐你再也没有良心,你上半夜睡得像死人一般,别人为你忙得十分辛苦,如今你是酣睡足了,更不体贴人,还闹得不许人睡。”赛姑方才住了手,彼此安静睡去。也不知睡到甚么时候,再不肯醒。
且说湛氏很不放心赛姑,深愁他醉坏了身子。甫及清晨,他就悄悄出了房门,走过赵瑜他们这边来。看见桌上的残灯犹自一闪一闪的不曾全熄,轻轻的向他们床上一望,好笑那一床锦被全行拖在地板上面,他女儿上边里衣已松了一半钮扣,粉红肚兜紧紧的束抹胸口;赛姑一只皓腕把来勾着赵瑜的粉颈,两人脸对脸厮揾着,睡得十分酣适。湛氏笑了笑,低低说道:“大清早起,很有一股凉气,怎生连一床被也不盖严密了,冻着不是耍的。”一面说,一面伸手将地上的被轻轻抱起来,向他们两人身上一搭,然后吹灭了灯,走得出房,重行将房门替他们掩好。
再表中秋这一天,赛姑同他祖母要求要到赵家去赴约,林氏在先哪里肯答应?后来被赛姑缠得没法,又知道赵瑜同他在一处读书,彼此情好甚密,至于他哥子赵珏又不在家里,方才应允。赛姑出门之后,林氏便不时的催着家人们去接他回来。书云小姐觉得赛姑出去没有一会儿,不见得赵家太太就肯放他回家,只管答应着,却不曾分付人去。起更后林氏打熬不住,便自收拾进房去睡,书云小姐便同舜华玉青他们泡了好茶,大家坐在檐底下玩月。过了一会,书云小小觉得赛姑也该是回来时候了,正预备分付家人们前去催促他,不料赛姑带去的那个侍婢已经走入内室,便将小姐如何醉酒,他家太太如何留着他在那里住宿的话详细说了一遍。书云小姐听毕,不由异常着急,向那个侍婢骂道:“糊涂东西!小姐不是有现成带去的轿子,便是醉了,也该抬着他回来,你几时看见小姐曾经在别人家住过宿的?老太太明天知道了,怕不揭你的精皮!你替我还不赶快滚出去,分付轿夫们重行接小姐转回公馆!”舜华在旁拦着笑道:“既是他家太太留着赛儿,料想重行去接也不济事。不如过了这一夜,明天再接他也不为迟。”书云小姐又急道:“你这话也说得糊涂了!我请问你,赛儿他毕竟是女孩子不是?万一那边太太再让他同他家瑜小姐睡在一处,再弄出笑话来如何是好?”这几句话果然说得舜华也是发笑。玉青在旁笑说道:“大少奶奶这话固然虑得不错,但是在我看起来,我家赛小姐任是同他家小姐睡在一处,不至有别的甚么尴尬。赛小姐平时还是一团孩子气似的,天真烂漫,甚么事他都不过。”说到此又噗嗤笑了笑。舜华笑道:“你笑甚么?”玉青笑道:“我笑我们家里赛小姐委实算是天真烂漫,但怕那位瑜小姐知识初开,一般会不肯天真烂漫起来。这其中的情事,我就不敢替他们说这托大的话了。”说着格格的笑个不住。舜华向他啐了一口,笑骂道:“你没的折了人家小姐身分罢!瑜小姐果然知道他是男孩子,包你吓得要怪哭起来,难道他就肯公然同赛儿做出别的故事?你既然能说出这样的话,可想你的为人,大约从小儿有他们这样年纪,不知怎么样不尴不尬的呢!”玉青羞得脸上通红,笑道:“人家不过说了一句顽话,二少奶奶便成篇累套的批驳起人来,简直将我说成一个不堪的人物。不瞒二少奶奶说,当初我虽然吃这碗把势饭,却也长到十七岁上方才和一个客人相识了一次,第二次可就遇见我们老爷了。”书云小姐笑道:“你们不用在这里乱嚼舌头罢,倒是赛儿在人家过宿的这件事,大家还须得隐瞒着,不用给老太太知道,他老人家若是知道了,包管连我们做母亲的都应该担着不是。”舜华点点头,便分付那些仆婢们在老太太面前不可提及赛小姐不曾回家的话,还须赶在明早快快的将赛小姐接得回来,不可迟缓。仆婢们答应了。三个人又坐了一会方才起身,各自进房安寝。
书云小姐心里很悬挂这事,第二天清晨起来便催着外边家人打轿子去接小姐。轿夫将轿子抬至赵府,里边传话出来,命他们稍等一等,说是两位小姐刚在房里梳洗,还不曾用过早点。原来赵瑜早间一觉睡醒,已见窗子外面日影隔着绿纱透映进来。刚待坐起身子,却被赛姑粉腕紧紧搂着不能移动,忙用手将赛姑推得一推。赛姑惊醒了,兀自揉了揉眼睛,笑问道:“这有甚么时候了?我觉得依旧疲困得很,你何妨再同我多睡一会儿。”赵瑜笑道:“你还问甚么时候呢,敢怕离午膳不远,姐姐要睡,便一人去睡,我是要失陪了。”说着便坐起在床,将衣衫上的钮扣重行整理严密,跳下床来洗手。赛姑也觉得好笑,随即也就起来。这个当儿,已有仆婢们送进茶水,彼此对着镜子再掠云鬓,重匀翠黛,谈谈笑笑收拾完毕。赵瑜笑携着赛姑的手,说:“我们到母亲那里去走一走,不要累他老人家不放心你。”赛姑笑道:“适才他们说接我的轿子已经来了好一会,见过伯母,我却要赶着回家。”赵瑜笑道:“姐姐休得着急,大约母亲总须留姐姐在此用了午膳呢。”说着已走入后进。赵瑜一眼已看见他母亲坐在房门外面,手里不知捧的甚么,一边看着,一边禁不住两行粉泪簌簌的直往下流,哽咽得十分难受。赵瑜同赛姑各吃了一惊,正猜不出甚么缘故。欲知后事,且阅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