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湛氏一看见赵瑜同赛姑携手入内,含泪说道:“瑜儿瑜儿,你们做女孩子的,一般安坐在家里享庭帏之乐,外间甚么惊险都飞不到你们头上来,这是何等的福分?你们还贪心不足,常常埋怨困守闺门,不及男儿志在千里。如今像你哥哥果然是千里万里的出门去了,谁想他几乎将命送掉在海里,我此时越想起来越舍不得他。”说着便将手里拿的那封信函掷在赵瑜面前。赵瑜大为惊诧,忙接过来仔细的从头至尾瞧了一遍,方才晓得他哥子赵珏在蛇尾港那里遭了覆舟的惨祸,如今且喜安然无恙,已抵北京,这信便是从北京发来的。忙陪着笑脸安慰他母亲说道:“吉人天相,幸亏哥哥他们见机得早,径自冒险登岸。母亲听见须替他们喜欢,何必像这般忧闷。万一母亲再忧闷出事来,反叫哥哥心悬两地,进退为难,那转不好了。”湛氏道:“我岂不知道这个缘故?只是回想起来令人害怕。当初你哥子本不愿意赴京,是我硬行逼他出去的。若是果然有个长短,你叫我怎生对得住他?这事已经过去,我们也不谈了,随后你须替我写一封回信给他,命他在京城里各事保重,但凡遇着危险的地方,千万不可大意,否则宁可就叫他赶紧回家也好。我经这一吓,也不想他干甚么功名富贵了,我们娘儿们厮守在一处,便是喝一碗粥儿度日也是愿意的。”
母女两人正在那里絮絮谈论,赛姑又不好进前搀话,只低着头站在一旁。还是湛氏笑着站起来说道:“我真个被珏儿这件事吓昏了,怎么林小姐在这里也不知让人家坐地,你看我糊涂也罢了,瑜儿也不提醒我一句!”赵瑜笑道:“我同姐姐是不拘礼的,他这一双大脚,便多站一会正不妨事。母亲难道还怕得罪了他?”赛姑趋势便上前向湛氏告辞。湛氏笑道:“哎呀,林小姐真是恼了我了,怎生清早起来就忙着回公馆去,还要被令堂太太他们笑话我,连一顿午饭都舍不得留小姐在这里吃!”赛姑笑道:“伯母说哪里话,委实昨儿夜里在这边下榻,祖母定然十分悬念,怕还要抱怨家母他们,所以赶在此刻就打发轿子来接侄女。好在我同瑜妹妹是朝夕不离,无论甚么时候总可以过来替伯母请安。今日还是让侄女赶快回家的好。”湛氏望着赵瑜笑道:“你的意思如何?”赵瑜笑道:“姐姐适才的话倒很有理,他那位祖太太的古怪脾气与人不同,姐姐也常告诉过我的。在我看不如此时就让姐姐回去,省得将他祖太太触恼了,将来真个再不许姐姐同我们往来,那才坑死人呢!”湛氏点点头,母女两人便一直将赛姑送至二门口,看他好好坐上轿子,然后转回内室。
赛姑回去时候,却好林氏刚刚起身,便笑问赛姑昨夜是几时回来的?赛姑信口支吾了两句也就罢了。转是书云小姐同舜华他们不甚放心赛姑在赵家歇宿的事,背地里一长一短的审问他,赛姑只是嬉嬉的憨笑,也不肯说出甚么。书云小姐觉得有些羞人答答的,也不好再往下问,只分付他以后不许再同赵瑜睡在一处,赛姑便答应了。自此以后,赛姑虽也同赵瑜常常往来,只是一到晚间,家里都赶着叫他回去。这且按下不提。
且说赵珏随着方氏夫人等人,由蛇尾港另行雇船抵了天津,在天津也不曾多耽搁,随即改乘赴京火车,不多时候,那座巍巍京都已在火车窗子里一闪一闪的看入眼底。方氏念及夫君身死,此次来投奔亲戚觉得另有一番感慨,在车里不由纷纷落泪。还是秀珊小姐不时的在旁边劝解。火车停驶,搭客纷纷下车,早已有许多脚夫围在车站铁栅外边,招呼着替他们搬运行李。方钧同郝龙押着人,将行李送到了栅外,那些挑脚的你抢我夺,都扎缚好了绳索。方钧当时指点他们明白地址,然后又雇了两乘轿子给方氏同秀珊小姐乘坐。幸喜方钧父亲住的房屋离城门不远,只须进了城,越过两条大街早就到了。方氏他们轿子先抵其处,才下了轿,转把方氏母女吓得呆了,原来方家门首高高的搭着丧棚,两扇大门一例的裱糊白纸。门凳上却坐了两个家人,一见了他们行李,问起来知是姑太太的家眷,由南边而来,不敢怠慢,忙着上前料理一切。又抢进几步,弯了一只腿向方氏请安。方氏抖得战战的,含泪问道:“你们老爷想是无恙,这这这丧事,是替替替谁办的?如何我我我们连一点影子都不知道?”有个年纪大些的家人垂手禀道:“我们太太归了天了,昨天才过首七,老爷在前曾接到姑太太来京的电报,所以不曾给信给姑太太那边。我们少爷呢?想同姑太太一齐抵京了?”方氏听到此处,不禁泪如雨下,更不说甚么,扶着秀珊小姐蹜蹜的望里面走。前面有家人引导着一直引入后室。
这时候方钧已偕着刘镛、赵珏、郝龙纷纷都到。方钧见门外这种情形,惊骇正不消说得,一眼又瞧见墙门上悬的讣状,方才晓得他母亲业已身故,登时哭倒在地。赵珏同郝龙忙着扶他起来,大家拥入大厅上面,家人们慌得七手八脚,一面拿钱打发挑夫,一面检点行李什物。方钧匍匐跑入后进,到他母亲灵柩之前伏地大哭。方氏同秀珊也在灵帏里哀哀欲绝,只有刘镛呆呆的站着不动。方氏哭了一会,有几个女仆送上手巾给他们母女擦脸。方氏方才含泪问道:“老爷此时想是在部里办事呢,我们到此也该送个信给他,若是部里没有多事,请他早些回来谈谈。你们不知道姑老爷在海面上遇着险也身故了,如今看起来,真可算得‘六亲同运’,又叫做‘福无双至,祸不单行’。”说着又哭。方钧哭毕之后,便问家人们太太染的甚么病症,以至不起。说着又掉头向方氏说道:“这也奇怪,计算我母亲死的日期,就是姑丈在海里遇险的日期,他们两位老人家同在这一天身故,这是打哪里说起呢?”家人们说道:“我们太太不过在几天前头得了一个秋邪症候,觉得有些胸腹饱闷,寒热往来,老爷忙着延医诊治已是不及,不曾延到五天上就归了天了。老爷此时不知道可还在部里不在?小的已分付人去请老爷去了。姑太太同少爷们想还不曾用着晚膳,停会子叫厨房里预备两桌。”说着又向方钧低低问道:“厅上还坐着两位生客,请少爷的示,他们的卧榻安置在甚么地方,还是去住旅馆?”方钧道:“那一位是我在福建同学的赵少爷,你将他的行李铺设在外边书房里,同姑太太家里少爷床铺搁在一处;那个姓郝的最好你们将他邀约到门房里安置罢,这人是附搭我们的海船来京谋干事体的。”那个家人连连答应,在外布置了一会,重又跑进来,有一搭没一搭的同方氏他们讲话。
方氏便问道:“近来老爷同太太过得还好,太太这一死,老爷想是伤心到极顶了。一个公馆里没有一位太太料理一切,叫老爷一个人如何支持得去?”那个家人四面望了望,微微笑道:“老爷当初待我们太太不能说是不好,近年却是同太太常时有些鸡争鸭斗的,没有三五个日子不同太太吵闹一场。太太这回病症,本不至骤然身死,只是据医生他们背后谈论,说太太平素气恼伤肝,人已衰弱极了,所以禁不得一场风寒毛病便自溘然长逝。”方氏惊讶道:“怎生老爷忽然变了一种脾气?”方氏话还未完,先前到部里去请老爷的那个家人业已匆匆回来,走到上房说道:“咦,老爷呢,如何此刻还不曾回公馆?”先前在里面同方氏讲话的那个家人有了几岁年纪,便拿着老家人的身分向回来的那个家人骂道:“你们看这厮不是活活见鬼么!是你到部里去请老爷的,如何这一会儿转来问我?”那个家人笑道:“我一口气跑至部里,门房里当差的回说老爷在内办着公事,一时不得分身,我便将公馆里姑太太抵京的话说了一遍,请他们替我进去回一回。果然过了一会,老爷已匆匆出来,还问了我两句话,跨上轿子,如飞的抬着就走。我一径跟着回家,哪里想到老爷并不曾回公馆呢?”那个老家人皱了皱眉头说道:“你是个积伶的,不会到金寓那里走一趟?须防着老爷又在那里耽搁住了也未可知。”那个家人将舌头一伸,笑道:“你说这个轻巧话儿,不是给苦头给我吃!老爷不分付我们到金寓伺候,哪个还敢冒冒失失跑到那里挨骂。”
两个人正在一旁讲话,方氏禁不住笑问道:“这金寓是个甚么地方?老爷去得,你们怎生便去不得?”那个老家人冷笑道:“这句话说来长着呢。姑太太是知道的,老爷今年也有五十多岁的人了,起先论老爷的为人,真是言笑不苟,矩步规行,听见人家寻常子弟们狂嫖滥赌,他老人家当面不骂,背后总要议论人家一个大大不是。该因是前世里的孽缘,有一天,财政部秘书卜老爷过四十大庆,请老爷在他公馆里吃酒。大家这一晚都闹着叫局,便有别的老爷替我们老爷硬生生的叫了一个姑娘,名字叫做小赛金,年纪已有二十开外的人了,当晚同老爷便很谈得入港,赶着老爷请他到自家寓里走走。老爷偏生就爱上他了,隔不了几天就去小赛金那里走一趟,以后走得热闹起来,甚么‘叫局’呀,‘碰和’呀,闹得一塌糊涂。初时还瞒着太太,后来被太太查察出来,同老爷闹了好几场。这一闹开了花儿,老爷转明目张胆,连太太也不怕了。老爷常常对着人说这小赛金同老爷的恩爱,大约两个人只多了一个头,恨不得将身体拚做在一处才好!又说甚么‘如鱼似水,如胶似漆,如糖似蜜’。小赛金便思量嫁给老爷做小老婆。在老爷也巴不得这样办呢,只是干碍着太太,怕太太不好讲话。我适才不是告诉姑太太的,老爷同太太不和的缘故便因为这小赛金了。如今是天从人愿,太太竟一口气不来死了。最可笑的,老爷当太太死的时候,假意干嚎了几声,还不曾到收殓,老爷早坐着轿子跑到小赛金那里报喜信去了。小的敢说句放肆的话,老爷自从结识了这个小赛金,太太死了尚且不顾,他虽然听见今日姑太太到京,哪里还肯当做一件大事,定然不回公馆,又是到金寓那里开心。所以我问我们这个兄弟为何不到金寓那边去打探打探呢。”
方氏听到此处,不由蛾眉倒剔,气愤愤的望着秀珊冷笑道:“秀儿你听见么,我不料你这舅舅忽然变出这么一个人来,真是意外的事。”方钧也在旁听着,想起他母亲受的委屈,尽管用手揾着脸哭泣。方氏又问道:“你们老爷他身体素来孱弱,如今想是结实了,不然道不得在外边这般胡闹。”那个家人冷笑道:“老爷身体结实得很呢!我说了,姑太太还不肯信,停会子姑太太便可会见我们老爷了。他老人家那颗脑袋,扯着谎说,大约几乎要弯到小肚子边,喉咙是终日吼喽吼喽的顽痰作响,人多疑惑他肺管里拽着大锯子,这还罢了……”说到此,又将秀珊小姐望了望,笑道:“小姐在此,我也不敢胡说。在小的们愚见,老爷倒是安心静养,还可以保得住多在部里混几年,等我们大少爷成立了,将来娶一房少奶奶,让他老人家享几年清福,多少是好。万一像这样胡闹,将身子淘碌坏了,哼哼,他老人家也不用忙着娶姨太太罢,倒好要赶着太太一路去做伴了。姑太太看小的这话可是不是?”方氏道:“你这话说得很有道理,难得我这一番到京,凭我的本领来劝你们老爷回心转意。”那个家人拍手笑道:“真个好姑太太,若是将老爷劝醒了,要算老爷的造化。”
还待再往下说,已听见外间轿夫喊着:“老爷回来了!”方氏同秀珊都站起来向外迎接,方钧也跟着下了台阶。早见方浣岳一拐一拐的走入天井里,身后跟着一个小厮。方氏笑道:“哥哥这早晚才回,将妹子们都盼望死了。”浣岳伸手将眼睛揉了揉,抬头望着方氏笑道:“是几时到京的?我们倒有十多年不曾相见,这就是甥女秀姑?出落得怪好。”当时秀珊小姐同方钧便都上前磕下头去行礼。浣岳将身子欠了欠,说:“生受你们一路辛苦,大家歇一歇罢。适才我打从厅上进来,看见外甥还同一位小少爷儿坐在那里,这少爷毕竟是谁?”方钧遂将赵珏一齐到京的话告诉了,又说到姑夫在海船上遇风身故。那方氏不由又泪如雨下,哽咽得不能开口。浣岳笑道:“我计算你们行程日期,原该早早到此,不料在路上又出了这样岔事,那就不怪你们耽搁这好些日子。”方氏接着说道:“家门不幸,你妹婿又舍我而去,伶仃子女,尚未成立,这一来转要累着大哥了。”浣岳从喉咙里佯咳了两声,冷冷说道:“妹丈虽没,你们家资尚还富厚,覆舟时候不曾损失甚么什物么?”方氏叹道:“第二天也曾雇着人向船里寻获什物,所幸几个箱笼虽然被水浸湿,里面尚是文风不动,但是家中所需用的一切器具俱已丧失无余。他父亲半生来苦苦挣的家私,不意一夕之间顿归乌有,想起来叫人异常悲痛。我的意思,便在早晚请大哥这里派几个家人,在京城替我们租一处公馆,权且安住下来,少不得还要替他父亲设一灵位,好让我们娘儿居丧挂孝。大哥看我这话可是不是。”浣岳迟疑了半晌,方才缓缓的说道:“论理呢,妹子此番到京,便可在愚兄这里同住。无奈你的弟媳灵柩未葬,不久还要忙着替他出殡。”说到此又笑了笑,将两边肩头一耸,说道:“中馈无人,外间朋友们都劝我须得娶一房家小。所惜寓中房屋又不甚多,在势不能留妹子同甥女他们在此下榻。”浣岳越说越觉得高兴,用手捺了一会鼻头,两条腿好似得了三阴疟疾一般,左右摇簸得个无休无歇。方氏道:“正是的呢,不料嫂子好端端的就一病身亡,想起来真叫人肝肠寸断。适才到了公馆里,我们母女还痛痛的哭了他一场。”浣岳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冷笑道:“妹子真可算是多情了,一个人在世上横竖迟早总是要死的。你那嫂子近年来的举止动静很觉得有些反常,我就料定他非享寿之道,果然伸腿去了,反落得耳目清净。亏妹妹还在此洒一掬无因的眼泪,岂非怪事。”
方氏听他发出这种议论,心里老大不以为然,只是彼此初次相见,不好意思就起冲突,忍着一肚皮气,勉强又问道:“适才哥子说想要另娶一房家小,但不知是谁家的小姐,倒不嫌哥子年纪老迈,肯来续这已断之弦?”浣岳见有人问他这话,不由心花怒放,咧开一张大嘴笑道:“左右不过是几家同僚的千金,此时我也不便告诉妹子,等愚兄一经择了喜期,少不得都要请妹子过来吃一杯喜酒,那时候妹子自然便会晓得。至于你讥诮我年纪老迈,似乎不配再糟蹋人家小姐,这话却又不然。我记得我今年是属狗的,不过才得五十七岁,也不能便算衰朽。你不曾瞧见我们前任那位大总统呢,论他年纪,比我大得许多,他还左一个姬妾,右一个姨娘,闹得如花如火。只要势位高,家资富,便是真老也不老了。民国肇兴,共和初建,一切行的新政我都看不入眼里,惟是这‘男女平权’呀,‘自由结婚’呀,是再文明不过。这便是你哥子醉心欧化的第一要件。”说着又掉转脸向秀珊小姐笑道:“甥女如今已长成这般大了,定然也该在学校里阅历过一番,做舅舅的还不晓得你对于这‘自由结婚’上可曾研究研究?若是将这种学术研究透了,除得你那令兄是同姓不婚,譬如我家这钧儿,以及厅上坐的那位赵大少爷,你爱上哪个就愿意嫁给哪个都不妨事,万不可给你这个顽固老母拘束,误了你的终身。”秀珊小姐初时看见他舅舅同他讲话,不知道他要说甚么,特地恭恭敬敬站起来敬听。后来听见浣岳说出这些不疯不癫的话,直羞得面红耳赤,忙掉转了脸,几乎急得要哭出声来,引得旁边仆妇们一齐都掩口而笑。方氏更忍不住,陡然放下脸色向浣岳说道:“你这人如何变成这般模样了!满口里不知胡说的是些甚么。你外甥女儿已经这般大了,你不教导他几句正经道理,怎生同他说着这不顾廉耻的胡话。”浣岳伸长了颈脖笑道:“哎呀,这难道就是‘不顾廉耻’?英法德美许多堂堂大国,那些贵胄小姐谁也不是这样办法!怎么到了你们这些顽固嘴里,又说成一个‘不顾廉耻’了。咳,福建僻处海隅,究竟不曾开通风气,妹子你若是在我们北京多住几年,包你才晓得这些文明举动是做女孩子的一生幸福呢。我还有一句话说出来你不用怪我,可惜你妹子今日已是年华老大,若是早几年妹夫死了,你一般的可以明公正气另行嫁人。在这北京城里断然不会有人笑你,这是甚么缘故呢?因为你愿意嫁人是你的自由,别人何敢来干涉。”
浣岳说得高兴,还待再向下说,猛不防被方氏重重的向自家脸上吐了一口唾沫,淋淋漓漓的流了满脸。浣岳也并不生气,缓缓的提起袍袖拂拭了好一会,方才笑容可掬的说道:“哎呀,你这是个甚么讲究。大家不过讲着顽笑,又不曾真个逼着你去嫁人,到不得发出你这样的野蛮手段。”方氏怒吽吽的指着他骂道:“谁同你顽笑!你这些顽笑的话,只配同那些‘赛金’‘赛银’的婊子去闹,你不配同我做妹子的闹。”浣岳摇头晃脑想了想,冷笑起来,说道:“又不晓得我这里哪位快嘴爷们又将这件事告诉姑太太了。好好,金也罢,银也罢,再往下说,更要引动姑太太肝火。你们快些去预备晚饭,伺候姑太太他们吃完了好让他们安睡,有甚么事件我们明日再行细谈。”说着,果然走过一个仆妇,将方氏母女请入一间套房里去坐。
这时候,方钧便趁势命人将厅上赵珏邀入后进来,谒见他的父亲。赵珏一会子已偕刘镛一齐走入,向浣岳行了礼之后,又在灵前叩拜了,方钧匍匐在旁边答拜。刘镛只呆呆的站着,用一个手指头叼在嘴里痴笑。方钧便向他父亲问道:“儿子虽然在陆军学校毕业,不幸又遭着母亲丧事,料想不能向部里去应试。至于赵兄,他从远道而来,这应试一层是必不可少的,还求父亲在部里替他留意。”浣岳笑对赵珏说道:“小儿在福建多承照拂,难得你们一齐毕业。此番陆军部考试,大约定在十月中旬,钧儿老实也去碰碰。若说是母亲死了便要‘丁忧’,这是前清礼制,近来已不讲究这些繁文末节。我若是可以为力,定然替你们运动运动。老贤侄尽管在舍间多住几时,随茶吃茶,随饭吃饭,只是不要怪我简亵罢了。”赵珏忙站起来答应了几个“是”。方钧又笑道:“还有一事要禀明父亲,承赵兄不弃,已将他的令妹聘给儿子为妻,我们在家乡时候已经交换了戒指。”浣岳笑道:“这更好了,格外彼此觉得亲热些。但是行茶下聘,总还要等待钧儿服阕后。老贤侄寄家信时候,请顺便写一句禀明令堂太太,实在是因为钧儿重孝在身,不便提议及此。他不比我,在他母亲丧中一般的可以办理喜事。”说着又细眯着一双鼠眼笑个不住。笑了一会,猛又想起一件事来,低低望着方钧说道:“在先你姑夫姑母不是写信给我,要将甥女聘给你,后来你又有信到京,意思一定不肯允许。不省得你同赵少爷那边结亲,你姑母可否知道?”方钧摇摇头。浣岳笑道:“这也罢了,你不瞧见你那姑母的为人,近来越发悍泼,秀珊甥女容貌虽然长得不差,还不晓得他的性情同乃母有无差别。万一竟同他母亲一般无二,岂不是为你终身之累。”
此时赵珏刚同方钧并坐在一处,赵珏用手推了推方钧,说道:“郝龙的事,你何妨就此禀明了老伯,免得他老耽搁在这公馆里。”浣岳笑问道:“你们低言密语的在这里讲甚么?何妨说出来使我明白。”方钧便道:“我们同乡有个开铁铺子的郝龙,他是一齐随着我们的海船抵京的,他此番出来,想在京城里觅一栖身之所,父亲可否无论在甚么地方安插安插他,他知道感激父亲。”浣岳冷笑道:“不曾在外面阅历过的人,大率都以为京城是个出金豆子的地方,走得来不愁没得事干。这姓郝的,理当在家安守本分,为何舍着自家手艺不去觅钱,转老远的跟着你们出来谋事?他心里有这把握,我还没有这把握呢!看你们情分,让他在我这里耽搁几天不妨;至于托我谋事这件事,叫他休生妄想。”浣岳愈说愈气,转有些呛咳起来,两颧渐渐的红赤。喘了一顿,又笑道:“好在不久我也要忙着赶办喜事,多几个闲汉替我照应照应,倒也一举两得。”方钧先前见他父亲生气,不敢再往下说,此时见他父亲又喜欢起来,随即趁势说道:“这姓郝的此时本来住在门房里,可否叫他上来见一见父亲?”浣岳连连摇手,说:“不用不用,我近来很不愿意看见生人,若是生人走到我眼前来时,我心里便有些怔忡怔忡的作跳。再不然,一般的会无故生起气来,往往的得罪了人自己还不知道。”赵珏此时坐在旁边看着浣岳这种情状,自己很觉得有些局促不安,忙立起身来告辞出去。浣岳也不相留,只说了一句:“钧儿陪着他们坐坐罢,恕我不能奉陪了。”
方钧便偕同赵珏、刘镛一齐都走入厅上。先是刘镛嘻嘻的笑起来说道:“我看舅舅怕活在世上没有多日了,你们看他瘦得像活鬼模样,讲一句话倒要咳嗽得几十遍,赵大哥若不赶快出来,怕他不老大耳光子打你。”方钧向刘镛瞅了一眼,说:“你的讨厌的话很多,请你坐在那里歇一歇罢。”于是让着赵珏坐上首炕上,叹道:“家父为妖婢所迷,甚么骨肉亲戚全然不顾,适才已同家姑母很冲突了好几句。如今家母身亡,庭闱无主,我倒悔着多此一行了。”说着便将他父亲要娶小赛金的事一一告诉了赵珏,赵珏少不得用话慰藉了一番,是夜各自归寝无话。
次日清晨,浣岳依然借着到部视事为名,成日成夜的轻易看不见他转回公馆,把一个方氏气得甚么似的。先前还想拿话来劝慰他的哥子,至此也只得置身局外,任其所为。过了些时,却好方公馆的家人替他在城里觅了房屋,方氏便携着子女迁移到新宅居住。心里本来很爱赵珏,便约他一齐同他们住入新宅。因为方钧不肯让赵珏舍此他适,也只得罢了,只叮嘱赵珏不时的向他们那里走走,赵珏唯唯答应。方氏少不得便在京里替刘金奎发丧挂孝,一切的事,方钧同赵珏都帮着料理。至于那个郝龙在方公馆里住了一日,因为方钧告诉他,说父亲一时间不能替他觅事,他虽然是个粗俗人,然而为人却有气节,便不肯在这里久久耽搁,径自去访问他的母舅。他的母舅倒还看待他不薄,随即在织布工厂里觅了一个机会,权且将他安置下来。这刻郝龙逢厂里放假的时候,转时常来至方公馆里,替赵珏及方钧他们请安。赵珏因为寓居在京,人地生疏,除得闲时同方钧谈笑谈笑,其余便没有一处可走的地方。却好见这郝龙倒十分殷勤,便就带着他向京城那些名胜的所在去游览徘徊。
一天一天的消遣下去,其时已是九月下旬,陆军部里还没有召集他们考试的消息。赵珏几次等待不得,思量别了方钧仍回福建。还是方钧将他苦苦留着,又不时的向他父亲追问试期。他父亲皱着眉头说道:“部里因为远省学生尚未到齐,是以不能开考,赵家少爷便是回去,也没有甚么要紧事干。他住在我这里,一切茶饭供应我不憎嫌他,他倒反着起急来,岂非奇事。钧儿你须得劝劝他,既是为着功名迢迢至此,毕竟考试过了看是如何,不可像这样半途而废,负了他令堂太太望子成名的苦心。”
不觉又过了些时,浣岳这一天又打从部里回来,笑嘻嘻的将方钧、赵珏唤至面前,说道:“好了好了,你们的试期已定于十月十六这一天,那几位主试的都还同我有点人情,我已经将你们的名字嘱付过他们了,大约将来取列的名次想还不至过低。”说着又用手在秃头上搔了半晌,笑道:“但是有一件事不巧,你父亲的喜期也在这一日,新姨娘便行进门,除得钧儿是必须行叩见的礼,便是赵少爷我还指望他帮着我们料理料理。不料你们偏又进部里去应试,少了你们两个人,公馆里便觉得减了热闹。也罢,只好等你们将考试忙毕了,我重行再备酒筵请赵少爷罢。”说到这里,又扬着头想了想,忽的叠着指头数道:“本部里的总长、次长、秘书长、各科科员,可笑他们都知道你父亲这件喜事,大家都闹着要过来吃杯喜酒。承他们盛爱,也不好推却得,大约二十多桌酒席是要预备的。”方钧更忍不得,忙正色说道:“父亲尽管忙着这不要紧的事,至于母亲灵柩尚且在堂,从未见父亲提起一句,难道就把来搁在脑后不成。”浣岳笑道:“这事如何能搁在脑后呢,也没有个家里办这大喜的事,尚将这晦气的灵柩放在堂上。不瞒你说,你父亲早已打定主意了,月半娶你的姨娘,月初便葬你的母亲。不过我至今不肯明说出来,怕被别人知道消息,又要来应酬我。我的精神近来很是不济,如何禁得住陪他们跪拜。最好是悄没声儿瞒着人,随意拣一个日子,趁半夜里就将你母亲抬至城外安葬。”
方钧冷笑道:“我母亲一生替我们这一份人家操持家政,临终这一件大事,父亲转忍心草草把来做过。难道安葬这一天,不替他老人家讣告亲友,开一日吊,做儿子的于心何安!至于父亲说是精神不济,难道为母亲的事,便爱惜精神,至于娶新姨娘进门,便不爱惜精神起来。旧人何薄,新人何厚,父亲还宜清夜自思,不可拘执成见。”浣岳怒道:“钧儿呀,你太胆大了。眼睛里全没有你的父亲,竟敢公然拿话来挺撞,你毕竟也曾读过书的,难道连个经权都分别不清?我请问你母亲,他已经是死去人了,任是再替他热闹,九泉之下,他未必还有见闻;你的新姨娘,他将来便是一家之主,入门之始,稍涉草率,他心里不喜欢,你父亲心里也必不喜欢。你们做儿子的,不能想出法来亲承色笑,转有意无意的同我为难。哼哼,我不是因为你在陆军学校业已毕业的人,就该痛痛的捶你一场,看你还敢在父亲面前说长道短!你本分些躲在一旁,各事不要出来干预是你造化,否则……”浣岳因为生气,那个咳嗽益发利害,已经喘得抬不起头来。方钧也便不敢再说甚么,退了几步,早跑向前厅将适才这些话告诉赵珏。又叹道:“如今这新姨娘还不曾进门,父亲处处便都憎厌着我,将来还不知闹成一个甚么局面。喜期这一天,转是我们向部里去应试的好,眼睛里不看见这些事,落得干净呢。可笑我们自从到京以来,还不曾好生的用功,万一试题到手,摸不着头脑,岂不要闹出交白卷子的笑话。我因为家庭琐屑,倒也可以解说;至于老哥也是终日在外边闲逛,究竟不是求学的道理。似乎这几日功夫,还要静一静心方好,愚直之言,老哥听了不要见罪。”赵珏笑了笑摇头不语。方钧见他这种疏懒模样,益发苦苦追问他是何用意,赵珏笑道:“人各有志,我目前的志向,不但不愿意应试,便算是应试之后高高录取出来,人以为乐,我以为忧;人以为荣,我还以为辱呢。”方钧当时听了他这番议论,委实猜不出他是何缘故,及至再拿话去试探,赵珏只是笑而不答。
光阴迅速,果然到了十月中旬,方浣岳已分付家人们办理出殡的事件,真个不曾去讣告亲友。前一天仅延了几位僧道在家讽经。方氏携着子女过来帮着照料,眼见各事都十分草率,不免又同浣岳吵闹了一场。浣岳被他罗唆不过,转使出他的老法子,向小赛金那里一躲,延挨到发引时候方才回来。方钧想起母亲,惟有抚柩痛哭。安葬之后,方氏已知道浣岳在十六这一天娶小赛金进门,便将方钧同赵珏唤至面前,望着方钧说道:“你的父亲此时已是蔑弃人伦,漠视骨肉,料想他忙着娶那妖姬,至于你们应试这一层,断然不会还把来放在心上。我知道你们应试的人,前一天总该休养精神,好好的安睡一夜,家里放着这番热闹,如何会让你们好生安息?况且赵家少爷还占着他的床铺,那座书室也应该腾挪出来让他应用才是个道理。依我的主意,我那边空闲房屋也还很多,你们弟兄俩最好将行李搬运到我那里去,我来照应你们。应试之后,你们父子我也不来拆散你们,钧儿依然迁回自己公馆。若讲到赵家少爷,就老远住在我那里也罢,你姑母虽穷,倒还不多着他一个人嚼吃。”方钧连连答应。
赵珏见方氏情意殷勤,也不推却。方氏大喜,立刻逼着这边家人将他们两人的衣囊行李雇了人送至自己家里,又将这话告诉了浣岳。浣岳有甚么不愿呢?他连日已经为着这喜丧两件大事,闹得头昏脑闷,整半夜的不能安眠,每逢四五更天,兀自醒了,坐着咳嗽。到了喜期,勉强扶病下床应酬宾客。几次打发人去请方氏来料理内政,方氏哪里肯来,只在家里预备方钧他们第二天到部应试的事务,真个异常周到。秀珊小姐又在内室里炖了莲子清汤,亲手剥的桂圆肉儿,一套一套的叠好放在一张桌上,准拟交给他们带入部里去享用。猛不防刘镛一步一步踅进房来,却好看见桌上桂圆肉儿,他也不管甚么,成大把的拈来直向嘴里送,嚼得涎水淋漓,沾满襟袖。被秀珊小姐一眼瞧见,不由娇嗔满面,嚷着说道:“这不是忙出来给你吃的,别人家应试才配吃这东西。你是一个蠢才,颠倒有饭给你吃饱了便算造化,你还馋猫似的偷来便吃个干净,你羞也不羞。”刘镛笑道:“我羞甚么,这桂圆是我家拿钱买的,不给我吃,倒反给别人去吃,你才羞呢。娘在先不过无意说了一句,想将你嫁给赵少爷,也不知赵少爷要你不要,你便这样关顾着他。一个应试罢咧,值得屁事,要你献勤儿剥这桂圆肉子给他吃。”刘镛话还未完,早招得秀珊哭起来,说:“刘镛不应该拿我开心,这桂圆也是娘分付我剥的,又不是我自家出的主意,我倒要问问你怎生叫做‘献勤儿’,我究竟献勤给谁?”
方氏其时刚在前进看方钧他们收拾考篮,耳边忽听见内室里面嚷闹的声音,慌忙跑得进去询问缘故。秀珊小姐含悲带恨,便将适才的事告诉方氏。方氏没头没脸将刘镛骂得一顿,又安慰秀珊小姐不用去理会你哥子的话,停会子只好再命家人们去买桂圆进来,还须累你的手去剥一剥。母女刚在这里讲话,刘镛虽然被骂,他还是嘻嘻的笑,却早一眼看见阶沿石上,放着一个火炉,上面炖的不知是些甚么,料想总该是可以吃得的,他早又踅过来,双手举起那莲汤铞子,伸着脖子去喝。不料那莲汤正在炉火上炖得滚热,刚近得嘴,已烫起几颗白泡,只喊了一声:“哎呀!”双手齐抛,将一罐子的莲汤倾泼在地上,烬火都浇灭了,抱着头大哭嚷痛。转将秀珊小姐引得笑了,只低低念了一句:“阿弥陀佛。”方氏又恨又气,赶着过来要打刘镛,刘镛飞也似的跑得出去。且休表他们家庭琐事。
第二日清晨,方氏起了一个绝早,逼着家人们伏侍方钧他们入部应试。郝龙特地请了一天假,也亲自赶来伺候方钧。赵珏同方钧刚走到那里,已有许多学生纷纷唱名接卷。他们也跟着上前将卷子接到手里,挤得进去,各认位次坐下,等待题目。方钧身遭家国之难,满腔怨愤无可发泄,转一心一意想夺锦标,所有试验的题目,他一一登对出来,且是条分缕晰,详细无遗。若论赵珏的宗旨,便与他迥乎不同,身子虽在京城,而梦绕魂萦,却时时刻刻都放心赛姑不下。他仔细思量,万一侥幸有了名字,少不得便要分遣到各营里实地见习,暂时永无旋里之望。此次赴京,本非我的初意,不如草草完卷,虽不能博取功名,倒可以借此还家,将林家那边姻事弄妥贴了,向后再出来托人运动谋一位置,也不为迟。却好看见那一个国文题目,是问国家编置陆军靖内乱御外侮孰先孰后的策论,他也不假思索,提起笔来洋洋洒洒,写得有一千五百多字,胡乱誊向卷子上。自家读了一遍,也觉得好笑,立时将那一张稿纸撕得粉碎,又放在嘴里嚼了一顿,才抛弃了。傍晚出场,郝龙早在部门外边等候,迎得上前,将书箱替他背好,匆匆的转回方宅。等了好半会,才见方钧同家人们匆匆回来。方氏早已替他们预备好了晚膳。方钧在席上便问赵珏文字若何得意,赵珏只笑了一笑,他也不转问方钧,也不向方钧要稿纸阅看。方钧猜不出他何以对这考试异常冷淡,不便再问,只得罢了。
次日偕同赵珏亲自到他父亲那里贺喜。走进大门,果然看见悬灯结彩,十分热闹。两人刚在前厅坐下,内里有人出来传话,说:“老爷同新姨太太还不曾起身,请两位少爷在厅上稍待片刻。”赵珏望着方钧只是微笑,讵意方钧兀自闷闷不乐。坐了一会,方才招呼他们进去。浣岳笑容可掬,命新人出堂,彼此见了一个平礼,方钧偷眼看那小赛金时,果然生得身材袅娜,面目娇艳,只是一双水汪汪的眼儿流转不定。虽然站在一旁,转不时的飞眼过来向他们两人顾盼,将两人观得不好意思起来,只得告辞出外。
赵珏低低向方钧笑道:“我瞧你的这位新姨娘,很是不怀好意。你不看见他,适才险些将你身影子嵌入他心头上面。万一他有时候不爱我们那位老伯,转爱起你来,你如何是好呢?上淫曰‘蒸’,你一样同你那姨娘做出些风流韵事,你可不许瞒我。”方钧急道:“你满口里嚼的是些甚么?我请问你,我同你是个甚么关系,你忍心拿这些话葬送我。”赵珏笑道:“同你取笑罢咧,值得认起真来,看你脸都急红了。”方钧又问道:“我此刻暂不向姑母那边去了,你过后还是向舍间这边宿歇,还是依家姑母的分付,就住在那边。”赵珏道:“方太太那样盛意,我也不可拂了他,还是住在那边的好。”方钧笑道:“可是的呢,家姑母有家姑母的用心,你也有你的命意,那一边既以姻亲见待,你也就公然以赘婿自居。你通不看见我那姑母款待你的那番殷勤,比较我这内侄起来,总该胜得十倍,怎生不叫我有些妒羡。”赵珏急道:“别人同你讲一句玩笑儿,你就急得那种模样,这些话又是派你同我闹得的?你难道不晓得我婚姻已有所属,你转拿这些话来刺触我的心,可见得你这人刻薄。”方钧拍手笑道:“你也知道着急了,谁叫你适才那样高兴来的,这叫做‘一报还一报’,又叫做‘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两人又谈笑了一会,方才各自散去。
赵珏依然回转方宅。真个那方氏爱惜赵珏胜如亲生子女一般,嘘寒问暖,凡事体贴。赵珏也自异常感激,自己有甚么举动都进来禀告方氏。便是秀珊小姐,虽然彼此不曾讲过话,然而相见之顷,两下都不回避。
过了几天,部里一共还不曾发出榜示。方钧功名心切,坐在公馆里很不耐烦,便来访晤赵珏。赵珏扯着他一齐上街,身边带了些银子,购备了好些物件,是个预备回去馈送礼物模样。方钧笑道:“你急甚么呢,一经发出榜来,你今年也断不能再回福建,徒然预备了也是无益。”赵珏笑道:“任是他们发榜,断然也不会有我的名字。我心里赶着回去,觉得比取中了还高兴些。再过几天,你就知道我说的话不是欺你了。”赵珏这句话儿,在别人耳朵里听见,原自不肯相信,因为那些阅卷诸公,对于各学生的去取自有权衡,也不是他们与考的人可以猜测得出的。然而话虽如此,但是古人也有两句道得好,“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大约被人考验这一件事,固然冤屈的也有,侥幸的也有,至于讲到不肯希图上进,有意在文字上面狂訾恶骂起来,这个“名落孙山”之外倒是拿得稳稳的。方钧其时听他这话,不过付之一笑。
谁知隔不了多日,陆军部里已将录取的学生花名、分数一一标示出来。方钧却高高列在最优等第一名,再往下寻觅赵珏名字,却是影子也没有。方钧暗暗叫声惭愧,少不得亲自走到他姑母这边来安慰赵珏。只见赵珏丝毫不以为意,转兴兴头头的在那里预备动身返里的物件。方钧更忍耐不得,向赵珏问道:“论大哥的平时文字,在校里的时候,屡获优等,便是各门学业也从来不曾落人之后。如今的考试,究竟比不得当初乡闱,却是在暗中摸索,优劣相差,不至过于悬绝。大哥毕竟在部里闹出甚么故事儿,以至横遭摈斥。彼此属在至好,你总不应该瞒我,还须告诉我知道。”方钧问了好几遍,赵珏只是微笑不答。方氏已从屏后走出,转气愤愤的替赵珏不平,指手划脚骂着部里阅卷那班人瞎了眼睛,又百般拿话劝慰赵珏,叫他不用懊恼。其时刘镛却也站在一旁发怔。方氏笑道:“镛儿,你们大家横竖都闲着没事,今晚你何妨领着你这两个兄弟,拣一座清净馆子,请他们去吃一杯酒解解闷儿。先前我本想在家里料理几样菜,不想你妹子从今天早间身子便有些不甚爽快起来,如今还恹恹的坐在房里。我也不忍心再去劳动他,我没有一个帮手,又怕弄出菜来,没有味道儿,倒是你们出去散散心也好。”
刘镛巴不得他母亲说这一句话,顿时十分高兴,就逼着方钧他们一齐出去。彼此刚到了大门,早见郝龙迎面走来。原来郝龙也时时刻刻的关心着赵珏的考试,今天已经请人向部里看了名册,知道赵珏不曾取列在上面,心里老大替他扼腕,便赶在工厂里放工时候跑向方公馆这边来,意思想要安慰赵珏一番,顺便问他回里的日期,要请他捎带一封家信。却好见他们三人已经出来,便含笑迎得上前。赵珏便扯同他一齐去赴酒馆。刘镛本来不把郝龙放在眼里,因为他是个工人,不合同自家在一路行走,今见赵珏携带着他,却是不甚愿意。又因碍着赵珏情面不能阻拦,于是将他们三个人撇在脑后,自己转大踏步的在前面奔走。
走到一家酒馆子面前,招牌上全用电灯编着“洞天春”三个大字,门前车马络绎不绝。少停,方钧他们三人一齐都到,大家也不谦让,径自走得上楼,已有侍者们迎得上前,替他们拣了一个宽敞房间。刘镛跑进去,先占据了首座,复行撅嘴,叫方钧同赵珏坐在两边,让出下首主位命郝龙去坐。方钧暗暗好笑,也不便同他说甚么,只得胡乱坐下。刘镛拣选几色好菜,分付侍者去照样备办,又命侍者开了四瓶白酒,一杯一杯的随意吃起来。酒至半酣,方钧重又问起赵珏考试的事,又笑道:“那各门问答的题目委实不难,料想大哥不至条对错谬,或者那篇国文,大约不知道你怎生做法。我怕这一篇文字到了你的手里,一般的会得罪了当道。不然,以弟菲材,尚且幸列前茅,论大哥的才调,若还都考兄弟不过,任是谁人也不敢相信。这其中一定别有缘故。”这时候赵珏已有三分醉意,不禁望着方钧点头笑道:“你这话问的很有些意思了,你且莫问我这题目是怎样做法,我倒要问问你,这题目你是怎么做法呢?”方钧笑道:“他问我们编制陆军,靖内乱与御外侮是孰先孰后,我猜测他这命题的心理,自然想我们说御外侮固然要紧,若是内乱不靖,定然外侮也不能御。平情看去,想这样违心的论调,兄弟也不忍出之于口,笔之于书。斟酌再三,想出一条好法子,我也不去侧重那一边,转给他一个模棱两可,说是内乱固然要靖,外侮也不可不御。劈分两大段说去,觉得文气倒还淋漓酣畅。”赵珏不等他说完,不禁拍掌大笑道:“好一个‘模棱两可’,这锦标不是你夺得,还有谁来夺得。你有了这一种好法子,岂但今日的考试该列前茅,便是将来做了师长督军,一定是福泽绵长,根基牢固。哎呀,我同你同学四五个年头,竟猜不到你已将近来那些大人先生做官秘诀,被你偷窃得来了,真个失敬失敬!”说着便递过一大杯酒来,强着方钧喝得下去。
方钧被他这一闹,已是深悔适才的话说得大意,顿时羞得满脸通红,勉强接过酒杯,一口气吃下,重搭讪着问道:“小弟的文字本没有价值,无怪老哥不以为然。但是你的那一篇佳作稿子,可肯拿出来让做兄弟的瞻仰瞻仰呢。”赵珏哈哈大笑道:“你问我的稿子,不瞒你说,我那稿子也见不得人,早在部里被我撕得稀烂。你仔细去想想你这高取第一的是这样做法,我那不取的做法已是可想而知。老实说,我那一篇的大意,用新名词比喻起来,同你便是个绝对的‘反比例’,我不但说是‘内乱’不当去靖,而且疏解‘内乱’这两个字是没有一定的界限。今日那些掌握政权的人,都以为只要有人同他们反对,便轻轻加他一个‘内乱’的罪名,却不问自己的所作所为是否合这共和国的体制。是否能免除前清当初专制的手段,万一自信不过,若再不出几个同他们反对的人物,岂不是更要卖我祖国,丧我主权,一点顾忌也没有了。在自己一方面则不惜怙权;在别人一方面则谓之‘谋叛’。其实国民岂无耳目,你会说人是‘内乱’,人也会说你是‘内乱’,自然各拥重兵,互相残杀,连年炮火,累岁烽烟,到头来无论谁胜谁负,及至再一去瞧瞧老百姓他们,早已骨肉流离,肝脑涂地。国家编制陆军,这陆军粮饷是谁人出的?是老百姓出的;这陆军的兵士是谁人充的?是老百姓充的。为个人之利权,损中华之元气,那些‘鹰瞵鹗视’的强邻,早悄没声的立在一旁,只须遇着一个空隙儿,大家起来同我做对。可怜我们国里,在先或者还有点兵力财力,能敷衍同人家打几次仗;如今是因为家里的人同家里人斗殴,已斗得筋疲力倦了,哪里还会去抵御外侮?不为朝鲜之续,定为波太之遗。是以若讲到要‘御外侮’,必不可讲到‘靖内乱’。若专一去想‘靖内乱’,则不如不必提起‘御外侮’,这两件事是处于对峙之地位,断没有并立的理由。苟能省识夫重轻,自无所分其先后。这一篇议论,便是我做这国文的大意。我已经知道不合时宜,宗旨乖谬了。千不合,万不合,我一时只顾下笔千言,写得高兴,转又节外生枝,又讲到今日陆军部里,用非其人,蝇营狗苟,视官署如传舍,引宵小为腹心。有陆军之名,无陆军之实,任你再添练些兵也不济事。依我的主见,那些当兵士的,固然要大加删汰,即那些当上级军长的,也还要驱除败类,遴选真才,然后可以巩我国防,免人藐视。老弟老弟,你替我仔细去想想,我既然糊里糊涂做出这一篇伤时的文字,那部里阅卷的几位大人先生,不将我活活捉去,加我一个‘莠言乱政’的重罪,或则悬首藁街,或则立行枪毙,就算是他们深仁厚泽莫大之恩。任是我再懵懵不过,也不合还去希冀微名,侥幸取列了。所幸我还有先见之明,是以在场内则不留稿纸,出场外则打叠行装。今天揭示榜文的时候,在你们咸以为出之意外,殊不知在我已早视为当然。这一来转容我买棹南旋,不向这茫茫人海中去寻苦恼。登堂侍母,闭户读书,再等个三年五载,还不知这莽莽神州将来毕竟作何结局。‘苟全性命于乱世,不求闻达于诸侯’,愚而安愚,安知非福。”
赵珏越说越高兴,将酒越吃得快。便是郝龙坐在下首,也不由的凝神侧耳,觉得他这一番话颇有好些打入自己的心坎里,不住的望着赵珏点首。惟有刘镛,他再不理会别人说些甚么,埋着头捞那大虾仁儿,只顾嚼吃。方钧满肚皮虽不以赵珏为然,然一时间又无从拿话去驳回他,只低头冷笑了笑,勉强呷了小半杯酒,重新抬起头来,向赵珏笑道:“照这样看起来,像老哥超然物表的清高,越显得我这幸获微名的龌龊了,真个使人惭愧无地。但是有一件事不能替老哥解说,少不得要来请求指教,老哥如今固然是俯视一切,睥睨万夫,恨不能绝人逃世方才爽快,所以将一个中国陆军骂得淋漓酣畅。但是老哥既知道中国陆军腐败,便不该在家乡时候又入陆军学校,在学校肄业,不惜五年之功。今日提起陆军,转觉不能一日与共。言行不能一致,前后如出两人。即谓此番赴京应试是迫于伯母之命,非兄本心,然而既谓赴试为孝,则赴试而故意使之不取,又安得谓为能孝。而且我看你虽是宦裔,至于讲到家计这一层,也不过同我一样,屋乏半椽之瓦,家无百亩之田,将来一家的付托,都还要倚赖着你的一身。任你菲薄陆军,不愿与侪辈为伍,当真你还能够入山必深,入林必密,去与木石为伍?自然还得另谋自立,要晓得滔滔者天下皆是。陆军龌龊,不见得除却陆军,其余便都是道德充足的。你目前已可算得将学校几年功夫白白辜负了。伯母坐在家里哪里晓得,他一般还眼巴巴的望你的捷音,听你的喜报。一旦你束装归去,何以慰藉伯母期望的苦心?为己谋则不得谓之忠,为亲谋又不得谓之孝。亏你还在这里轩眉努目,自命不凡。这还是替你说得几句冠冕的话。至于你的用心,瞒得他人,却是瞒不得我。你又何尝是真个不满意这陆军!你在考试时候这番胡闹,自然别有作用。我知道你心心念念牵挂着林家那个美人儿,巴不得插翅飞回去,好同那人常常厮见。万一部里将你名字取列出来,一定耽搁在这京城不能如你所愿,这叫做‘儿女情长’,遂弄得你‘英雄气短’了哇!”说毕不由哈哈大笑,还只管挤眉弄眼,望着郝龙他们做手势。
赵珏被他这一番奚落,语语切中自己的病根,不由面红耳赤,恨不得跳起来将方钧痛打一顿才泄心头愤闷。想了一想,忍着气向方钧冷笑道:“适才你的议论,也不能便算你是冤枉了我,但是我原有我的打算。自古以来有多少才人,都因为这蜗角虚名,蝇头微利,往往耽误了美满姻缘。万一林家小姐赏识了我,比较这陆军总长赏识了我还荣幸得十倍。便依你说,我这人没有长进,没有志气,又不忠,又不孝。然而我不过害了我自己一身,并不曾去殃民祸国。你休得像这样趾高气扬罢。你以为今日取了最优等第一,眨眨眼便是中尉的头衔,将来升官发财,这便是个牢不可拔的根基。你还在此做梦呢!目前的时势,既然投身政界,须下一番‘特别的功夫’,方才有济于事。你若问我甚么叫做‘特别的功夫’,那就须得我来指导你:第一件,舌头是要伸长些;第二件,手指是要磨光些。伸长舌头,准备舔上司之痈;磨光指甲,好去掇长官之臀。你若是有了这本领,还须加点狠心辣手,到一处地方,不是勒索军饷,便是劫掳民财。大约不到十年,包管你飞黄腾达,富有万金。那时候的方天乐,便不是今天在这‘洞天春’吃酒的方天乐了。若说凭你这胸中学问,曾经在陆军学校里攻苦多年,如今考取的又是优等,以为定然博得政府青眼,一般会做到督军师长。哼哼,不是我打断你的兴头,便是真个做梦,还怕没有这样好梦给你去做呢。这还是我从好一层设想。其实像我们国里,这样闹来闹去,谈到‘内乱’,‘内乱’既不能平;讲到‘外侮’,‘外侮’又无从御,不晓得还能支持到十年八年,容我辈优游食息?一旦瓜分豆剖,惨祸临头,锦绣河山,万劫不复。不肖的固沦为牛马,即号称贤智的亦一例沙虫。毕竟还不及我这不忠不孝的赵璧如,绿酒频斟,绮窗暂坐,闺里红颜之妇,堂前白发之亲,稍尽天伦,苟延残喘。”
赵珏说到这个分际儿,不禁有些鼻端出火,耳后生风,顿时举起大杯,连连的又喝了三大杯酒。只恨手里没有宝剑,不能当筵起舞,一眼恰好瞧见席上有一柄刀叉,用手拿着,敲得杯盘叮叮当当价响,信口狂歌了几句:“入世未销儿女气,谈天敢抱帝王思。阿谁一击当头棒,长夜漫漫复旦时。苦心倒拜斯宾塞,窜迹宁为玛志尼。他日支那铸铜像,西泠公子是吾师。”真是声裂金石,转将在座的几个人噤住了。刘镛听得高兴,还用手推着他,逼着他再唱。方钧还待再想出话来同他辩驳,这时候忽的打房间外面走进一个人来,慌慌张张的看见了方钧,忙近前一步,说:“少爷还不快点回公馆去,老爷病势沉重,怕那光景很是不妙!小的适才向姑太太那边给信,才知道少爷们在这里吃酒。”方钧听了,吃了一吓,惊问道:“老爷早间还是好端端的,如何会骤然病重?”那个家人垂手说道:“老爷傍晚时候打从部里回来,便偕同新姨娘在房里坐着,家人们还听见老爷同姨太太谈笑的声音。不知怎生一会儿功夫,姨太太便招呼我们进房,已见老爷双睛反插,简直有些不省人事。适才已请了医生来诊过脉,据说老爷这病是肾绝,怕不能久延,已分付家人们预备后事。家人们委实不知道这‘肾绝’是个甚么证候,便该如此危急,最好少爷回去瞧一瞧便有主张了。”方钧不由叹了一口气,立起身来向赵珏他们说道:“家父有病,兄弟暂且失陪。”说着转身就走。刘镛一把扯着他袖子笑道:“你不吃一碗饭回去,舅舅若是果然要死,不见得你忙着回去他又重活转来。”方钧急道:“你这是甚么说话,我此刻方寸大乱,如何还吃得下饭”刘镛笑道:“你虽然不肯吃饭,这酒菜的东道,你还得说一句,应派叫谁会钞。”赵珏劈手将刘镛夺过一旁,笑道:“你同天乐缠障甚么,我这里有钱,断然不须你费钞就是了。”郝龙也笑起来,说:“我今日原竭诚来替赵少爷解闷儿的,这钞让我会了罢。”刘镛笑道:“这才是道理呀,你不会钞,谁叫你赶着主人座位上去坐了呢。”他们在这里谈笑,方钧早偕着那个家人飞也似的赶得回去。
走进内室,却是静悄悄的一点声息也没有,心里方才稍觉宁帖。揭起门帘,看见他姑母方氏同他新姨娘站在床侧,他的父亲倚靠在床栏干上,喉咙里痰涌的声音煞是利害。方氏见方钧进来,忙向他摇摇手,低低说道:“你也得着消息了,瞧你父亲这光景,还不至于有碍,你且不用着急,倒是去向外间照料家人他们将药煎好了,仔细送进来,看你父亲吃下去怎样。”方钧连连答应,兀自走出走进忙个不了。他父亲服药之后,神情渐渐转得过来,面色也就活动,只是不能讲话。若是需要甚么物件,只同人做手势。过了没有多一会,赵珏也走得来问病,方钧将他一直引入内室。方氏听见赵珏到了此处,忙忙的出了房门,含笑问着他们:“今晚在甚么地方吃酒的?镛儿晓得他舅舅有病,如何不曾同你一路到此,转是你知道讲这些礼节。”赵珏笑道:“大哥贪杯吃得十分大醉,天乐因为得着老伯有病消息,先行了一步,随后我们也就各散。大哥勉强出了酒馆的大门,已是醉倒在路上行走不得,还是我同郝龙替他雇了一乘车子送至我们公馆里。郝龙辞去,我一直等大哥好生睡下,方才偷个空闲儿到此走走。适才小姐并着人传话出来,叮嘱我问伯母一句,今夜还是回去不回去。”方氏皱了皱眉头说道:“你看这厮一毫长进没有,分明不能叫他看见酒影子,遇着酒便是烂醉,同他父亲一样的脾气。好在他舅舅病势还不十分打紧,我们那里,秀儿病了,镛儿醉了,叫我如何放心得下。停会子你随着我的轿子一同走罢,明天再赶来看视他舅舅不迟。”赵珏随即答应了,便坐在屋里同方钧闲话。
方氏重行转身入房,便将要回去过夜的意思告诉赛金,又叮嘱了赛金一番,叫他好生伏侍老爷,夜头早晚多预备点参汤,怕他一时气喘起来,有这参汤可以扶助元气。仆婢们不可偷懒,大家辛苦辛苦,老爷一经痊愈,自然不亏负你们。赛金听方氏说一句,答应一句,猛然触起一件心事,忙含笑向方氏说道:“姑太太公馆里有事,自然不便强留在此。至于分付一切的话,理当遵示办理,不敢稍有怠慢。只是有一句话说出来,姑太太不用笑我。不瞒姑太太说,我这一颗胆比芥子还小,寻常听见猫叫,兀自吓得小鹿儿在心头撞个不住。如今将老爷瞧去,虽然不至别生枝节,但是瞧见他这怪样儿,有姑太太在这里,我两只手已是吓得冰冷,停会子夜色已深,我一个人独自伴着老爷,煞是害怕。若讲到仆婢他们,外面看起来,似乎都还坐在房间里,只要给你一个冷不防,他们还不是躲向别处去挺尸。便去呼唤他们,我是个新进门的姨娘,他们准是待理不理,难不成我还去同他们生气。论理呢,老爷是个天,我是个地,他不幸一旦得了这重病,也是情非得已,我不尽心去伏侍他,更有谁来伏侍?总不能因为我胆小,便该这般推三阻四。不过知道姑太太平素看待我简直同自家子女一般无二,所以斗胆在姑太太面前想要求一件事,可否分付大少爷在他父亲房间里多坐一会儿,同我做个伙伴。老爷是大少爷的父亲,是我的丈夫,彼此的关切总该没有分别。大少爷又是个孝顺不过的人,一定可以允许的。”
方氏听见赛金这一篇宛转的话,不禁被他说动了,刚要答应,一会儿又有些踌躇起来,只管沉吟不语。赛金已知其意,忙笑说道:“这话却是难说呢,外间那些糊涂的人,替人讲坏话的多,替人讲好话的少,未尝不以为我同大少爷一个孤男,一个寡女,坐在一处不很雅相。其实存这样心的人,我敢说他就不是好人。大凡一个人,只要心地无私,莫说是自家的大少爷,便是同个蓦生的汉子在房间坐着,还是清者自清,浊者自浊。”说到此又噗哧一笑,说道:“不是我敢说一句放肆的话,论起辈份来,我毕竟是他父亲的姨娘,便是我年纪还轻,比较大少爷也长得三岁五岁。承大少爷的情,平日之间,都是流水般的左一个姨娘,右一个姨娘,叫得异常亲热,他们又是读过书的学生,难不成对着我还安着别的邪心不成?即以我而论,当初不得已吃过这一碗把势饭,别人大都疑惑我定然举止轻浮,与大家闺女不同。殊不知我的母亲结识的都是些前清侍郎、尚书、监司、开府,至于那位独占鳌头的状元,同我母亲有啮臂之好,这更是人人晓得的。据母亲亲自告诉我,我这个人还是那位状元的嫡种呢!如今该应同他父亲有这姻缘之分,一旦嫁了他,我生是方家的人,死是方家的鬼,我不替他父亲挣气,还须替我那死去的母亲挣气呢。入门为净,道不得个还做出歹事来给别人去嚼舌头。姑太太你老人家放一千二百个心,横竖大少爷既然在我这房间里,我又不能公然床上去安睡。清醒白醒的,又有许多仆婢坐在一处,料想不会累你姑太太悬心。”方氏笑道:“我又不曾说甚么,谁还敢疑惑你那些闲话,你转成篇累套说出这一番大道理出来。我真真佩服你这人的心眼儿,一点放松不去。这事等我来分付钧儿,料想他也没有一个不肯应承的。”
于是真个揭起门帘,唤方钧近前,将适才赛金要他今夜做伴的话告诉了他。方钧见他父亲如此情形,本意放心不下,便是赛金没有这话,自家也没有安睡的道理。此时既然听见方氏分付,连忙答应了几个“是”,依然去陪赵珏谈心。约莫捱至二更时分,方氏坐轿转回自家公馆,赵珏也别方钧而去。方钧重行踱到他父亲房里,望了望,见他父亲依然无恙,径自出了房门向厅上走去,添了两件衣服,防备夜间寒气。
刚自在外不曾坐了一会,里边已流水价的传着姨太太的命,请大少爷进去。方钧吃了一吓,怕是父亲有甚么变动,于是三脚两步飞也似的直望后跑。及至到了房里,只见赛金向他吟吟的笑个不住,提着那娇滴滴的喉咙说道:“你今晚是在外间吃的酒席,料想不会吃得过饱。如今已有了时候了,我替你预备下稀饭,还有几碟可口的小菜儿,你快去吃了罢。少年的人饿坏了身子,那个如何使得。”说着就将方钧引至一所套房里。果然那套房里收拾得十分整洁,桌上点着透明的洋灯,一例的放着两双碗箸。方钧果然觉得腹中异常饥饿,见了稀饭,坐上去便吃。赛金含笑也捱坐在旁边陪着他一齐吃。方钧倒也一毫不去介意,因为平时虽然不曾同他姨娘在一处吃过饭,此时事出仓猝,也不能顾这许多,自家只顾埋着头将一碗稀饭吃完,两边望了望,似乎要去再添一碗。旁边便走过一个侍婢,上前来接他手里的碗盏,赛金连忙将自家箸子放下,向那个侍婢眨了一眼,说道:“你们这些不干不净的手腕,快替我滚过去,让我亲自来伏侍大少爷不妨。”说话的时候,早将方钧手里的碗夺过来,向外间一张短桌上放的粥桶子里去盛粥。方钧十分过意不去,连忙站起身来,笑道:“姨娘不用费心,我们在学校里吃饭,谁还不是自家去动手。姨娘还是将碗放在那里让我来罢,闪了姨娘的贵手,岂非罪过。”赛金此时已将粥碗端得过来,放在方钧面前,掩口笑道:“一家子的人,快不要说这些生分话儿。你瞧不出我这人的古怪脾气呢,人越是同我亲亲热热的,我便最喜欢他。况且你又非比外人,适才你说的话,我倒不很相信,一个学校里是叫人去当学生的,不是雇人去当仆役,为甚么添饭还要自家动手,这不是折了学生的身分。”方钧笑道:“姨娘毕竟又不懂得这道理了,大凡做了一个学生,第一要勤劳身体,偷不得一毫懒惰。这添饭一事并非贱役,叫我们亲自服务,不过要扫除当初那些推奴使婢的恶习。所以我在学校里反弄成一个习惯了,平日间遇着这些琐事,倒轻易不肯假手他人。”赛金笑道:“原来如此,然而在我的意见,毕竟觉得这样不很舒服,老实说勤劳是你们的习惯,懒惰却是我们的习惯,还是各尽其道罢了。”这几句话说得大家都笑起来,方钧也再不辩驳,只顾埋着头吃饭。
赛金食量原小,吃了一碗,便不吃了,双眼盯住了方钧的粉脸,勉强又搭讪说道:“今晚在外间吃几多酒的,看你腮颊儿两边都泛得红红的。”方钧答道:“也不曾多吃着酒,只是我的酒量本窄,十杯下去固然脸红,即使一杯下去,那脸也要红起来,真是讨厌。”赛金笑道:“你们年纪轻,酒能乱性,倒是不可多吃。至于红脸不红脸,那倒不关紧要。”刚说这话,方钧业已将碗放下。赛金笑道:“再添些?”方钧连连摇头。赛金便一叠连声喊人去将自家亲用的那些盥盆手巾一古拢儿捧过来,给大少爷擦脸。方钧拦着说道:“不用不用,还是让我跑到自家书房里去盥洗罢。”说着站起身子就要出去。早被赛金横身在面前拦着,放下一脸的娇嗔,向方钧说:“哎呀,我这些肮脏的东西想是不配给你使用,这时候夜色已深,天气又极寒冷,你忙着跑出跑进,万一冻坏了身子,叫我如何放心得下?便算你嫌我肮脏,也得将就些勉强一遭儿,犯不着这样绝人太甚。”方钧被他说着这些话,转觉得深抱不安,口内不住的连连陪着不是。再一看那几个仆妇,已将赛金的奁具一一都搬移过来,一只大银盆里已放满了水。方钧不得已,只好胡乱弯腰洗了一把。赛金在旁又逼着他用胰皂擦了手,方钧只觉得脂香粉气充满鼻观。可笑方钧,自从入世以来,还不曾领略过这绮罗风味,到了此际,也就不由神驰意荡,呆呆的站着不动,不知想到哪里去了。赛金是个玲珑剔透的妇人,有甚么瞧科不出?不由笑嘻嘻的拈了一柄小镜儿,向方钧面前照了一照,说道:“看你这般收拾齐整起来,越发标致了。”方钧被这话提醒,不免满脸通红,立时收敛神志,将盥具一推,站得过去,假装端起杯子来喝茶。
延捱了一会,其时已近三更时分,万籁俱寂,夜色沉沉。浣岳已略能安睡,赛金替他将被掩盖好了,方钧也向床边左近看视了一回。至于那些仆婢,见没有甚么事做,大家都睡眼朦胧,还有倚在壁上鼾声如雷的。赛金向方钧微微撅嘴笑道:“你看这些蠢材,到了这时候便渴睡不过,任是再有甚么事他们都不知道理会。”说毕又提起喉咙吆喝道:“你们若是支持不得,便都替我滚去睡罢。这也难怪你们,明天还要起早,各人有各人的职务呢。老爷若是喊人,有我在这里替你们答应便了。”那些仆婢巴不得有这一句话儿,旋即站起来,纷纷的都踅出房外。转是方钧吃了一吓,疾忙拦着说道:“自己家里使唤的人,姨娘何必同他们如此客气。平时又不去麻烦他们,不过因为老爷有病,便让他们多吃一夜辛苦也不妨事。依我的愚见,还是不让他们去睡的好。”赛金听方钧忽然说出这番话来,似乎出自意外,不由回转秋波,向他飞了一个眼色,笑道:“大少爷真是糊涂,多一副眼睛讨一分憎厌,况且他们便是勉强坐在这里,与老爷病体有何益处。你平素最是个聪明不过的人,如何在这些上面转一点窍儿不识,不是辜负了我的心。”说到此际,又故意的声音放得沉重些,似个无限委曲的模样。
方钧没奈何,也只得任从他打发了仆婢一齐走得干净。赛金方才面有喜色,悄移莲步,又走向套房里间,向火盆里添了炭火,低声唤着方钧道:“你快向这边来烤火,那房里冷清清的,坐在那里则甚。”接连唤了两遍,只不听见方钧答应。赛金更忍耐不住,竟走过来想去扯他。方钧业已怀着满腔愤气,只得随赛金走入套房。果然见那火盆里炭火甚炽,不免放下脸色问道:“这火盆该设在父亲房里,他是有病的人,得些和暖气儿方才舒服,我们却是用他不着。”赛金此时业已神魂驰荡,更无暇去察看方钧脸色,只随意笑答道:“你父亲已剩得一丝半气了,他哪里还知道冷暖。我同你年纪相差不多,正该享些艳福。我就不信你年纪这般大,在别人家娶妻娶得早的,早就生了孩子了,我就不信你还是这般曚瞳,连别人待你的情义一概都猜测不来,不是冷透了人的心。”方钧越听越听不下去,刚待发作,又想父亲病重,在这三更半夜闹将起来,别人听着还不知道谁是谁非。他既然怪我曚瞳,我不如便曚瞳到底,给他一个不瞅不睬,看他还有甚么法儿待我。拿定主意,便一欹身子坐向一张绣榻上。四面望了望,想取一本书卷消遣,却没处去寻,只有靠壁一张桌上钟座旁侧搁了一本刘伯温的《烧饼歌》,便顺手捧在手里,只管低头装着看书,不去理会赛金。
原来这小赛金当初嫁给方浣岳时候,本非出自诚意,只因为自己在这京城里混了几年,苦于色艺不高,生涯落寞。况且他真实岁数业已二十八岁,思量一年一年再延挨下去终非了局。难得忽然遇着这方浣岳同自家打得十分火热,又打听得他近年来在部里很积蓄了些财产,所以自从听见他夫人故后,便日夜闹着嫁给他。打算过门之后,像浣岳这样病鬼似的,只须拿出自家狐媚手段,也不消得几月工夫,定然会置他死地。那时候掳掇细软,席卷而逃,向上海一带地方去另支门户。这是他起先打定的主意。及至嫁得过来,看见方钧一表人材,生得异常可爱,他们原是些迎新送旧的粉头,哪里知道甚么叫做“名分”。早又一心一意的牵挂在他身上,遇着便殷勤照拂,问暖嘘寒,比看待浣岳还加得十倍。
方钧毕竟还是个天真烂漫的少年,做梦也想不到赛金心怀不轨,总还疑惑这姨娘为人和蔼,因此平时遇着在一处都还亲亲热热的坐着讲些闲话,便是浣岳看在眼里也十分欢喜。自从娶了赛金之后,他也再不向外间游荡,每日打从部里办毕公事回家,便成日价的同赛金缠在一处。赛金心里虽然极不愿意,面子上又不好不去敷衍着他。浣岳思量得他欢心,少不得竭尽棉薄之力,向赛金追欢取乐。你们想他是一个极虚极弱的身体,任是静静的保养还愁难享大年,哪里禁得起这般戕贼。可巧这一天回来得早,在房里和赛金闲话一回,便又狂荡起来,将赛金扯入怀里。赛金趁势坐在他身上,正想温存,忽然听见浣岳大喊了一声,顿时直挫下地去,口眼歪斜,不省人事。赛金不慌不忙跳起身子,指着浣岳暗暗骂道:“病鬼不知死活,我早知有今日了,叫你试试老娘手段哩。”心里虽然如此设想,至于面子上却少不得故作慌张之态,顿时将房门开放,亟命家人们分头去延请医生,又给信给方姑太太以及大少爷方钧。整整闹了一晚,在赛金意思,总疑惑浣岳可以立时身故。谁知他一灵不瞑,九死重回,将煎药吃得下去转又清醒过来。自家心里老大不很愿意,却还喜得同姑太太说了几句,公然竟把一个大少爷留在房里同自己做伴。这是轻易不可多得的机会,如何肯将他轻轻放过。无奈百般的向他兜搭,只不见方钧凑拢前来,芳心里又恨又急。再仔细瞧着自鸣钟上的长针已交到丑正寅初,万一再耽搁下去,岂非负此良夜。可怜他这时候,口干舌涩,喉咙里一点津液都没有了,两片腮颊烧得像胭脂一般,不但不觉得寒冷,身上转有些烦燥起来。轻轻的将外盖一件狐嵌的皮袄脱去,只穿着桃红洒花湖绉紧身小袄,虾青摹本小脚裤儿。长长的叹了一口怨气,向薰笼旁边一张睡椅上躺下,兀自将两瓣瘦削金莲跷向火炉架侧,复行故意垂下朦胧两眼,似乎装着思量要睡的模样。其实还留着一丝微缝,从灯光底下偷瞧方钧的动静。
方钧此时见他这样妖淫,转引得自己羞惭满面,待要走过一旁不去理他,又怕他要赶来缠障。心里盘算着,你既会装睡,我如何不会装睡。像这般淫妇,须给他一个不闻不见,想他也不能奈何我。主意已定,于是将手里捧的一本书扑通掼落在地,随即将头伏在案上。谁知他辛苦已极,初意原想假作困倦,不料竟真个沉睡起来,鼾呼之声如雷而起。赛金重又等了一会,只不见他醒转,自家忙站起来将几粒银牙咬得吱吱作响,指着方钧恨道:“世界上不曾见有这种铁石心肠的人,难道像我这般人物,白白来俯就你,你还甘心拒绝不成。莫不是他人小胆虚,我虽有爱他的心,终不曾明白向他启口,他以为我是姨娘身分,不敢来亲近我,亦未可知。罢罢,既然想遂我的心愿,便不能再顾廉耻,一发让我再去勾搭他一番,他也是知识初开的少年,不愁他不入我圈套。”
想到此际,不由轻轻走至方钧身侧,伸出一只皓腕搭伏肩头,低下头去,紧紧的靠着方钧脸上揉擦了一会。方钧虽是睡着的人,毕竟心中有事,容易惊醒,蓦见赛金对他如此做作,吓得跳起来惊问道:“你在这里做甚么?”赛金笑道:“你还问我做甚么呢,我只埋怨你将人都想坏了。此处如何可以安睡,你若是真个有心,那边还有一张炕床,被褥都是预备现成的,我同你两人去睡不好。你放心,我断然不将这事告诉你的父亲同你姑母知道,只是你不可……”说时迟,那时快,赛金只顾神迷意荡,喃喃的声气已有些若断若续,猛不防话还未完,只听见“劈拍”一声,左边腮颊上已中了一个巴掌。方钧虽是个文弱书生,究竟在陆军学校练习过体操的,手腕之间很有些膂力。这一下,只打得赛金半边脸红肿起来,一道一道的青紫伤痕,数去准准的确有五道。跳起身来,指着骂道:“你这贱人,平时我看父亲分上,尊敬你一声姨娘。你既经入了我父亲的门,便该刬净邪心,操持家政,好好的伺候父亲眠食。如今我父亲不幸病在床上,你不去理会,转一心一意在此诓骗我,想败坏我的名节,可见你当时倚门卖俏的故态一概不曾销灭。你须知道,我们当学生的,这‘品行’两字最是要紧,如何肯出此狗彘之行。我不因为父亲有病,不禁气恼,看我有本领立刻将你扯到父亲面前,叫他知道不该娶你们这娼楼淫妇。自今以后,你若肯洗心革面,力改前非,我也不来追究你。万一你淫心不死,再做出别的丑事来,哼哼,放着我方钧不死,总叫你这贱人认识我!”方钧骂了一顿,拽开大步,飞也似的跑入前进,依然回转他的书房,和衣而睡。
小赛金这时候脸上忽的着了这一巴掌,真是出自意外,顿时将一腔热腾腾的欲焰浇灭得非常干净。耳边也听见方钧“贱人”长“贱人”短的痛骂。自家因为无穷冤愤堵塞咽喉,转一句回答不出,只呆呆的站在一旁动也不动,一直等方钧走了才挣出一句,说:“这是打哪里说起,我不是活活的遇鬼么。任是你不肯从我,我也不犯着打巴掌的罪名,我将一片真心看待了你,不曾得你别的好处,这一巴掌,难道就是你这狠心的人酬报我的地方?”赛金想到此处,方才觉得一缕柔情异常酸楚,那扑簌簌的眼泪不由成大把的洒将出来。哭了一会,没精打采的不免独自睡向那一张炕床上去。
辗转了两个更次,东方业已发白,清霜满天,晓鸦乱噪。外间那些仆妇业已陆续进房。赛金深恐别人瞧出他脸上伤痕,便推说身子不快,蒙头而卧,不肯下床。方钧心里悬念他的父亲,早经起身进房来问候。见他父亲好好的安眠了一夜,虽然身子十分疲倦,却也勉强能讲得出话来,开口便问着赛金。方钧见赛金不在旁边,知道因为昨夜的事,自然负气不来见我,听见父亲询问却也不便回答。这时候旁边却走过一个仆婢,回说姨太太夜间辛苦,此时觉得身子不大爽快,暂且在套房里歇一歇,不能过来伺候老爷。浣岳听见这话,转长长叹口气,望着方钧说道:“你这姨娘身体单弱,禁不得一点事儿。他见我昨夜病势如此危急,不知道他心里怎样难受,不怪他今天便病倒了。但是家中没有一个正经主子料理琐务,怕各事都不妥贴。”说到此,猛又想道:“你的姑母呢?我昨日隐隐约约记得他在房里坐着的。”方钧便将姑母因为家里没人,特地赶回去过夜的话说了一遍。浣岳点头冷笑道:“自从你母亲死后,好些人劝我不必再娶女人进门,好让我静静的养息身体,其实外人哪里晓得这其中为难的情节呢。你瞧瞧我昨天一病,除得你的姨娘不离左右,是真心伏侍我,其余的仆婢固然是倚靠不住,即以你这姑母而论,他眼见我一丝半气,奄息在床,他还巴巴的赶回家去。可想他看我这性命仿佛鸿毛一般,死也好,活也好,一毫关切都没有。至于你呢,孝心是不错的,只是一个男孩子家,哪里能照管得到琐屑去处,如今回想起来真是令人可怕。在先若竟听信人言,不将你这姨娘娶过来,岂非赶我向死路上走。”浣岳说一句,又休息一会,因为话说得太多了,又有些喘急起来,双睛向上反插,吓得方钧扯着他父亲手大声呼唤,浣岳方才悠悠醒转。
他们这一边闹着,赛金分明睡在套房里,听得清清楚楚。他因为恼着方钧,死也不肯走过来探视。幸亏外边有人报说:“姑太太到了。”方钧才将一颗心放下,含泪将他父亲适才情形告诉方氏。方氏将眉头皱了皱,说:“这也没有别法,赶快着人去延请名医,我们在家里多预备些参汤,防着他一时脱陷要紧。”方氏坐了一会,问道:“姨太太呢,如何不看见他影子?”仆妇们笑道:“姨太太也病了,此刻还不曾起身梳洗。”方氏惊问道:“哎呀,他好端端如何会病起来,这还了得,家里已经病倒一个,不能再添上一个热闹了。”又回头向方钧问道:“我记得昨夜是你同你姨娘坐夜的,他得的是甚么病,你应该明白。”方钧此时想了想,不忍心坏了赛金廉耻,遂不曾将昨夜的事提起一字,只说道:“侄儿同姨娘坐到三更以后,侄儿因为困倦不过,便别了姨娘向书房里去宿歇。委实不知他得的甚么症候。我此时且出去分付他们延请医士,姑母不妨看望看望姨娘。”说着自家趁势便走出房门。方氏不知就里,只得缓缓站起身来踱到套房里面。果然看见赛金睡在被里,也猜不出曾否睡熟,不免伸手过去,使劲的在他身上摇了摇,低低唤道:“姨娘醒来,你觉得身子怎样?告诉我,等医生来时好一齐替你料理料理。”赛金假装惊醒,从被里将头伸出一半答道:“想是受了点寒凉,浑身酸痛得紧,怕一时还不能起来,姑太太让我多睡一会便好了,也不必大惊小怪去告诉医生,我是最怕喝那苦水。”方氏听他的话也说得有理,便不去勉强他起身,只向他额边按了按,却是冰凉的,并不曾发热。心中暗暗纳罕,只得重行转到浣岳这一边来,一直等到午后。方钧陪了医生入内诊视,开了药剂,命仆人出去配药。药煎好了,浣岳服得下去,顿时又好了许多,方钧方才放心。约莫有黄昏时候,浣岳又问了好几遍赛金,赛金也因为挨饿不过,只得含羞带恨的下床,略略梳洗一番。先命仆婢将饭菜送进套房,吃了一顿,再用镜子将脸上照了照,红晕渐褪,方才蹜蹜的走入浣岳房里。浣岳看见他如获至宝,将他唤至床前喘着问他这时候病好了不曾?赛金含笑摇摇头说:“此时业已好了,不须你记挂着。”浣岳方才欢喜。
话休絮烦,如是迁延下去,浣岳虽不曾大有起色,瞧他光景,大约于生命还不至有碍。每日用补品调养着,只是急切不能到部里去办事,接连请了好几次病假。外间遂有人觊觎他这位置,在陆军总长面前托人运动,说方浣岳溺情声色,放弃职务,立时将他这差委撤换了,另易别人。方浣岳得了这个消息,不无又添了一重气恼,每日只是唉声叹气,有时候发动肝气,常常打骂童仆。赛金便趁这机会,百般的在浣岳面前媒孽方钧的短处。
且说方钧自从拒绝赛金之后,明知这家庭仇隙,日积日深。有一天赵珏要遄回故里,特地向方钧这里辞行。方钧很觉得有些依依不舍,便约定了他第二天在自己家里晚宴,赵珏欣然答应。方氏其时知道赵珏归心甚急,不能挽留,只是他女儿秀珊的姻事,在他意思,便想趁赵珏在京里的当儿同他讲明白了,特地同方钧商议,并请他做个媒。方钧心里明知道赵珏一心一意想娶林家赛姑,不见得肯答应这边姻事,然而当面又不好驳回他姑母,只得勉强应允。
这一晚,方钧便命厨房里预备了一桌酒席,也不曾另请外客,只同赵珏对酌。赵珏此番因为遂了他的归志,十分高兴,饮酒时候谈笑自若。惟有方钧毫无兴致,端着酒杯子只是长吁短叹。赵珏忍不住笑问道:“天乐天乐,你的功名业已到手,此后少不得便要飞黄腾达,如何装出这矫情模样?有喜而忧,这是甚么缘故?”方钧叹道:“大哥这话未免以小人看待我方天乐了。傥来富贵,何足为荣?况且此后便是编入军营,像我们这样介介自持的脾气,还怕要所如辄阻。至于兄弟不乐的缘故,决非为此。一则我弟兄们相聚多年,如今两地分飞,会晤还不知何日。二则家庭多故,凡百难言。老父疾病淹缠,自从撤差之后,入不敷出,家计日近萧条。姨娘不贤,时常在老父面前媒孽小弟短处。日来老父只须看见小弟,只有呵斥而无爱怜。论理呢,父虽不慈,子不可以不孝。但是从此延捱下去,总免不得骨肉参商,祸生不测。小弟思来想去,转没有两全的主意。”
赵珏听到此处,也不禁替他扼腕,半晌说道:“横竖你不久便要派遣到各营里见习,你那姨娘任是不喜欢你,一经离了眼前,难道他还赶着你淘气?若讲到伯父听信谗言,处处都觉得你的不是,你也有舌头呢,不会将你姨娘的阴谋诡计一一替他告诉老伯。任老伯糊涂,总还该明白过来。你切莫要学那晋国太子申生,说是:‘我辞,姬必有罪,君老矣,吾又不乐。’的那几句话,可就是冤屈死了,也没有人怜恤你。”方钧摇首说道:“家父的性情,与别人又是不同,他此时溺爱这位姨娘,连自己的性命都顾不得,我这不肖儿子的说话他如何肯信?至于你说的随营见习,原可以图得目前清净,但是小弟的远虑还不在此。如今小弟是孤身一人,尚未授室,这般打算还可以使得。万一将来娶亲之后,少不得还要同这位姨娘在一处过活。他若是以怨及怨,将来这姑媳之间定不免朝夕诟谇。大丈夫不能自立,致使闺中弱质为我受这般闲气,我有何颜立于世界。我如今却有我的打算,大哥近来不是听见都城里纷纷传说,同盟各国邀约我们政府里出兵参预欧战,小弟遂从实地调查,知道将来这件事准要达到目的。因为大哥是自家姻戚,我先告诉你一句,到那时候,我定然投笔从戎,只身万里。托庇大哥洪福,若能立功凯旋,既可以慰亲心,又可以雪国耻,庶不负我们军人天职;如其不幸,效死疆场,宁为鬼雄,不为孽子。那时候令妹婉如任从改嫁,勿为小弟误彼终身。”方钧说到此处,也就悲从中来,潸然泪下。
赵珏笑道:“你这又何苦来呢。兵凶战危,那些手握军符的伟大人物,遇着国里的些小争竞,他们会一般的兴高采烈,必须主战到底;遇着别人从中调和,莫不怒目相向,死也不肯答应。及至叫他们参预外国战事,大家转有些迟迟疑疑的不肯前进。这分明是他们眼光看得远,脚步站得牢,既然做了一个军人,大约先要有这样的见识,方才可以趋吉避凶,舍危就泰。我倒不料你这草茅新进,竟是初生犊儿不怕老虎,公然要想参预欧战起来,岂非有些不度德不量力。况讲到同人家打仗,也要瞧瞧在甚么时会。当初有个专制君主,我们打败了,他要定我们的罪,我们打胜了,他要赏我们的功。因为有这种极大的关系,大家少不得拚命去干,死了也博得个封妻荫子,不死就可以拜爵封侯。如今君主也没了,提起来都说是‘民国’,难道这些大名鼎鼎的伟人,还肯低首下心,向那些老百姓们去讨好不成。转不如关起大门来,在家里闹一闹,还可以。”
方钧知道赵珏满肚皮的牢骚又要在这饮酒时候发泄了,又深恐他再说出不尴不尬的话来触犯时忌,京城里耳目甚多,比不得在外边各省。连忙用手掩着赵珏的嘴,笑道:“你可不许再胡说了,我们还是吃酒罢。”赵珏冷笑道:“谁还说是不吃酒呢,我若不是尽灌几杯酒下去,清醒白醒的,我有这大肚皮来装这许多气。”方钧笑道:“你的议论说的何尝不是,只不过有些不近情理。我说个比喻给你听听。譬如毒蛇螫手,千金之子望而却走,不敢轻犯其难,因为他有千金的身家,犯不着去同毒蛇博个你死我活,乞丐则不然,他没有顾虑,没有希望,擒而杀之,毒蛇遂不能为害。小弟如今便同那个乞丐一般,人不肯干的,小弟却敢去干。且不讲别的,即以你大哥而论,你心心念念,都还放不下那个林家小姐,不是小弟敢奚落你,陆军部里应试,尚且不惜捐弃微名,若再提到跋涉山川,身入战地,那更是没有的事了。我同大哥处的境遇所以不可一概而论。如今却提起一件事来,不如趁这时候明白同大哥讲了罢,这叫做‘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至于大哥答应不答应,这却不关小弟的事。”赵珏笑道:“又是甚么事?你要说就快说了罢,像这样吞吞吐吐的则甚。”方钧笑道:“家姑母初见大哥的时候,便很有些垂爱,后来愈觉得大哥一表非俗,满意想附为婚姻。前天将小弟唤去便为此事,命我告诉大哥一句。我却知道大哥是曾经沧海,论表姊丰姿,哪里及得大哥的意中人物,今日同大哥讲过了,大哥还是想个法子,怎生向家姑母那边辞谢。”赵珏叹道:“方太太看待我的殷勤真是俨同骨肉,便是令表姊亦复温存体贴,使我虽在异乡而无思家之念,皆出自他们母女两人的厚惠。我暗中未尝不猜测方太太意思,不惜以爱女下嫁。此时一旦回绝了他们,未免觉得过于寡情。最好你就说我因为没有母亲的分付,不敢擅自答应,一俟此番回里之后,当将盛意禀承堂上,然后再向令姑母那里求婚。如此说得婉转些,等到我将林小姐聘定下来之后,此事自然作罢了。”方钧笑道:“你的主意何尝不是。只是白白的叫家姑母他们指望,未免于情理上讲不过去。如今却没有别法,只好照这样回复他们便了。”赵珏又笑道:“论你的那位令表姊,虽然及不得林家小姐的容貌,然而风致楚楚,也是个绝好的女子,当日你倒不曾提这一门亲事。”方钧只是含笑不语。赵珏也不便再望下追问,彼此吃了好一会酒,又谈了些时事,自此赵珏遂别了方钧,遄返福建。此次却坐京汉火车,由汉口改乘江轮抵沪,由沪出海,一路上却喜安然无恙。
方钧等赵珏走后,遂将他回复姻事的话一一告诉方氏,方氏也深以为然,遂在京城里静待赵家的消息。不到半月,方钧已派入陆营见习。果然离了赛金,耳根觉得清静些,本意等待见习三个月之后,一俟中国加入欧洲战团,他好出洋在那枪林弹雨之中增长一番阅历。无如政府虽有这意思,一共还不曾实行,方钧在营里也没有甚么事做,镇日价闷闷不乐。这一天他们这营里忽然接到一封紧急公文,命他立刻开差向南边进发,夺取南军占领的长沙一带地方。其时方钧已升为营长,手底下却也有四五百名健儿,当即随营出发。欲知后事,且阅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