赛姑此时塞满了一肚皮闷气,低着头只理那袖口子,一共也不开口。书云小姐偏又追问了两声,赛姑哪里肯回答,转“哇”的一声哭起来,引得书云小姐不由动了真气,站起身来指着他脸上,刚待说话。赛姑深恐他母亲要打他,疾掉转身,直向林氏那一进跑去,三脚两步跨入林氏房里,早伏向一张桌边呜呜咽咽的痛哭。这时候将林氏猛吓了一跳,忙问道:“好好出门去的,这是做甚么忽的伤心起来?好儿子,受了谁的委屈,你快告诉我,我替你骂他们!难得今天高兴,巴巴的到人家走动,没的又闹成这个样儿,再将早间吃的饮食停滞在心里,呕出别的病来。”林氏尽管问,赛姑尽管哭,接连问了几遍也问不出个头绪。林氏急得甚么似的,一叠连声向旁边伺候的那几个仆妇说道:“你们快去打听打听,谁给气给小姐受了?”这个当儿,旁边早走过一个最伶俐的女仆,是林氏素来所宠任的,悄悄在林氏面前,将书云小姐适才同赛姑所说的话一五一十从直告诉了一遍。林氏不听犹可,一听这话,肝火直往上冒,立刻命人去传书云小姐到来问话。书云小姐哪里还敢怠慢,含着满脸笑容走入房内。
林氏才看见书云小姐的身影,便冲着他喝问道:“你敢是失心疯了?好端端的女孩子刚待出门,你打从哪里来的寻出这些胡话百般向他薅恼,引得他哭哭啼啼的!我这时候逼着他出去他都不去了。你们做母亲的很有本领,偏赶在这早晚教训女孩子。我老实将赛儿交给你们,或杀或割,悉听你们主张。你将他领得去罢,没的在我面前淘气。唉,我近来也是风中烛草上霜了,能有几时同你们在一处过活?你们还百般的想出法子来要我的命,可想平素之间外面装着很孝顺似的,其实心里巴不得我早死一日,你们大家早好一日。不然,为甚的专拣我疼爱的人,有意来作践他?可知作践他,就是作践我了。”
林氏越说越觉得伤心,止不住眼泪鼻涕一齐滚滚的下来。众多仆妇见这事体闹得大了,赶忙给信舜华同玉青他们知道。舜华同玉青不知就里,只得先后都走入婆婆房间里,大家肃穆无声的站在一处。只见书云小姐通红了脸,陪笑说道:“媳妇并不敢同他讲说甚么,不过劝他今天早些回来,不要赖在人家歇宿。这一句话也没有甚么得罪他的去处,谁知他就赌气跑了。好在妹妹他们都在这里,婆婆固然怜爱赛儿,便是媳妇平素也没有不怜爱赛儿的道理。”林氏听到这里,忙将眼泪拭了拭,又冲着书云小姐的脸啐了一口,说道:“你没的再在我这里折辩罢!你说这话的心眼儿,打量我不明白呢,你在人前背后口口声声骂我糊涂,可知你的糊涂才是透顶呢!据你的用意,以为赛儿并不是真正女孩子,不要同人家小姐歇宿,省得闹出笑话儿来可是不是?哼哼,赛儿他今年通不过才十几岁,能有多大的见识?我瞧他平时憨头憨脑,我能相信他怕连甚么叫做男女一定还不曾分得明白,任是同人家女孩儿睡在一处,包管规规矩矩,清水不犯浑水,断然没有笑话闹出来。照你这样防范着他,简直是怕他没有笑话可闹,转教给他闹笑话儿去了。他分明是一块顽石,那混沌窍儿还不曾凿破,你们做母亲的偏生要蝎蝎螫螫,防他这样防他那样。幸喜他还生得老实,万一伶俐的孩子,便去揣摩你们话里的滋味,他不会做的也会做了。你们瞧我,从来可曾向他分付过这些混帐话儿?我又不是一定拦着你们不管教孩子,便是管教孩子也须有个方寸,你们将他逼出病来,倘若有个长短,怎生对得住他老子?怎生对得住死过去的祖宗?谁不知道我家子息艰难?他爹爹不幸死得太早,将我一副老骨头留在世上,你的丈夫又不曾生得一子半女,我好容易像含宝贝似的将他父亲领带长成,娶了亲以后,左一胎不存,右一胎不存,可怜急得我祈神拜佛,头皮都磕破了,深恐林家绝了宗嗣。难得皇天庇佑,那一年生了赛儿,也是别人家好意,教导我的法子,说我家男孩子难于成立,必须装着女孩儿家模样方才易长易大。我又不是闹着好顽,白白的叫他装这模样儿。若是他母亲多生几个男女,我也可以免得这般爱重。固然赛儿以后,他母亲不曾生过一胎半胎,便是玉青进门,倒是小产了好几次,也不曾好好的生过一个。你们几个妇人,通共只有赛儿这一个宝贝,还不知道爱惜,这不是安心同我做对?”
林氏因为提到他丈夫,不禁益发哭起来。书云小姐也是如此,心里加着十分呕气,也不由的呜呜咽咽的痛哭。舜华他们大气也不敢出,老呆呆的站在屋里,你望着我,我望着你。这时候赛姑转不哭了,尽管拿着小眼珠儿骨碌骨碌的向他们瞧看。又过了好半歇,还是舜华向赛姑说道:“你这孩子,既然是缪公馆里打发人来接你,你又打扮得花枝似的,便该早早出去罢了,为甚么又跑到祖母这里说长道短,引得你祖母同你母亲都愤惶起来?我看你近来年纪越长,心地越糊,有甚么事回来不好讲得,赶在这个当儿闹,又安的甚么主意呢?看你这件罗衫儿刚是新制成的,如今哭得斑斑驳驳,也不怕糟蹋了衣服。还不替我再回房去重新盥洗,有别的夹衫不妨重换一件。但是不可再耽搁了,缪家那位婆子还坐在我前一进屋子里老等呢。”玉青不等话完,早趁势一把扯着赛姑的手,笑道:“去罢去罢,像你这样淌眼抹泪的,别人不知道缘故,还只疑惑你是同人家抢果子吃抢恼了呢。”其实赛姑心里哪肯不去,此时又见他的祖母护着自己,数说了他母亲一顿,心中十分得意,一溜一溜的泪痕还印在粉颊上,脸涡边早又微微露出笑容儿来了。却好借着玉青这一扯,遂站起身子又重向他母亲望了望,径自出了房门。林氏见赛姑回嗔作喜,方才放心,也就拭了拭眼泪,笑向赛姑说道:“好儿子,你今天就依你母亲的分付早去早回来罢了。彼此往来熟了,随后在人家宿歇的时候很多,也不在乎赶在这一天儿。”赛姑也不知可曾听见没有,径自随着玉青真个回房,重新收拾了一会,方才上轿。那个仆妇偕同赛姑带的侍婢一齐跟着轿子,眨眼之间已抵缪公馆门首。这且慢表。
且说书云小姐此时还站在林氏房里,林氏不叫他走,他也不敢走动。林氏见赛姑已不在面前,又指指椅子命他们妯娌两人坐下来,叹了一口气,说道:“你们做母亲的管束儿子,这也是理应如此。我再老悖些,也不能编派你们不是,但是管束的地方总该有个分寸。可是我适才说的,赛儿还不曾有那些知识,你们也不应拿那些开知识的话去引诱他。当初你们不是常常劝我,说是不如趁早替赛儿改了装罢,省得老远乔装下去,没的被别人家知道,要在背后议论我们没有家教。其实这种话呢,我何尝便不知道?只是我有我的主意,大宗儿是因为赛儿改着女装,方才无灾无难,长到今日十几岁了,并不曾有过病痛,可知是他与女装相宜。然而也不能老远叫他如此,误了他终身事业。我便打算再捱过一个三年五载,等他娶亲时候,一边改装,一边就替他办理喜事,那时候叫人家忽然听见这事,觉得新奇古怪,传说出去,一样编成新闻儿、小说儿,可见人家没有的异事,偏生出在我们姓林的家里,我听着兀自高兴。你们能有多大见识,从小儿我看的那些古时小说,像赛儿这般事迹很多很多,有男的装着女的,也有女的装着男的,后来封王拜相做了大官。我们家儿女虽然不敢希望那些古时代的人,可以著了书传流下去,但是偶然做出一件两件,也还不是没名望的举动。再者我们福建那些姓林的远族,谁不是乌眼鸡似的,你想我的心肝,我想你的五脏。我家自从生了赛儿,原是瞒得人实腾腾的,都相信他是个女孩子。前几年里早有许多族人想出法来要将子侄继承给我家,希冀我家这份财产。我心里暗暗发笑,尽是拿着支吾他们,他们又打听得我家耀华以后并不曾生着儿子。据他们那些龌龊心里,还不拿得十分老稳,千方百计的想过继耀华做儿子,将来还愁他们没有闹成头破血流的日子么?我此时一共也不露声色,让他们去打点这空头主意,万一到了那一天,忽然发表出来,我们姓林的家里没有儿子,忽然有了儿子,不但从此堵了他们的嘴,还叫他们想着当初的那些种种举动,不羞死也该气死呢。这都是我几年以来藏在肚腹里的话,从来不曾同你们提过,又岂但你们呢,便连耀华也有时提起赛姑的话,我都含糊答应他罢了。如今委实被你们闹得不过,方才将这心事老实说出来。你们听了,还该替我守着秘密,便连玉青都不必叫他知道。他虽然是耀华的妾,毕竟他们年纪又轻,出身又贱,恐怕不知道事情轻重,有的没的当做笑话去告诉别人,误了我的大事。”林氏说一句,舜华他们只得答应一句,哪里还敢拿话去驳回他。
林氏说话时候,旁边已有仆妇过来伺候梳洗,一直等到梳洗完毕。林氏手里端着一盏冰糖燕窝汤,随意呷了几口,又望着舜华笑道:“你的嫂子意思我也猜透他大半,据他的想头,以为我们勉强着赛儿做女孩子,他自家若是不肯做女孩子起来,或者闹出别的故典,这也算是你们糊涂心眼儿。我也不来怪你们,哼哼,不是我同你们夸一句嘴罢,我今年小则小也,活到六十七岁了,耳朵里听的比你们要多些,眼睛里看的比你们要广些,难道你们想得到的地方,我便想不到不成?况且赛儿又是我嫡嫡亲亲的孙子,我防范他的去处,有个不比你们尽心的道理?不瞒你们说,我平时早就暗中试探他过了,谁知道还是一味孩子气似的,一总不曾有大人见识,所以我才将这颗心放下来,相信他不会有别的事迹。我说的话,或者你们不肯相信,目前有一件真凭实据,你们再不明白些,瞧着这件事也该明白了。我说的一件甚么事呢?想你们也该记得,那一次我们在石龙镇上赛儿被强盗劫去之后,好容易托神天庇佑,遇见陶营长的军队将他救得下来,陶营长不知道他男孩子,真个就将赛儿送在他母亲同他妻子面前去了。他这位少奶奶同赛儿何等亲爱,据赛儿告诉我,有时候也同这位少奶奶睡在一处。你们仔细去想想,若是赛儿安点别的邪心儿,还怕他们不闹出来。就该是赛儿不肖,他们做少奶奶的人,哪一个不顾惜名誉?一经瞧出赛儿破绽,还能容赛儿安安稳稳住在他家好多日子?就这一件事体而论,我便死心塌地的相信我家赛儿,真算是个天真烂漫的好孩子了。可想他每逢同那位少奶奶睡觉时候,还不是严严密密的裹着一幅衾被,莫说不敢同那位少奶奶肌肤相近,大约就是要讲几句笑话儿,也怕别人家瞧出他的破绽呢。还有一层道理,若是那位少奶奶知道他是男孩子,我们上次接他来走动,他还有这脸面公然就来么?他既肯公然就来,可想他们至今总是清白无私。赛儿同他在一处时候最多,尚且没有这样暧昧想头,难道同他妹子缪二小姐不过会得一面两面,就该安着歹心起来?现钟不打,反去炼铜,天下也没有这种傻子。总而言之,他既然是个老实孩子,你们千万不可处处防着他不老实,转引着他向邪路上走去,要紧要紧。我这大媳妇的为人,我知道他最是精明强干。但是精明太过了,福泽上就怕有些欠缺,所以青年便守了寡。以后你凡事总要替我看开些,不要有得没得的专一向深处去想。你们听我这话可是不是?今天彼此都是为的自家儿女,也不曾安着别的歹心,说过就掉开罢,再不用像这种淌眼抹泪的叫我看着伤心。”
书云小姐忙忍泪说道:“婆婆教训的话,句句都是金玉之论,媳妇断没有不知好歹的道理。至于赛儿的举动,但愿都应了婆婆的议论,不至生出别的变故,那总算是我们造化。”大家刚讲着话,玉青已笑得进来,说道:“太太请放心罢,赛小姐已是欢天喜地上轿去了,我也曾叮嘱他早些回来,他连连的答应,大少奶奶也不必再为他生气。”书云小姐笑道:“谁曾气呢!到了你们嘴里,又该派说我的不是了。”林氏冷笑道:“你这话才对呢,做了人家媳妇,万一动不动就生气,那还了得?岂不要叫做婆婆的反去承奉你们的颜色?你们大家坐一歇也就去罢,让我在这里静静的养息一会儿。如今是越发不济了,大前天因为看了一场赛会,虽然坐在那里,只觉时候多了一会,浑身骨头早就有些不大舒服,连日十分将养,方才将精神恢复起来。不料今天大清早起,又着了些急,肝胃的毛病居然又要发动,这时候腰眼里着实的酸痛,像这种带病延年似的,不如早早咽了这口气。眼不看心不烦,任你们好也罢,歹也罢,我都不管了。”林氏说着,自己便弯着拳头儿向腰际里捶打。书云小姐坐在一边哪里还敢开口?舜华听见他婆婆这种口气,知道他余怒未消,慌忙陪着笑脸,赶过那边替林氏捶腰。林氏摇手说道:“哎呀,不敢劳动你们少奶奶的大驾,你们还是将大少奶奶的春姨娘喊得来罢,没的又偷着空儿去同仆妇们去凑一场赌局。他是顶着磨子不觉重,顶着尿胞不觉轻的蠢才,吃了三天的饱饭,他就该生出事故来了。”此时春莺正同别的仆妇们站在房外,见这话飞也似的跑进来,真个挨近床侧,一下一下的轻轻替他拍着。舜华伸了伸舌头,趁势向书云小姐他们挤了挤眼,大家轻轻的都出了房门,向前一进走去。
舜华一路走,一路笑着说道:“我再不懂一个人上了几岁年纪,大凡说出话来,便是一相情愿,只有他的理,没有人的理。在我看,我也是过到四五十岁,阎罗王不来请我,我也要寻了他去,省得在世上颠颠倒倒的叫人听着讨厌。婆婆在先的脾气虽然不好,比较近来还圆通些。如今是越过越老悖了,嫂嫂听他今天所讲的那一大套话可笑不可笑?到末了,还牵涉到春姨娘身上,又闹他去凑一场赌局了。可怜春姨娘自从进了我们家里以后,一举一动,总还不曾敢有一点大意,到了他老人家嘴里,好像春姨娘在先好赌,就应该一生一世都好赌了。照这样看起来,一个人生世上,委实不能走错一步,若是走错了一步,便过到一千年,依旧都是个把柄儿叫人提着,便拿他消遣。”书云小姐哽咽说道:“我的命苦,便是我的娘家人,处处都替我打嘴。这有甚么说头呢。他偏生又不曾死,冤冤枉枉的又被我家救了出来。这样不争气的人物,他偏欢天喜地的在这里过着,要是我早就一根绳子去自缢了,有多少不干净。就拿今天这场气说起,真个是我万想不到的,赛儿是你亲生养的,承他父亲同你的情,因为他的大伯伯早经亡故,又不曾生着一男半女,把赛儿继在我的膝下安慰我的心,我虽然没有这造化,享受儿女的福,然而名分所关,怎有个不希冀他做个完全的子弟?不能安着坏心,一味的去放纵,酿到将来不可收拾的田地。据婆婆的意思,好像赛儿本是好端端的孩子,都因为我们做母亲防范他的不好,越去防范,他就越不成人了。把我们的好意都当做恶意看待。罢咧,果然你老人家见解真个被我们高些,总算我们在这里多事。他不知道赛儿近来同女人家那种情形,岂但稍涉暧昧,怕甚么不能干的事他都会干了。最可笑的,说是陶家少奶奶如若知道他是男孩子,定然会闹起来。世界上有几个像这样端正的少奶奶?你们细评评这个理,看他老人家背谬不背谬呢。要是我安着坏心,就该让赛儿闹出笑话来,好去堵他老人家的嘴。无如赛儿是你我的嫡亲儿女,这又如何使得出来呢?”玉青在后面接着笑道:“这也是大少奶奶过于忠厚罢了,要是我偏要让赛小姐去闹,等闹出笑话来,看他老人家拿哪一副面孔去见我们,那时候怕有地缝他老人家都钻得进去。我还有一层讲究呢,好在赛小姐他也不真个是女孩儿,便闹出笑话,他都占着别人家便宜,总不会将便宜被别人家讨了去。大少奶奶何苦防闲得这样严密呢?我不是说一句要遭雷劈的话,他老人家虽然是我们的婆婆,至于他说的话,我一句也听不入耳。譬如我不曾生着儿子,这也是没法的事,他还在人前背后说甚么‘寡欲多男’,责备我同老爷不曾‘寡欲’呢!大少奶奶,二少奶奶,你们都是明理的,难道人家不肯‘寡欲’就应派不该‘多男’吗?这句话我死也不相信。我不怕你们笑,如今跟了老爷,这‘欲’要算是‘寡’得不过了,叵耐我这肚皮偏不争气,连一男也不男起来,你叫我有甚么法子想呢。况且做儿女枕席间的琐事,他老人家哪里该去干涉,他又不曾亲眼看见,便硬派说我们不曾‘寡欲’,这种冤枉,也叫没处去诉。说完忍不住格格的笑。
舜华向他啐了一口,说道:“呸,你又不疯不癫的讲话了,这样事亏你说得出口,倘若再被他老人家听见,又是一顿狗血喷头的痛骂,那时候你也没有别的法子,不过尽哭罢咧。我劝你与其挨那样的生活,不如在此刻少嚼一两句舌头罢。”书云小姐被他也说得笑起来。到了前进,各人仍归各人的房间。且不必去表它。
再说赛姑坐着轿子到了缪公馆二厅上,里面早有许多内眷迎得出来。梅氏范氏自从在兰芬那里会见过赛姑之后,回家时候,不无满口称赞赛姑生得如何美丽,风流态度,简直同芷芬姊妹不相上下。家里还有许多仆婢听见这话,满心都要想见一见赛姑,所以此刻听见他到来,大家一窝风的都挤在屏门旁边,各人眼光齐齐射在赛姑身上。赛姑下了轿,自己带来的那个侍婢在前引导,到了后进屋里,梅氏范氏两位太太以及芷芬小姐,都行了相见的礼。好在这一干人,赛姑都曾见过,一毫也不羞怯,径自有谈有笑。一会子又向芷芬问及兰芬如何不来?芷芬笑说道:“我的姐姐他忙得很哩,他的那位婆婆,一刻也离他不得,离了他就病儿痛儿闹得不清,所以今天母亲他们也不曾打发人去接他。赛姐姐这都是做女孩子嫁人的苦处,我姐姐若是不曾到他家去做媳妇,譬如今天还不是同我们在一处热闹?我的好姐姐,有句老实话要来告诉你,如今这种世界,社会不成个社会,国家不成个国家,那一般糊涂的男人,只顾醉生梦死,将一座庄严灿烂的中华民国,已经弄成乌七八糟的了。我们一班做女孩子的,若再随波逐流,像以先那些不尴不尬的学说,以为必须嫁了人,才算是终身有靠,全不想自己也是世界上的一个人,形体虽异,责任则同,再不打破这重嫁人的关头,定要去做那男人家的玩物,这就叫做没有志气,没有长进。好姐姐,你若是依我的话,我们姐妹们就在一处多亲热些;若是不以我这话为然,一味的还想到人家去做媳妇,那便各行其是,姐姐还是姐姐,我还是我,趁早的撇开手,恼了都使得。”
这一席话,转将个赛姑吓得噤住了,一句也回答不出。转是芷芬的母亲梅氏向芷芬看了一眼,向他笑道:“不害羞的女孩儿,姐姐初到我们这里,你也不同人家客气些,尽管这样疯疯癫癫的不知说的是些甚么!”芷芬见他母亲拿话拦着自己,微微一笑,刚待再来辩白,早听见外间靴声秃秃,已有仆妇们传话进来,说老爷进来了。原来缪老太爷也是听得他们在先说过,这林赛姑生得很好,又同他两个女儿都还合式得来。今天知道赛姑在此,特地走进来同他见一见。
当时大家都站起来,芷芬便含笑告诉赛姑,这就是我的父亲。其实赛姑的为人,见了女孩就非常爽快,也会任意谈笑;但是一经同男人家晤对,他就满肚皮不大愿意,不免含羞带愧,腼腆异常。因为缪老太爷是芷芬的老父,今天又是在他家做客,少不得提着袖子,分花拂柳的拜了下去。缪老太爷弯了弯腰,口里只嚷着:“芷儿,替我拦着姐姐,不用行此大礼!”芷芬只是站在一旁看着发笑。赛姑行礼已毕,缪老太爷便让赛姑上坐,自己也坐下来,一长一短向他问话。赛姑也勉强回答了几句,尽把个头颈低垂着,抬也不抬。偏生那个缪老太爷又不肯就走,一味的向他纠缠不已,问他年岁,问他家世,又问他可曾进过学校里读书没有?赛姑一一回答已毕。缪老太爷又想起他前番被劫的事迹,依他意思,还要赛姑从头至尾细细讲给他听。赛姑委实不很耐烦了,问他三五句,他只答应一句半句。梅氏夫人也怕赛姑受了委屈,便笑着说道:“我已经命人将点心预备在东首小花厅上了,芷芬快陪你姐姐去坐一坐罢,没的搁冷了吃了不舒服,老爷也到外间去休息休息,好让他们小姊妹散一散心。”
赛姑得了这个分付,忙立起身来就向外走。芷芬赶着笑道:“姐姐你忙甚么呢,你难道认识我家的路径?不要跑错了,再被拐子将姐姐拐得去,那可就了不得了。”说着跑了几步,方才同赛姑并肩走去。赛姑伸伸舌头笑道:“哎呀,你家这位老太爷,真真谈天要算一等名功呢,亏他有得没得的将辰年到卯年的话都想出来同人家厮缠,若不是伯母替我解这围儿,再捱一会子,我真个要哭了。”芷芬笑道:“我的父亲今天毕竟因为姐姐是个生客,不曾全开他老人家的话箱儿呢,若是处得熟了,他同你坐着谈三天三夜,都有这能耐,动不动还要劝我们读书写字。这些还不算,有了闲功夫,又要教给我们使枪弄剑,恨不得把他老人家浑身本领都卖弄出来。只有一层,不喜欢我们做女孩子的去进学校。适才他问你这句话,你不是说的在小时候曾经在学校里读书的,他老人家登时就有些不自然起来了。这就是我的一生恨事,被我这父亲拘束定了,再没有进学校的指望。”赛姑听他这番话,不禁摇头吐舌说道:“照妹妹这样讲,以后我倒不敢常向妹妹这里来走动了,我如何有这耐性子陪他老人家谈天呢!若说是一径不来呢,我又舍不得离开妹妹。在我的意见,若是要想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还是妹妹到舍间去住几时罢,妹妹你的意思以为何如呢?”芷芬笑道:“这个还待商议,如今且不能允许姐姐。”
两人说着话已走入花厅上面,一群仆婢都侍立在阶下,见他们进来,打帘子的忙去打帘子,拧手巾的也去拧手巾。刚自纷乱,梅氏太太已扶着一个小婢含笑步入。原来那位范氏太太因为今天不曾接着他女儿兰芬回来,心中兀自不甚高兴,假推着身子不快,便不肯过来同赛姑他们周旋。论赛姑的心,巴不得少一人才好。大家虽然坐着用点心,毕竟还碍着梅氏在座,不能同芷芬十分谈笑。用完点心之后,彼此又盥了手,随意散坐开来。赛姑便笑向芷芬说道:“我们与其坐在这里,我倒想瞻仰瞻仰妹妹的卧房,想必再精雅不过的了。伯母最好请自方便,让我同妹妹随意去逛逛罢。”梅氏笑道:“也好也好,芷芬就陪你姐姐去卧室去坐,开中膳的时候还早呢。”芷芬笑道:“我的卧房,从来不曾讲究过,乌糟糟的没的引姐姐笑话,倒不如在这里谈一会罢,老远又绕向后进去。”赛姑笑着央告道:“妹妹又来同我闹客气了,我们都是一般女孩子,虽然不在这陈设上讲究,毕竟卧房里都觉得清净些,坐了也好谈笑谈笑。好妹妹,你那一天到舍间去的时候,怎么我就不怕你笑话,还引着你向我卧房里去坐地呢?”芷芬笑道:“姐姐那个卧房何等高雅,自然不会有人笑话你,少不得要引我去赏鉴赏鉴。亏你还说这话呢,那一天虽然在房里闹了一会,何曾见你容我好生坐着,只有同人嬉闹的分儿。我如今想起来还要罚你,我可不能像你那样慢客的光景,所以倒不如在厅上安稳坐着的好。”梅氏太太笑道:“芷芬,姐姐要向你房里坐坐,你又这样为难似的做甚么?你平时没有事干,还前前后后跑得没有一时休息,这一会子又嚷房间离得远了,这是你姐姐好性儿,能担待你这样孩子气,要是我早就恼了。”说毕又掉头向身旁一个侍婢说道:“蘋儿你在前引导着,好好的伺候林小姐同你家小姐一齐进去,恐怕他们要茶要水,不要眨眨眼就溜向别处去偷懒。我近年腿脚不便,也不陪林小姐一处走了。”赛姑听了十分欢喜,忙站起来笑说道:“伯母说哪里话,有妹妹陪着我是再好不过的了。”芷芬没法,方才含笑同赛姑离了花厅,一径向后面走去。
那个蘋儿丫头以及赛姑带来的小婢,紧紧跟随在后,穿了好几重房屋,忽然走入一座花园里,豁然开朗起来:花木扶疏,泉石幽险,那绿阴阴一带的藤架映着下面甬道,苍苔微润,小蝶纷飞。赛姑不禁喊起好来,笑望着芷芬说道:“此地好生清雅,若是我,就将卧房安在这里,是再好不过的了。”芷芬掩口一笑,用手向东南角上指了一指,说:“这不是我的卧房,我也因为花园没有人来往,特地向父亲索来,要在这里歇宿,夜头早晚好吸受点新鲜空气。据老人家的见解,还怕我一个人住在这地方胆怯,又说园子里花妖木魅很利害的,没的被他们吃了下去。这种话委实可笑,莫说这种神权迷信,如今已是消灭的了;即使有甚么妖怪,凭着我缪芷芬这一身本领,管叫他来一个死一个,来十个死十个。我的宝刀又不曾封着清平世界,不好拿去杀人,倒不妨叫这些妖怪来试试我的刀锋可快不快。所以别的仆妇,是凡年纪大些的,我都一概不要,只要这蘋儿侍候我在一处住着,却再清静不过,可算一点嚣杂都没有。”
赛姑此时也无暇去理会他说话,只顾着他所指的地方一眼瞧去,果然见远远的有一带绿杨,绿杨阴里隐隐闪闪的露着一角红楼,四面安着翡翠珠帘,静悄悄的垂在那里。芭蕉碧绿,内中还夹杂好些垂谢的西府海棠。赛姑只顾叹赏,猛不防脚底下已踏着一道小小石桥,他是仰头朝山望的,桥址高起来却不曾留意,将一只左脚触得生疼,顿时弯下腰嚷着疼痛,不由倚向石栏干上,颦眉苦脸,引得芷芬拍手打掌的笑个不住。说道:“姐姐幸亏是一双天足,若是像当初女孩儿家,将一双小脚裹得新月纤纤的样子,包管经这一碰,格外的疼痛死了呢。”赛姑带来的那个小婢忙走上前,问他碰了哪里?又轻轻搀扶着他,然后才一步一蹶的走过了石桥。
桥下一泓碧水,里面养着许多金鱼,见了人影子都洑下水底里去了。大家又绕转了好几堆太湖山石,方才看见迎面列着五间厦厅,那座楼便建设在厦厅上面。因为时近炎夏,那厅上的格子都一齐开放,一例的安着曲折画栏。
赛姑连跳带纵,笑得进了厅门,喊道:“哎呀,好地方呀,比我住的那个房间真是相悬天壤了!我这妹妹他还同我放刁,又说是怎生乌糟糟的了,你们大家评评这个理,看我可用罚他不用罚他?”芷芬跟在后面含笑指着赛姑说道:“姐姐这一会子小脚想是不疼了,看你跑起来比人家男孩子还要快些,我饶着这样赶你,还带累我赶得喘嘘嘘的。”说着就让赛姑在厅上坐地。赛姑哪里肯安静坐下,只顾东张张西望望,一刻也不休息。眨眨眼瞧见那厅左首安着一个小小六角墙门,他又一转身跑至门外,见里边也是一个院落,却空空洞洞的没多景致,荒苔乱草,将路径都遮得满了,中间微微露出一条曲径。他也不嫌荒秽,提着罗裙便沿着那曲径行去,四面围墙,也有一道板门却是关着。蘋儿在后面笑喊道:“林小姐不要去了,那是这园子里一道后门,外面通着街道的。”赛姑笑道:“我们何不将这后门开了,出去看看外边风景。”赛姑正在这里同蘋儿说话,芷芬远远的向他招手,说:“姐姐快上楼罢,那里荒荒的,是没有可玩的去处,若是多耽搁了,怕母亲他们又须催着开午饭呢,那时候转不能在我这卧房里久坐咧。”赛姑听芷芬这样说法,方才笑嘻嘻的重又飞步跑至厅里。见屏风背后一道扶梯,芷芬已站在楼口,伏在一截栏干上向下瞧看。赛姑同自己的侍婢,踏着梯子倏忽上楼。楼上是个三大间,中间是起坐的小小堂屋,东首一间,堆满书卷以及许多体操的器械,都安放在一处,西首想便是芷芬的卧房。芷芬还引着赛姑径进了房门,便命蘋儿在楼后去预备茶茗,自家含笑指着窗口一张汽皮椅子让赛姑坐。赛姑也不依他,早跑近芷芬的绣床,向床沿上一坐,笑道:“妹妹,好精致幽雅的卧室,怎么不早请我来赏鉴。若不是我硬逼着妹妹,可知妹妹一总还不容我到此地呢!”芷芬笑道:“我的生性不大喜欢花红柳绿的陈设,所以只粗粗的布置布置,哪里及得姐姐住的地方华丽呢?”赛姑笑道:“我那地方俗不可耐,只配我这俗人住着。像妹妹这里才是神仙境界,我今日既到了这地方,倒想住一百年,不愿意再下楼去了。”芷芬笑道:“甚么叫做神仙’,‘神仙’毕竟是个甚么物事?姐姐拿这样话来比我,我听着转有些不大懂得。”
两人刚谈笑着,蘋儿已送上两盏茶来,轻轻的放在桌上,自己又走出去了。同赛姑的那个小婢站在一处,从栏干里伸手去折那柳枝儿戏耍。赛姑这时候一面同芷芬闲谈,一面拿眼瞧芷芬房里的陈设。只见沿着纱窗放着一张大理石桌子,也安放着文房四宝,一个雨过天青的磁花瓶,成把的插了无数白栀子花,椅后一座天然几上面设着一盆白兰,正开得芬芳馥郁。靠床左首叠着箱柜,一例都安着玻璃大镜,其余的器皿什物无一不极其精美。赛姑此时不禁已有些销魂荡魄,刚在无一而可的时候,猛然看见床钩子上垂着五彩长须,旁边便倒悬着一柄金光闪烁绿油皮的宝鞘,里面却猜不出藏的是刀是剑,伸手轻轻将那宝鞘摘下来,望了望,便去扯那鞘子。芷芬站得远远的,忙拦着笑道:“姐姐,这不是好玩的东西,你休得去扯他,万一将姐姐手腕割开来,这个当儿却没有金疮好药替你医治。”芷芬虽是这样说,赛姑哪里肯依他话,早将那柄九狮宝刀拔出半截来,只觉得寒光四射,冷气逼人,映在自己脸上,不由将一副粉红腮颊衬出青森森的颜色。赛姑伸了伸舌头,笑道:“哎呀,这刀委实锋利,妹妹把来放在床上,亏你不觉得害怕,要是我早就搁在半边,看也不敢去看他。”
芷芬此时早走过来,将那刀接在手里,依旧插好,悬在帐钩子上面,笑道:“这是杀人的利器,姐姐几时会看见这样事物?姐姐爱的是脂儿粉儿,花儿朵儿。我就不然,那些脂粉花朵却与我没缘,单是刀矛钩戟是我最爱不过的。这柄刀还是我父亲当日从军的时候佩带过的,论他随着我父亲不知建过多少功业,如今我父亲已是老了,他就不免投闲置散起来。我父亲因为我喜欢弄这样东西,去年就赏赐给我了。他是我的一个闺中良友,我一刻功夫也舍不得离他,日间虽然将他挂在这里,至于到了夜头早晚,我还搂着他在一个被窝里,亲亲热热的同他一齐睡觉。”赛姑笑道:“同这东西睡觉有甚么好处?搂在怀里怪冷的。我还有一层替你害怕呢,若是睡熟了时候,一个不防备,再将妹妹那个香温玉软的小肚儿割开一道血口,那才坑死一辈子呢。”说毕吃吃的笑个不住。芷芬笑道:“呸,有这皮鞘子套在上面,哪里就会割了我了。我很不用姐姐替我担这样的心!”赛姑又笑道:“你既喜欢他,你可会舞弄他不会?”芷芬笑道:“不会舞弄,难道放在这里装幌子吓人不成?不瞒姐姐说,那几套上三下四左七右八的格式都被我学得精熟了,舞起来的时候,能够叫人只看见刀光,不看见我的身影。”赛姑扭头笑道:“我不信,像你这样伶伶俐俐单弱身子,会使动这柄宝刀,怕是骗我的话罢。你能在这时候舞一套给我看看,我才佩服你。”芷芬笑道:“姐姐你于这些武艺面上一点也不省得,还配讲究一个看人舞刀呢,没的引我将牙齿笑掉了罢。”赛姑笑拍着手说道:“可又来,我说妹妹是骗我的话,你哪里能真够会舞甚么刀呀剑的?我虽然是个门外汉,然而就在这些上瞧出你是哄我的了。”
芷芬本是个少年心性,哪里禁得住别人拿这些话呕他,不由双眉倒剔,两片小腮颊上微微红了一红,顿时揎拳掳袖,对着赛姑说道:“姐姐真个不信,横竖闲着没事,我就舞一套给你看,瞧我是骗姐姐不是。这楼上地方太狭,不能容我施展,我就同姐姐一齐下去,在园子里耍一会儿不妨。”又喊着:“蘋儿,替我将刀捧着!”蘋儿连忙答应,立刻进房从帐钩子上面将刀取在手里。赛姑暗暗发笑,想着我若不是用话激他,他哪里肯施展他的本领。于是偕着那个小婢,大家一齐下了楼,走入园子中间。芷芬刚待脱去大衣,在这时候,忽然从外边走进一个仆妇来传太太的话,说是请小姐们出去用膳,筵席业已齐备,设在内室里,时候已久,不可再行耽搁。芷芬听见这话,笑了笑说道:“姐姐先行请进去用膳罢,这可不是妹子不肯舞刀给姐姐看,无奈不巧,又被他们打搅了兴致了。”那个仆妇也笑道:“原来林小姐是要看我们小姐本领,我们小姐没事时候,便常常来弄这个,把我们看得都腻烦了。小姐想是因为林小姐不知道他有这本领,所以要在林小姐面前卖弄卖弄,好在用过膳之后,时间正长着呢,有多少不好卖弄?也不在乎赶在这里忙着。”芷芬向那仆妇吆喝道:“你几时知道我要卖弄本领给林小姐看的?因为林小姐不肯相信我会舞这刀,我赌气下楼来舞一舞罢咧,没的到了你们嘴里就该编派我这些瞎话了。”赛姑深恐芷芬真个着恼,忙搭讪着说道:“妹妹又何必为这事同他们生气呢?就这管家奶奶口气听起来,可知平时妹妹对这刀上很有讲究,不全是哄骗我的,此时妹妹便不舞给我看我也相信了。既是伯母他们等着吃饭,我们就赶快去罢,回来再舞也不为迟。”芷芬方才答应,又嘱蘋儿依然将这刀送至楼上。
此处几个人遂又分花拂柳的走入梅氏太太住的那个上房。梅氏太太见他们来了,眉花眼笑,让着赛姑上坐。赛姑谦逊了一会,方才坐了。用过午膳,彼此又坐着闲话。延挨至日落时分,果然林公馆里打发轿子来接赛姑,赛姑心里虽然想在这里歇宿,无如梅氏太太同芷芬也不曾坚留,只说了一句,等着闲暇时候叫赛姑常来走动。赛姑答应不迭。又坐了一会,免不得站起身来告别。梅氏太太一直送至阶下,赛姑扯着芷芬的手低低向他说道:“我这一回去,不知几时可以再同妹妹相见!万一伯母他们忘记了我,你必须提着他们到我们家里去,着人接我,我还有许多心事要同妹妹讲呢。”芷芬笑着用手将他使劲一推说道:“你哪里有这许多罗唣的话,你的糊涂心事打量我猜不出呢,我若是替你讲出来,包管你羞得没有地缝可钻!”这句话不由将赛姑吓了一跳,重又低低问道:“我的心事妹妹如何竟会知道?就请妹妹告诉我罢,好让我放心。”芷芬笑道:“这时候不及同姐姐再说甚么了,看外面轿子在那里等候着你,快些回去罢,有甚么心事将来会见时要谈多少……”赛姑没法,只得辞了芷芬,怏怏的径自上轿走了。
回家之后,先去见了祖母林氏。林氏听见赛姑真个回来,并不曾在外间歇宿,益发相信赛姑并没有别的不好意见,觉得他母亲书云总是多疑,抚摩了赛姑一会,又笑说道:“你快去见见你母亲他们去罢,省得他们为你好似不放心似的。”赛姑点了点头,便自转身走到书云小姐房里,笑道:“母亲,孩儿回来了。”书云小姐也笑道:“人家倒不会留着你,回来倒也罢了,过后不妨常常去走动走动,也不在乎这一天里周旋。”说完这话,又问他:“今日在缪府里的情形,人家拿甚么筵席款待你的?”赛姑一一回答完毕,又去向舜华那里跑了一回,然后方才到了自己卧室,将身上所穿的新衣服一件一件的脱下来,掼在炕上,分付丫头们替他折叠。自家换了平常装束坐向窗口,对着镜子只顾发呆,自忖着芷芬看待我的情形,说他不解事,又觉得他也解事,说他解事,他又疯疯癫癫的,讲出话来刺人肺腑,不像肯同我亲密的样儿。便是你口口声声不愿意出嫁,难道今年已经长成十五六龄的人了,连一点风情月意都领略不来?我林赛姑当初在福建时候,岁数也同你不相上下,怎么见了个赵小姐婉如,就爱我宝贝似的?那个赵小姐,一经知我是乔装的人物,虽然在先也吃了一吓,后来经我百般央告,他也便服服贴贴,不同我执拗的了。其实论我这个人,也并不是要有意去渎乱人家闺阁,不过我所遇见的女孩子,偏生都叫我看着心醉。美玉明珠,要是不碰在一处也罢了,老天既然有意无意的叫我们碰在一处,难不成还忍心不容我们称心满意吗?唉,我如今也不怨缪二小姐,只怪我同他究竟还不曾会过多少次数,万一将来相处得熟,他这一颗芳心未必便是铁铸的,到不得个没有一点怜爱我的地方。罢罢,且放着再瞧,此时也不用搁在心里了。想到此处,方才缓缓站起身子,重新走入上房内,同祖母他们坐在一处谈笑。
且说兰芬在先已经知道林府老太太接他妹子芷芬去瞧看龙舟赛会,自己原想也来的,后来因为陶老夫人病着,不放他走,也叫没法,只得闷闷的在家坐着。后来又打听着赛姑到了自己母家,整整盘桓了一个永日,又恨着芷芬只顾去接赛姑,并不曾着人来接自己,显见得芷芬心里只有一个赛姑,巴巴的同他亲密,深恐我到了那里有碍他们耳目。照这样看起来,这件事委实有些尴尬。越想越恨,不觉背人滴了无数眼泪,一时将心横了,权当赛姑已死,今生今世,不必再去同他款洽。后来一个转念,要叫我白白地便让赛姑遂了心愿,又觉得不很甘服。过了好几天,想等赛姑来的时候再一一的诘问他。谁知等了好多日子,一共不见赛姑肯向这里走动,心里益发生气,知道他定然真个同芷芬有了特别的感情了,方才将我置在脑后。他不肯来,我偏生要去接他,看他拿甚么话对答我?主意已定,这一天便打发了一个仆妇到林公馆去接他家小姐。赛姑听见这个信息,果真将眉头皱了皱,悄悄的分付自己那个小婢去向外面回覆他,说我们小姐身体不好,一时不能过来替老太太请安。他刚附着小婢耳朵说话,已被他祖母一眼瞧见,便笑着问有甚么事故了,这般鬼鬼祟祟的?赛姑还想拿话支吾,不防春莺正站在林氏身后替他捶背,忙插口说道:“我们小姐忙着呢,前几天头里,缪公馆曾着人来请小姐,如今陶公馆里也来请小姐了,小姐想是嫌人家请得腻烦了,分付大姐去回复他不肯去哩。”林氏笑道:“这又算甚什呢?你的干娘那里往常没有人来接你,你隔了三日五日还赶着过去走动,如今人家巴巴的打发婆子们来,你又这样倔强似的装模做样起来了,给你干娘听见,又该说你这孩子没有良心。遭难时候,便住在人家多少日子,一经没有事了,就这样冷落了人家。赛儿快不要如此,依我主意还是去的为是。”回头又向春莺说道:“你去分付他们,命陶家打发来的那位大姐多等一会子,我们小姐立刻就同他一齐过去。”春莺笑着答应,径自向外间走了。
赛姑此时真是万分无奈,不得已重回转自己房间,草草的收拾了一回,少不得坐了轿子,向陶公馆里而来。先前接他的那个仆妇,随即引着赛姑到了陶老夫人住的那所房屋。陶老夫人见了赛姑,不禁细眯着双眼,笑说道:“干小姐,好多日子不见你了,如今身段益发长成了些。你的祖母同你们母亲都好?天气渐渐热了,你想也各事妥适,亏你放心我得下,怎么影子也不来看望看望?我须知道我很有些怪你呢!”赛姑未及回答,却好兰芬此时刚在陶老夫人身边闲话,赛姑进房时候,他微微抬了抬眼,似笑非笑的向他点头示意。及至陶老夫人说到这里,兰芬忙插嘴说道:“林小姐如今是人大心大了,加着近来的应酬又忙,不是东家请,就是西家接,热闹非常。又是甚么新姐姐新妹妹的好得像胶漆似的,他哪里还想到我们这分人家,轻易肯脚踏贱地?今天不是我巴巴的打发人去奉请,怕挨到明年今日,还不知道他来是不来呢!”说毕又将头渐渐低下去,不禁露着无穷怨恨颜色。
陶老夫人笑道:“原来如此,这就不怪干小姐忘记我们了。但是你的新姐姐新妹妹是谁,不妨告诉告诉我,让我听了替你欢喜。”赛姑笑道:“干娘休听嫂嫂的话,他有得没得的编派着我。因为天气太热,祖母轻易不肯放我出门,这是有的,谁曾向东家西家去走动呢?果然许久不曾替干娘请安,干娘近来肝胃气痛想该痊愈了。哥哥在湖南战地上可否常常有家信回来?那边战事消息总该没有意外变动?”陶老夫人笑道:“承你问着,我这病痛越是到了冷天,越发作得利害,一交春令,再向五六月里过去,身体也就复原,饭也吃得一两碗,夜间也不咳嗽。大约在这世上还可以混得几年呢。你哥哥那里,自从有个姓赵的少爷,我们托他到北军那边去相机行事,各事想还得手。前天你哥哥还有信到家,虽然不曾说得详细,已较当初叠叠的打着败仗,光景大不相同了。你嫂子的话,我原自不肯信他,他是安心呕你玩笑的。你也是个实心孩子,哪里便会像他说的这样忘恩负义呢?”大家谈了一会话,陶老夫人便命人安排点心,随意在房里吃了。
无如这时候赛姑同兰芬的心,各人都怀着各人意见,虽然坐在一处,却是淡淡漠漠的没有一毫兴致。陶老夫人心里揣度着,以为往常他们姑嫂要是不见面则已,每逢见面时候,委实亲密非常,有谈有笑。今天这个样儿,莫非干碍着我,他们拘束起来?于是凑趣说道:“干小姐闷坐在这里,又没人陪你抹牌耍子,最好还是媳妇带领他外间去消遣消遣,没的叫我这干女儿受了委屈,下次益发不肯过来了。”兰芬趁这口气,却深中下怀,便立起身来径自出房,却不曾去招呼赛姑。赛姑也知道他的用意,很想表白一番,见兰芬已走,自家也就随着出来。兰芬听见后边脚步响,也不回头瞧看,他只顾走他的路。赛姑看见身后没有别人,不禁低低的笑说道:“便是我得罪了你,你骂我打我却自不妨,为甚一句也不开口,叫人猜不出你葫芦里卖的甚么药?死了也是个糊涂鬼!有像今日这样决裂似的,当初又何必看待我那个分儿?真真是‘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我如今才瞧出你这人的心来了。”赛姑话刚说完,两人已走入房里。
先前兰芬一句儿也不理他,到了此际,兰芬方才转过身来,冷笑说道:“怎么你说的话,句句都是我心坎儿上的话呢?‘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也不知谁不肯红?谁不肯好?你别要同我这样花言巧语,你在婆婆房里吃点心的时候,早有人告诉我过了,听见是我们请你的,便假说身子不好不肯来,不是你们老太太催着你,逼着你,我今天还想瞧得见你这样宝贝似的人?老实说,我有甚么不明白的,人家不来接你,你便朝也盼望,暮也盼望,几乎把眼睛都望穿了;我们来接你了,你身体忽然又不好起来。我倒要问问你,你害的甚么病?一会子不好,这一会子为何又好了?不好也不好得快,好也好得快?你以为适才同我讲的那些话,就可以将这样罪名卸在我身上了?你不用做梦。我们明亮人也不说暗话,也不用拿这些话暖我的心,我的心如今是冷透了!你便用出一百二十分的沸度来,我只是‘寒天吃冷水,点滴在心头。’今番相见,就算我们最后的一度,以后各人撒开手,我也只当不曾遇见你这人,你也只当世上没有我兰芬罢了。”兰芬越说越气,那眼泪像断线珍珠一般,一点一点的将衣衫都湿遍了,只有哽咽的分儿,气堵住喉咙,要说再也说不出甚么。
赛姑看见他娇嗔面满,万种柔情,想起当初彼此亲热的情形,也就不觉有些酸楚。轻轻走至兰芬身畔,陪笑说道:“哎呀,你忍心说出这样决绝的话来,叫人听着十分难受。我自问我待你的心肠,可以对得住神天菩萨,便是今天你打发人去接我,原因为昨夜不曾好生安睡,今早起来有些懒懒儿的,我不过说了一句,等待过一两日再来替干娘请安,替你问好。后来一想,又怕你疑心,便是我的祖母不催着我,我也是要来的。像这样的事迹,以前也是有过的,不止今日一次。以前你也不曾像这样怪我,如今因为着心里时时刻刻都把我同你好的心肠,去同你妹妹芷芬好了,所以没头没脸给我这样气受。我能在你面前发个毒誓,以后再不想去同你妹妹见面,你也该可怜我饶恕我了。好姐姐,你耽待着这种血海干系,不惜瞒着婆婆,瞒着丈夫,将这千金身躯付托给我,我林赛姑若不知道好歹,再白白的辜负了你这番心肠,我还算是个人,还算是个畜生呢!你好好的将心打开,不用疑惑这一样那一样,我便为你死了都是情愿。你的身子素来又弱,禁不得一点半点委曲,万一再因为我弄出病来,你叫我心里听着如何得过?”赛姑说到此处,那种声气也就岔了,忍不住两个眼胞里汪着一泓清水。
兰芬见他这个样儿,顿时将一团忿气消融得无形无影,不由破涕为笑,说道:“呸,你这话倒说得好呢,谁当真要你同我好,不许你同我妹妹好?只不过这好的里面也要有一点分寸儿,不能随着你的那颗心,要干到哪里就干到哪里罢咧。他是一个黄花女儿,甚么事他还不曾明白,你没的巴巴去诱坏他,固然我那父亲家法最严,不能容他错走一步。就是你将来也还要出来做一番事业,白白的为这些不要紧事,将名誉弄坏了,也不值得。在你的意思,都疑惑我妒着你们在背地里联络,其实我处处都是替你打算。我的心没有别人知道罢了,难不成连你都不知道?我们不是白好了一场吗?你同芷芬会面已不止一次了,我的心里毕竟不能十分相信你同他是干干净净的。你固然不是个好人,我那妹妹,近年来我瞧看他也渐渐解事了,你不爱他,保不定他不来爱你。好在此时闲着没事,我且来拷问拷问你,不许有半个字欺瞒我。”说着噗哧一笑,掉转头见有一个女仆,两个女婢都站在房外,兰芬向他们说道:“此处且不用你们伺候,你们去向老太太那边照应照应,若是老太太要呼唤我们,你们再来给信不迟。”仆妇同女婢平时都也知道他家少奶奶同这林小姐有点不尴不尬,听着这话,互相会意,大家笑了笑,一窝风早跑出去了。
兰芬四顾无人,高高的向床沿上一坐,用手在搭板上指了指,笑道:“你且替我跪下。”赛姑笑得合合的,真个扑通便跪下了,双手搭扶在兰芬膝上,仰着头等待兰芬问话。兰芬笑问道:“你先供出同芷芬会过几次?”赛姑想了想,笑说道:“犯人自从……”兰芬笑呵着说道:“呸!怎么老实你就这样称呼起来了!赤口白舌的,你不图忌讳,我还图个忌讳呢!万一你果真同芷芬有这样情事,随后闹到公堂上去,再像这样称呼也不为迟。我的绣房里也不是法庭,很不要你做作出这鬼张鬼智的样儿。”赛姑笑道:“你说的要拷问我呢,你这房若不是法庭,你这人若不是法官,如何会有拷问我的权力?我对着你这威武样子已经吓昏了,所以信口就称做‘犯人’起来。既然承你宽恩,我称个甚么呢?就称做‘小的’可好不好?”兰芬一笑,点了点头。赛姑又笑说道:“小的自从在你这里同他初次见面,并不曾多讲话儿,以后就是因为城里闹着龙舟赛会,我家祖母特地打发人去接他过来瞧看。那一天在我那里又见面了一次,以后就没有见面的机会了。”兰芬冷笑道:“说这话就该打嘴,你打谅我不知道你们事迹呢?我是有耳报神的,在这几日以前,是谁连觉都睡不着,清大早起就忙忙的跑到人家去了?你这人还敢在我面前使乖吗?”赛姑笑着,急忙将个脸送至兰芬手边,笑道:“委实是小的讲错了,嘴在这里,就请嫂嫂打了罢。”兰芬轻轻将他的脸一推,笑道:“我是女人家,不应该用手打你的嘴巴,你既知罪,你自去打了罢。”赛姑一面笑,一面真个举起手来,在两边嘴巴上打了几下子。兰芬又笑着叫他住手,接着问道:“这三次会面时候,就中是哪一次同他有私情的,你快从直讲来,否则……哼哼……”兰芬明知道他妹子芷芬性情举止很是庄重,与自己不甚相同,不见得遂同赛姑打起秘密交涉。此番问这话的意思,固然有些疑心,一半也是同赛姑取笑玩的,并非真个去疑惑他们。谁知赛姑在这个当儿,蓦然触着兰芬的这话,不由转了一个念头,思量哄他一哄,且可以卖弄自己是无人不爱,借此压服兰芬。他随即不顾轻重,故意将个头低了一会,一句也不开口,腮颊上转露出许多红晕,像是十分羞愧的模样。兰芬见他如此,不由暗暗吃了一吓,忙追着问道:“怎么我问你的话你没有回答了?若是果然没有呢,你就告诉我没有,若是已经同他有了私情呢,你也不须瞒我,便该从直些一一说来。好在你们是两情愿,又不是你逼迫他从你的,料想也没有甚么大罪。我是他的姐姐,只有替你们掩饰的道理,难道肯去破坏你们的秘密不成?”
赛姑仰头望了望,重行笑着说道:“第三次同他会面,嫂嫂已是知道了,料想要瞒也瞒不过。我先前不肯说这话的缘故,便因为这一次在他公馆里,怎生去看他绣房,怎生在房里殷勤谈笑,怎生将丫头们打发下楼。”赛姑说到此,又掩口一笑。兰芬问道:“打发丫头们下楼,你们那时还在楼上,其中情事可想而知,定然在这时候做出他些不顾廉耻的事出来了!”赛姑笑道:“嫂嫂所料一点不差,小的也是出于无奈,如今全行供招,悉听嫂嫂发落,我林赛姑甘罪无辞。”说着又嬉皮涎脸的伏在兰芬身上揉搓。兰芬却不同他嬉戏,只长长的叹了口气,站起身来向赛姑说道:“你还跪着做甚么呢?我此时也没有埋怨你的心肠,且放着再说罢。”赛姑瞧见兰芬气色不好,不似适才欢喜模样,自己也就趋势站起,立在一旁俯首不语。
兰芬坐向窗口一张椅子上,冷笑说道:“你这冤家,做作这样装束,将来不知要贻害多少女孩子!我也没有这本领来劝诫你,就使劝诫你,你也未必肯信。但是我那芷芬妹子,为人甚是可恶,平时自命不凡,他也从不曾将我这姐姐放在眼里,发起议论来,滔滔不绝,也没有人辩得他过。别的话不讲,单就他提起嫁娶这件事,没的把我们这些做人家媳妇的说成一个不堪人物,又是‘结婚不能自由’呀,又是‘涂脂抹粉’,‘给男人做玩物’呀,又是‘一生一世,靠着夫家养活,不能单独自立’呀,长篇阔论,他也不顾人脸上有得下去没得下去,只要开了他的话箱,我们就遭了大劫了。我当时却不同他辩驳,我也打定我的主意,他若果然一生不去嫁人,我也只好罢休了;万一他也有出阁的日子,等到那时候,看我有这本领,一句一句的向他责问,瞧他再拿甚么话回我?好了,如今也不用再去等他出阁了,好笑他也是这般惫赖,并不须结婚,早就给男人家做了玩物。亏他还自命的了不得,不料遇着一个美丽些的男子,也不顾甚么‘自由’‘自立’,悄悄的瞒着父母就嫁了。”兰芬越说越气,背转身子也不拿正眼去瞧赛姑。赛姑觉得没有意思,只好倚在衣架旁边,呆呆的望着兰芬发怔。先前原想编着谎去逗兰芬嬉笑,不想兰芬转做出这样正经神态,自知出言冒失,又想再拿话去解释,只是无从说起,也只得一笑罢了。
两人相持了一会,外间已有仆妇们传着陶老夫人的话,命他们出去用膳。赛姑巴不得这一句,早如飞的跑至陶老夫人房里去了,然后兰芬才缓缓走进来,依旧没精打采陪着他们吃饭。这一天赛姑虽是在陶公馆盘桓了大半日,却一共不曾得着采头,兀自恹恹不乐,勉强再坐了一刻,便命自家带来的那个小婢出去招呼仆人,预备回去的轿子。陶老夫人见他不甚高兴,假意慰留了两句,赛姑不肯答应,也只好随他自去。兰芬益发冷淡相待,所以傍晚时候,赛姑辞了陶老太太,依旧回去了。
自此以后,日来月往,不觉又过了两三月光景,那个赛姑也有好几次到缪公馆里往会芷芬。无如他虽十分爱慕芷芬,至于芷芬的用意,觉着赛姑为人,不像好好人家女孩子身分,有时疯疯癫癫,向自己说着许多游戏的话,芷芬委实听不入耳。当时便很有些疑心,处处都远着他,不愿意同赛姑亲近。赛姑不识时务,一颗痴心终不甘服,还不时的央告祖母林氏,叫人去接芷芬过来。林氏溺爱性成,不忍违着赛姑的话,也曾接过芷芬几次,芷芬哪里肯来?赛姑没法,镇日价只是长吁短叹,容颜渐渐的有些憔悴。旁人看看替他吃惊,他却毫不觉得。也是这一次合当有事。
看看将近中秋佳节,原来缪芷芬小姐可巧在中秋这一天是他的生日。缪老大人同他母亲梅氏,因为女儿渐渐长成,在家中过生日的时候很少,今年又是个十五岁。在广东俗例,这十五岁也同整生日一般,必定要热闹热闹的,于是在几天头里,遂遍请亲友。兰芬同赛姑听见这样消息,可知必是要来的。果然到了中秋那一天,兰芬是不待相请,已经打扮得美人似的,别了婆婆陶老夫人,坐着轿子回家。至于赛姑那一边,不但备了一份厚礼送过去,赛姑是眼巴巴的只盼望到了这天,好借着这拜寿名目去同芷芬会晤。于是不约而同,都在这一日清早陆续都到了缪公馆里面。
缪公馆里是异常热闹,张灯结彩,鼓乐喧阗。只不过大厅上面不曾铺设寿堂,然而上房里也就铺设得花团锦簇。芷芬穿着一套新鲜衣服,眉横翠黛,眼晕娇光,含羞带笑的一一同来客见礼。不多时候,诸亲友家的内眷,来的已是着实不少,互相会见之后,各各分坐在两边。有知道赛姑的,都拿着眼去瞧看他;有不知道的,也就彼此问讯了一番。此时只把个赛姑左右流盼,不知道怎样才好,觉得那些女眷中间,也有丑陋的,也有美丽的,看来看去大都及不得缪家姊妹。较比起来,尤以芷芬年龄娇小,体态轻盈,为他人所不可及。无奈这一天,耳目众多,大家都坐在一处,赛姑虽然有心要同芷芬去款洽,哪里有这闲空儿?也只好同着他们勉强周旋应对。然而他只要看见芷芬坐在那里,必然赶去偎傍着他,像是十分亲热似的。芷芬哪里猜得出他的用心?虽然不甚耐烦,然而因为人家今日特地来道喜,也没有去得罪人家的道理,也只得罢休。内中惟有兰芬是有心的人,每逢赛姑同芷芬并肩坐在一处时候,他就微微含笑,望着芷芬不住的点头,似乎告诉他我已经知道你们秘密的一般。芷芬见他姐姐这个模样,忍不往脸上一红,不由俯首下去,拈弄他团扇上的带须。兰芬见这神情,益发相信前此赛姑所说的话丝毫不错。由羡生妒,由妒生恨,狠狠的将赛姑贬了一眼。赛姑装着不曾看见,也不去理会兰芬。好笑这时候座中女客虽多,却没有一个知道他们的心事。
不曾隔了一会,兰芬的生母范氏,打发身边一个丫头来唤兰芬,兰芬原已不耐久坐,趁这机会遂向人说了一句,径自随着那个丫头到他母亲房间里来。他母亲见了兰芬,兀自叹了口气,冷冷的说道:“你看你这父亲,要偏爱到甚么田地?二丫头不过一个小生日罢咧,值得惊天动地的如此热闹?不瞒你说,我眼睛里就瞧不上去,所以任他们在外间闹得烟舞涨气,我只是一个人躲在房里,不去同这上水儿,没的叫人议论我没有志气。这是你应该记得的,那一年你十五岁的时候,你的父亲可曾像这样待你?不过名分上隔别些罢咧,难不成你就不是你父亲生的?我也没有别的法儿,我只拿着一副冷眼瞧着这二丫头,将来看他怎生替他父亲争这份门户!‘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今年这个样儿,明年还不知那二丫头可活在世上不活在世上呢?没的一旦打了嘴,我就趁心满意了。”范氏说着,又提起袖子来揩拭眼泪。兰芬这时候看见他生母为着芷芬生气,又触着父亲偏爱的话,不由的冷笑说道:“母亲,你老人家又何犯着为二丫头气坏了呢?你老人家说得好,看这二丫头将来怎生替父亲争这份门户?我瞧父亲同嫡母也不用这般溺爱他了,他年纪虽小,做出事来委实不小。打谅他的那些暧昧事迹我不知道呢,早已将父亲的脸面都削尽了!亏父亲他们瞒在鼓里,还这样偏疼着他,自然不怪母亲提着二丫头生气。”范氏听见他话中有意,不由惊问道:“哎呀,难道二丫头做出甚么不尴不尬的事出来么?好儿子,你不妨明白告诉我,好让我欢喜欢喜!我倒猜不出他好好的坐在家里竟有这些丑事!这男子是谁?几时同他混在一处的?”兰芬陡然被他母亲问着这句话,一时转回答不出,不觉怔了一怔,待要将赛姑女装的事说出来,其中情事又干碍着自己,万万不能出口。只得勉强笑道:“母亲也不必追问这人,横竖将来总是要晓得的,我左右也是听见人传说的,不能便据以为实。但愿二丫头没有这件事才好呢。”范氏笑道:“这一定是有的,你是在婆婆家,哪里知道他近来的神气,他是越发出落得风骚了,说出话来全然一些轻重也没有,一味的不把人放在眼里。若不是开了知识,如何全行脱掉了女孩子气呢?”母女两人正谈得入港,外间已有人来请兰芬,叫他出去陪客。兰芬笑着径自走了。范氏因为听见女儿这番话,却不像先前懊恼,顿时高兴起来,也不肯在房里闷坐,重新换了两件齐整衣服,也跑向外面同人家谈笑。他也有几家姬妾,同他最谈得来的还有尼庵里几个尼姑,今天也在这里,范氏便将这一班人约到自己房间,一长一短,将兰芬所说的话告诉他们,好博大家一笑。那些人却不很相信,又不便拿话驳回他,只得笑着答应。这且不在话下。
且说当晚众多女客都纷纷入席,芷芬坐的那一席却有兰芬同赛姑在座,彼此谐谑笑语,十分热闹。芷芬酒量本来很好,又禁不住大家一杯一杯的来劝着他,兰芬有意要将他妹妹灌醉,希图博得一笑。不知不觉,自己也就吃了许多,眉眼饧涩,口舌缠绵,转有些支持不住。宴毕之后,别的女客走的走了,惟有兰芬在家歇宿,不曾回去。赛姑见兰芬不走,自家也就迟迟疑疑的想在这里留连一夜。偏生这时候又没有人上前留他,他只得挨着芷芬他们,有一搭没一搭的在一处闲话。也是芷芬高兴,说:“与其在这厅上无聊得很,大家何妨到我楼上去略为歇歇,我叫丫头他们预备好茶。”赛姑巴不得这一句,随即抢着在前走去。芷芬因为时已入夜,花园路径,怕赛姑不甚熟悉,忙命蘋儿赶快在前边掌着纱灯,照着赛姑行路,自己也就跟着走来。兰芬前本有些懒待动弹,听见他妹子约他上楼,他早已回说,我的身子十分困倦,不再同他去厮混了,思量向他母亲范氏房里去睡觉。蓦然在这时候,瞧见赛姑径自偕着芷芬双双要回卧室,他陡觉醋劲大发,不甘心让他们背着自己去寻快乐。重又说道:“好好,要乐大家一齐去乐,横竖我今天也不回家,明早在这里多睡一会也不妨。”说毕也跟在后边走来。
赛姑本意想尽今晚在楼上着实去挑逗芷芬,很不愿意兰芬有碍眼目。今既见他闹着要来,也叫没法。三人上楼之后,便有丫头们将茶献上,兰芬略呷了两口,便摇头说不喝了,倚在桌上朦朦的要睡。赛姑便附着芷芬耳朵,议论兰芬的醉态,引得芷芬笑得合合的。兰芬一眼瞧见他们这个亲密样儿,又猜不到他们说的是甚么,不由心里生气;加着有几杯酒盖住了脸,便不审度说话轻重。况且他已先入了赛姑之言,早拿稳芷芬真个同赛姑有了暧昧。在这个当儿,忽的冷笑了两声,望着他妹子芷芬说道:“哎呀,你们不必鬼张鬼智的了,甚么事我不明白,何苦瞒得我实腾腾地?大家说开了,多少是好;若是拿我当着外人,哼哼,我们就都不必想过安静日子,拚着大家喊开来,叫父亲他们知道,看你们还能够称心满意!”兰芬这一番话,说得没头没脑,转把一个生龙活虎的芷芬朦住了,又猜不出他是何用意,只觉得喃喃呐呐的,口齿全然不甚清楚,只管翻着两个小眼珠子不住的向兰芬瞧看。此时只急得赛姑无地可容,又不好去告诉他说是当日那句话是我编着哄你的,你不可认以为真,只顾站在芷芬背后向兰芬挤眉弄眼,又将个头摇得不住。无奈那个兰芬醉眼惺忪,哪里看得见你这赛姑在旁边做这样嘴脸,你只管拦你的,他只管说他的。
芷芬原是一个聪明女孩子,细细揣摩他姐姐语气,也有些明白,只不肯过于冒失,转装着含笑的意思逼紧问了一句道:“我并不曾有甚么瞒着姐姐的事,姐姐何以有这一番议论,倒叫妹子一时猜不出姐姐用意?自家姊妹,有话何妨明说了呢!”兰芬冷笑道:“你们瞒得我多呢!可惜你虽然瞒我,你那意中人儿却不肯瞒我,甚么话都告诉我明白了,你还在我面前装这模样。我请问你,林小姐是男子假装出来的,你真个不曾晓得?既哄我不曾晓得,怎么又同他干那些羞人答答的事呢?”芷芬当下经这一番雷轰电掣的话,又羞又怕,又急又气,再不同兰芬纠缠,急急掉转身子,不住的向林赛姑身上打量。赛姑见他这样神态,还希冀他将机就计,或者转因兰芬将此事说明,以后倒可以无庸顾忌,大家联络在一处起来,亦未可知。赛姑正在胡思乱想,情思迷离之际,猛不防芷芬向自己问道:“林小姐,适才姐姐所说的话,你都听见了么?还是姐姐冤枉你呢,还是你真个身为男子,借此骗人?说出来也好让我自家明白。”赛姑见芷芬垂问,又觉得他并无恶意,不由双膝跪在楼板上,笑嘻嘻的说道:“万事全望妹妹遮掩则个,我为妹妹已是魂颠梦倒,倾慕多时,今既承兰芬嫂嫂替我说明,我们以后便可以……”赛姑还待再望下说,那个芷芬小姐只气得浑身抖战,将满嘴银牙挫得一挫,立刻在床栏杆上摘下那一柄九狮宝刀,飕的拔刀出鞘,对准赛姑头脑直劈下去。不审赛姑有无性命之忧。欲知后事,且阅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