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曰:
金田崛起奋同仇,叹息英雄志未酬;又见腥膻渺无际,秦淮呜咽水空流。
哀哀同种血痕鲜,人自功成国可怜;莫向金陵闪眺望,旧时明月冷如烟。
这两首七绝,是近时一个志士名叫志攘的所作。为慨太平夭国十四年基业,成而复败,得而复丧,凭今吊古,不胜故国之悲。玩其词气,大有归罪曾、左的意思。其实兴亡成败,大半都是自己造出来的:假使定都金陵而后,君臣一德,上下一心;杨、韦不乱,达开不走;外和欧、美,内掠幽、燕,就有一百个曾国藩、左宗棠,有什么用呢?不然,洪王初起时光,信用未孚,军械不足,三五千的保良军,怎么倒能旗开得胜,马到成功,把清国人马,杀得一败如灰?到后来地大人众,粮足兵精,倒反覆亡了呢?所以在下断定太平天国的亡,不干曾、左,都是太平天国自己亡掉的。看官不信,且听在下道来:话说中国自大明崇祯十七年,被满清并掉之后,汉族人民,时时图谋恢复:像云南的吴三桂,武昌的夏逢龙,昆明的李天极,台湾的朱一贵,衰州的王伦,甘肃的张阿浑,四川的王三槐,河南的李文成,永州的赵金龙等,众多豪杰,差不多没一年不乱。无奈人心思汉,天命祚清,西起东灭,终没有成过一回事。直到清宣宗道光未年,佞幸专权,朝多失政,水深火热,百姓苦不堪言,英雄造时势,时势造英雄,广西地方,才崛起一位非常大豪杰,做出一番动地惊天大事来。
此人姓洪,名秀全,广东花县人氏。自幼抱负不凡,尝与同县人骆秉章,月夜池塘洗澡,秀全信口占道:夜浴鱼池,摇动满天星斗;非常之志,溢于言表。骆秉章应声对道:早登麟阁,挽回三代乾坤。秀全道:“乾坤已非三代,麟阁早属他人,登也不必,挽也多事。”秉章笑他为狂人。秀全也不睬。及长,专好结交豪杰,时人都非笑之。只有同县人冯逵,字云山的,深相赞许,称秀全非池中之物!道光二十九年,两广地方,贼盗蜂起,如罗大纲、大鲤鱼、陈金刚等,都拥有三五千人马,打村劫舍,横行无忌。官场怕耽干系,索性隐起不奏。秀全慨然道:“贼盗横行,清朝的能力,已经瞧的见,投袂奋起,正在此时!”不防背后有人道:“秀全哥如此抱负,何不索性起来做一番事业!”秀全回头,见来的不是别个,正是生平第一知己冯云山,不觉大喜。遂邀云山坐下道:“逆胡肆毒,神州陆沉,黄帝子孙,谁不愿报仇雪恨?这会子两粤豪杰,风起云涌,正是大亡逆胡之时。使我洪秀全有尺寸之凭藉,建义桂林,声罪北平,则三齐抗手之雄,燕、赵悲歌之士,安知不闻风响应!”云山道:“哥哥既然知道,何不就动手呢?”洪秀全道:“云山又来了!光复这一件事,非同小可,岂是赤手空拳,能够做得的。至少总要有三五千人马,才能够动得手。”云山道:“从来说千军易得,一将难求!只要有了豪杰帮助,三五千人马,何难一呼而集?”洪秀全道:“豪杰之士,我是很欢迎的!怎奈眼前没有,我也没法。”云山道:”独怕哥哥不诚心。要是诚心求贤,眼前就有一个大豪杰。”洪秀全道:“豪杰在那里?姓甚名谁?”云山道:“就在本城花县衙门里。”洪秀全笑道:“兄弟讲玩话了!官场中那里有豪杰?”云山道:“此人并不是官,是一个幕友。姓钱,名江,浙江人氏。胸罗战史,腹有奇谋,端的经天纬地。此番来粤,也是为物色真人,同谋光复。哥哥如果要见,我就去请他来。”洪秀全道:“你与他几时认识的?”云山道:“认识得没有几多天。”洪秀全道:“衙门中人怕有点儿靠不住。”云山道:“我冯逵总不会给当你上。”洪秀全道:“不是这么讲。人情鬼蜮,世路崎岖,怕你也被人家套在圈中。”冯云山道:“哥哥,你没有见过他,所以这么说。一见之后,你也相信了!”洪秀全道:“既是这么说,就烦兄弟请他来谈谈。要真是志同道合,就是中国人民的福气了。”云山道:“不瞒哥哥说,我已与他约好了呢。”当夜无活。次日,冯云山黑早起身,略点了点子饥,就出村迎接钱江去了!
却说这钱江,表字东平,本贯浙江归安人氏。少失怙恃,依叔父钱闳作生花县城豪杰诞生小山头英雄聚首活。五岁上学,聪颖非常;九岁下笔成文。叔父常说道:“此是吾家千里驹,他日定能光宗耀祖!”钱江急应道:“大丈夫作事,成则流芳百世,败则遗臭万年。岂单靠光宗耀祖乎!”众人莫不称奇。既长,诸子百家,六韬三略,兼及兵刑、钱谷、天文、地理诸书,无所不读。时扬州魏平,任归安令,闻江名,以书召之。江大笑道:“江岂为鼠辈作牛马耶?”遂以书绝之。
道光二十九年,两广一带,贼盗四起:罗大纲、大鲤鱼、陈金刚等,纷纷起事。小则打劫村舍;大则割据城池。官僚畏罪,不敢奏报。钱江看到这机会,便道:“今天下大势,趋于东南,珠江流域,必有兴者,此吾脱颖时矣!”时钱闳已经弃世,钱江遂舍家游粤,寓于旅邸。可巧故人张尚举署花县知县。闻江至,大喜道:“东平不世才,本官当以礼聘他,何愁县里不治!”说罢,便挥函聘江。江暗忖花县区区百里,怎能够施展?只是凭这一处栖身,徐徐访求豪杰,也是不错。想了一会,便回书应允。花县高省治不远,一半天就到了。投谒张令,张令降阶相迎,执手道:“故人枉顾,敝具增光不少!惜足下不是百里才,还恐枳棘丛中,不能栖凤凰!只好暂时有屈,徐待事机罢了。”江听罢答道:“小可有甚大志,蒙故人这般过誉!但既不弃,愿竭微劳。”张令大喜,钱江遂留县署中。一应公事,张令都听他决断,真是案无留牍,狱无冤刑,民心大悦。
钱江每日闲暇,或研习兵书,或玩游山水,己非一日。那日游至附近一个小山上,独行无伴,小憩林下,忽见一书生迎面而来,头上束着儒巾,身穿一件机白麻布长衣,下穿一条元青亮纱套裤子,脚登一对薄皮底布面鞋,年约三十来岁。眉清目秀,仪容俊美。见了钱江,便揖说道:“看先生不像本处人氏,独步在这里,观看山景,可不是堪舆大家,讲青鸟、寻龙穴的么?”钱江道:“某志不在此。自古道地灵人自杰,讲什么真龙正穴?足下佳人,奈何也作一般迷信呢?”那人急谢道:“小弟见不及此。才闻高论,大歉于心!请问贵姓尊名,那里人氏?”钱江答道:“某姓钱,名江,号东平,浙江人也。”那人又回道:“可是县里张老爷的幕府么?”钱江道是。那人纳头便拜。欢喜说道:“闻名不如见面,见面胜似闻名。仰慕已久,幸会幸会!”钱江即回礼道:“小可钱江,蒙老兄如此敬爱,请问先生上姓尊名?”那人答道:“小弟姓冯,单名一个逵字,别号云山,向在山中念书。久慕先生不求仕进,却来敝县管理刑名,真是敝邑人民之幸!可惜无门拜谒,今日相遇,良非偶然。请假一席地,少谈衷曲,开弟愚昧,实为万幸!”钱江听罢,暗忖这人器字非凡,谈吐风雅,倒把人民两字,记在心中,料不是等闲之辈!正要好乘机打动他。便答道:“不虞之誉,君子羞之,老兄休得过奖!倘不嫌鄙陋,就此席地谈心如何?”冯逵大喜,两人对面儿坐了。钱江探着问道:“方今天下多故,正豪杰出头的时候,老兄高才,为甚不寻个机会出身?”冯逵答道:“现在的主子又不是我们汉族人!大丈夫昂昂七尺,怎忍赧颜称臣?故隐居于此,愿先生有以教之!”钱江道:“足下志量,令人钦佩!只是鞑靼盘踞中原,二百年矣!君臣既有定分,何能再把他当仇人看待!”
冯逵听到这话,不觉怒道:“种族之界不辨,非丈夫也!某以先生为汉子,直言相告,怎倒说出这无耻的话来?”言罢,拂袖便去。钱江仰面哈哈大笑!冯逵回首道:“先生笑怎的?”钱江道:“不笑足下,还笑谁?”冯逵道:“某有何可笑?任先生是县里幕府,拿某作个不道的人,刑场丧首,牢狱沉冤,某也不怕。”钱江越发笑道:“试问足下有几颗头颅,能够死几次?纵有此志,倒不宜轻易说此活。弟若忘国事仇,今日也不到此地了。方才片言相试,何便愤怒起来呢?”冯逵急谢道:“原来先生倒是同情,不过以言相试。某一时愚昧,冒犯钧威,望乞恕罪!”钱江听了,便再请冯逵坐下。随说道:“足下志气则有余,还欠些学养。俗语说得好:逢人只说三分话,路上须防人不仁。足下方才这话,幸撞着小弟,若遇着别人,是大不了的。须知此事非同小可,成则定国安民,败则灭门绝户。事机不密,徒害其身。死也不打紧,只恐人心从此害怕,那鞑靼盘踞中原,又不知更加几百年了?”冯逵道:“先生之言甚善!奈某见非我族类,却来踞我河山,不免心胆俱裂。窃不量力,欲为祖国图个光复。只救国有心,济时无术,若得先生指示前途,愿随左右,以供驱策。但恐鞑靼根深蒂固,不易摇动耳!余外并无他虑,不知先生以为何如?”钱江答道:“足下休惊,胡虏气数将尽矣!”冯逵大喜问道:“先生何以见之?”钱江听罢,便不慌不忙的说出来。管教:席地谈心,定下惊天事业;深山访主,遭逢命世英雄。
要知钱江说出什么话来?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