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贾铭正同凤林在房内开灯吃烟,闲谈,忽听得外面有个老妇人声音,来找凤林。到了堂屋里,高妈问他的姓。从何处来?找我们家奶奶做甚的?那老妇人道:
“我姓杨,从前与你家奶奶做过邻居,今日听得他回了扬州,我来看望他的。”凤林在房中听得声音熟识,就站在房里,将门帘揭开往外一看,认得是从前做过邻居的杨老太,如今约有六十多岁,遂迎出房外道:“你老人家可是杨老太?”那老妇人定睛将凤林一望道:“你可就是何二姑娘?我的姑奶奶,如今长成这等标致模样了!我老妈妈子若是在别处会见了你,还认不得你呢!”凤林将他拉到房里,杨老太看见贾铭,向凤林道:“这可是二姑爷?”凤林道:“这是贾老爷,你老人家不必问,请坐。”高妈献茶,装了旱烟,凤林与他两下谈谈多年离情,叫人买了点心来款待,又留他吃中饭。闲谈半日,知道凤林并未生育,遂向凤林道:“妨奶奶,我娘家住在乡里,有个邻居姓王,丈夫死了,遗下四个女儿,大些的二个总把与人家做养媳妇了。如今还有一个小的,今年六岁,面貌生得不丑,家中养活不起,王大娘要想把与人家养活,只要几千钱。姑奶奶你何不花几吊钱,把这娃子弄家来抑押子,明日养个大头大脸的儿子,我老妈妈子过来吃蛋。”凤林听了这话,一时豪兴道:“杨老太,拜托代我说去,不掏那一日,将那小女儿带来我看,若果然不丑,我要就是了。”杨者太答应道:“是了,多谢你姑奶奶。”辞别去了。贾铭向凤林道:“你才说要买娃子,倘若老妈妈子带了来,你看中意了,千万不可在他面前说是你买,只好说是代外路客人买的。你们这等人家不应花了钱钞代人家白养人,到了日后,才将娃子忙得有了眉目,亲生父母闹来要人,我眼睛里也不知见过多少。”
凤林道:“我晓得。”过了数日,扬老太同着一个乡村妇人、约年四十余岁,衣裳蓝缕,搀着一个五六岁小女孩,到了凤林家里。杨老太走进凤林房里,悄悄向凤林道:“姑奶奶,外日所谈之事,今日他母女总来了,你到外面去看看。”凤林听了,拉着贾铭走出房外,看见一个乡村妇人,一双大脚,坐在堂屋里,旁边坐着一个小女孩,脸上并没疤麻,却生得讨喜:双箍眼、长眼睛毛。面容太瘦,大约是因家中饮食不能依时按顿。那大脚妇人见他们出房,立起身来,喊了一声老爹、奶奶。凤林道:“奶奶请坐。”向那女孩道:“你今年几岁?”那女孩道:“六岁。”凤林道:“你乳名叫做甚么?”那女孩道:“我叫个转子。”凤林道:“你可曾出过天花?”那大脚妇人道:“三岁时就恭过喜了,托菩萨,到是六日红。”凤林看了那女孩,满心欢喜,到房里抓了些果子出来,把与那女孩吃着,又叫人买点心款待他们。吃毕,杨老太道:“姑奶奶看了可中意?”凤林道:“娃子到也罢了,并不是我要,有个外路客人托我买的,断绝往来。不知他要几千钱?”扬老太道:“他向我说要八千钱,一刀两断,白纸做事。”凤林道:“与他四千钱。”杨老太问王大娘,王大娘嫌少不肯。杨老太再三说合,叫凤林把六千钱,王大娘方才依允。到街坊上央了一个测宇先生来,写了一张卖纸。上写道:
立卖亲生女文契人王门张氏。情固夫故无子,鲜亲乏族,遗有幼女,乳名转子,现年六岁,四月初四日卯时建生。年岁荒歉,家贫无力养活,今情愿挽邻说合,出笔立契,卖与过客老爷名下,当得身价九八大钱,陆千文正。自卖之后,断绝往来。
如有天年不测,各听天命。买主领回抚养,日后长大成人,听其为女为牌,或自收房,抑另择配,均与王姓无干。此女并未受过他人聘定,以及指腹、割襟、换杯、过房、承继情事,如有亲族人等出为异说,皆系出笔人一面承管,与买主无涉。今恐无竞,立此出卖亲生女文契,永远存照。
后面写着年月日期。递与贾铭,将卖契看过,望着王大娘含着眼泪,打了手印。
杨老太列名作中,也画了十字,将卖契交与凤林收起。凤林将六千钱把与老太,转交与王大娘,用一条破蓝布围裙将钱包裹好了,背在肩上,二目含泪,向着那小女孩道:“转子乖乖,你在这里顽顽,我上街去买果子来把与你吃。”那小女孩不肯让王大娘走,拉着他的衣襟,哭哭啼啼。王大娘硬着心肠,将那小女孩一推,将六千钱肩着去了。凤林留住扬老太吃了午饭,把了一千钱谢仪,扬老太方才辞别而去。
那小女孩见王大娘走了,更加啼哭,凤林将他挽到房里,又抓些果子茶食,百般样哄唬,方才住哭。代他重新将辫子梳梳;换了红扎辫,洗洗脸、搽搽粉,赶着叫成衣做了新衣服来周身换了,将那身上破衣裤收藏好了,也叫高妈替他做双新袜、新鞋。贾铭代他起了名字,唤做兰仙,从此合家众人总喊这小女孩兰仙。过了数日,兰仙已熟惯了,并不啼哭,夜来跟着高妈睡觉。贾铭每晚无事,用红纸裁成方块,写字叫兰仙认,教他一两遍,那知他天性聪明,每日可以认一二十个宇,次日再把他认,一字不忘,因此贾铭同凤林将他爱如掌上珍珠。
那一日林大娘做了一双鞋子来送与凤林,到了这里看见兰仙,问其原委,凤林叫兰仙喊大姨娘,诉知来由,又央林大娘代做一双裹脚的布鞋,好代兰仙裹脚。临行之时,凤林瞒着戴氏,把了数百钱与林大娘,辞别去了。林大娘是时常来住,凤林是不拘多少总要贴补他些。林大娘代兰仙将鞋子做成,送到凤林家里。贾铭取过历日,择选了黄道吉日,代兰仙裹脚。戴氏因林大娘常来,知道凤林不无贴补,时常寻事吵闹,已非一次。琐事难以赘叙。
这一日午后,忽然外面来了一乘小轿,跟随一个挑夫,挑了一担行李,问到凤林家门首。那小轿内坐着一个女子,年约二十余岁,下了小轿,进入里面,到了堂屋里,那挑夫也将行李挑了进来。高妈赶进房里送信,凤林闻知,定出房来一看,乃系凤林的小姑,名叫爱林,向在清江堂名里做生意,如今因凤林们一家儿总离了清江,到了扬州,他也趁着便船到扬,在便益门马头叫了小轿来的。凤林与爱林彼此招呼过了,请他到房里去坐。爱林进了房,看见贾铭,便问风林道:“这位老爷尊姓?”凤林道:“这是贾姐夫。”爱林遂请叫过贾铭,方才坐下。凤林将轿钱、挑夫的钱开发过了,吩咐高妈将行李查点收下。挑夫们拿了钱去了。戴氏在房中听见爱林来了,也到了凤林房里,母女相逢,各诉别后离情。谈了半会,戴氏出房去了。贾铭看那爱林,年纪却与凤林仿佛,不似凤林风骚,一脸的烟色,一双脚也比凤林大着好些。风林叫爱林到床上与贾铭对枪过瘾,又吩咐高妈将对过房间收拾洁净,将爱林的行李拿了过去,铺设床帐,好让爱林宿歇。过了数日,这一日午后,凤林在堂屋里与戴氏说话,贾铭开了灯在凤林床上吃烟,见爱林走进房来,贾铭道:
“爱大爷,你来吃烟罢。”爱林道:“姐夫,你请。”遂走至床前,并不向那边没人睡的所在去睡,反睡在贾铭身上,将脸靠着贾铭的脸,却好贾铭拿着烟枪,上有安好了的一日现成烟,爱林就将烟枪抢过去,衔在他日里,就着烟灯便嗅。贾铭道:
“你要吃烟,睡到那一边去吃。你睡在我的身上,设若醋坛子走进房来看见,岂不陶气!”爱林道:“你又不是他买定了的,难道我们就巴捷不得你吗?他在清江,也不知勾了我多少好客,我从来未曾同他说过甚么闲话。我们姑嫂是极好的,这要你放大着胆,他也不好意思吃我的醋!”爱林口里说着,手里就将贾铭腿上左捏右捏,弄得贾铭怕痒,闪让不及,两人滚在一堆。凤林在堂屋里看见爱林进房,原不介意,此刻听得房中两人嘻笑之声,心中生疑,就不与戴氏说话,揭起门帘,抢一步走到房里。看见爱林在床上伏在贾铭身上,不由得心中大怒,遂向爱林道:“姐姐,你不必鬼鬼祟祟,我来代你做媒。”爱林这认他是句好话,微微一笑。那知凤林走到床前,将爱林一推,他就骑在贾铭身上,揪住贾铭耳朵道:“偷嘴猫儿打不改,平时你在别处地方偷鸡摸狗,我说你两句,你还在我面前赌咒发誓,同我洗清狡赖。今日人赃现获,赖不到那里去了!你们两人既然有心,我也不做恶冤家,你我好来好散,从今日起你另外寻所房子,将他带了去住罢!罢是也罢了,辜负了我的心了!我为你这么一个人,也不知受了我家婆同我丈夫多少闲气!莫说别的,单是我月经来的时候,留你在这里过宿,他们说多少闲话。你不在这里的时候,我为你背地里同他们吵多少、阎多少,也不过要买你的人心。那知你平昔在我跟前说的那些话总是假的,哄得我信以为真,将别的客总冷落尽了,恭维你一个人,实指望和你天长地久,那知你见好爱好……”说着哭着,将头在贾铭头颅上乱碰,滚来滚去,闹得无休无歇!贾铭百般剖白,凤林怎肯相信。爱林见凤林这般光景,自觉没趣,跑到戴氏房里说了些半边词的言语。戴氏庇护女儿,赶到堂屋里说出凤林许多不是,诬栽爱林看不得他在家里,一派蛮语。凤林听了更加气闷,哭哭啼啼,闹了两日。贾铭赌咒发誓,百般安慰俯就,凤林气才渐平。爱林在这里局蹴不安,同戴氏商议,叫将他送下苏州去做生意。戴氏又同凤林吵闹,要盘缠动身。贾铭备了数千钱盘川,暗地里又送了爱林几两士,戴氏才同着爱林苏州去了。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