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凤林因贾铭把了几回洋钱,买了几回土,又做了许多衣服与他,心中十分感激,今日贾铭初次在这里住宿,风林就卖弄床铺秘术。这一夜是百种恭维,直到金鸡三唱,才相倡相依,相楼相抱睡熟。次日清晨魏璧先起,跑到凤林房门首,推开房门,悄悄走至床前,揭开帐子,见凤林将右臂胳肘露在被外,楼住贾铭项颈,两人面对面睡得正熟。魏璧轻轻喊了一声:“好恩爱呀!”凤林惊醒,将眼睛抹了一抹道:“魏老爷,为何不睡睡,起这么早做甚么?”贾铭听得凤林说话,也就醒了。魏璧道:“我同巧相公是春王正月,天子万年,老对于睡老实觉,比不得你同我们贾大哥是新婚燕尔,夜里辛苦,所以睡到此刻还不曾醒。”贾铭道:“兄弟不必闹了,将帐子放下,让我们起来。”魏璧将帐子放下,贾铭、风林穿好小衣下床,吴珍、袁猷已都闹到房里,互相嘲笑,催着贾铭洗脸,穿了衣裳。凤林捧了一碗煨湘莲在手内,向着吴珍们道:“你们三位姐夫谅必总用过了,我也不敢虚邀。”遂将莲子送到贾铭手内。袁猷道:“你这莲子是为我们大哥煨的,我们也没有福气吃:你的大哥请老实些罢。”贾铭道:“有偏三位兄弟。”遂将莲子吃了一半,将碗递与凤林,同着吴珍们出了房门,走到天井内,贾铭又回头进房,腰内拿了两块洋钱,递与凤林换钱零用。才出了房门,凤林又将贾铭喊了回来,贾铭道:“你有甚话说?”凤林欲言不言,凝了半晌道:“你早些来再说罢。”
贾铭诺诺连声,出了房门,同着吴珍们一齐出了强大家大门,到教场方来茶馆吃茶去了。
贾铭们去后,约有一个时辰,那前次在这里闹事的燕相尤德寿同着四五个人,雄赳赳的到了强大家内。三子看见他们来了,敢怒不敢言,赶忙笑嘻嘻的招呼,请在双林房里坐下,献了茶,喊老妈装水烟,把家中几个相公总喊到房里,请叫众位干老子,请问众人尊姓。
众人又问各相公芳名,已毕,三子拿了一只琵琶,递在凤林手内道:“风相公,拣好小曲唱一个,奉敬众位干老子。”凤林接过琵琶,将弦和准,向着众人道:“唱得不好,众位于老子包含。”众人道:“请教;请教。”凤林弹动琵琶,唱了一个南京调,其词曰;春色恼人眠不得,满腔心思,独伴银灯。
听声声狸猫,中得人心愁闷。薄情人,狠心一去无音问。欲睡不稳,好梦难成。恨苍天,求签问卜全无准。
凤林唱毕道:“献丑,献丑。”众人道:“好琵琶!”有人取过。燕相喊道:“把你家东家喊了来,我们来同他说话。”三子道:“东家往外吃茶去了,老爹们有甚话说,吩咐下来,等东家回来,代老爹们道达就是了。”燕相道:
“没有别的事,我们大众在天寿巷马头顽了一条五色金龙,写你家八块洋钱分子,我们要算是在这本碾儿上,比不得别条船,一千八百就可以过去了。办与不办,等你家东家个信。”三子道:“等东家回来告诉他,自然是许办的。”
燕相道:“要会我们,明日在竹鲈轩,不舍就罢了。”立起身来,同着那几个人去了。三子同几位相公骂道:“前日的事花的多少钱,墨迹还未曾干,亏他们有这副老脸,赶太早跑到这里耀武扬威,不晓得那一天凑巧,弄个访案同他们顽顽,才晓得喇叭是铜打的呢!”双林因他们坐在他的房里,等他们出了房门,烧了两张草纸。三子等强大回转,将燕相们说的话告诉强大,自必仍请庚嘉福料理不提。
再说贾铭们到了方来茶馆,这儿陆书早已坐在那里,立起身来招呼,见礼人坐,谈谈闲文。用了早点,陆书请众人同到多子街金珠店,换了金子,送到新胜街银匠店打簪子、戒指,仍叫小喜子等着。陆书邀着众人同到进玉楼月香房里坐下,翠云、翠琴总来相陪。月香向陆书道:“成衣业已讲明,共总多少银子,他还要先付银子,衣服铺盖可以赶月底送来。”
陆书向月香道:“有两包银子在小喜子腰内,此刻我叫他看着打金首饰,回来到这里,我叫他将银子交与你。那一包轻的是三十两,你先把与成衣所,少的我明日找付;那一包重的是五十两,你拿去把与你叔子,让他早些回去罢。那银子总是好关纹,曹乎足兑,总是我自己比过的,分厘不少。”
月香道:“我不晓得轻重,回来再说。”陆书一笑,留住贾铭们众人,又在那里吃了一日酒,方才各散。
光阴迅速,不觉已到了五月初一日。这一日早间,陆书同着贾铭们在方来荣馆用过早点,到混堂里洗了澡,剃了头,一同到了进玉楼,请在翠琴房里。贾铭们与陆书见礼贺喜,各叫小肠送了贺礼。萧老妈妈子同翠云、翠琴公送大蜡烛,安息香,内外场送的大宝盖五彩须、一个大香珠、一轴睡美人,那强大家桂林、凤林、双林、巧云各送了礼来,陆书将礼收下。陆书发过力钱,忙赶着喊人去请桂林们四人去了。
好一刻工夫,只见凤林双林两人坐了小轿来到,下轿上了楼来,向陆书道了喜,又与众人招呼人坐,说是桂林、巧云今日有事,不能过来道喜,托我二人转致,陆老爷莫怪。陆书道:“他们不来明日再请罢”,遂将各款银子总交与萧老妈妈子:所有他同翠琴并内外场送的礼另外又回了银子。萧老妈妈子千欢万喜将银子收起。众人用过午饭,萧老妈妈子喊了梳头的妈妈,代月香梳了一个时新发髻,换了簪环,带了时鲜花卉并鲜花箍子,透体换了新衣。这毕衣饰总是陆书现办的。打扮已毕,萧老妈妈子带着月香来到房里,贾铭道:“这才标致,真如嫦娥降世,伊似仙女临凡。但凡女子,到底是梳头好看,纵有十分姿色,男妆也要减去几分。”月香见着众人,反觉有些腼腆。凤林们挑逗他说顽话,月香总不啧声。到了傍晚,陆书们邀至月香房内,众人一看,虽不似新娘洞房,也就收拾得十分华丽。锦衾绣被,兰麝香浓,梳桌上点了几对大蜡烛,帐子内挂了一轴睡美人,壁上挂了几幅美人条并对联,又有贾铭新送来的一副黄绢边裱成万年红对联。上写着:月窟惟延攀挂客香闺喜遇探花郎上款写:“撰句书贺月香女史吉席”,下款写:“翠琅书屋主人赠。”房中间摆了一张圆桌,陆书邀请众人人坐。摆下酒席,饮酒猜拳,又闹了一回喜宇赠觞,众人将陆书已滚得有几分醉意,直到兴尽酒阑,方才散席。贾铭、袁猷代凤林、双林开发了江湖礼,凤林双林辞别众人上了小轿,陆书叫人买了茶食,点了安息香,交与跟来的人捧着,随着小轿回去。
贾铭们四人辞别陆书,送着凤林们到强大家去了。
这里老妈将残看收过,揩抹过桌子,泡了浓茶来,又烧了醋汤,递与陆书解酒。老妈又递了一块白绢与陆书道:“恭喜陆老爷,这是状元印。”陆书接过,揣在床席边里。此时漏已三催,老妈收拾床铺,陆书与月香解衣就寝。一个是惯走烟花浪子,一个是久在风尘少女,陆书花去许多银子。此刻醉里糊涂,也不知他是个处女,不是处女。今日初次落交,你贪我爱,直到兴尽情浓,方才云收雨散。欢娱夜短,早已红日高升。两人穿好衣裳,下了床来,老妈道过喜,取水与陆书净面,月香漱口。老妈捧了两碗冰糖掇湘莲与他二人吃了。陆书赏了老妈一块银子,那梳头的妈妈走进房来向陆书、月香道过喜,陆书也赏了一块银子,那妇人谢过,代月香理开头发,梳松。又有卖花的送了一条花箍,四柄鲜花,到房里道喜,陆书也赏了他一块银子。
月香将头梳起,洗了脸,搽了姻脂和粉,戴了鲜花并花箍,穿好衣裙,陪着陆书用过早点,只见贾铭、吴珍、袁猷、魏璧四人一齐来到,进了月香房里,各道恭喜。陆书邀请众人人坐,贾铭们与月香说了许多顽话。陆书又着人到强大家将桂林、巧云请了来,备了酒席请众人。用过午饭,洗过手脸,桂林、巧云要到天凝寺、东园等处去玩耍。贾铭、吴珍、袁猷魏璧还带着桂林、巧云、翠云、翠琴出了进玉楼,先到天凝寺,前后殿宇总随喜过了,又到放生堂,把了许多钱与看堂的和尚,方才将堂门开了,让他们进内。看见有许多老牛、老猪以及多年羊、鹅、鸡、鸭,又赶着叫人买了许多烧饼、馒首,望着这些畜生乱撩纷纷,抢着争食。桂林们呵呵大笑,顽了好一回,方才出了寺门,又到东园、史公祠各处游玩过了。出了史公祠,到了大门外,桂林挽住吴珍的手仍要向东去顽耍,吴珍道:“向东去并没有好顽的所在,沿河边一直就到了便益门,你们在家里坐船到扬州,那里就是住船的马头了。”说毕,同着众人回至进玉楼,用了下午点心,晚间仍在那里吃了酒饭。吴珍、魏璧代桂林、巧云把了江湖礼,辞别陆书,四人送着桂林、巧云回去。陆书仍在月香这里住宿,俨然新婚燕尔,同月香如鱼得水,似漆如胶,也曾将要带他回去的话告知月香,月香也赌咒发誓情愿跟他从良,说是等他叔子这一次来扬,讲明身价,即便跟他回去。
因此陆书为色所迷,一连三日并未出着进玉林的大门。看看节近端阳,扬州俗尚繁华,龙舟竟渡,月香要看龙船,向陆书道:“我今年才到扬状,未曾看过龙船,你同我去看看。”陆书允了雇船同去观看。初四日早间,萧老妈妈子上楼向陆书道:“有句话同你老爷商议,现在过节,各款使费;又送礼,又要开发节帐,想同你老爷付笔银子过节。”陆书点点头,月香道:“老干娘,你莫提过节,我的未完才多呢!我欠成衣多少,欠卖花的多少,欠做鞋子的多少,欠银匠店多少,欠卖玉器的多少,欠卖果子的多少,还要买几样菲礼孝敬你老人家,还要送干娘家节礼,还要开发家里众人节钱,共要多少银子才得过去。”陆书道:“这些小事,你们总不必焦心。等小喜子来,我叫他回去拿银子来与你们过节就是了。”萧老妈妈子道:“喜二爷已经来了,现在楼下呢。”陆书道:“你将他喊上楼来,让我吩咐他的话。”萧老妈妈子随即下楼,将小喜子喊上楼来。陆书道:“你去将贾、吴、袁、魏四位老爷立刻请了来,说我在这里候着呢。”又向小喜子耳边吩咐了几句话,小喜子答应下楼去了。过了好一刻工夫,贾铭、吴珍、袁猷、魏璧四人一齐来到,陆书立起身来招呼,月香请叫过众人,邀请人坐。老妈妈献茶装水烟已毕,陆书向众人道:“小弟请哥哥们到此,非为别事,月相公明日要看龙船,小弟不知贵处风俗,特地将哥哥们请来商议,要雇公一只大船,还要请嫂子、弟媳们一同出去顽顽。”贾铭道:“扬州游湖船最是龙船市同六月十八、七月十五这几个日期价钱甚贵,还有一件,指着月香们道,有了他们在船上,那顽龙船的人看见他们必要门票,贤弟这一顽非数十金不可。”陆书道:“罢罢,小弟在贵处过个端午,如此胜景,不可不去瞻仰瞻仰。小弟只图热闹,多花几两银子何妨?”贾铭听他这话,遂不便阻拦。吴珍道:“既是陆书弟。”遂向袁猷道:“三弟我同你先到马头,将船雇定,省得明日没有船叫,那才扫兴呢!”陆书道:“费二位哥哥心。”吴珍同着袁猷下楼,离了进玉楼,出了藏经院大大门,吴珍向袁猷道:“这顽笑场中要做大老官,原要挥霍。我看陆兄弟这般顽法,竟有些傻。他代月相公梳妆,连衣服、首饰费,我代他算算,将近要用二司银子,不知要他从良,还不知要多少银子呢!我想他到扬州,无非是探亲,又不做生意买卖,那里有这些银子花的。”袁猷道:“自从陆兄弟来了,结拜之后,每日总是摆台顽笑,我也未曾同他细谈。”二人走着谈着,已到了天凝门吊桥口,早有索识的船家向前招呼道:“二位老爷,出去顽顽罢。”吴珍道:“今日不顽,明日要只大船,要多少钱?”那船家道:
“你二位老爷来,我也不能三厘绕九厘的,老实些把十二块洋钱外汰化。”
吴珍还了四块洋钱,船家不肯。再三再四,讲定了连下午茶叶炭共总六块洋钱,另外汰化伙计。那船家又道:“论理不该,无奈明日初五,是满盘缸的日期,此刻讲定了,回来再有人来雇,就是把紫金子也不能答应、先要同老爷们付几块钱定钱。还有一说,风雨总无更改。”吴珍道:“那是自然,即刻叫人先送两块钱来做定准就是了。”那船家点头答应。吴珍向袁猷道:“兄弟我同你说话。”将袁猷拉到天凝寺内僻静所在,说道:“我看小陆这样顽法,必要顽出汤老爹来。我们两人自从他到了这里,天天陪大老官玩耍,算是酱油碟子跟着蹄子,拖拖就拖子了。我们把势局绝不得贾大哥、魏兄弟两人,总是盐务来头大,我们那有这些闹钱在外面顽笑。强大家那里过节不无所费,现在手头又拮据,我想何不将船钱同明日撩标多算他几两银子,我们两人贴补过节,不知贤弟意下何如?”袁猷听了,心中踌躇:我在常熟多少事件承他父子的情,今陆兄弟在扬州,我何能赚他银子!若说不行,吴二哥既说出口,恐他无趣;若是依他,自觉居心有愧。因又回思道:“横坚他迟早总是要坏事的,明日倘若坏干了,没有盘缠回去,我多送他几两银子补这个数罢!”
遂向吴珍道:“这也罢了,兄弟跟着你说就是了”两人商议已定,复至进玉楼,到了月香房里,陆书看见他二人来了,赶忙立起身来道:“费心累步,不知船可曾雇定?”吴珍道:“这些弄游湖船的人都趣糟了,不知说了许多话,再三再四,才讲定了是十六块洋钱正项,茶叶炭、下午、伙计汰化在外,还要先送寸块钱做定准。明日若是下雨不上船,也要照数把钱,一文皆不得少。”陆书听了作揖道:“兄弟贪顽,有费二位哥哥天心。”遂在腰内拿出十块洋钱交与吴珍。吴珍随即下楼,把了两块洋钱悄悄叫他小厮送到马头,交与船家算定钱,复又上楼。陆书道:“大哥说龙船要斗着撩标,小弟不懂,还要拜托哥哥们并发呢!”吴珍道:“还是我同袁三弟效劳,你今日包些钱封,明日好把吊销的孩子。”陆书道:“明日务必请嫂子、弟媳们一同出去顽顽。”
贾铭们均各依允。陆书赶忙喊人开灯与吴珍吃烟,留众人吃过午饭,方才告辞,约定明早仍在进玉楼取齐。众人离了这里同到强大家内,各人向相好的告知明日陆书请看龙船。凤林、桂林、双林、巧云听了总欢欢喜喜,忙着料理衣裳、首饰,准备明日起早,去看龙船,且看下问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