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凤林贾铭正在房中开着灯,对枪吸烟,只听得堂屋里来了一人,高妈问那人尊姓,来做甚事?那来的人道:“我姓戈,名叫戈仁,在埂子街禄兴园客寓里挡嘈。我们寓里昨日来了一位老爷,姓卢,是山东人,父亲做过宰相,他是那一部里甚么官,水晶顶子,带了许多家人,赁了我们寓所一个独院住着。今日喊我带一个手口俱全的相公过去谈谈。我闻得你家风相公弹唱俱好,所以过来请他的。”高妈道:“我家相公是有包户的,不出去应局。你往别处去带罢。”戈仁道:“我是特意到此来的,请你向你家相公说一句,他去与不去我等你的信就是了。”高妈进房,将戈仁所说这些话向凤林告知,凤林道:“我搬到这里并未到那里出过局,你也不应来告诉我,我不去,你叫他走呀!”高妈正欲转身出房,贾铭将高妈喊住,向着凤林道:“你在家中横竖无事闲坐,这种过路客,何不到那里去弄他几两银子回来,觅几两士煮煮也是好的。”凤林道:“并非我不肯去,你在这里,我若是去了没人陪你,所以我才回他不去。”贾铭道:“你不必灌这些米汤了,高妈,你去问他出多少银子局包。”高妈答应,到了堂屋里问戈仁,那姓卢的曾说出多少局包呢?戈仁道:“我已曾向那卢老爷讲明,是五两银子局包。但是我的回手却不能照例,要大大的沾沾光。”高妈复又进房将戈仁所说的话告知,凤林尚在踌躇,贾铭向高妈说:“你出去叫那来人先走,说是相公收拾清了就来。”高妈往房外打发戈仁去了。凤林将瘾过足,重新梳洗,换了衣裳,叮嘱贾铭不准回去,坐在房里等他回来。贾铭答应定了,凤林方才坐了小轿,张二拿着琵琶口袋,喊了大曲污师跟随,往禄兴园容寓去了。直到三更时分,凤林局散回来,开发过轿钱,向贾铭道:“那卢老爷的父亲做过宰相,他本人是个员外郎,家里有几个小奶奶,养了几个儿子,那大儿子也是姨奶奶养的,中举、中进士,已经点了翰林。这翰林的生母,在儿子进学之后被这卢老爷不知因为何事打发出去,配了一个成衣。如今这卢老爷是从北京下来,到清江、扬州、苏、杭各处找他父亲的门生故旧打秋风,最喜吃酒,那鸦片烟一口都不吃。同我谈了半日,叫我唱了一套大曲、两个小曲。陪他吃过酒,把了五两银子局包,另外义把了一个小银元宝与我。”遂取出来递在贾铭手里,那小银元宝约有十两多重。贾铭道:“你还不肯去呢,如今可以买一包土总够了,省得我想多少心思呢!”凤林道:“我留着做衣服呢,买士到便宜你了。”逐睡下来吃烟,凤林平空笑道:“我还告诉你句笑话,他爱我脚小,叫我跟他从良回去呢!”
贾铭道:“好呀!”这认是凤林说的顽话,并不介意。二人吃了一回烟,收拾睡觉。
到了次日戈仁又来带局,凤林叫高妈拿了四百钱把与戈仁算是回手,戈仁拿着钱去了。凤林重新收拾,打扮完毕,又嘱咐贾铭在家等他,方才坐了小轿去了。直到四更时分才回,吃了一回烟睡觉。两人睡在床上,凤林向贾铭道:“这卢老爷一定叫我跟他,不拘要多少银子身价,他总情愿出的。我所以家来同你商议,可去得去不得?”贾铭听了这话,沉吟了半晌道:“我若说拦你不去,你在扬州现在又没多客,不过我在这里跑跑。论起年纪,我又比你大着十多岁,我家中有妻子儿女,我又不能要你跟我从良,我也不是个财主,无非是把势,局面糊得好看。此刻将你留下,日后你若发达不必说了,倘若弄坏了,不如此日,你必要埋怨,好说我当日有那么一条好头路,生是姓贾的打拦头板,不让我去,带累我今朝受苦。我若说是叫你跟他,第一他是山东人,在京城里做官,那北边的日子饮食起居皆不及我们南边,你曾住过清江西坝,谅也晓得那些光景。况且你又吃烟,他又不吃,如今他是一时豪兴要你回去,未必能于容你吃烟。再者你昨日告诉我,他将养了儿子、点了词林的生母尚且配与成衣,足见此人情性了。承你的情,与我商议此事,我却不好决断。
你这好自己斟酌,如不决疑,可到那个庙宇里去烧烧香,求条签问问菩萨,好歹如何便了。”凤林听了并未言语,安睡一宵。次日清晨,贾铭方才出了门,凤林叫张二将他丈夫蓝二喊了家来,凤林向蓝二并他婆戴氏道:“现在有个人叫我跟他从良,你们划算划算,要多少银子身价才能让我走呢?”蓝二同他母亲商议,要了四百千钱。凤林道:“我从七岁到你家来,这十数年里也不知代你家寻了多少银子。如今总不说了。我叫这来人把三百千与你们,有了这些钱也可以另买两个人混饭吃了。”
蓝二摇头,嫌少不肯,道:“太少了。”凤林道:“你不必糊涂了,我的年纪已离三十岁不远,身上又时常有病,还有几年相饭吃呢?你有了三百千钱,加之我去后家里留下这些家伙什物,我还有些衣裳,算算起来还值两百千钱呢!你还不彀过日子吗?你若是执意不肯,我也不勉强呢!我从今日起就不让这姓贾的进门,我也不接别客,不吃相饭了,情愿关起门来跟你讨饭。你们划算划算那样便宜就是了。”
蓝二听了这话,知道凤林心去难留,同他母亲戴氏商议明白,方才应允。凤林又叫张二将他胞姐林大娘请来,向他说道:“我如今要跟人从良,进京罢罢。你我妹妹一场,送你四十千钱,与你夫妇做个忆念罢!”林大娘听了这话,心中虽是割舍不得,又听得凤林把四十千钱与他,因舍不得这钱文,口中虽说何忍分离,心里是求之不得。凤林又向他胞兄何长山于道:“你送我进京,我代你谋件好事,让你回来。”
何长山于听得允他谋事,心中欢喜,满口答应。凤林将各人的话均皆说明,吃过下午饭过了瘾,又喊了小轿到禄兴园客寓,同卢姓将话谈明回来。晚问,等待贾铭至此,晚饭吃毕,将烟灯开了,二人过瘾。凤林道:“昨夜告诉你那件事,我今日已经与这姓卢的说定,约在明日成事,六月初四日就要动身。费你的心,明日代我将银子拿到钱店里去合成钱数,好把我家丈夫同我姐姐。别人我不委心罢罢,你我相好一场,你却不可推辞。”贾铭口中虽是答应,心中犹如吃了一大块冷冰,想道:
“我却看不出这么个人如此狠心!当日初会见我的时候,耳朵上带的是铜环子,我怎么帮扶他;后来外面闹禁烟、禁娟,没处存身,同我怎样告苦讲难,我怎样代他寻房子、买家伙,那一件不是我管得他家盛水不漏。如今弄得成了一个人家,穿吃可以不焦不虑,他是那一天不说跟我从良,只因我暂时拿不出整趸银子把与他的丈夫代他回去。前日怪我不是,撮他出局,如今这姓卢的不过同他一面之交,就贪图他有银钱,就忘记了同我这两三年在一处,发多少誓!赌多少咒!何等恩爱绸胶,一刻难离!如今就要跟他从良去了,不意我昨日送他六首七言绝句,诗中有‘若果深情真眷恋,相期来世结鸳鸯’之句,那知此言竟无意成诗谶。此言总是假的,我若此时同他评论几句,外人闻知,必要说我因为在他身上用了些银钱,此刻见他跟人从良,我不服气哇酸。心中一根罢罢罢,该应我只少欠他这些已经还清,若非这姓卢的到此,我两人何能暂时离散!谅是风缘已清,由他去罢。”一宿已过,次日卢姓着家人送了银子到凤林家里,交与凤林接过,收到房里,那家人去了。凤林向他丈夫蓝二说道:“你去喊一个测宇先生来家,将卖纸写成,我将银子合成钱与你。”
蓝二答应去了。凤林将银子交与贾铭,附耳说了几句,贾铭点点头,将那银子拿到银店里央柜内伙计比成一笔三百千钱、一笔四十千钱,拿回家内,摆在桌上,将那比过余剩的银两仍交与凤林收起。蓝二在街坊找着一个测字先生,请到家内,取了笔砚,己将卖纸写成,念与凤林听了。凤林叫他丈夫蓝二画宇,蓝二提起笔杆,望着凤林扑簌簌两泪交流。凤林只作没有看见,蓝二心中一恨,硬着心肠画了十字,打了手模脚印,放声大哭。戴氏同大儿子蓝大井凤林的胞兄何长山子、胞姐姐何氏各人总画了宇,凤林就将卖纸交与那卢姓家人拿着去了。蓝二、林大娘各将银子收起。贾铭看见凤林事已做成,细想他既如此负心,我还有甚么割舍不得,不如硬着心肠由他去罢!在酒馆里买了一桌酒席,挑到凤林家里,晚间代凤林饯行。今日他两人虽在一桌饮酒,比往日迥不相同。贾铭是闷网不乐、凤林是喜形于色,酒饮三巡,贾铭向凤林道:“罢罢,你我相好数年,你这一去享荣华、受富贵,谅必今生不能重逢。我意欲屈你唱个小曲,不知可赏光否?”凤林听了,喊高妈将琵琶取来,接在手内,又叫高妈将脚蓝内那一双未曾穿过的白洋结顾绣三蓝鞋子拿出来,放在贾铭席前。凤林弹起琵琶,转动歌喉,唱了一个《离京调》其词曰:
洋经花鞋三寸大,未曾穿过送与冤家,送冤家,留为忆念来收下,我没奈何,硬着心肠来改嫁。你若想起我这好,看看鞋子上花。要相逢,除非三更梦里罢,若要想团圆今生不能只好来生罢。
凤林唱毕,将鞋子递在贾铭手内道:“你收起来做个忆念罢。”贾铭接过去收了,向凤林道:“你代我弹个《吉祥草》。”凤林答应,弹起琵琶。贾铭遂唱道:冤家要去留不住,越思越想越负辜。想当初,原说终身不散把时光度,又谁知你抱琵琶走别路。我是竹篮打水、枉费工夫。为多情,谁知反反多情误,为多情,谁知反被多情误!
贾铭唱毕,凤林将琵琶交与高妈拿过,去斟了一大杯酒奉敬贾铭道:“我自从与你相识,承你百般栽培,我是刻铭在心,何忍舍得与你分离!此刻奔这一条路去,是想借这卢姓的银子,将蓝家割断。多则一年,少则半载,定然回扬,你我再为相聚罢!”贾铭将大杯接过一饮而干,又斟了一大杯酒递在凤林面前,道:“但愿你此去白头到老,勿以我为念。数年不周之处,望乞海涵,路途保重。我却有一事甚不放心,你明日过了黄河,上了道儿,每日四更时分就要开车,你的烟瘾尚未过足,如何是好?”凤林听了这话,方才落了几点眼泪,将酒饮干,即便散席。一宿已过,次日凤林拿出银子托贾铭代他买了许多零星物件,又买了一包士,煮出烟来准备带了上路。贾铭痴情未断,在真戴春林香店内买了一挂一百零八粒叭尔萨吗香串送与凤林,凤林接过去,在裤带上解下一块白玉佩送与贾铭收起,各自留为忆念。到了六月初三日晚问,贾铭在凤林房里,与凤林二入睡在床上,开着烟灯,吃了一夜烟。
贾铭是长吁短叹,凤林是一言不发。初四日黎明时分,卢姓家人同着轿子前来,凤林就赶忙梳妆完毕,换了新衣,向着戴氏道:“太太,我去了。”这时候他丈夫、大伯、胞姐、兰仙同贾铭皆在房里,凤林连眼梢总未瞧看众人一眼,只向戴氏说了这五个宇,就扬扬的走出房门。对氏同林大娘、兰仙看见凤林走出,各人放声大哭。贾铭向着戴氏、林大娘啐道:“他都不哭,你们哭做甚么!这当他暴病死了就罢了。”凤林走未多远,装着未曾听见,同着他胞兄何长山子出了大门,上轿去了。
贾铭等凤林走后,一肚子烦恼离了凤林家,回归自己家中去了。
再说魏璧听闻凤林跟人从良,遂到强大家里将这话告诉巧云,巧云听见道:
“暖,这就是风姐姐不是了。贾老爷待他还有那一椿儿不好?当日初到扬州那般苦况,若非贾老爷扶持他,这一家人口不知弄成甚么光景!若论此刻日子,也可以穿吃不焦,将就过活也就罢了。那知他如此狠心,竞不念前情,将贾者爷撇下,另自从良去了。我若是像他有这一个好客,能于寻房子我住家,管我穿、吃、家用,这些好处任凭别人将紫金子铺满一地,我也不能跟他去的。罢是也罢了,辜负了贾老爷一片好心。这怕风姐姐去后这两日,贾老爷要恼闷坏了!”魏璧道:“我也是这么想,明日约袁三哥将大爷请到这里来,摆台酒代他散散心。”巧云道:“你来得正好,我有句话同你商议。”魏璧道:“甚么话?请教请教。”巧云道:“我想那时桂姐姐、双姐姐、风姐姐同我四人在此,我们胜似同胞妹妹,好不热闹。不意桂姐姐因吴老爷弄出事来,他自己又欠人债务,逼着回家去了。双姐姐跟了袁老爷从良,终身有了债托,此日风姐姐又跟人进京去了,独是我一人久在烟花,想来终非长策。却好我的父亲前日到此来拿季钱,我向他说,叫他放我一条生路。我父亲先原不肯,我同他扛吵了几日,现在已经同他讲定,叫我把二百块洋钱与他,写一张凭据与我,听我自便。我这数年虽积聚了些私房,却没有这些。我想同你商议,帮助我一百块洋钱,你若可以将我带回公馆,我情愿做丫环使女服侍少奶奶;你若是不好带回公馆,听你在外面不拘寻一间半间房子。幸喜我如今烟已戒得一大半,只剩了几口烟了,每日只消数十文就彀浇裹我了。你若能将我提出火坑,保佑你养一个大头大脸的小少爷,连中三元。”魏璧听他这话,又可怜又近情理,只不过要了一百块洋钱,遂满口答应。吃了晚饭,住了一宿,巧云在枕边说了许多蜜语甜言,叮吁嘱咐。次早魏璧起来,吃了煨莲子,就回公馆取了一百块洋钱送来,交与巧云收起。巧云道:“还有一句话要同你说明。”魏璧道:“又是何事?”巧云道:
“我在我父亲面前原说是向人借的洋钱与他,并未提出你来,他若晓得你在我身上帮我洋钱,这疑惑你要我从良,你又是个盐务少爷,不知你出了多少银子,他又要奇货可居,这二百块钱又打倒不动他了。这两日你不要到此,称自己斟酌还是将我带回公馆,还是在外面寻房子另住?让我同我父亲将事做成,打发他回去,你到第三日来,我好跟着你走。此事你知我知,你勿在外人面前谈及,露了风。强大他们倘若晓得了,又要同你闹甚么出堂礼、喜酒等类,不应瞎花钱。”魏璧听了,心中更加欢喜,点头应允,辞别巧云去了。那知巧云等魏璧离了这里,就同强大算清帐目,将所欠人的零星各帐开发清楚,收拾行囊并房中物件,卷卷资财,同着他父亲连夜雇船回盐城去了。
这两日魏璧忙着寻了房子,将家伙什物置备现成,又雇了一个老妈准备服侍巧云。到了第三日,兴匆匆的到了强大家里,三子请他到巧云房中去坐。魏璧才进了房,看见房里宇画、床上被褥总是换了。老妈跟随进内,献茶装水烟,另有几个女妓来相陪。三子道:“魏老爷,贵相知同他父亲回盐城去了,我另外代你老爷做媒,不知那位相公有福,巴捷上你老爷呢?”魏璧听了十分诧异,大为扫兴,又不便向别人讲说,恐人笑话。虽有几位相公陪着,魏璧那有心肠向他们谈笑。勉强坐了一刻,站起身来道:“改日再来惊动。”出了强大门,前往贾铭家,寻着贾铭、约到教场方来茶馆各谈心事。正是:
愁人莫向愁人说,说起愁来愁更多。
不知他二人所谈甚话,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