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伯伯渐渐地苏醒过来了。他展开眼睛一看,他的前面正闪烁着千万团火花,那个高个儿兵也正在那里点火烧着他的屋子。他大声地喊道:
“你们这些狼心的东西呀!老子总有一天要你们的命的!老子一定和你们拼!你们吃人不吐骨了啦!二十块钱啦!放火啊!啊啊!老总爷爷救救命啊!”
声音又渐渐地低了下去。
“老伯伯!”
“唔!”
“老伯伯!”
“……”
“他又睡着了呢。你出去吧,暂时不要来惊他。”
一个穿着旧白衣的老人,对着一个临时的看护妇说。
“是的。”那个看护妇答应了一声。“我仍旧到那边去招呼受伤的人去吗?”
“唔!”
这个小禅房中,立刻又清静下来了。王伯伯,他是好好地躺在那儿,没有作声。
远远地,枪声仍旧还很斑密。可是并不曾惊吓着这儿的病人,因为隔离远,不静着心儿还听不出来呢。
一小时之后,穿旧白衣的老人和那临时的看护妇又走进到这小禅房中来了。老人替王伯伯看了一回脉,点了一点头儿,似乎说:病已经轻松了许多了。
王伯伯再次的苏醒。
“天啊!”
他微微地叫着。看护妇也细声地呼叫他:
“老伯伯呀!”
“唔!”
“醒来哟!”
“唔!我,我,我死了吧?……”
“没有呢!这是大佛寺啦。伯伯,你觉得好些吗?”
“唔!你,谁呀?我怎么来的呢?我的房子呀!”
“我们今早在前线上抬你回来的。老伯伯,安心一些吧!你惊的很啊!”
“唔!”
看护妇又轻轻地替他复上一条被单,然后,才走到旁的病人的房间。
一天过去,王伯伯自家渐渐地感到清醒些了。他知道,他还并没有死去,他是被人家营救到这古庙里来的。这老人和那看护妇都能特别细心地替他调治,温和地慰问他,给他滋养。
三天,王伯伯很快地便恢复了原状。但是,他还是不能回想。他那些黄黄的谷子,他那费了几十年精力所造成的一所小小的瓦房,畜生,家具,二十块钱,火!一想,他就要疯狂。
“……我,我,我几十年的精力!”
他真的不能想啊!老人和看护妇也常常关照他:
“老伯伯,你才复原啦!你是什么都不能想的。静心些吧!闲着,到大殿上去玩玩,那儿弟兄们多着哩。”
他虔诚地听信了老人的吩咐,他把心事儿横下来。
拐着,一跛一跛地,两个腿儿都酸软。他挣到了大殿的门边。
里面的弟兄们,大家都知道这庙里有一个从前线上救回来的老头儿。
“老伯伯,到这儿来玩玩吧。”一个快眼的士兵说。接着,又有人:
“到这儿来,老伯伯!”
“老伯伯!”
亲热的呼声,撩乱了王伯伯的视听。他望着:大殿上横横直直地摆着无数只小竹床,床上全是人。有的包着头,有的裹着腿,有的用白布条将手儿吊着。他顺次地看过去,那些人的脸上全没有一点儿痛苦的表情;全是喜欢地亲热地在瞧他,要他进去。
他本能地踏进了殿门。
他想开口说话,可是,他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样的话儿。他的嘴巴战了一下,内心里不觉得迸出了一个热烈的呼声来:
“弟兄们,好哇!”
“好!老伯伯,你好呀!”
“……”
他没有答。他的头本能地点了下来。他的心儿象给无数热情包围了似的,频频地跳着。他实在是塞得说不出话来了。泪珠儿,热烫热烫地滚将下来。
“坐坐,老伯伯!你老人家怎么到这儿来的呀?”
“我,我,唉!妈妈的!”
“怎么?伯伯,你老人家不要伤心啊!”
“你们,你们,唉!弟兄们,你们不知道啦!”他尽量地抽噎着,全殿里的空气立时紧张起来。他断断续续地告诉了他们这一次的事件:“……我不能走啦!我的屋子,……我给了他们二十块钱!鸡,……后来,他妈的,放火啦!我,……啊!弟兄们啊!我,我真的不能再活哟!”
听着,全殿的弟兄们都立时变了一个模样儿了。脸子都显得非常可怕,都随着王伯伯的话儿逐步地紧张下来,他们都象要爬起来,都象要再跑到前线去和敌人拼命,替王伯伯复仇。可是,他们一转眼看见王伯伯更加伤心地在抽噎,他们便一齐都和缓下来了。他们都用着温和而又激荡的话儿来给王伯伯宽慰:
“你老人家不要再伤心哟!老伯伯,那班东西全不是人呀!比豺狼比虎豹还要贪残呢。你老人家尽管放心,我们正在那儿要他们的命!我们的弟兄们都在那里给你老人家复仇。老伯伯啊!安心些吧!反正,这个世界有了他们就没有我们,我们一天不将他们打下来,我们便一天不想在人间过活。你老人家放心吧!将来的世界一定是我们的啊!”
“唔!”
王伯伯深深地感动着。他今朝才明白过来。
他放心了。他知道儿孙们并没有和坏人一伙儿。
王伯伯每天都要到弟兄们这儿来玩,弟兄们也都能将他当做自己的亲爷爷看待。他安心极了。虽然,他还有可能纪念的田园,值得凭吊的被焚烧的屋子,然而,现在他还不能够回去,因为那斑密的枪声还可以听得出来:
拍拍拍!格格格格格!
他只能耐心地和弟兄们厮混着。
是一个大雨滂沱的夜晚。雨声刚刚停住着,前线的枪声又突然地加急起来。机关枪声,夹着新奇的大炮声,象巨雷一样——
轰!轰!
伤着的弟兄们都爬起来了,关心着前线。他们猜疑着:在雨后,忽然会有这许多连珠似的大炮声音,多少是总有些蹊跷的。电网里面的人们决没有这么多,这么大的炮弹,自家这边弟兄们更加没有。这一定是……
轰!轰!轰!
他们没有一个人能猜得着。每个人的心儿都吊起来了。这大炮,这大炮……
猛然地——
有一个骑马的弟兄,从前面敲门进来了。他大声叫道:
“受伤的弟兄们,你们都赶快收拾。英日帝国主义的兵舰都赶着参加进来了!我们今晚怕要退,退……退回浏阳!”
“入你的妈呀!”
每一个受伤的弟兄都不顾苦痛地爬将起来。咬紧着牙齿,恨恨地都想将帝国主义者的兵舰爬来摔个粉碎!
可是,他妈的!大家都不能动弹。
炮声又继续地轰了千百下。二三百个人伕跑了进来,两个两个地将弟兄们的竹床抬起了。
王伯伯夹在他们中间辘辘地打转。
“老伯伯!现在敌人请了外国人的兵船大炮来打我们了!我们不幸败了下来,我们就要走啦!你老人家同不同我们去呢?”
王伯伯没有回答。他实在是有些舍不下他的那些田园,和那烧焚得不知道成了一个什么样儿了屋子。他站着。他的心儿不能决定下来。
停停一会儿,弟兄们终于开口了:
“那么你老人家不去也得。不过,我们可不能留着久陪你老人家,再会吧!老伯伯哟!再会!再会!”
外面差不多天亮了。王伯伯望着百十个弟兄们的竹床和那个仁慈的老人的背影,他扑扑地不觉得吊下了两行眼泪来。
他又连忙地赶了几步。可是,地上非常湿滑,走一步几乎要跌一交,等他用力地站定了脚跟之后,巴巴地已经赶不及了。
他想:
“也罢!我反正不能放心我的田园和屋子,不如回家中看看再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