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雨蒙蒙里,骑着驴儿踏上了龙潭道。
雨珠也解人意,只像沙霰一般落着,湿了的是崎岖不平的青石山路。
半山岭的桃花正开着,一堆一堆远望去像青空中叠浮的桃色云;又像一个翠玉的篮儿里,满盛着红白的花。烟雾迷漫中,似一幅粉纱,轻轻地笼罩了青翠的山峰和卧崖。
谁都是悄悄地,只听见嘚嘚的蹄声。回头看芸,我不禁笑了,她垂鞭踏蹬,昂首挺胸的,像个马上的英雄;虽然这是一幅美丽柔媚的图画,不是黄沙无垠的战场。
天边絮云一块块叠重着,雨丝被风吹着像细柳飘拂。远山翠碧如黛。
如削的山峰里,涌出的乳泉,汇成我驴蹄下一池清水。我骑在驴背上,望着这如画的河山,似醉似痴,轻轻颤动我心弦的凄音;往事如梦,不禁对着这高山流水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惭愧我既不会画,又不能诗,只任着秀丽的山水由我眼底逝去,像一只口衔落花的燕子,飞掠进深林。
这边是悬崖,那边是深涧,狭道上满是崎岖的青石,明滑如镜,苍苔盈寸;因之驴蹄踏上去一步一滑!远远望去似乎人在峭壁上高悬着。危险极了,我劝芸下来,驴交给驴夫牵着,我俩携着手一跳一窜地走着。四围望不见什么,只有笔锋般的山峰像屏风一样环峙着:涧底淙淙流水碎玉般声音,好听似月下深林,晚风吹送来的环佩声。
跨过了几个山峰,渡过了几池流水,远远地就听见有一种声音,不是檐前金铃玉铎那样清悠意远,不是短笛洞箫那样凄哀情深,差堪比拟像云深处回绕的春雷,似近又远、似远又近的在这山峰间蕴蓄着。芸和我正走在一块悬岩上,她紧握住我的手说:
“蒲:这是什么声音?”
我莫回答她,抬头望见几块高岩上,已站满了人,疏疏洒洒像天上的小星般密布着。
苹在高处招手叫我,她说:“快来看龙潭!”在众人欢呼声中,我踟蹰不能向前;我已想着那里是一个令我意伤的境地,无论它是雄壮还是柔美。
一步一步慢腾腾的走到苹站着的那块岩石上,那春雷般的声音更响亮了。我俯首一望,身上很迅速的感到一种清冷,这清冷,由皮肤直浸入我的心,包裹了我整个的灵魂。
这便是龙潭,两个青碧的岩石中间,汹涌着一朵一片的絮云,它是比银还晶洁,比雪还皎白;一朵一朵的由这个山层飞下那个山层,一片一片由这个深涧飘到那个深涧。
它像山灵的白袍,它像水神的银须;我意想它是翠屏上的一幅水珠帘,我意想它是裁剪下的一匹白绫。但是它都不能比拟,它似乎是一条银白色的蛟龙在深涧底回旋,它回旋中有无数的仙云拥护,有无数的天乐齐鸣!
我痴立在岩石上不动,看它瞬息万变,听它钟鼓并鸣。一朵白云飞来了,只在青石上一溅,莫有了!一片雪絮飘来了,只在青石上一掠,不见了!
我站在最下的一层,抬起头可以看见上三层飞涛的壮观;到了这最后一层遂汇聚成一池碧澄的潭水,是一池清可见底、光能鉴人的泉水。
在这种情形下,我不知心头感到的是欣慰,还是凄酸?我轻渺像晴空中一缕烟线,不知是飘浮在天上还是人间?空洞洞的不知我自己是谁?谁是我自己?同来的游伴我也觉着她们都生了翅儿在云天上翱翔,那淡紫浅粉的羽衣,点缀在这般湖山画里,真不辨是神是仙了。
我的眼不能再看什么了,只见白云一片一片由深涧中乱飞!我的耳不能再听什么了,只听春雷轰轰在山坳里回旋!世界什么都莫有,连我都莫有,只有涛声絮云,只有潭水涧松。
芸和苹都跑在山上去照相。掉在水里的人的嬉笑声,才将我神驰的灵魂唤回来。我自己环视了一周山峰,俯视了一遍深潭,我低低喊着母亲,向着西方的彩云默祷!我觉着二十余年的尘梦,如今也应该一醒;近来悲惨的境遇,凄伤的身世,也应该找个结束。
萍踪浪迹十余年漂泊天涯,难道人间莫有一块高峰,一池清溪,作我埋骨之地。如今这絮云堆中,只要我一动足,就可脱解了这人间的樊篱羁系,从此逍遥飘渺和晚风追逐。
我向着她们望了望,我的足已走到岩石的齿缘上,再有一步我就可离此尘世,在这洁白的潭水中,谫浣一下这颗尘沙蒙蔽的小心,忽然后边似乎有人牵着我的衣襟,回头一看芸紧皱着眉峰瞪视着我。
“走吧,到山后去玩玩。”她说着牵了我就转过一个山峰,她和我并坐在一块石头上。我现在才略略清醒,慢慢由遥远的地方把自己找回来,想到刚才的事又喜又怨,热泪不禁夺眶滴在襟上。我永不能忘记,那山峰下的一块岩石,那块岩石上我曾惊悟了二十余年的幻梦,像水云那样无凭呵!
可惜我不是独游,可惜又不是月夜,假如是月夜,是一个眉月伴疏星的月夜,来到这里,一定是不能想不能写的境地。白云絮飞的瀑布,在月下看着一定更美到不能言,钟鼓齐鸣的涛声,在月下。听着一定要美到不敢听。
这时候我一定能向深潭明月里,找我自己的幻影去;谁也不知道,谁也想不到:那时芸或者也无力再阻挠我的清兴!
雨已停了,阳光揭起云幕悄悄在窥人;偶然间来到山野的我们,终于要归去。我不忍再看龙潭,遂同芸、苹走下山来,走远了,那春雷般似近似远的声音依然回绕在耳畔。
黄昏时候汽车停到万寿山,揆已雇好驴在那里等着。
梅隐许久不骑驴了,很迅速的跨上鞍去,一扬鞭驴子的四蹄已飞跑起来,几乎把她翻下来,我的驴腿上有点伤不能跑,连走快都不能,幸而好是游山不是赶路,走快走慢莫关系。
这条路的景致非常好,在平坦的马路上,两旁的垂柳常系拂着我的鬓角,迎面吹着五月的和风,夹着野花的清香。翠绿的远山望去像几个青螺,淙淙的水音在桥下流过,似琴弦在月下弹出的凄音,碧清的池塘,水底平铺着翠色的水藻,波上被风吹起一弧一弧的皱纹,里边游影着玉泉山的塔影;最好看是垂杨荫里,黄墙碧瓦的官房,点缀着这一条芳草萋萋的古道。经过颐和园围墙时,静悄悄除了风涛声外,便是那啼尽兴亡恨事的暮鸦,在苍松古柏的枝头悲啼着。
他们的驴儿都走得很快,转过了粉墙,看见梅隐和揆并骑赛跑;一转弯掩映在一带松林里,连铃声衣影都听不见看不见了。我在后边慢慢让驴儿一拐一拐的走着,我想这电光石火的一刹那能在尘沙飞落之间,错错落落遗留下这几点蹄痕,已是烟水因缘,又那可让他迅速的轻易度过,而不仔细咀嚼呢!人间的驻停,只是一凝眸,无论如何繁缛绮丽的事境,只是昙花片刻,一卷一卷的像他们转入松林一样渺茫,一样虚无。
在一片松林里,我看见两头驴儿在地上吃草,驴夫靠在一棵树上蹲着吸潮烟,梅隐和揆坐在草地上吃葡萄干,见我来了他们跑过来替我笼住驴,让我下来。这是一个墓地,中间芳草离离,放着一个大石桌几个小石凳,被风雨腐蚀已经是久历风尘的样子。坟头共有三个,青草长了有一尺多高;四围遍植松柏,前边有一个石碑牌坊,字迹已模糊不辨,不知是否奖励节孝的?
如今我见了坟墓,常起一种非喜非哀的感觉;愈见的坟墓多,我烦滞的心境愈开旷;虽然我和他们无一面之缘,但我远远望见这黑色的最后一幕时,我总默默替死者祝福!
梅隐见我立在这不相识的墓头发呆,她轻轻拍着我肩说:“回来!”揆立在我面前微笑了。那时驴夫已将驴鞍理好,我回头望了望这不相识的墓,骑上驴走了。他们大概也疲倦了,不是他们疲倦是驴们疲倦了,因之我这拐驴有和他们并驾齐驰的机会。这时暮色已很苍茫,四面迷蒙的山岚,不知前有多少路,后有多少路;那烟雾中轻笼的不知是山峰还是树林?凉风吹去我积年的沙尘,尤其是吹去我近来的愁恨,使我投入这大自然的母怀中沉醉。
惟自然可美化一切,可净化一切,这时驴背上的我,心里充满了静妙神微的颤动;一鞭斜阳,嘚嘚蹄声中,我是个无忧无虑的骄儿。
大概是七点多钟,我们的驴儿停在卧佛寺门前,两行古柏萧森一道石坡欹斜,庄严黄红色的穹门,恰恰笼罩在那素锦千林,红霞一幕之中。我踱过一道蜂腰桥,底下有碧绿的水,潜游着龙眼红色,像燕掠般在水藻间穿插。
过了一个小门,望见一大块岩石,狰狞像一个卧着的狮子,岩石旁有一个小亭,小亭四周,遍环着白杨,暮云里蝉声风声噪成一片。
走过几个院落,依稀还经过一个方形的水池,就到了我们住的地方,我们住的地方是龙王堂。龙王堂前边是一眼望不透的森林,森林中漏着一个小圆洞,白天射着太阳,晚上照着月亮;后边是山,是不能测量的高山,那山上可以望见景山和北京城。
刚洗完脸,辛院的诸友都来看我,带来的糖果,便成了招待他们的茶点;在这里逢到,特别感着朴实的滋味,似乎我们都有几分乡村真诚的遗风。
吃完饭,我回来时,许多人伏在石栏上拿面包喂鱼,这个鱼池比门前那个澄清,鱼儿也长得美丽。看了一回鱼,我们许多人出了卧佛寺,由小路抄到寺后上山去,揆叫了一个卖汽水点心的跟着,想寻着一个风景好的地方时,在月亮底下开野餐会。
这时候暝色苍茫,远树浓荫郁蓊,夜风萧萧瑟瑟,梅隐和揆走着大路,我和云便在乱岩上跳蹿,苔深石滑,跌了不晓得有多少次。经过一个水涧,他们许多人悬崖上走,我和云便走下了涧底,水不深,而碧清可爱,淙淙的水声,在深涧中听着依稀似嫠妇夜啼。几次回首望月,她依然模糊,被轻云遮着;但微微的清光由云缝中泄漏,并不如星夜那么漆黑不辨。前边有一块圆石,晶莹如玉,石下又汇集着一池清水。我喜欢极了,刚想爬上去,不料一不小心,跌在水里把鞋袜都湿了!他们在崖上,拍着手笑起来,我的脸大概是红了,幸而在夜间他们不曾看见;云由岩石上踏过来才将我拖出水池。
抬头望悬崖峭壁之上,郁郁阴森的树林里掩映着几点灯光,夜神翅下的景致,愈觉得神妙深邃,冷静凄淡;这时候无论什么事我都能放得下超得过,将我的心轻轻地捧献给这黑衣的夜神。我们的足步声笑语声,惊得眠在枝上的宿鸟也做不成好梦,抖战着在黑暗中乱飞,似乎静夜旷野爆发了地雷,震得山中林木,如喊杀一般的纷乱和颤噤!前边大概是村庄人家吧,隐隐有犬吠的声音,由那片深林中传出。
爬到山巅时,凉风习习,将衣角和短发都(吹)起来。我立在一块石床上,抬头望青苍削岩,乳泉一滴滴,由山缝岩隙中流下去,俯视飞瀑流湍,听着像一个系着小铃的白兔儿,在涧底奔跑一般,清冷冷忽远忽近那样好听。
我望望云幕中的月儿,依然露着半面窥探,不肯把团圆赐给人间这般痴望的人们。这时候,揆来请我去吃点心,我们的聚餐会遂在那个峰上开了。这个会开的并不快活,各人都懒松松不能十分作兴,月儿呢模模糊糊似乎用泪眼望着我们。梅隐躺在草上唱着很凄凉的歌,真令人愁肠百结;揆将头伏在膝上,不知他是听他姐姐唱歌,还是膜首顶礼和默祷?这样夜里,不知什么紧压着我们的心,不能像往日那样狂放浪吟,解怀痛饮?
陪着他们坐了有几分钟,我悄悄的逃席了。一个人坐在那边石床上,听水涧底的声音,对面阴浓萧森的树林里,隐隐现出房顶;冷静静像死一般笼罩了宇宙。不幸在这非人间的,深碧而飘渺的清潭,映出我迷离恍惚的尘影;我卧在石床上,仰首望着模糊泪痕的月儿,静听着清脆激越的水声,和远处梅隐凄凉入云的歌声,这时候我心头涌来的凄酸,真愿在这般月夜深山里尽兴痛哭;只恨我连这都不能,依然和在人间一样要压着泪倒流回去。蓬勃的悲痛,还让它埋葬在心坎中去展转低吟!而这颗心恰和林梢月色,一样的迷离惨淡,悲情荡漾!
云轻轻走到我身旁,凄(然)的望着我!我遂起来和云跨过这个山峰,忽然眼前发现了一块绿油油的草地。我们遂拣了一块斜坡,坐在上边。面前有一棵松树,月儿正在树影中映出,下边深涧万丈,水流的声音已听不见;只有草虫和风声,更现得静寂中的振荡是这般阴森可怕!我们坐在这里,想不出什么话配在这里谈,而随便的话更不愿在这里谈。这真是最神秘的夜呵!
我的心更较清冷,经这度潭水涛声洗涤之后。
夜深了,远处已隐隐听见鸡鸣,露冷夜寒,穿着单衣已有点战栗,我怕云冻病,正想离开这里,揆和梅隐来寻我们,他们说在远处望见你们,像坟前的两个石像。
这夜里我和梅隐睡在龙王堂,而我的梦魂依然留在那翠峦清潭的石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