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三山街蔡益所书坊回家,阮大铖满心高兴,阔步跨进他的图书凌乱的书斋,把矮而胖的身子,自己堆放在一张太师椅上,深深吐了一口气,用手理了理浓而长的大胡子,仿佛办妥了一件极重要的大事似的,满脸是得意之色。
随手拿了一本宋本的《李义山集》来看,看不了几行,又随手抛在书桌上了,心底还留着些兴奋的情绪,未曾散尽。
积年的怨气和仇恨,总算一旦消释凈尽了。陈定生,那个瘦长个儿的书生,带着苍白的脸,颤抖的声音,一手攀着他的轿辕,气呼呼的叫道:“为什么……为什么……要捉我们?”
吴次尾,那个胖胖的满脸红光的人,却急得半句话都说不出,张口结舌的站在那里。而华贵的公子哥儿,侯朝宗,也把一手挡着轿夫的前进,张大了双眼,激动地叫道:
“这是怎么说的?我刚来访友……为什么牵到我身上来?”
用手理理他那浓而长的大胡子,他装做严冷的样子,理也不理他们,只吩咐蔡益所和坊长道:“这几个人交给你们看管着,一会儿校尉便来的。跑掉一个,向你们要人!”一面挥着手命令轿夫快走。四个壮健的汉子,脚下用一用劲,便摆脱了书生们的拦阻,直闯前去,把颤抖而惊骇的骂声留在后面,转一个弯,就连这些声音也听不见了。
大铖心里在匿笑,脸上却还是冰冷冷的,一丝笑容都没有——要回家笑个痛快——他坐在轿里,几次要回头望望,那几个书呆子究竟怎么个惊吓的样子,却碍于大员的体统,不好向轿后看。
“这些小子们也有今日!”他痛快得象咒诅又象欢呼的默语道。
他感到自己的伟大和有权力;第一次把陈年积月的自卑的黑尘扫除开去。
他曾经那样卑屈的求交于那班人,却都被冷峻的拒绝了。门户之见,竟这样的顚扑不破!而不料一朝权在手,他们却都在他的掌握之中了。书生到底值得几文钱!只会说大话,开空口,妄自尊大。临到利害关头,却也一般的惊惶失色,无可奈何!
为了他们的不中用,更显得自己的有权力,伟大,和手段的泼辣。“好说是不中用的。总得给他们些手段看看,”而权力是那末可爱的东西啊。怪不得人家把握住它,总不肯放手!
丁祭时候的受辱,借戏时候的挨骂,求交于侯方域时的狼狈,想起来便似一块重铅的锤子压在心头。
咬紧了牙齿,想来尚有余恨!那些小子们,自命为名士,清流,好不气焰逼人。直把人逼到无缝可钻入的窘状里去。“也有今日!”他自言自语,把拳头狠狠的击了一下书桌,用力太重了,不覚得把自己的拳头打痛。
“无毒不丈夫,”他把心一横,也顾不得什么舆论,什么良知了。谁叫他们那些小子们从前那样的不给人留余地,今天他也不必给他们留什么余地了。
“还是这样办好!一不做,二不休,”他坐在那里沉吟,自语道。“把他们算到周镳、雷演祚党羽里去!”
他明白马士英是怎样的害怕周、雷,皇上是怎样的痛恨周、雷。一加上周、雷的党羽之名便是一个死。
他站了起来,矮胖的身躯在书斋里很拙钝的挪动着。
窗外的桃花正在盛开,一片的红,映得雪亮的书斋都有些红光在浮泛着。他的黄澄澄的圆胖的多油的脸上,也泛上来一层红的喜色。
他亲手培植的几盆小盆松,栽在古瓮钵里,是那样的顽健苍翠,有若主人般的得时发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