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家大人在家么?”一阵急促的乌靴声在天井旁游廊里踏响着。
“在书斋里呢,杨大人!”书童抱琴说道。
大铖从自足的得意的迷惘里醒了转来。
“哈,哈,哈,我正说着龙友今天怎么还不来,你便应声而来;巧极,巧极,请进,请进。我告诉你一件有趣的事……”随时准备好了的笑声,宏亮的脱口而出。
但一看杨文骢的气急败坏的神色,却把他的高兴当头打回去,象一阵雹雨把满树的蓓蕾都打折了一般。
“时局有点不妙!您听见什么风声么,圆老?”文骢张皇失措的说道。
大铖的心脏象从腔膛里跳出,跑进了冰水里一样,一阵的凉麻。
“出了什么事,龙友?出了什么事?我一点还不知道呢。”他有点气促的说。
文骢坐了下来,镇定了他自己。太阳光带进了的桃花的红影,正射在他金丝绣圆鹤的白缎袍上。
“时局是糟透了!”他叹息道,“我辈眞不知死所!难道再要演一次被发左衽的惨剧么?我是打定了主意的。圆老,您有什么救国的方略?——”
大铖着急道:“到底是什么事呢,龙友?时局呢,果然是糟透了,但我想……”
底下是要说“小朝廷的大臣恐怕是拿得稳做下去的吧”的话,为了新参预了朝廷大计,不象前月那末可以自由闲评的了,不得不自己矜持着,放出大臣的体态来,这句放肆的无忌惮的话,已到了口边,便又缩了回去。
“恐怕这小朝廷有些不稳呢,”龙友哑声的说道。
“难道兵部方面得到什么特别危急的情报么?”
龙友点点头。
大铖的心肺似大鼓般的重重的被击了一记。
“大事不可为矣!我们也该拿出点主张来。”
“到底是什么事呢?快说出来吧。等会儿再商量。”大铖有点不能忍耐。
“十万火急的军报说,——我刚才在兵部接到的,已经差人飞报马公了——中原方面要有个大变,大变!唉,唉,”龙友有点激昂起来,清癯的脸庞,显得更瘦削了,“将军们实在太不可靠了,他们平日高官厚禄,养尊处优,一旦有了事,就一个也不可靠,都只顾自家利益,辜负朝廷,耽误国事。唉,唉,武将如此,我辈文臣眞是不知死所了!”
“难道高杰又出了什么花样么?他是史可法信任的人,难道竟献河给北廷了么?”大铖有点惊惶,但也似在意料之中,神色还镇定。
“不,高杰死了!一世枭雄,落得这般的下场!”
“是怎样死的呢?”大铖定了心,反覚得有点舒畅,象拔去一堆碍道的荆棘。高杰是党于史可法的,南都的主事者们对于他都有三分的忌惮。
“是被许定国杀的,”龙友道。“高杰一到了开、洛,自负是宿将,就目中无人起来,要想把许定国的军队夺过去,给他自己带,定国却暗地里和北兵勾结好,表面上对高杰恭顺无比,却把他骗到一个宴会里,下手将他和几个重要将官都杀了。高杰的部下,散去的一半,归降许定国的一半。如今听说定国已拜表北廷,请兵渡河,不久就要南下了!圆老,您想这局面怎么补救呢?这时候还有谁能够阻挡?先帝信任的宿将,只存左良玉和黄得功了。得功部下贪恋扬州的繁华,怎肯北上御敌?良玉是拥众数十万,当武、汉四战之区,独力防闯,又怎能东向开、洛出发?”
大铖慢条斯理的抚弄着他颔下的大把浓胡,沉吟未语,心里已大为安定,没有刚才那末惶惶然了。
“我看的大势还不至全然无望。许定国和北廷那边,都可以设法疏解。我们正遣左懋第到北廷去修好,还可以用缓兵之计。先安内患,将来再和强邻算账,也不为迟。至于对许定国,只可加以抚慰,万不可操切从事。该极力怀柔他,不使他为北廷所用。这我有个成算在……”
书童抱琴闯了进来,说道:“爷,马府的许大爷要见,现在门外等。”
龙友就站了起来,说:“小弟告辞,先走一步。”
大铖送了他出去。一阵风来,吹落无数桃花瓣,点缀得遍地艳红。衬着碧绿的苍苔砌草,越显得凄楚可怜。诗人的龙友,向来是最关怀花开花落的,今天却熟视无睹的走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