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相如者,蜀郡成都人也。字长卿。少时,好读书,学击剑。故其亲名之曰犬子。相如既学,慕简相如之为人,更名相如。以赀为郎,事孝景帝为武骑常侍。非其好也。会景帝不好辞赋。是时,梁孝王来朝,从游说之士,齐人邹阳、淮阴枚乘、梁庄忌夫子之徒。相如见而说之,因病免,客游梁。梁孝王令与诸生同舍,相如得与诸生游士居数岁。乃着子虚之赋。会梁孝王卒,相如归,而家贫。无以自业。素与临邛令王吉相善。吉曰:“长卿久宦游不遂,而来过我?”相如往,舍都亭。临邛令缪为恭敬,日往朝相如。相如初尚见之,后称病,使从者谢吉。吉愈益谨肃。
临邛中多富人,而卓王孙家童八百人,程郑亦数百人。二人乃相谓曰:“令有贵客,为具召之,并召令。”令既至,卓氏客以百数。至日中,谒司马长卿。长卿谢病不能往。临邛令不敢尝食,自往迎相如。相如不得已,强往一坐。尽倾酒酣,临邛令前奏琴曰:“窃闻长卿好之,愿以自娱。”相如辞谢,为鼓一再行。是时,卓王孙有女文君,新寡,好音。故相如缪与令相重,而以琴心挑之。
其诗曰:
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
有艳淑女处兰房,室迩人遐毒我肠。
何由交颈为鸳鸯?
又曰:
凤兮,凤兮,从凰栖,
得托孳尾永为妃。
交情通体必和谐,中夜相从别有谁?
相如之临邓,从车骑,雍容闲雅甚都。乃饮卓氏,弄琴,文君窃从户窥之,心悦而好之,恐不得当也。既罢,相如乃使人重赐文君侍者通慇懃。文君夜亡奔相如,相如乃与驰归。家居徒四壁立。卓王孙大怒曰:“女至不材,我不忍杀,不分一钱也。”人或谓玉孙,王孙终不听。文君久之不乐,曰:“长卿第俱如临邛,从昆弟假贷,犹足为生。何至自苦如此。”相如与俱之临邛,尽卖其车骑,买一酒舍。酤酒,而令文君垆。相如身自着犊鼻,与保庸杂作涤器于市中。卓王孙闻而耻之,为杜门不出。昆弟诸公,更谓王孙曰:“有一男两女,所不足者非财也。今文君已失身于司马长卿。长卿故倦游,虽贫,其人材足依也,且又令客,独奈何相辱如此。”卓王孙不得已,分予文君童百人,钱百万,及其嫁时衣被财物。文君乃与相如归成都,买田宅,为富人。
居久之,蜀人杨得意为狗监侍上。上读《子虚赋》而善之曰:“朕独不得与此人同时哉。”得意曰:“臣邑人司马相如,自言为此赋。”上惊,乃召问相如。相如曰:“有是。然此乃诸侯之事,未足观也。请为天子游猎赋,赋成奏之。”上许,令尚书给笔札。相如以“子虚”,虚言也。为楚称;“乌有先生”者,乌有此事也,为齐称;“无是公”者,无是人也,明天子之义。故空籍此三人为辞,以推天子诸侯之苑囿。其卒章归之于节俭,因以讽谏。奏之天子,天子大悦,以为郎。
相如为郎数岁,会唐蒙使略通夜郎西中,发巴蜀吏卒千人,郡又多为发转漕万余人。用兴法诛其渠帅,巴蜀民大惊恐。上闻之,乃使相如责唐蒙。因喻告巴蜀民以非上意。相如还报,唐蒙已略通夜郎,因通西南夷,道发巴、蜀、广汉卒作者数万人,治道二岁,道不成,士卒多物故,费以巨万计。蜀民及汉用事者,多言其不便,是时,邛之君长闻南夷与汉通,得赏赐多,多欲愿为内臣、妾,请吏比南夷。天子问相如,相如曰:“邛冉者近蜀,道亦易通,秦时尝通为郡县,至汉兴而罢。今诚复通,为置郡县,愈于南夷。”天子以为然,乃拜相如为中郎将,建节往使。副使王然于壶充国,吕越人驰四乘之传,因巴蜀吏市物以赂西夷。至蜀,蜀大守以下郊迎,县令负弩矢先驱,蜀人以为宠。于是,卓王孙、临邛诸公皆因门下献牛酒以交欢。卓王孙喟然而叹,自以得使女尚司马长卿晚,而厚分与其女财与男等同。司马长卿便略定西夷,邛冉斯榆之君,皆请为内臣。除边关,关益斥,西至沫、若水,南至牁牂为徼,通零关道,桥孙水以通邛都。还报天子,天子大悦。其后,有人上书言相如使时受金,失官。居岁余,复为郎。
相如口吃而善著书。常有消渴疾。与卓氏婚,饶于财。其进仕宦,未尝肯与公卿国家之事,称病闲居,不慕官爵。相如拜为孝文园令。既病免,家居茂陵。天子曰:“司马相如病甚,可往从悉取其书。若不然,后失之矣。”使所忠往,而相如已死,家无书。问其妻,对曰:“长卿固未尝有书也。时时著书,人又取去。即空居。长卿未死时,为一卷书,曰有使者来求书,奏之。元他书。”其遗札书,言封禅事,奉所忠。忠奏其书,天子异之。
司马相如初与卓文君还成都,贫居愁懑,以所著裘,就市人阳昌贳酒与文君为欢。既而,文君抱颈而泣曰:“我平生富足,今乃以衣裘贳酒。”遂相与谋,于成都卖酒。相如亲着犊鼻涤器,以耻王孙。王孙果以为病,乃厚给文君。文君遂为富人。文君姣好,眉色如望远山,脸际常若芙蓉,肌肤柔滑如脂。十七而寡,为人放诞风流。故悦长卿之才而越礼焉。长卿素有消渴疾,及还成都,悦文君之色,遂以发痼疾,乃作美人赋,欲以自刺,而终不能改。卒以此疾至死。文君为诔传于世。
又,相如将聘茂陵人女为妾,卓文君作《白头吟》以自绝。相如乃止。
贾午,大尉充少女。韩寿,字得真,南阳堵阳人,魏司徒暨曾孙,美姿貌,善容止。贾充辟为司空掾。充每宴宾僚,其女辄于青琐中窥之,见寿而悦焉。问于左右:“识此人否?”有一婢说寿姓字,云是故主人。女大感想,发于寤寐。婢往至寿家,具说女意,并言其女,光丽艳逸,端美绝伦。寿闻而心动,便令为通慇懃。婢以白女,女遂潜修音好,厚相赠结,呼寿夕人。寿劲捷过人,逾垣而至。家中莫知,惟充觉其女悦畅异于常日。时西域有贡奇香,一着人,则经月不歇。帝甚贵之,惟以赐充及大司马陈骞,其女密盗以遗寿。充僚属与寿宴处,闻其芬馥,称之于充。自是充意知女与寿通。而其门阁严峻,不知所由得入。乃夜中佯惊有盗,因使循墙以观其变。左右白曰:“无余异,惟东北角如狐狸行处。”充乃拷问女之左右,具以状对。充秘之,遂以女妻寿。寿官至散骑常侍、河南尹。
唐贞元中,有张生者,性温茂,美风容,内秉坚孤,非礼不可入。或朋从游宴,扰杂其间,他人皆汹汹拳拳,若将不及,张生容顺而已,终不能乱。以是年二十三,未尝近女色。知者诘之,谢而言曰:“登徒子非好色者,是有淫行。余真好色者,而适不我值。何以言之?大凡物之尤者,未尝不留连于心,是知其非忘情者也。”诘者识之。亡几何,张生游于蒲。蒲之东十余里,有僧舍曰“普救寺”,张生寓焉。
适有崔氏孀妇,将归长安,路出于蒲,亦止兹寺。崔氏妇,郑女也。张出于郑,绪其亲,乃异派之从母。是岁,浑薨于蒲。有中人丁文雅,不善于军,军人因丧而扰,大掠蒲人。崔氏家财甚厚,多奴仆,旅寓惶骇,不知所托。先是,张与蒲将之党有善,请吏护之,遂不及于难。十余日,廉使杜确将天子命,以统戈节令于军,军由是戢。郑厚张之德甚,因饰馔以命张中堂宴之,复谓曰:“姨之孤嫠未亡,提携幼稚,不幸属师徒大溃,实不保其身。弱子幼女,犹君之生也。岂可比常恩哉!今俾以仁兄礼奉见,冀所以报恩也。”命其子曰欢郎,可十余岁,容甚温美。次命女:“出拜尔兄,尔兄活尔。”久之,辞疾。郑怒曰:“张兄保尔之命。不然尔且虏矣。能复远嫌乎?”久之,乃至。常服悴容,不加新饰,垂鬟接黛,双脸断红而已。颜色艳异,光辉动人。张惊,为之礼。因坐郑旁,以郑之抑而见也,凝涕怨绝,若不胜其体者。问其年纪,郑曰:“今天子甲子岁之七月终,今贞元庚辰生十七年矣。”张生稍以词导之,不对。终席而罢。张自是惑之,愿致其情,无由得也。
崔之婢曰红娘。生私为之札者数四,乘间遂道其衷。婢果惊沮,溃然而奔。张生悔之;翌日,婢复至。张生乃羞而谢之,不复云所求矣。婢因谓张曰:“郎之言,所不敢言,亦不敢泄。然而崔之族姻,君所详也,何不因其德而求娶焉?”张曰:“予始自孩提,性不苟合。或时纨绮闲居,曾莫流盼。不为当年,终有所蔽。昨日一席间,几不自持。数日来,行忘止,食忘饱,恐不能逾旦暮。若因媒氏而娶,纳彩、问名,则三数月间,索我干枯鱼之肆矣。尔其谓我何?”婢曰:“崔之贞顺自保,虽所尊不可以非语犯之,下人之谋,固难人矣。然而善属文,往往沉吟章句,怨慕者久之。君试为喻情诗以乱之。不然,则无由也。”张大喜,立缀《春词》二首以投之。是夕,红娘复至,持彩笺以授张,曰:“崔所命也。”题其篇曰《明且三五夜》。其词曰:
待月西厢下,迎风户半开。
拂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
张亦微喻其旨。是夕岁二月旬有四日矣。
崔之东有杏花一树,扳援可逾。既望之夕,张因梯其树而逾焉。达于西厢,则户半开矣。红娘寝于牀上,因惊之。红娘骇曰:“郎何以至?”张因绐之曰:“崔氏之笺召我矣,尔为我告之。”无几,红娘复来。连曰:“至矣,至矣!”张生且喜且骇,必谓获济。及女至,则端服严容,大数张曰:“兄之恩,活我之家厚矣。是以慈母以弱子幼女见托。奈何因不令之婢,致淫逸之词。始以护人之乱为义,而终掠乱以求之,是以乱易乱,其去几何?诚欲寝其词,则保人之好,不义。明之于母,则背人之惠,不祥。将寄于婢仆,又惧不得发其真诚。是用托短章,愿自陈启,犹惧兄之见难,是用鄙靡之词,以求其必至。非礼之动,能不愧心!特愿以礼自持,无及于乱。”言毕,翻然而逝。张自失者久之,复逾而出,于是绝望。
数夕,张君临轩独寝,忽有人觉之,惊而起,则红娘敛衾携枕而至,抚张曰:“至矣,至矣!睡何为哉!”并枕同衾而去。张生拭目危坐,久之,犹疑梦寐,然而修谨以俟。俄而红娘捧崔氏而至。至则娇羞融冶,力不能运支体,曩时端庄,不复同矣,是夕,旬有八日矣。斜月晶荧,幽辉半牀,张生飘飘然,且疑神仙之徒,不谓从人间至矣。有顷,寺钟鸣,天将晓,红娘促去。崔氏娇啼宛转,红娘又捧之而去,终夕无一言。张生辨色而兴,自疑曰:“岂其梦耶?”及明,睹妆在臂,香在衣,泪光荧荧然,犹莹于茵席而已。
是后十余日,杳不复至。张生赋《会真诗》三十韵,未毕,而红娘适至,因授之,以贻崔氏。自是复容之,朝隐而出,暮隐而入,同会于曩所谓西厢者几一月矣。张生常诘郑氏之情,则曰:“知不可奈何矣,因欲就成之。”无何,张生将之长安,先以诗渝之。崔氏宛无难词,然而愁怨之容动人矣。将行之夕,再不复可见。而张生遂西。不数月,复游于蒲,舍于崔氏者又累月。崔氏甚工刀札,善属文。求索再三,终不可见。往往张生自以文挑之,亦不甚观览。大略崔之出人者,势必穷极,而貌若不知;言则敏辩,而寡于酬对;待张之意甚厚,然未尝以词继之。时愁艳幽邃,恒若不识,喜愠之容,亦罕形见。异时独夜操琴,愁弄凄恻。张窃听之。求之,则终不复鼓矣。以是愈惑之。张生俄以文调及期,又当西去。当去之夕,不复自言其情,愁叹于崔氏之侧。崔已阴知将诀矣,恭貌怡声,徐谓张曰:“始乱之,终弃之,固其宜矣,愚不敢恨。必也君乱之,君终之,君之惠也。则没身之誓,其有终矣,又何必深感于此行?然而君既不怿,无以奉宁。君常谓我善鼓琴,向时羞颜,所不能及。今且往矣,既君此诚。”因命拂琴,鼓《霓裳羽衣.序》,不数声,哀音怨乱,不复知其是曲也。左右皆歔欷。崔亦遽止之,投琴,位下流涟,趋归郑所,遂不复至。明旦而张行。
明年,文战不胜,遂止于京。因贻书于崔,以广其意。崔氏缄报之词,粗载于此,云:“捧览来问,抚爱过深。儿女之情,悲喜交集。兼惠花胜一合,口脂五寸,致耀首膏唇之饰。虽荷殊恩,谁复为容。睹物增怀,但积悲叹。伏承便示于京中就业,进修之道,固在便安。但恨僻陋之人,永以遐弃。命也如此,知复何言!自去秋以来,常忽忽如有所失。于喧哗之下,或勉为语笑,闲宵自处,无不泪零。乃至梦寐之间,亦多叙感咽离忧之思,绸缪缱绻,暂若寻常。幽会未终,惊魂已断。虽半衾如暖,而思之甚遥。一昨拜辞,倏逾旧岁。长安行乐之地,触绪牵情,何幸不忘幽微,眷念亡。鄙薄之志,元以奉酬。至于终始之盟,则固不在鄙。昔中表相因,或同宴处,婢仆见诱,遂致私诚。儿女之心,不能自固。君子有援琴之挑,鄙人无投梭之拒。及荐寝席,义盛意深。愚陋之情,永谓终托。岂期既见君子,而不能定情,致有自献之羞,不复明侍中帻,没身永恨,含叹何言!倘仁人用心,俯遂幽劣,虽死之日,犹生之年。如或达士略情,舍小从大,以先配为丑行,谓要盟之可欺,则当骨化形销,丹诚不没,因风委露,犹托清尘。存没之诚,言尽于此。临纸鸣咽,情不能申。千万珍重,珍重千万!玉环一枚,是儿婴年所弄,寄充君子下体所佩。玉取其坚润不渝,环取其终始不绝。兼乱丝一绚,文竹茶碾子一枚。此数物不足见珍,意者欲君子如玉之真,秘志如环不解。泪痕在竹,愁绪萦丝。因物达诚,永以为好耳。心迩身遐,拜会无期。幽愤所钟,千里神合。千万珍重!春风多厉。强饭为佳。慎言自保,无以鄙为深念。”
张生发其书于所知,由是时人多闻之。所善杨巨源好属词,因为赋《崔娘诗》一绝云:
清润潘郎玉不如,中庭蕙草雪销初。
风流才子多春思,肠断萧娘一纸书。
河南元稹亦续生《会真诗》三十韵,曰:
微月透帘栊,萤光度碧空。遥天初缥缈,低树渐葱茏。龙吹过庭竹,鸾歌拂井桐。罗绡垂薄露,环佩响轻风。绛节随金母,云心捧玉童。更深人悄悄,晨会雨蒙蒙。珠莹光文履,花明隐绣笼。瑶钗行彩凤,罗彼掩丹虹。言自瑶华浦,将朝碧玉宫。因游里城北,偶向宋家东,戏调初微拒,柔情已暗通。低环蝉影动,回步玉尘蒙。转面流花雪,登牀抱绩丛。鸳鸯交颈舞,翡翠合欢笼。眉黛羞偏聚,唇朱暖更融。气清兰蕊馥,肤润玉肌丰,无力慵移履,多娇爱敛躬。汗光珠点点,发乱绿葱葱。方喜千年会,俄闻五夜穷。流连时有限,缱缮意难终。慢脸含愁态,芳词誓素衷。赠环明运合,留结表心同。啼粉流晓镜,残灯绕虫。华光犹冉冉,旭日渐瞳瞳。乘骛还归洛,吹萧亦止嵩。衣香犹染麝,枕腻尚残红。幂幂临塘草,飘飘思渚蓬。素琴鸣怨鹤,清汉望归鸿。海阔诚难度,天高不易冲。行云无处所,萧史在楼中。
张之友闻之者,莫不耸异之,然而张亦志绝矣。稹特与张厚,因征其词。张曰:“大凡天之所命尤物也,不妖其身,必妖于人,使崔氏子遇合富贵,乘宠娇,不为云为雨,则为蚊为螭,吾不知其所变化矣。昔殷之辛,周之幽,据百万之国,其势甚厚。然而一女子败之,溃其众,屠其身,至今为天下笑。余之德不足以胜妖孽,是用忍情。”于时坐者皆为深叹。
后岁余,崔已委身于人,张亦有所娶。后乃因其夫言于崔,求以外兄见。夫语之,而崔终不为出。张怨念之诚,动于颜色。知之,潜赋一章,词曰:
自从别后减容光,万转千回懒下牀。
不为旁人羞不起,为郎憔淬却羞郎。
竟不之见。后数日,张生将行,又赋一章以谢绝之:
弃置今何道,当时且自亲。
还将旧来意,怜取眼前人。
自是,绝不复知矣。时人多许张为善补过者。
予常于朋会之中,往往及此意者,使夫知者不为,为之者不惑。贞元岁九月,执事李公垂宿于予靖安里第,语及于是,公垂卓然称异,遂为《莺莺歌》以传之。崔氏小名莺莺,公垂以名篇:
伯劳飞迟燕飞疾,垂杨绽金花笑日。
绿窗娇女字莺莺,金雀姬鬟年十七。
黄姑天上阿母在,寂寞霜姿素莲质。
门掩重关萧寺中,芳草花时不曾出。
鹦鹉出深笼,麒麟步远空。拂墙花,透户月胧胧。暗度飞龙竹,潜挨宿凤桐。松篁摇夜影,锦绣动春风。远信传青鸟,私期避玉童。柳烟轻漠漠,花气淡蒙蒙。小小钗簪凤,盘盘髻绾龙,无言欹宝枕,面背银。姑射临仁阙,嫦娥降月宫。精神绝赵北,颜色冠浦东。密约千金直,灵犀一点通。修眉娥绿扫,媚脸粉相蒙。燕隐凝香垒,蜂藏芍药丛。留灯垂绣幕,和月簌帘栊。弱体花枝颤,娇颜汗颗融。笋抽纤玉软,莲衬彩颐丰。笑吐丁香舌,轻摇杨柳躬。未酬前恨足,肯放此情松。幽会愁难再,通宵意未穷。锦裳温未暖,玉漏滴将终。密语重言约,深盟各诉衷。树交连理并,蒂结合欢同。烟篆销金兽,灯花落玉虫。残星光闪闪,曙色影瞳瞳,别泪倾江海,行云蔽华嵩。花钿留宝靥,罗帕记(一作寄)新红。有梦思春草,无因系断篷。伤心别怨鹤,仁目送归鸿。厚德难酬报,高天可迳冲。寸诚言不已,封在锦笺中。
尝读苏内翰赠子野诗云:“诗人老去莺莺在。”注言,所谓张生乃张籍也。仆按:微之所作传奇,莺莺事在贞元十六年春。又言“明年、生文战不利”,乃在十七年。而唐登科记张籍,以贞元十五年商郢下登科。既先二年,决非张籍明矣。每观斯文,抚卷叹息,未知张生男为何人。意其非微之一等人不可当也。会清源庄季裕为仆言,友人杨阜公尝读微之所作姨母郑氏墓志云:“其既丧夫,遭军乱。”微之为保护其家备至。则所谓传奇者,盖微之自叙,特假他姓以避就耳。仆退而考微之《长庆集》,不见所谓郑氏志文,岂仆家所收未完,或别有他本。然细味微之所叙,及考于他书,则与李裕之所说皆合。盖昔人事有悖于义者,多托之鬼神梦寐,或假自他人,或云见别书,后世犹可考也。微之心不自抑,既出之翰墨,姑易其姓氏耳。不然,为人叙事,安能委曲详尽如此。按乐天作微之墓志,以太和五年薨,年五十三,则当以大历十四年己未生,至贞元十六年庚辰,正二十二岁(传奇言生年二十二未知女色)。又韩退之作微之妻韦丛志文:“作婿韦氏时,微之始以选为校书郎”,正传奇所谓“后岁余生亦有所娶也”(贞元十八年,微之始中书判拔萃,授校书郎,年二十四)。又微之作陆氏姊志云:“予外祖父授睦州刺史郑济。”白乐天作微之母郑夫人志,亦言郑济女。而唐崔氏谱,永宁(一作定)尉鹏,亦娶郑济女。则莺驾者乃崔鹏之女,于微之为中表。正传奇所谓郑氏为异派之从母者也。非特此而已。仆家有微之作元氏《古艳诗》百余篇,中有春词二首,其间皆隐驾字(传奇言,生立缀春词二首以授之,不书讳字者即此意)。及自有《莺莺诗》、《离思诗》、《杂忆诗》,与传奇所载,犹一家说也。又有《古决绝词》、《梦游春词》,前叙所遇,后言舍之以义,及叙娶韦氏之年,与此无少异者(《梦游春词》云:
当年二纪初,佳节三星度,
韦门正全盛,出入多欢裕。
二纪初,谓二十四岁也)。其诗多言双文,意为二莺字为双文也。并书于后,使览者可考焉。又意,《古艳诗》多微之专因莺莺而作无疑。又微之《百韵诗》寄乐天云:
山岫当阶翠,墙花拂面枝,
莺声爱娇小,燕翼玩透迤。
注:昔于赋诗云。“为见墙头拂面花”,时惟乐天知此事。又云,幼年与蒲中诗人杨巨源友善,日课诗(传奇云:生发其书于所知,予亦闻其说,生所善杨巨源为赋崔娘一绝)。凡是数端,有一于此可验,决为微之无疑。况于如是之众耶。然必更以张生者,岂元与张受姓命氏本同所自出耶(张姓,出元氏之后,元姓亦然。为跋氏,至后魏有国,改姓元氏),仆喜讨论,考合同异。每闻一事,隐而未见,及可见而不同,如瓦砾之在怀,必欲讨阅,归于一说而后己。尝谓:“读千载之书,探千载之迹必须尽见当时事理,如身履其间,丝分缕解,终始备尽,乃可以置议论;若略执一言一事,未见其余,则事之相戾者多矣。”又谓:“前世之事,无不可考者,特学者观书少而未见尔。微之所遇合,虽涉于流宕自放,不中礼义,然名辈流凤(流风一作风流)余韵,照映后世,亦人间可喜事。而士之臻此者特鲜矣。虽巧为避就,然意微而显见于微之其他文辞者,彰着又如此。故反覆抑扬,张而明之,以信其说。他时见所谓姨母郑氏志文,当详载于后云。”
《春词》二首:
春来频到宋家东,垂袖开怀待好风。
莺藏柳暗无人语,惟有墙花满树红。
其二:
深院元人草树光,娇莺不语趁阴藏。
等闲弄水浮花片,流出门前赚阮郎。
《莺莺诗》一首:
殷红浅碧旧衣裳,取次梳头雅淡妆。
夜合带烟笼晓日,牡丹经雨泣残阳。
依稀似笑还非笑,仿佛闻香不是香。
频动横波娇(一作嗔)不语,等闲教见小儿郎。
《杂思》五首:
自爱残妆晓镜中,钗镘簪绿丝丛。(馒一作漫)
须臾日射燕脂颊,一朵红酥旋欲融。
其二:
山泉散漫绕阶流,万树桃花映小楼。
闲读道书慵未起,水晶帘下看梳头。
其三:
红罗着压逐时新,杏子花纱嫩曲尘。
第一莫嫌才地薄,些些纰缦最宜人。
其四: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取次花丛懒口顾,半缘修道半缘君。
其五:
寻常百种花齐发,偏摘梨花与白人。
今日江头两三树,可怜枝叶度残春。
《春晓词》一首:
半欲天明半未明,醉闻花气睡闻莺。
蛙(一作娃)儿撼(一作感)起钟声动,二十年前晓寺情。
《古决绝词》三首:
乍可为天上牵牛织女星,不愿为庭前红槿枝。
七月七日一相见,故心终不移。
哪能朝开暮飞去,一任东西南北吹。
分不两相守,恨不两相思。
对面且如此,背面当何知。春风撩乱怕劳语,此时抛去时,握予苦相问,竟不言后期。君情即决绝,妾意亦参差。借如死生别,安得长苦悲。
其二:
噫春冰之将泮,何余怀之独结?有美一人,于焉旷绝。一日不见,比一日于三年,况三年之旷永别。水得风兮小而已波,徇在苞兮高不见节。矧桃李之当春,竟众人之攀折。我自顾悠悠而若云,又安能保君皓皓之如雪,感破镜之分明,睹泪痕之余血。幸他人之既不我先,又安能使他人之终不我夺。已焉哉!织女嫁黄姑,一年一度暂相见,彼此隔河何事无。
其三:
“夜夜相抱眠,幽恨尚沉结。哪堪一年事,长遣一宵说。但感久相思,何暇暂相悦。虹桥薄夜成,龙驾寝晨列。生憎野鹊性迟回,死恨天鸡识时节。曙色渐瞳,华星次明灭。一去又一年,一(一作年)年何时(一作可)彻。有此迢递期,不如死生别。天公隔(一作既)是妒相怜,何不便教相决绝。
《杂忆》五首:
今年寒食元月光,月色才侵已上牀。
忆得双文通内里,玉龙深处暗闻香(闻当做焚)。
其二:
花笼微月竹笼烟,百尺丝绳拂地县。
忆得双文人静后,潜教桃叶送秋千。
其三:
寒轻夜浅绕回廊,不辨花丛暗辨香。
忆得双文笼月下,小楼前后捉迷藏。
其四:
山榴似火叶相兼,亚枝低墙半拂檐。
忆得双文独披掩,满头花草倚新帘。
其五:
春冰消尽碧波湖,漾影残霞似有无。
忆得双文衫子薄,钿头云映褪红酥。
《赠双文》一首:
艳极翻含态,怜多转自娇。
有时还自笑,闲坐更无聊。
晓月行看堕,春酥旋欲消。
何因肯垂手(一作首),不敢望回腰。
《梦游春词》一首:
昔岁梦游春,梦游何所遇?梦人深洞中,果遂平生趣。清冷浅漫溪,画肪兰篙渡。过尽万株桃,盘旋竹林路。长廊抱小楼,门牖相回互。楼下杂花丛,池丛绕鸳鹭。池光漾彩霞,晓日初明煦。未敢上阶行,频移曲池步。乌龙不作声,碧玉曾相慕。渐到帘幕问,徘徊意犹惧。闲窥东西阁,奇玩参差布,格子碧油糊,驼驹紫金镀。逡巡日渐高,影响人将寝。鹦鹉饥乱鸣,娇娃睡犹怒(娃一作蛙)。帘开侍儿起,见我遥相谕。铺设绣红茵,施张钿妆具。潜寨翡翠帷,瞥见珊瑚树。不见花貌人,空惊香若雾。回身夜合偏,敛态晨霞聚。睡脸桃破风,汗妆莲委露。丛梳百叶髻(时世髻也),金蹙重台履(踏殿样也)。纰软殿头裙(瑟瑟也),玲珑合欢裤(夹缬也)。鲜妍脂粉薄,暗淡衣裳故。敢似红牡丹,雨来春欲暮。梦魂良易惊,灵境难久寓。夜夜望天河,无由重沿沂。结念心所期,返如掸顿悟。觉来八九年,不向花回顾。杂洽两京春,喧闻众禽护。我到看花时,但作怀仙句。浮生转经历,道性尤坚固。近作梦仙诗,亦知劳肺腑。一梦何足云,良时自昏娶。当年二世初,佳节三星度。朝玉佩迎,高松女萝附。韦门正全盛,出入多欢裕。
《乐天和微之梦游春诗序》云:“斯言不可使不知吾者知;知吾者亦不可使不知,知乐天知吾者,吾不敢不使吾子知。即辱斯言,三复其旨。大抵悔既往而悟将来也。”正谓此事,非张籍益明也。
予向在武林日,于一友人处,见陈居中所画唐崔丽人图。其上有题云:
并燕莺为字,联徽氏姓崔。
非姻宜彩画,秀玉胜江梅。
薄命千年恨,芳心一寸灰。
西厢旧红树,曾与月徘徊。
予丁卯春三月,衔命陕右,道出于蒲东。普救之僧舍所谓西厢者,有唐丽人崔氏女遗照在焉,因命画师陈居中绘摹真像。意非登徒子之用心,迨将勉情钟终始之戒,仍拾四十言,使好事者和伯劳之歌以记云。泰和丁卯林钟吉日,十洲种玉大志宜之题。
延佑庚申春二月,余传命至东平,顾市鬻双鹰图。观久之,弗见主人而归。夜宿府治西轩,梦一丽人,绡裳玉质,逡巡而前曰:“君玩双鹰图,虽佳,非君几席间物。妾流落久矣,有双鹰名冠古今,愿托君为重。”觉而怪之,未卜其何祥。迟明欲行,忽主人携鹰图来,且四轴。余意丽人双鹰,符此数耳。继出一小轴,乃梦所见,有诗四十字,跋语九十八。识曰:泰和丁卯出蒲东普救僧舍,绘唐崔氏莺莺真,十洲种玉大志宜之题。”画、诗、书皆绝,神品也。余惊诧良久。时有司群官吏环视,因缩不自,托以跋语佳胜赎之。
吁!物理相感,果何如也。岂法书名画自有灵耶?抑名不朽者随神耶,遇合有定数耶?余尝谓,关睢硕人,姿德兼备,君子之配也。琴心雪句,才艳联芳,文士之偶也。自诗书道废,丈夫弗学,况女流乎。故近世非无秀色,往往脂粉腥秽,鸦凤莫辨。求其仿佛待月章之万一,绝代无闻焉。此亦慨世降之一端也。因归于我,义弗辞已。宜之者,盖前金赵愚轩之字,曾为巩西簿。遗山谓泰和有诗名,五言平淡,他人未易造,信然。泰和丁卯,迨今百十四年。云其月二日,壁水见士思容题。右共五百九字。虽不知壁水、见士为何人,然二君之风韵可见。俟因俾嘉禾绘工盛懋临写一轴,适舅氏赵公待制雍,见而爱之,就为录文于上。
按,唐元微之传奇莺莺事,以为张生寓蒲之普救寺,适有崔氏孀妇亦止兹寺。崔氏妇,郑氏也。生出于郑,视郑则异派之从母。因丁文雅军扰掠蒲人,郑惶骇不知所措。生与将之灵善,请吏护之,不及于难。郑厚生德,谓曰:“姨之弱子幼女,当以仁兄之礼奉承。”命莺莺出拜,颜色艳异,光辉动人。生问其年纪,郑曰“十七岁矣。”生自是私礼莺莺之侍婢红娘,间道其意,既而诗章往复,遂酬所愿。中间离合多故,然不能终谐伉俪。说者以为生即张子野。宋王性之着《传奇辨证》,按微之作姨母郑氏墓志云:其既丧夫遭军乱,微之为保护其家。又作陆氏志云:余外祖睦州刺史郑济。白乐天作微之母郑氏志,亦言郑济女。而唐崔氏谱,永宁尉鹏娶郑济女。则莺莺乃崔鹏之女,于微之为中表也。传奇言生年二十二,乐天作微之墓志,以大和五年死,年五十三,即当以大历十四年己未生,至贞元庚辰,正二十二岁。凡此数端,决为微之无疑,特托他姓以避耳。事具《候靖录》中。
临淮武公业,咸通中任河南府功曹参军。爱妾日非烟,姓步氏。容止纤丽,若不胜绔罗。善秦声,好文笔,尤工击瓯,其韵与丝竹合。公业甚嬖之。其比邻,天水赵氏第也,亦衣缨之族,不能斥言。其子曰象,端秀有文才,弱冠矣。时方居丧礼。忽一日,于南垣隙中窥见非烟,神气俱丧,废食息焉。乃厚赂公业之阍,以情告之,阍有难色,复为厚利所动,乃令其妻伺非烟闲处,具以象意言焉。非烟闻之,但含笑凝睇而不答。门温尽以语象,象发狂心荡,不知所如。乃取薛涛笺题绝句曰:
一睹倾城貌,尘心只自猜。
不随萧史去,拟学阿兰来。
以所题密缄之,祈门媪达非烟。烟读毕,吁嗟良久,谓媪曰:“我亦曾窥见赵郎,大好才貌。此生福薄,不得当之。”盖鄙武生粗悍,非良配耳。乃复酬篇,写于金凤笺,曰:
绿惨双蛾不自持,只缘幽恨在新诗。
郎心应似琴心怨,脉脉春情更泥谁。
封付门媪,令遗象。象启缄吟讽数四,拊掌喜曰:“吾事谐矣。”又以剡溪玉叶笺赋诗以谢曰:
珍重佳人赠好音,彩笺芳翰两情深。
薄于蝉翼难供恨,密似蝇头未写心。
疑是落花迷碧洞,只思轻雨洒幽襟。
百回消息千回梦,裁作长谣寄绿琴。
诗去旬日,门媪不复来。象忧懑,恐事泄或非烟追悔。春夕于前庭独坐赋诗曰:
绿暗红藏起瞑烟,独将幽恨小庭前。
重重良夜与谁语,星隔银河月半天。
明日晨起吟际,而门媪来传非烟语曰:“勿讶旬日无信,盖以微有不安。”因授象以连蝉锦香囊,并岩苔笺,诗曰:
元力严妆倚绣栊,暗题蝉锦思难穷。
近来赢得伤春病,柳弱花欹怯晓风。
象结锦囊于怀,细读小简,又恐烟幽思增疾,乃剪乌丝简为回缄曰:“春日迟迟,人心悄悄。自因窥觏,长役梦魂。虽羽驾尘襟,难于会合,而丹诚皎日,誓以周旋。况又伺乘春多感,芳履违和,耗冰雪之妍姿,郁蕙兰之佳气。忧抑之极,恨不翻飞。企望宽情,元至憔悴。莫孤短韵,宁爽后期。惝寸心,书岂能尽。兼持菲什,仰继华篇。”诗曰:
见说伤情为见春,想封蝉锦绿蛾颦。
叩头与报烟卿道,第一风流最损人。
门媪既得回报,迳齎诣烟阁中。
武生为府椽属,公务繁伙,或数夜一直,或竟日不归。是时适值生入府曹,烟拆书得以款曲寻绎。既而长太息曰:“丈夫之志,女子之心,情契魂交,视远如近也。”于是阖户垂幌为书曰:“下妾不幸,垂髫而孤。中间为媒的所欺,遂匹合于琐类。每至清风朗月,移玉桂以增杯;秋帐冬,泛金微而寄恨。岂期公子忽贻好音,发华缄而思飞,讽丽句而目断。所恨洛川波隔,贾午墙高。联云不及于秦台,荐梦尚遥于楚岫。犹望天从素恳,神假微机,一拜清光,九殒无恨。兼题短什,用寄幽怀。”诗曰:
画檐春燕须同宿,兰浦双鸳肯独飞。
长恨桃源诸女伴,等闲花里送郎归。
封讫,召门媪令达于象。象览书及诗,以烟意稍切,喜不自持。但静室焚香,虔祷以俟。
忽一日将夕,门媪促步而笑至,且拜曰:“赵郎愿见神仙否?”象惊,连问之。传烟语曰:“今夜功曹府直,可谓良时。妾家后庭,郎君之前垣也。不渝惠好,专望来仪,方寸万重,悉俟晤语。”既昏黑,象乃跻梯而登。烟已令重榻于下。既下,见烟靓妆盛服,立于花下。拜讫,俱以喜极不能言。乃相携自后门人堂中。背解幌,尽谴绻之意焉。及晓钟初动,复送象于垣下。烟执象泣曰:“今日相遇,乃前生姻缘耳。勿谓妾无玉洁松贞之志,放荡如斯。直以郎之风调,不能自顾,愿深鉴之。”象曰:“揖希世之貌,见出人之心,已誓幽庸,永奉欢狎。”言讫,象逾垣而归。明日,托门媪赠烟诗曰:
十洞三清虽路阻,有心还得傍瑶台。
瑞香风引思深夜,知是蕊宫一驭来。
烟览诗微笑,复赠象诗曰:
相思只怕不相识,相见还愁却别君。
愿得化为松上鹤,一双飞去入行云。
封付门媪,仍令语象曰:“赖妾有小小篇咏,不然,君作几许大才面目?”兹不盈旬,常得一期于后庭矣。展微密之思,罄宿昔之心。以为鱼鸟不知,人神相助,或景物寓目,歌诗寄情,来往便繁,不能悉载。如足者周岁。
无何,烟数以细过挞其女奴。奴阴衔之,乘间尽以告公业。公业曰:“汝慎言,我当伺察之。”后至直日,乃伪陈状请假。迨如常人直,遂潜于里门。街鼓既作,匍伏而归。循墙至后庭,见烟方倚户微吟,象则据垣斜睬。公业不胜其愤,挺前欲擒。象觉跳去,业搏之,得其半糯。乃人室,呼烟诘之。烟色动声战,而不以实告。公业愈怒,缚之大柱,鞭楚血流。但云:“生得相亲,死亦何恨。”深夜,公业怠而假寐。烟呼其所爱女仆曰:“与我一杯水。”水至,饮尽而绝。公业起,将复笞之,已死矣。乃解缚,举致阁中,连呼之,声言烟暴疾致殒。后数日,葬于北邙。而里巷间皆知其强死矣。象因变服易名,远窜江浙间。
洛阳才士有崔、李二生,常与武掾游处。崔赋诗未句云:“恰似传花人饮散,空牀抛下最繁枝。”其夕,梦烟谢曰:“妾貌虽不迨桃李,而零落过之。捧君佳什,愧仰无已。”李生诗未句云:“艳魄香魂如有在,还应羞见坠楼人。”其夕,梦烟戟手而言曰:“士有百行,君得全乎?何至矜片言,苦相诋斥!当屈君于地下面证之。”数日,李生卒。时人异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