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崇,字季伦,生于青州,小名齐奴。少敏慧,勇而有谋。父苞临终分财物与诸子,独不及崇。其母以为言,苞曰:“此儿虽小,后能自立。”二十余为修武令,有能名。后伐吴有功,封安阳县侯,迁侍中,出为南中郎将,荆州刺史,领南蛮校尉,加鹰扬将军。崇在南中,得鸩鸟雏,以与后军将军王恺。时制,鸩鸟不得过江,为司隶校尉傅祗所纠。诏原之,烧鸩于都街。
崇颖悟有才气,而任侠元行检,在荆州劫远使商客,致富不赀,征为大司农。以征书未至,擅去官免。顷拜太仆,出为征虏将军,假节监徐州诸军事,镇下邳。崇有州馆在河阳之金谷,一名梓泽,送者倾都,帐饮于此焉。至镇,与徐州刺史高诞争酒相侮,为军司所奏免官。复拜卫尉,与潘岳谄事贾谧。谧与之亲善,号曰“二十四友”。广城君每出,崇降车路左,望尘而拜,其卑佞如此。
财产丰积,室宇宏丽。后房百数,皆曳纨绣,珥金翠。丝竹尽当时之选,庖膳穷水陆之珍。与贵戚王恺、羊之徒,以奢靡相尚。恺以黏澳釜,崇以蜡代薪;恺作紫丝布步障四十里,崇作锦步障五十里以敌之;崇涂壁以椒,恺用赤石脂。崇恺争豪如此。武帝每助恺,尝以珊瑚树赐。高二尺许,枝柯扶疏,世所罕比。他以示崇,崇便以铁如意击之,应手而碎,恺既惋惜,又以为疾己之宝,声色方厉。崇曰:“不足为恨,今还卿。”乃命左右悉取珊瑚树,有高三四尺者六七株,条干绝俗,光耀如日,如恺比甚众,恺抚然自失。崇为客作豆粥,咄嗟便办,每冬,得韭齑;尝与恺出游,争人洛城,崇牛迅若飞禽,恺绝不能及。恺每以此三事为恨,乃密货崇帐下,问其所以。答云:“豆至难煮,预作熟末,客来,但作白粥以投之耳;韭齑,是捣韭根杂以麦苗耳;牛奔不迟,良由驭者,遂不及反制之,可听蹁辕则矣。”于是,悉从之,遂争长焉。崇后知之,因杀所告者。
尝与王敦人大学,见颜回、原宪之象,顾而叹曰:“若与之同升孔堂,去人何必有间?”敦曰:“不知余人云何?子贡去卿差近。”崇正色曰:“士当名声俱泰,何至饔牖哉?”其立意类此。刘舆兄弟少时为王悄所嫉,恺召之宿,因欲坑之。崇素与舆等善,闻当有变,夜驰诣恺,问二刘所在。恺迫卒不得隐,崇迳造于后斋索出,同车而去。语曰:“年少,何以轻就人宿?”舆深德之。
及贾谧诛,崇以党与免官。时赵王伦专权,崇甥欧阳建与伦有隙。崇有妓曰绿珠,美而艳,善吹笛。孙秀使人求之。崇时在金谷别馆,方登凉台临清流,妇人侍侧。使者以告,崇尽出其婢妾数十人以示之,皆蕴兰麝被罗毅。曰:“任所择。”使者曰:“君侯服御,丽则丽矣,然本受命指索绿珠,不识孰是?”崇勃然曰:“绿珠吾爱,不可得也。”使者曰:“君侯博古通今,察远照迩,愿加三思。”崇曰:“不然。”使者出,而又反,崇竟不许。秀怒,乃劝伦诛崇、建。
《耕桑偶记》曰:“石崇砌上,就苔薛刻百花,饰以金玉,曰壶中之景,不过如是。”
又,外国有进火浣布者,武帝制为衫,衣之幸石崇第。崇知之,身故常衣,而令从奴五十人,皆火院衫以迎帝。
绿珠者,姓梁,白州博白县人也。州则南昌郡,古越地,秦象郡,汉合浦县地。唐武德初,削平萧铣,于此置南州,寻改为自州,取白江为名。州境有博白山、博白江、盘龙洞、房山、双角山、大荒山。山上有池,池中有婢妾鱼。绿珠生双角山下,美而艳。越俗以珠为上宝,生女为珠娘,生男为珠儿。绿珠之字,由此而称。晋石崇为交趾采访使,以真珠三斛致之。崇有别庐在河南金谷涧,涧中有金水,自太白源来。崇即川阜置园馆。绿珠能吹笛,又善舞,《明君》明君者,汉妃也。汉元帝时,匈奴单于人朝,诏王嫱配之,即昭君也。及将去,人辞,光彩射人,天子悔焉,重难改更,汉人怜其远嫁,为作此歌。崇以此曲教之,而自制新歌,曰:
我本良家女,将适单于庭。
辞别未及终,前驱已抗旌。
仆御涕流离,猿马悲且鸣。
哀郁伤五内,涕位沾珠缨。
行行日已远,遂造匈奴城。
延我于穹庐,加我阏氏名。
殊类非所安,虽贵非所荣。
父子见凌辱,对之惭且惊。
杀身良不易,默默以苟生。
苟生亦何聊,积思常愤盈。
愿假飞鸿翼,乘之以遐征。
飞鸿不我顾,伫立以屏营。
昔为匣中玉,今为粪土尘。
朝华不足欢,甘与秋草屏。
传语后世人,远嫁难为情。
崇又制《懊恼曲》以赠绿珠。崇之婢美艳者千余人,择数十人,妆饰一等,使忽视之,不相分别。刻玉为蚊龙佩,萦金为凤凰钗,结袖绕槛而舞。欲有所召者,不呼姓名,惟听佩声,视钗色。佩声轻者居前,钗色艳者居后,以为行次而进。赵王伦乱常,贼类孙秀使人求绿珠。崇方登凉观,临清水,妇人侍侧。使者以告,崇出侍婢数百人以示之,皆蕴兰麝而披罗。曰:“任所择。”使者曰:“君侯服御,丽则丽矣,然受命指索绿珠,不知孰是?”崇勃然曰:“吾所爱,不可得也。”秀因是谮伦族之。收兵忽至,崇谓绿珠曰:“我今为尔获罪。”绿珠泣曰:“愿效死于君前。”崇止之,遽坠楼而死。崇弃东市。时人名其楼曰绿珠楼。在步广里,近狄泉,在王城之东。绿珠有弟子宋讳,有国色,善吹笛。后人晋明帝宫中。今白州有一派水,自双角山出谷容州江,呼为绿珠江。亦犹归州有昭君滩、吴有西施谷、脂粉塘,盖取美人出处为名。又有绿珠井,在双角山下。耆老传云:“汲此井者,诞女必多美丽。里闾有识者,以美色无益于时,因以巨石镇之。迨后虽有产女端妍者,而七窍四肢多不完具。”异哉!山水之使然。昭君村生女皆炙破其面,故白居易诗曰:
不效往者戒,恐贻来者冤。
至今村女面,烧的成痕瘢。
又与不完具者同焉。牛僧孺《周秦行纪》云:“夜宿薄太后庙,见戚夫人、王嫱、太真妃、潘淑妃,各赋诗言志。别有善笛女子,短鬟衫具带,貌甚美,与潘氏偕来。太后以接坐居之,令吹笛,往往亦及酒。太后顾而谓曰:“识此否?石家绿珠也。潘妃养作妹。’太后曰:‘绿珠岂能无诗乎?,绿珠相谢,作曰:
此日人非昔日人,笛声空怨赵王伦。
红残钿碎花楼下,金谷千年更不春。
太后曰:‘牛秀才远来,今日谁人与伴?’绿珠曰:‘石卫尉性严忌。今有死,不可及乱。’”然事虽诡怪,聊以解颐。噫,石崇之杀,虽自绿珠始,亦其来有渐矣。崇尝刺荆州,劫夺远使,沉杀客商,以致巨富。又遗王恺鸩鸟,共为鸩毒之事。有此阴谋,加以每邀宴集,令美人行酒,客饮不尽者,使黄门斩美人。王丞相与大将军尝共访崇,丞相素不能饮,辄自勉强,至于沉醉。至大将军,故不饮以观其气色,已斩三人。君子曰:“祸福无门,惟人所召。”崇心不义,举动杀人,乌得无报也。非绿珠无以速石崇之诛,非石崇无以显绿珠之名。绿珠之坠楼,侍儿之有贞节者也。比之于古,则有田六出。六出者,王进贤侍儿也。进贤,晋愍太子妃。洛阳乱,石勒掠进贤渡孟津,欲妻之。进贤骂曰:“我皇太子妇,司徒公女。胡羌小子,敢干我乎?”言毕投河。六出曰:“大既有之,小亦宜然。”复投河中。又有窈娘者,武周时乔知之宠婢也,盛有姿色,特善歌舞。知之教读书,善属文,深所爱幸。时武承嗣骄贵,内宴酒酣,迫知之将金玉赌窈娘。知之不胜,便使人就家强载以归。知之怨悔,作《绿珠篇》以叙其怨。词曰:
石家金谷重新声,明珠十斛买娉婷。
此日可怜无得比,此时可爱得人情。
君家闺阁未曾难,尝持歌舞使人看。
富贵雄豪非分理,骄矜势力横相干。
辞君去君终不忍,徒劳掩面伤红粉。
百年离别在高楼,一旦红颜为君尽。
知之私属承嗣家阉奴传诗于窈娘。窈娘得诗悲泣,投井而死。承嗣令汲于井,衣中得诗,鞭杀阉奴。讽吏罗织知之,以至杀焉。悲夫,二子以爱姬示人,掇丧身之祸。所谓倒持太阿,授人以柄。《易》曰:“慢藏诲盗,冶容诲淫”,其此之谓乎。其后诗人题歌舞伎者,皆以绿珠为名。庾肩吾曰:
兰堂上客至,绮席清弦抚。
自作《明君辞》,还为绿珠舞。
李元忠云:
绎树摇歌扇,金谷舞筵开。
罗袖拂归客,留欢醉玉杯。
江总云:
绿珠衔泪舞,孙秀强相邀。
绿珠之没,已数百年矣,诗人尚咏之不已,其故何哉?盖一婢子,不知书,而能感主恩,愤不顾身,其志凛烈,诚足使后人仰慕歌咏也。至有享厚禄,盗高位,亡仁义之行,怀反覆之情,暮四朝三,惟利是视,节操反不若一妇人,岂不愧哉。今为此传,非徒实美丽窒祸源,且欲惩戒辜恩背义之类也。季伦死后十日,赵伦败。左卫将军赵泉斩孙秀于中书,军士赵骏剖秀心食之。伦囚金塘城赐金屑酒。伦惭,以巾覆面曰:“孙秀误我也。”饮金屑而卒。皆夷家族。南阳生曰:此乃假天之报怨。不然,何枭夷之立见乎!
羽风
石季伦所爱婢名风,魏未于胡中买得,年始十岁,使房内养之。至年十五,容貌无比,特以姿态见美。妙别玉声,能观金色。石氏之富,财比王家,骄侈当世,珍宝瑰奇,视如瓦石,聚如粪土,皆殊方异国所得,莫有辨识其出处者。乃使风别其声色,并知其所出之地,言“西方北方玉声沉重,而性温润,佩服益人灵性;东方南方玉声轻洁,而性清凉,佩服利人精神。”石氏侍人美艳者数千人最以文辞擅爱。石崇尝语之曰:“吾百年之后,当指白日以汝为殉。”答曰:“生爱死离,不如无爱。妾得为殉,身其何朽。”于是弥见宠爱。
崇尝择美容姿相类者数十人,装饰衣服,大小一等,使忽睹不相分别,常侍于侧。使风调玉以付工人为倒龙之佩,萦金为凤冠之钗。言刻玉为倒龙之势,铸金钗像凤凰之冠,结绅绕楹而舞,使昼夜声色相接,谓之“恒舞”。欲有所召者,不呼姓名,悉听佩声、视钗色。玉声轻者居前,钗色艳者居后,以为行次而进也。使数十人各含异香,使行而笑语,则口气从风而飏。又屑沉水之香,如尘未,布致象牀,使所爱践之。无迹者,即赐真珠百;若有迹者,则节其饮食,令体轻弱。故闺中相戏曰:“尔非细骨轻躯,那得百真珠。”
及翾风年三十,妙年者争嫉之,或言胡女不可为群,竟相排毁。崇受谮润之言,即退风为房老,使主群少。乃怀怨怼,而作五言诗曰:
春华谁不美,卒伤秋落时。
突烟还自低,鄙退岂所期。
桂芬徒自蠹,失爱在蛾眉。
坐见芳时歇,惟悴空自嗤。
石氏房中井歌此为乐曲,至晋未乃止。
徐君,字怀简,幼聪朗好学,尤长于部书,问无不对,善弦歌。为梁湘东王镇西咨议参军。颇好声色,侍妾数十,皆佩金翠,曳罗绮,服玩悉以金银。饮酒数升,便醉而闭门,尽日酣歌。每遇欢谑,则饮至斗。有时载伎,肆意游行,荆楚山川,靡不历践。
时襄阳鱼弘亦以豪侈称府中。谣曰:“北路鱼,南路徐。”然君弗如也。文冠一府,特有轻艳之才。新声巧变,人多讽习。鱼弘身长八尺,白皙,美姿容。累从征讨,常为军锋,历南谯泗竟陵太守。尝谓人曰:“我为郡有四尽:水中鱼鳖尽,山中獐鹿尽,田中米谷尽,村里人庶尽。丈夫生如轻尘栖弱草,白驹之过隙,人生但欢乐,富贵在何时?”于是,恣意酣赏。侍妾百余人,不胜金翠;服玩车马,皆穷一时之惊绝。有眠牀一张,皆是蹙柏,四面周匝,无一有异。通用银镂金花寿福。两重为脚,为湘东王镇西司马述职西上,道中乏食,缘路彩菱,作菱米饭给所部。弘度之所过后,人觅一菱不得。又于穷洲之上,捕得数百狝猴,膳以为脯,以供酒食。比及江陵,资食复振,逢敕迎瑞豫王,令送像下都。弘率部曲数百,悉衣锦袍,赫奕满道,颇为人所慕。
梁大尉临川王宏,长八尺余,白皙,美容止,而纵恣不悛,奢侈过度,修第拟于帝宫,后庭数百千人,皆极天下之选。所幸姬江无畏,服玩侔于齐东昏潘妃,宝珥值千万。好食鲭鱼头,常日进三百,其他珍膳盈溢后房,食之不尽,弃诸道路。
江本吴民女也,世有国色。亲从子女,遍游王侯后宫。宏以介弟之贵无他量,能恣意科敛。库室垂有百间,在后堂之内,关钥甚严,有疑是铠仗者,密以闻武帝。帝于友于甚厚,殊不悦。宏爱妾江氏寝膳不能暂离,上一日送盛馔与江曰:“当来就汝欢宴。”惟携布衣之旧、射声校尉丘佗卿往,与宏及江大饮。半醉后谓曰:“我今欲履行汝后房。”便呼后阁舆迳往屋所。宏恐上见其贿货,颜迹怖惧。上意弥信是仗屋。屋既检视,宏性爱钱,百万一聚,黄榜标之;千万一库,悬一紫标,如此三十余间。帝与伦卿屈指计,见钱三亿余万。屋贮布绢丝绵,漆蜜蜡,朱砂杂货,但见满库,不知多多。帝始知非仗,大悦谓曰:“阿六,汝生活大可。”剧饮至夜乃还,兄弟更睦。
后魏高阳王雍,居近青阳门外数里,御道西旁,洛中之甲第也。正光中雍为丞相,给羽葆鼓吹虎贲班剑百人,贵极人臣,富兼山海,居第匹于帝宫。白壁丹槛,窈窕连云,飞檐居宇,葛周通,童仆六千,伎女五百,隋珠照日,罗衣从凤。自汉晋以来,诸王豪侈,未之有也。出则鸣驺御道,文物成行,铙歌繁响,笳声哀怨。人则歌姬舞女,击筑吹笙,丝管迭奏,连宵尽日。其竹林鱼池,佯于禁苑。芳如积,珍木连阴。雍薨后,诸伎女悉令人道,或有出家者。美人徐月华善箜筷,能为明妃出塞之曲,闻者莫不动容。永安中,与卫将军原士康为侧室,士康宅亦近青阳门。徐鼓箜筷而歌,哀声人云,行路听者,俄而成市,徐常语士康云:“王有二美姬,一名修容,二名艳姿,并蛾眉皓齿,洁貌倾城。修容亦为绿水歌,艳姿善逐风舞,并爱倾后室,宠冠诸姬。”士康闻此,常令徐鼓绿水火凤之曲焉。
后魏,王侯、外戚、公主擅山海之富,居山林之饶。争修园宅,各相夸竞。崇门丰室,阿户连房,飞馆生风,重楼起雾。高台芳榭,家家而筑;花林曲池,园园而有,莫不桃李夏绿,竹柏冬青。而河间王琛最为豪首,常与高阳争衡。造文柏堂,如徽音殿。置玉井金罐,以五色绢为绳。伎女三百人,尽皆国色。有婢朝云,善吹,能作团扇歌、陇上声。琛为秦州刺史,诸羌外叛,屡讨之不降。琛令朝云假为贫妪,吹而乞。诸羌闻之,悉皆流涕,迭相谓曰:“何为弃坟井在山谷为寇也?”即相率归降。秦民语曰:“快马健儿,不如老瓯吹篪。”
琛为秦州无政绩,遣使向西域求名马。远至波斯国,得千里马,号曰“追风赤”。其次有七百里者十余匹,皆有名字。以银为槽,金为环锁。诸王服其豪富。深尝语人云:“晋室石崇乃是庶姓,犹能雉头狐腋,画卯雕薪,况我大魏天王,不为华侈?”造迎风馆于后园,窗户之上,列钱青琐,玉凤衔铃,金龙吐旆,秦柰朱李,株条人檐,伎女楼上,坐而摘食。琛尝会宗室,陈诸宝器,金瓶、银瓮百余口。瓯擎盘合称是,余酒器有水晶钵,玛瑶琉璃碗,赤玉卮数十枚,工作奇妙,中土所无,皆从西来。又陈女乐及诸名马,复引诸王案行府库,锦珠玑,冰罗雾,充积其内。琛谓章武王融曰:“不恨我不见石崇;恨石崇不见我。”融立性贪暴,志欲无限,见之惋叹,不觉生疾,还家卧三日不起。及尔朱氏乱后,王侯第宅,多题为寺。寿丘闾里,列刹相望,祗园郁起,宝塔高临。四月八日,京师士女,多至河间寺,观其堂庑绩丽,无不叹息,以为蓬莱仙室,亦不是过也。
宁王宪贵盛,宠伎数千人,皆绝艺上色。宅左有卖饼者妻,纤白明媚,王一见属目,厚遗其夫取之,宠惜愈等。环岁因问之:“汝复忆饼师否?”默然不对。王召饼师,使见之。其妻注视,双泪垂颊,若不胜情。时王座客十余人,皆当时文士,无不凄异。王命赋诗,王右丞维诗先成:
莫以今时宠,宁忘旧日恩。
看花满目泪,不共楚王言。
元载未年,造蕓辉堂于私第。蕓辉,香草也,出于阗国,其香洁白如玉,入土不朽烂,舂之为屑以涂壁,故号蕓辉焉。而更构沉檀为梁栋,饰金银为户牖,内设悬黎屏风、紫绡帐。其屏风,本杨国忠之宝也,屏上刻前代美女伎乐之形,外以玳瑁、水犀为押络,络以真珠瑟瑟,其为精妙,殆非人工所及。紫绢帐,得于南溪洞中之酋帅,则鲛绢之类也。轻疏而薄,如无所碍。虽属凝冬,而风不能入;盛夏则清凉自至。其色隐隐焉,忽不知其帐也,谓载卧内有紫气而服玩之。奢僭拟于帝王之家。蕓辉之前有池,悉以白石砌其岸。中有残阳花,亦类白,其花红,大如牡丹,不知自何而来也。更有碧芙蓉,香洁菡萏,伟于常者。载因暇日,凭栏以观。忽闻歌声清响,若十四五女子唱焉,其曲则《玉树后庭花》也。载惊恶既甚,遂剖其花,更无所见,则秘之不令人知。载有龙髯紫拂,色如烂椹,可长三尺,削水晶为柄,刻红玉为环钮。或风雨晦瞑,临流沾湿,则光彩摇动,奋然如怒。置之于堂中,夜则蚊蚋不敢人;拂之为声,鸡大无不惊逸者;垂之池潭,则鳞介之属,悉俯伏而至;引水于空中,则成瀑布;烧燕肉熏之,则焉,若生云雾。厥后上知其异,屡言之。载不得已,而遂进焉。载云得于洞庭道士张知和。
载宠姬薛瑶英,攻诗书,善歌舞,仙姿玉质,肌香体轻,虽旋波、摇光、飞燕、绿珠不能过也。瑶英之母赵娟,亦本岐王之爱宠,后出为薛氏妻,生瑶英,而幼以香啖之,故肌香也。及载纳为姬,处金丝之帐、却尘之褥。其褥出自句骊国,一云是却尘之兽毛所为也,其色鲜妍,柔软亡比。衣龙绡之衣,一衣无一二两,抟之不盈一握。载以瑶英体轻,不胜重衣,故于异国以求是服也,惟贾至、杨炎、公南与载友善,故往往得见歌舞,至因赠诗曰:
舞怯铢衣重,笑疑桃脸开。
方知汉武帝,虚筑避风台。
公南亦作长歌褒其美,略曰:
雪面澹娥天上女,凤萧驾翅欲飞去。
玉钗碧翠步无尘,楚腰如柳不胜春。
瑶英善为巧媚,载惑之,怠于庶务。而瑶英之父曰宗本,兄曰从义,与赵娟递相出入,以构贿赂,号为关节。与中书主吏卓倩等为腹心,而宗本辈以事告者,载未尝不颔之。天下齎宝货求大官职,无不恃载权势,指薛卓为梯媒。及载死,瑶英自为里人妻矣。论者以元载丧令德,而崇贪名,自一妇人而致也。
张氏功甫,号约斋,忠烈王诸孙。能诗,一时名士大夫莫不交游。其园池声伎服玩之丽甲天下,尝于南湖园作驾霄亭于四古松间,以巨铁悬之空中,而羁之松身。当风月清夜,与客梯登之,飘摇云表,真有挟飞仙、溯紫清之意。王简卿侍郎,尝赴其牡丹会,云众宾既集,坐一虚堂,寂无所有。俄问左右云:“香已发未?”答云:“已发。”命卷帘,则异香自内出,郁然满座。群奴以酒肴、丝竹次第而至。别有名伎数十辈,皆衣白,首饰衣领,皆绣牡丹。首戴照殿红一伎,执板奏歌侑觞,歌罢乐作乃退。复垂帘谈论自如。良久,香起,卷帘如前。别数十伎易服与花而出,大抵簪白花则衣紫,紫花则衣鹅黄,黄花则衣红。如是,十杯,衣与花凡十易。所讴者,皆前辈牡丹名词。酒竟,歌者、乐者百数十人,列行送客,烛光香雾,歌吹杂作,客皆恍然如仙游也。
韩侂胄有爱姬,小过被谴。钱唐令程松寿亟召女侩,以八百千市之,舍之中堂。旦夕夫妻上食,事之甚谨,姬惶恐,莫知所由。居数日,胄意解,复召之,知为松所市矣,大怒。松寿闻之,亟上谒献之曰:“顷有郡守辞阙者,将挟市去外郡,某忝赤县,恐件钧颜,故为王匿之舍中耳。”
胄意犹未平,姬既入,具言松寿谨待礼。
胄大喜,即日躐除太府寺丞,寻迁监御史,逾年进右谏议大夫。犹不怏怏满。乃更市一美人献之,名日松寿。胄追问之:“奈何与大谏同名叶答曰:“欲使贱名,常达钩听耳。”胄怜之,即除同知枢密院事。胄有四妾,皆郡夫人。其三夫人号满头花,新进者号四夫人,尤宠幸,通籍宫中。慈明尝召人赐坐,四夫人即与慈明偶席,其次有十婢均宠。有献北珠冠四枚者,胄喜,以遗四夫人。十婢者皆愠,曰:“等人耳,我辈不堪戴耶?”胄患之。时赵师以列卿守临安,闻之,亟出十万缗市北珠冠十枚,瞰胄,人朝献之。十婢者大喜,分持以去。胄归,十婢咸来谢。翌日,都市行灯,十婢者皆顶珠冠而出。观者如堵。归语胄曰:“我辈得赵大卿,光价十倍,王何吝酬一官耶?”胄许之。遂进师工部侍郎。胄又尝与客饮南园,师与焉。过山庄竹篱茅舍,曰:“此真田舍境,但欠鸡鸣大吠耳。”少焉,有犬嗥丛薄间。视之,乃也。胄大悦,益亲爱之。学诸生有诗曰:堪笑明庭鸳鹭,甘作村庄犬鸡。一日冰山人势,汤镬煮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