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曰:
百岁光阴过得易,何必劳劳为久计。关了门儿爇了香,做首诗,吃个醉,莫问阶前花落未。屈指五旬零又二,渐觉世情无趣味。白发羞将青镜对。忍些亏,耐着气,既不沽名还撇利。
右调《天仙子》
当时贾夫人与琼芳小姐,呜呜的哭了半晌。贾秀劝道:“夫人且免愁烦,那闯贼虽则去远,本地土寇,处处窃发。若留顿在此,恐遭荼毒。夫人急宜起身,到了东方公子家里住下,方保无事。待小人就此再行前去,寻问老爷。倘遇着时,星夜赶到繁昌相会。但不及护送夫人,前途保重。”贾夫人只得拭干了泪,将些盘缠,打发贾秀去后,即日谢别了庄主,与东方生等就向繁昌进发。在路无事,不必细说。
单表琼芳小姐,年方一十八岁,能诗善画,素性端庄。生得姿容艳丽,举世无二。自小不出闺门,家中童仆,罕得见面。不料陡值乱离,当下随着母氏,到了东方生家下,住在靠东厅楼。虽则惊魂暂定,怎奈贾公杳无消息,又兼远离乡井,自有许多不便。因此双眉不展,时刻泪零。那女婢中,惟素馨、秋影两个,最得琼芳宠爱。一日,素馨偶从西首廊下经过,忽遇着东方生自外而入。东方生笑容可掬,以目睨着素馨。素馨双脸涨红,急急的趋过东厢。东方生心下疑道:“向时花园之内,素馨、秋影待我何等帮衬亲热,及至路上到家,一见了我疾忙掩避,唤之不应,并不瞅睬。然在那时,犹恐眼目众多,所以佯为敛迹。岂今在我家内,为何情致疏冷,遇见之时,依旧退缩,其中必有缘故。待我写下一诗,遣婢小菊,假以送花为名,衬诗花下,送与小姐。他若见了,必有好音见示。”遂取出梧叶笺一幅,题着七言一绝,采下菊花数茎,并以诗笺衬放筐内,密着小菊送与琼芳。琼芳接花,方欲取贮瓶中,忽见花下露出笺纸一幅,展开一看,上面写道:
向在巫山路已通,幸今神女下巫峰。
为云为雨知何日,空使襄王入梦中。
琼芳看毕,艴然不悦。心下想道:“料想此诗,必系东方生所做。但他以年家子侄到我家里,内外杳隔,与我并不会面。今不幸避难而来,只于进门时相见一次,因何突以邪词暗递?狂妄不根,一至于此,殊为可怪。”遂唤素馨,以诗示之。素馨道:“此生果系太狂,日昨偶在西廊经过,他即笑脸相迎,以目挑逗。若不是住他的房子,必将他辱骂一顿,看他怎样做人。”琼芳道:“我欲将此笺纸,告禀夫人,与他理论,汝以为何如?”素馨道:“虽则狂生无礼,然夫人已投寓在此,家老爷又凶吉未卜。若一声张,反为不美。自今以后,小姐只宜严戒诸婢,不许出到外厢,闭户深藏,以待贾秀回来。万一寻着老爷,贼去平静,那时收拾回去便了,何必与他争斗,以滋物议。”琼芳点头道:“汝言深为有理,只可恨狂童乱道,使我霎时怒发,按纳不住耳。”遂将菊花并把诗笺扯碎,着令小菊带回。东方生见了,越越惊疑道:“想我并无得罪之处,为何小姐骤然变脸?真教我难舍难猜,何以为计?”
正在沉吟筹忖,忽见族兄东方子期,远出而归,突来探望。东方生接进,相见毕,低头不语,并不叙着寒温。子期怪问道:“与贤弟别将一载,幸得还乡,当此中原鼎沸,闯贼纵横,将来身家难保。正欲与弟谋一保全之策,乃低首沉吟,口中咄咄,岂有什么紧要事情,抑或有所不足于愚兄耶?”东方生道:“实不瞒兄。小弟为因手中困乏,亲事难谐。今幸贾老年伯的夫人同小姐,避寇而来,寓在东楼。闻得那小姐年方二八,尚未纳聘,意欲求婚。怎奈无一稳当的媒妁,为此心绪摇摇,摆决不下。”子期道:“既系年家,门楣相对,只须向着贾公求取庚帖,可以立妥,何必过为愁烦耶。”东方生道:“只因贾年伯被贼围城,未能得出。今虽差人前去寻探,日久尚无消息。必须得一能言者,向着年伯母,委曲求之,便获成就。然不患无能言之人,而患不能相见。所以踌蹰不决。”子期欣然笑道:“贤弟若肯筑坛拜将,何患无人。”东方生急问道:“还是那一个?”子期道:“就是我,只在明日,以年家侄礼,请见贾夫人。待恃那三寸不烂之舌,说着夫人,管教这头亲事,可以唾手而就。”东方生大喜道:“若得停妥,愿以负郭五十亩为谢。”当夜无话。
次日早起,东方子期将着几件浙江土宜,果以年家侄礼,请见贾夫人。贾夫人难以推辞,只得出来相见。子期恭恭敬敬,纳着头拜了两拜,备细叙了温寒。因问道:“老年伯为何不见?”贾夫人泫然下泪道:“只因老身同着令弟先行,拙夫在城,杳无下落。”子期道:“小侄昨抵京口,闻得陈留县中乡老先生,被闯贼掳去者,共有一十七人。只怕老年伯亦在其内,吉凶难保,如之奈何?”贾夫人听说,愈加欷歔不已。小姐坐在屏后,亦即呜咽起来。子期再三劝慰道:“此乃小侄传闻之言,恐未的实。老伯母自宜保重。”贾夫人又问道:“近日闯贼大势若何?”子期道:“闻得闯贼破了河南全省,今已流至山东地方。所过郡县,无不望风投顺。只怕将来敝地,亦非安静之所。”贾夫人道:“拙夫生死未知,故乡已为贼穴,老身母子,全仗贤昆玉覆庇之力。倘获瓦全,感当不朽。”子期道:“小侄力微才劣,安能有以仰裨老伯母之万一。但闻令爱小姐,笄年未字,愚弟晓生,年逾弱冠,亦未有室。据着小侄愚见,老伯母何不以小姐许配晓生。在晓生弟,以年侄而兼半子,情尤亲密;在老伯母,择婿相依,则他乡即若故乡,不致有仳离之感。况今盗贼蜂起,朝难保夕,万一此地又动干戈,那时舍弟自顾不暇,或与老伯母中路抛撇,使令爱小姐,出头露脸,或致失身匪类,则悔之晚矣。故为老伯母计,莫若许了姻事为上。”贾夫人道:“贤侄乃金玉之言,老身岂不知之。但俟拙夫作主,不敢擅许。”子期道:“正为老年伯先生日久无信,不若将小姐许了舍弟,待舍弟再同一个老仆,星驰前去探求下落,以婿寻翁,自然不避斧钺。倘即寻见了老年伯回来,择吉完姻,有何不美。况在乱离时节,拘不得平常礼数。须要反经行权,见机而动。此非小侄为着舍弟作说客,望乞老伯母三思可也。”贾夫人道:“郎君之言,句句切实,使老身闻之,如醉方醒。但小女迟至十八岁,而尚未受茶者,岂真无一宦室年家求联秦晋,皆由其中别有一事,所以难许耳。”子期道:“愿闻其故。”贾夫人道:“只因小女甫十岁时,有一玉工,将着一只玉燕钗来。小女见而喜爱,遂以重价得之。后有一个相士,见了燕钗,不胜惊异道:‘此钗的系古物,但彼时原有一对,虽或分离,不久自当成偶。今小姐既获此钗,则异日有来求姻者,亦必以燕钗为聘,否则不是姻缘,不可轻许。’言讫,那相士忽然不见。所以愚夫妇信以为真,凭着多少年家故旧,求取庚帖,因无玉燕钗,故一概执意不允。今贤侄为着老身之计,言甚谆切,老身敢不听从。但问令弟果有玉燕,则亲事便可立时允妥了。”子期遂站起身道:“既有此说,小侄不敢强劝,容俟询于舍弟。倘有玉钗,再来回报。”遂即辞了贾夫人,出到西轩。那东方生等候已久,欣然迎进道:“谈了多时,想老夫人有些允意么?”子期道:“被我委曲言之,贾伯母已为首肯。但所要聘物,只怕吾弟未必能备。”东方生怔道:“要甚聘物?若是家下没有,容当多方措办。”子期皱着眉头道:“太难太难。若论此物,不减蓝桥玉杵,只恐吾弟未能得以裴航耳。”急得东方生火性直冲,连声道:“难与不难,不知要甚物件?乞即向弟言之,为何只管藏头露尾。”东方子期遂将贾夫人所言玉燕钗一事,备细说了一遍。东方生听罢,心下忽然想起,小姐临行那一夜,将着一只玉燕钗,与我说道:“他日相逢,以此为证。”想必小姐晓得这个缘故,所以付我为聘。遂笑道:“我只道要甚珍宝,难以谋求。若说玉燕钗,小弟久已谋之在箧。吾兄看得太难,岂不可笑。”子期道:“贤弟虽有玉钗,只怕与那边的未必相符。且将出来与我拿去,倘若果是一对,则在今日便可以决定了。”东方生遂将玉燕钗取出,付与子期。子期捧玩多时,啧啧赞赏道:“此钗玉色晶莹,雕琢异巧,信是数百年之物。看来这段姻缘,必能成就。”当下子期将了玉钗,再去请见贾夫人,就递与侍鬟,转奉夫人一看,不觉失惊道:“此钗果与小女的一般无二,谁想姻缘果在此处。”忙唤秋影,着向琼芳取出那一只玉燕钗来。相并一看,果是天生一对。贾夫人笑道:“信是天缘,无容勉强。贤侄请回,待老身将此玉钗,与小女看后,即来回复。”子期道:“老伯母金口一诺,决无改易。待小侄先去回报舍弟便了。”子期去后,贾夫人随即进房,对琼芳道:“谁想东方公子果然获有燕钗,此乃天缘注定,应为夫妇。只是你的爹爹,自从贾秀寻访去后,杳无信息。我做娘的只得权自应允,但不知你的心下如何?”琼芳道:“全凭母亲作主,何必问着孩儿。”贾夫人遂即遣仆,回报子期,着令即日择吉行聘。及到了行聘那一日,贾夫人设酒款待。洒过数巡,贾夫人惨然下泪道:“老身命蹇,适逢乱世,抛离乡井,远寓繁昌,此真大不幸也。感承郎君留居贵宅,得蒙照扶,不致徘徊岐路,风鹤惊心,此则不幸中之大幸也。讵意子期贤侄,肯执斧柯,玉燕相逢,遂谐秦晋,以贤婿之才,前程万里,使小女终身有托,此则出于意料之所不及,又不幸中之至幸也。但尔岳翁,存亡未卜,自贾秀去后,经今数月,杳无回报。眼见得凶多吉少,使我寸心如剪,寤寐不安。前承子期作伐之时,亲许聘后当令贤婿同一苍头,亲去缉探。故以男长女大,应即选吉完尔伉俪。惟尔岳翁不归,碍难造次。意欲遣着苍头钟义,即于明日,随了贤婿去走一遭,不识允否?”子期道:“小侄前番亲口相许,岂有不去之理。”东方生道:“岳母请免愁烦,小婿虽则不材,愿当前去,必要根求一个下落,稳与岳父同归。”贾夫人又泣道:“若能如贤婿之口,得以无恙,则老身还可少留残喘。倘有不测,老身即当了你两人姻事,亦图自尽矣。”言讫,放声大哭。琼芳在内听见,不觉哭仆于地。东方生与子期,亦为之凄感,当即告退。至夜,收拾行李。到了次晓,托着子期在家照管,辞了贾夫人,与老苍头钟义,起身向着陈留县去。
行了数日,将及河南地界。时已傍晚,投入客店。只见贾秀背了包裹,亦投进店来。东方生急忙叫道:“贾秀,你回来了么?”贾秀抬头,见是东方生,失惊道:“公子为何来到这里?”东方生道:“只为你去久不回,老夫人放心不下,特着我与钟管家再家寻问。你可探得老爷的消耗么?”贾秀道:“小人自在石沙村庄上,辞了夫人公子,连夜赶至陈留,打听了数日,俱说道:‘本县共有十七个乡绅,俱被闯贼掳到东昌府地方,只剩两个,其余尽已被害。’小人当即奔往东昌,怎奈一路土寇窃发。虽则身畔没有东西,惟恐劫去落草。为此沿途延迟,将及半月,始到东昌府内。正欲根寻,被着一个贼头目拿去喂马,一直随到陕西界上,方得脱逃。及至东昌,细细的访问时,并无此事。只得再回陈留,天幸遇见一个旧邻陈子佳,说道:‘你家老爷,同着几个乡宦,俱被李闯麾下伪都统刘仁捉去,监禁在怀庆府姜宦的宅内。’小人闻了这个消息,随即赶至怀庆,问到姜宦门首打听时,老爷果然在内,但有贼众防守甚紧,不能进去。为此急急的赶回,要与夫人商议。今幸公子到来,必有高见。”东方生道:“你家老爷若还生在,待我与钟管家至彼,寻个计策相救。你已一路辛苦,不必同去,且到我家下,报与老夫人知道,免他挂念。”贾秀欣然依允,到了次日五鼓,自向繁昌而去。东方生只带了钟义,前往怀牀。
不知救得贾公否?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