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乡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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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一到晚上,商人们都在街上赤膊地坐起来了。灯光是黝暗地照着他们底店内,货物是复复杂杂地反映着。街并不长,又窄又狭的,商人们却行列似的赤膊地排坐在门首,有的身子胖到像圆桶一样,有的臂膀如两条枯枝扎成的,简直似人体展览会一般。

我穿着一件青布的小衫,草帽盖到两眉,从东到西的走着。可是在我底后面,有人高声地叫呼我底名字了。我回转向原路走去。

“是你么,B君?”

一个小学时代的朋友,爽直而天真的人。

“你回来了么?”

他底身躯是带黑而结实的,他底圆的脸这时更横阔了。

“生意好么?”

我问他。同时又因他顺手地向椅上拿衣服,我却笑起地又向他问:

“你预备接客么?”

“不是啊,”他说,“我们好几年没有看见了,我想问问你外边帝国主义的情形怎样,国货运动又怎样。”

我一边坐下在他底杂货店的门口,一边就向他说:“关于商业,我是从来不留心的,至于一批投机商人的国货运动,我也觉得讨厌他们。”

“比奸商的私贩洋货总好些罢?”

他声音很高地向我责问。可是我避过脸孔没有回答。接着,我就问他在商业上,他近来有怎样的感想。他说:

“总还是帝国主义呵!帝国主义的经济侵略实在太厉害了!同是一种货,假如是自己的,总销行不广;即使你价值低跌到很便宜,他也会从政府那里去贿赂,给你各处关卡的扣留。想起来真正可怕。”

他垂下头了。静寂一息,他又继续说:

“所以帝国主义这东西不打倒,中国是什么法子也弄不好的!你看,近几年来的土布,还有谁穿呢?财源是日益外溢了,民生是日益凋敝了,——朋友,这两句话是我们十几年前,在学校里的时候读熟的,现在,我是很亲切地感到了!你,弄了文墨,还不见怎样罢?”

这位有着忠诚的灵魂的朋友,是在嘲笑我了。他底粗厚的农民风很浓的脸孔,是带着悲哀而苦笑了。我不知道自己怎样向他作解辩的回答。我只是神经质地感叹着:中国的人民实在是世界上最良好的人民,——爱国,安分,诚实朴素地做事。唉,可惜被一班军阀,官僚,豪绅,地主弄糟了!我就纯正地稍稍伤感地向他答:

“B君,你的话是不错的。书是愈读愈不中用的。多少个有学问的经济学博士,对于国民经济的了解,怕还远不如你呢!所以,B君,目前救中国的这重担,是要交给于不识字的工农的手里了。”

我受了他底一杯开水,稍稍谈了一些别的。就离开他了。

第二天,我也就乘了海船,回到我孤身所久住了的都市的他乡底家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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