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家娒道:“就是苏冠香哉,说拨新衙门里捉得去哉。”陈小云矍然道:“苏冠香阿是宁波人家逃走出来个小老母?”杨家娒道:“正是。逃走倒勿是逃走,为仔大老母搭俚勿对,俚家主公放俚出来,教俚再嫁人,不过勿许做生意。故歇做仔生意了,家主公扳俚个差头,难末我孙囡末,刚刚来里苏冠香搭做娘姨,阿要讨气!”庄荔甫道:“耐孙囤阿有带挡?”杨家娒道:“原说呀。要是掮洋钱个,故末有点间架哉。像倪阿有啥要紧,阿怕新衙门里要捉倪个人。”李鹤汀道:“苏冠香倒标煞个,难末要吃苦哉。”杨家娒道:“勿碍个。听说齐大人来里上海。”洪善卿道:“阿是平湖齐韵叟?”杨家娒道:“正是。俚哚一家,就是苏冠香搭齐大人讨得去个苏苹香是亲姊妹,再有几个才是讨人。”
庄荔甫忽然想起,欲有所问,却为吴松桥、张小村两人一心只想碰和,故意摆庄豁拳,叉断话头。等至出局初齐,张小村便怂恿陈小云碰和。小云问筹码若干,小村说是一百块底。小云道:“忒大哉。”小村极力央求应酬一次,吴松桥在旁帮说。陈小云乃问洪善卿:“我搭耐合碰阿好?”善卿道:“我匆会碰末,合啥嗄?要末耐搭荔甫合仔罢。”小云又问庄荔甫,荔甫转向施瑞生道:“耐也合点。”瑞生心中亦有要事,慌忙摇手,断不肯合。
于是陈小云、庄荔甫言定输赢对拆,各碰四圈。李鹤汀道:“要碰和末,倪酒覅吃哉。”施瑞生听说,趁势告辞,仍和陆秀宝同去。张小村不知就里,深致不安,并恐洪善卿扫兴,急取鸡缸杯筛满了酒,专敬五拳。吴松桥也代主人敬了洪善卿五拳。十杯豁毕,局已尽行,惟留下杨媛媛连为牌局。众人略用稀饭而散。
登时收过台面,开场碰和。张小村问洪善卿:“阿高兴碰两副?”善卿说:“真个勿会碰。”吴松桥道:“看看末就会哉。”洪善卿即拉只凳子坐于张小村、吴松桥之间,两边骑看。杨媛媛自然坐李鹤汀背后。庄荔甫急于吸烟,让陈小云先碰。
恰好骰色挨着小云起庄。小云立起牌来即咕噜道:“牌啥实概样式嗄?”三家催他发张。发张以后,摸过四五圈,临到小云,摸上一张又迟疑不决,忽唤庄荔甫道:“耐来看,我倒也勿会碰哉。”荔甫从烟榻上崛起跑来,看时,乃是在手筒子清一色,系共十四张。荔甫翻腾颠倒,配搭多时,抽出一张六筒,教陈小云打出去,被三家都猜着是筒子一色。张小村道:“勿是四七筒,就是五八筒,大家当心点。”可巧小村摸起一张立筒,因台面上么简是熟张,随手打出。陈小云急说:“和哉!”摊出牌来,核算三倍,计八十和。
三家筹码交清,庄荔甫复道:“该副牌,阿是该应打六筒?耐看,一四七筒,二五八筒,要几花和张哚。”吴松桥沉吟道:“我说该应打七筒,打仔七筒,不过七八筒两张勿和,一筒到六筒一样要和。难一筒和下来,多三副掐子,廿二和加三倍,要一百七十六和哚,耐去算。”张小村道:“蛮准,小云打差哉。”庄荔甫也自佩服。李鸿河道:“耐吸几个人才有多花讲究,啥人高兴去算俚嗄!”说着,便历乱掳牌。
洪善卿在傍,默默寻思这副牌,觉得各人所言皆有意见,方知碰和亦非易事,不如推说不会,作门外汉为妙。为此无心再看,讪讪辞去。杨媛媛坐了一全,也自言归。
比及八圈满庄,已是两点多钟了。吴松桥、张小村皆为马桂生留下,其余三人不及再用稀饭,告别出门。李鹤汀轿子,陈小云包车,分路前行;独庄荔甫从容款步,仍回西棋盘街聚秀堂来。黑暗中摸到门首,举手敲门,敲了十数下倒是陆秀林先从楼上听见,推开楼窗,喊起外场,开门迎进。
外场见是庄荔甫,忙划根自来火,点着洋灯,照荔甫上楼。荔甫至楼梯下,只见杨家娒也挤紧眼睛,拖双鞋皮,跌撞而出。外场将洋灯交与杨家娒,荔甫即向外场说:“开水勿要哉,耐去困罢。”外场应诺。
杨家娒送荔甫到楼上陆秀林房。荔甫又令杨家娒去困。杨家娒逡巡自去。房内保险灯俱灭,惟梳妆台上点一盏长颈灯台。陆秀林卸妆闲坐吸水烟,见了荔甫,问:“碰和阿赢嗄?”荔甫说:“稍微赢点。”还问秀林:“耐为啥勿困?”秀林道:“等耐呀。”荔甫笑而道谢,随脱马褂挂于衣架。
秀林授过水烟筒,亲自去点起烟灯。荔甫跟至烟榻前,见一只玻璃船内盛着烧好的许多烟泡,尤为喜惬,遂不暇吸水烟,先躺下去过瘾。秀林复移过苏绣六角茶壶套,问荔甫:“阿要吃茶?蛮蛮热个。”荔甫摇摇头,吸过两口鸦片烟,将钢签递给秀林。秀林躺在左首,替荔甫化开烟泡,装在枪上。
荔甫起身,向大床背后去小解,急隐约听见间壁房内有微微喘息之声,方想起是施瑞生宿在那里。解毕,蹑足出房,从底下玻璃窗张觑。无如灯光半明不灭,隔着湖色绸帐,竟一些看不出。只听得低声说道:“难阿要强嗄?”仿佛施瑞生声音。那陆秀宝也说一句,其声更低,不知说的什么。施瑞生复道:“耐只嘴倒硬哚啘!一点点小性命,阿是定归勿要个哉?”庄荔甫听到这里,不禁格声一笑。被房内觉着,悄说:“快点覅!房外头有人来浪看!”施瑞生竟出声道:“故末让俚哚看末哉啘。”随向空问道:“阿好看嗄?耐要看末来!”
庄荔甫极力忍笑,正待回身。不料陆秀林烟已装好,见庄荔甫一去许久,早自猜破,也就蹑足出房,猛可里拉住荔甫耳朵,拉进门口,用力一推,荔甫几乎打跌,接着“彭”的一声,索性把房门关上。荔甫兀自弯腰掩口,笑个不住。秀林沉下睑埋冤道:“耐个倒霉人末,少有出见个!”荔甫只雌着嘴笑,双手挽秀林过来,并坐烟榻,细述其言,并揣摩想像仿效情形。秀林别转头假怒道:“我覅听!”
荔甫没趣躺下,将枪上装的烟吸了,乃复敛笑端容,和秀林闲话,仍渐渐说到秀宝。荔甫偶赞施瑞生:“总算是好客人。”秀林摇手道:“施个脾气勿好,赛过是石灰布袋。故歇新做起,好像蛮要好;熟仔点,就厌气匆来哉。”荔甫道:“故也陆里晓得嗄。我说俚哚两家头才是好本事,拆勿开个哉。施个再要去攀相好,推扳点倌人也吃俚勿消。”秀林瞪口嗔道:“耐再要去说俚!”说了,取根水烟筒走开。
荔甫再吸两枚烟泡,吹灭烟灯,手捧茶壶套安放妆台原处,即褪鞋箕坐于大床中,看钟时将敲四点。荔甫点头招手要秀林来。秀林佯做不理。荔甫大声道:“让我吃筒水烟!”秀林不防,倒吃一惊,忙带水烟筒来就荔甫,着实说道:“人家才困仔歇哉,(口英)喤(口英)喤,拨俚哚骂!”荔甫笑而不辩,伸臂勾住秀林颈项,附耳说话。说得秀林且笑且怒,道:“耐来哚热昏哉,阿是?”将水烟筒丢与荔甫,强挣脱身,踅往大床背后。
荔甫一简水烟尚未吸完,却听秀林自己在那里“嗤”的好笑。荔甫问:“笑啥?”秀林不答。须臾事毕,出立床前,犹觉笑容可掬。荔甫放下水烟筒,款款殷殷要问适间笑的缘故。秀林要说,又笑一会,然后低声道:“先起头耐勿听见,故末叫讨气!我庆云里出局转来,同杨家娒两家头来里讲讲闲话,听见秀宝房间里该首玻璃窗浪啥物事来浪碰。我道仔秀宝下头去哉,连忙说:‘杨家娒,耐快点去看。’杨家娒去仔转来,倒说道:‘晦气,房门也关个哉!’我说:‘阿进去看嗄?’杨家娒说:‘看俚做啥?碰坏仔教俚赔。”难末我刚刚想着。停一歇,杨家娒下头去困哉。我一干仔打通一副五关,烧仔七八个烟泡,几花辰光哚;再听听,玻璃窗浪原来哚响呀。我恨得来,自家两只耳朵要进脱俚末好!”
荔甫一面听,一面笑。秀林说毕,两人前仰后合,笑作一团。荔甫忽向秀林耳边又说几句,秀林带笑而怒道:“难勿搭耐说哉!”荔甫忙即告饶。当时天色将明,庄荔甫、陆秀林收拾安睡。
次日早晨,荔甫心记一事,约至七点钟警醒,嘱秀林再睡,先自起身。大姐舀进面水,荔甫问杨家娒为何不见。大姐道:“俚孙囡来叫得去哉。”荔甫便不再问,略揩把面,即离了聚秀堂,从东兜转至昼锦里样发吕宋票店。
陈小云也初起身,请荔甫登楼厮见。小云讶其太早,荔甫道:“我再要托耐桩事体。听说齐韵叟来里哉。”小云道:“齐韵叟同过欧台面,倒勿大相熟。故歇勿晓得阿来里?”荔甫道:“阿可以托相熟个去问声俚,阿要交易点。”小云沉思道:“就是葛仲英,李鹤汀末搭俚世交,要东写张条子去托俚哚。”荔甫欣然道谢。
小云即时缮就两封行书便启,唤管家长福交代:一封送德大钱庄,一封送长安客栈;并说:如不在,须送至吴雪香、杨媛媛两家。
长福连声应“是”,持信出门,拣最近之处,先往东合兴里吴雪香家询葛二少爷,果然在内;惟因高卧未醒,交信而去。
方欲再往尚仁里,适于四马路中遇见李鹤汀管家匡二。长福说明送信之事,匡二道:“耐交拨我好哉。”长福出信授与匡二,因问:“故歇陆里去?”匡二说:“无啥事体,走白相。”长福道:“潘三搭去坐歇,阿好?”匡二踌躇道:“难为情个。”长福道:“徐茂荣生天勿去哉呀,就去也无啥难为情。”
匡二微笑应诺,转身和长福同行。行至石路口,只见李实夫独自一个从石路下来,往西而去。匡二诧异道:“四老爷望该首去做啥?”长福道:“常恐是寻朋友。”匡二道:“勿见得。”长福道:“倪跟得去看看。”
两人遮遮掩掩,一路随来,相离只十余步。李实夫一直从大兴里进去。长福、匡二仅于弄口窥探,见实夫踅至弄内转弯处石库门前,举手敲门。有一老婆子笑脸相迎,进门仍即关上。长福、匡二因也进弄,相度一回,并不识何等人家。向门缝里张时,一些都看不见;退后数步,隔墙仰望,缘玻璃窗模糊不明,亦不清楚。徘徊之间,忽有一只红颜绿鬓的野鸡,推开一扇楼窗,探身俯首,好像与楼下人说话;李实夫正立在那野鸡身后。匡二见了,手拉长福,急急回身;却随后听得开门声响,有人出来。长福、匡二踅至弄口,立定稍待,见出来的即是那个老婆子。匡二不好搭讪,长福贸贸然问老婆子道:“耐个小姐名字叫啥?”那老婆子将两人上下打量,沉下脸答道:“啥个小姐勿小姐,覅来里瞎说!”说着自去。
长福虽不回言,也咕噜了一句。匡二道:“常恐是人家人。”长福道:“定归是野鸡。要是人家人,再要拨俚骂两声。”匡二道:“野鸡末,叫俚小姐也无啥啘。”长福道:“要末就是耐哚四老爷包来浪,勿做生意哉,阿对?”匡二道:“管俚哚包勿包,倪到潘三搭去。”
于是两人折回,往东至居安里,见潘三家开着门,一个娘姨在天井里,当门箕踞,浆洗衣裳。两人进门,娘姨只认得长福,起迎笑道:“长大爷,楼浪去。”匡二知道有客人,因说:“倪晚歇再来罢。”娘姨听说,急甩去两手水渍,向裙衤阑上一抹,两把拉住两人,坚留不放。长福悄问娘姨:“客人阿是徐茂荣?”娘姨道:“勿是,要去快哉。耐哚楼浪请坐歇。”长福问匡二如何。匡二勉从长福之意,同上楼来。
匡二见房中铺设亦甚周备,因问房间何人所居。长福道:“该搭就是潘三一干仔。再有几个匆来里,有客人来末去喊得来。”匡二始晓得是台基之类。
不一会,娘姨送上烟茶二事,长福叫住,问:“客人是啥人?”娘姨道:“是虹口姓杨,七点钟来个,难要去哉。俚保事体多,七八日来一埭。勿要紧个。”长福问是何行业,娘姨道:“故倒勿晓得俚做啥生意。”
说时,潘三也踯躅上楼,还蓬着头,趿着拖鞋,只穿一件捆身子;先令娘姨下头去,又亲点烟灯请用烟。匡二随向烟榻躺下,长福眼睁睁地看着潘三,只是嘻笑。潘三不好意思,问道:“啥好笑嗄?”长福正色道:“我为仔看见耐面孔浪有一点点龌龊来浪,来里笑。耐晚歇捕面末,记好仔,拿洋肥皂净脱俚。”潘三别转头不理。匡二老实,起身来看。长福用手指道:“耐看,阿是?勿晓得龌龊物事为啥弄到面孔浪去,倒也稀奇哉!”匡二呵呵助笑。潘三道:“匡大爷末也去上俚个当!俚哚一只嘴阿算得是嘴嗄?”长福跳起来道:“耐自家去掌镜子来照,阿是我瞎说!”匡二道:“常恐是头浪洋绒突色仔了,阿对?”
潘三信是真的,方欲下楼。只听得娘姨高声喊道:“下头来请坐罢。”长福、匡二遂跟潘三同到楼下房里。潘三忙取面手镜照看,面上毫无瘢点,叫声“匡大爷”,道:“我道仔耐是好人,难也学坏哉,倒上仔耐个当!”长福、匡二拍手跺脚,几乎笑得打跌。潘三忍不住亦笑。长福笑止,又道:“我倒勿是瞎说。耐面孔浪龌龊勿少来浪,不过看匆出末哉。多揩两把手巾,故末是正经。”潘三道:“耐只嘴也要揩揩末好。”匡二道:“倪是蛮干净来里。要末耐面孔龌龊仔,连只嘴也龌龊哉。”潘三道:“匡大爷,耐末再要去学俚哚!俚哚个人再要邱也无拨!阿是算俚供会说,会说也无啥稀奇啘。”长福道:“耐听俚个闲话,幸亏生两个界头管,勿然要气煞哉!”三人赌嘴说笑。娘姨提水铫子来,倾在盆内。潘三始捕面梳头。
时已近午,长福要回家吃饭,匡二只得相与同行。潘三将匡二袖子一拉,说:“晚歇再来。”长福没有看见,胡乱答应,和匡二一路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