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枝词在文学史上自有其源流变迁,兹不具详。这本来是诗,照例应属于集部,宋朝人的郴江嘉禾各种百咏在四库总目里都收入别集内,而提要中又称其于地志考据不为无助,可见以内容论这也可以属于史部,而且或者更为适切亦未可知。但是这一类诗的性质也不完全统一,大抵可以分作三样来说。一是所咏差不多全属历史地理的性质的,较早的一部分如宋元的各种百咏,虽说是歌咏其土风之胜,实际上只是山川古迹,往往与平常怀古之诗相似,如李太白诗云,宫女如花满春殿,至今唯有鹧鸪飞,作为越中百咏之一也是绝好的作品。二是如四库提要所云,踵前例而稍变其面目者,朱竹垞的《鸳鸯湖棹歌》一百首是最好的例,所谓诗情温丽固是特色,因此极为世人所重,经谭舟石陆和仲张文鱼诸人赓续和作,共约四百首,蔚为大观,所咏范围亦益扩大,使读者兴趣随以增加。如《棹歌》之十八云,白花满把蒸成露,紫葚盈筐不取钱。又五十二云,不待上元灯火夜,徐王庙下鼓冬冬。这里加入岁时风物的分子,都是从来所少的,这不但是好诗料,也使竹枝词扩充了领域,更是很好的事。寒斋所有又是看了觉得喜欢的,乾嘉以来有钱沃臣《蓬岛樵歌》,正续各百首,所咏事物甚众而注亦详备,蔡雲《吴歈百绝》,厉秀芳《真州竹枝词》四百首,前有引万二千余言,皆专咏年中行事者,《武林新年杂咏》系吴穀人等六人合著,又用五言律诗,体例少异,却亦是此类的佳作。三是以风俗人情为主者,此种竹枝词我平常最喜欢,可是很不可多得,好的更少。这是风俗诗,平铺直叙不能诗好,拉扯故典陪衬,尤其显得陈腐,余下来的办法便只有加点滑稽味,即漫画法是也。所以这一类竹枝词说大抵是讽刺诗并无不可,不过这里要不得那酷儒莠书的一路,须得有诙谐的风趣贯串其中,这才辛辣而仍有点蜜味。可惜中国历来滑稽的文学与思想不很发达,谐诗的成绩与漫画一样的不佳,实在是无可如何的。我想道家思想本来是还博大的,他有发生这种艺术的可能,但是后来派生出来的儒法两家却很讲正经,所以结果如此也未可知。汉武帝时柏梁台联句,东方朔和郭舍人都那么开玩笑,可见其时还有这样风气,看东方朔的诫子诗,可以知道他原是道家的人。《史记·滑稽列传》中云,太史公曰,天道恢恢,岂不大哉,谈言微中,亦可以解纷。这两句话说得很好,与鄙见大抵相同。滑稽—或如近时所谓幽默的话,固然会有解纷之功用,就是在谈言微中上也自有价值,可以存在,此正是天道恢恢所以为大也。太史公所记,淳于髡与二优人皆周秦时人,褚先生所补六章中除王先生与西门豹并非滑稽外,郭舍人东方朔即联句者,与东郭先生皆汉武时人物,此后惜无复有纪录。佛教新兴,以至禅宗成立,思想界得一解放的机缘,又以译经的便利,文章上发生一种偈体,这与语录的散文相对,都很有新的意义。在韵文方面,韵这一关终于难以打破,受了偈的影响而创造出来的还只是王梵志和寒山子的五言诗,以至牛山的志明和尚的七言绝句。正如语录文被宋朝的道学家拿了去应用一样,这种诗体也被他们拿了过去,大做其他们的说理诗,最明显的是《击壤集》著者鼎鼎大名的邵尧夫,其实就是程朱也还是脱不了这一路的影响。本来文字或思想的通用别无妨碍,不过我们这里是说滑稽的文诗,所必要的是具有博大的人情,现在却遇见这样的话,如朱晦庵骂胡澹庵的诗云,世路无如人欲险,几人到此误平生,能不令人索然兴尽,掷卷不欲再观。大概在这方面儒生的成绩不能及和尚,不但是创始与追随之差,实在也恐怕是人物之不相及。志明的《牛山四十屁》中有云:
“秦时寺院汉时墙,破破衣衫破破床,感激开坛新长老,常将语录赐糊窗。”又云:
“闲看乡人着矢棋,新兴象有过河时,马儿蹩脚由他走,我只装呆总不知。”这些诗虽不能说怎样了不得的好,总之谐诗的风格确已具备,可以作讽刺诗了,拉过来说则作风俗诗也正是恰好,问题只是在于时机而已。明朝因王阳明李卓吾的影响,文学思想上又来了一次解放的风潮,公安派着重性灵,把道学家的劝世歌似的说理诗挽救了过来,可是他们还是抓住诗的系统,虽是口里说着劈破玉打草竿是真人之诗,却仍不能像和尚们摔下头巾,坦率干脆的做了异端。这风气传到清朝,在康熙的李笠翁,乾隆的郑板桥诸人上面可以看出,我曾见一册《哑然绝句诗》,是曾子六十七世孙曾衍东所作,全是板桥一派而更为彻底一点,所以也是难得。等到《文章游戏》四集的编者缪莲仙,《岂有此理》二集的作者周竹君出现,老实承认是异端,同牛山志明长老的态度一样,自做他的打油诗,不想来抢夺诗坛的交椅,这样表明之后谐诗独自的地位也可以算是立定了。单行的著作我只看到郭尧臣的《捧腹集诗钞》一卷,蔡铭周的《怪吟杂录》二卷,别的不知道还有些什么,此外则我所想说的歌咏北京风俗的竹枝词也可以算在这里边。本来各地方的竹枝词很不少,可是多自附于著作之林,大抵追随竹垞的一路,上焉者也能做到温丽地步,成为一首好绝句,其次则难免渐入于平庸窘迫,觉得还是小注较有趣味了。清代的北京竹枝词如樊文卿的《燕都杂咏》,计五言绝句三百六十余首,材料不为不丰富,可是仍用正宗的诗体咏史地的故实,正是上边的一个好例,与咏风俗的讽刺诗相去很远。可以称是风俗诗的,就鄙人所知就没有多少种。大概可以分列如左:
甲,杨米人著《都门竹枝词》一百首,未见,只在乙的小引中提及,大约是乾嘉间之作吧。
乙,无名氏著《都门竹枝词》八十首,嘉庆癸酉年刊,小引中说本有一百首,其二十首删去不存云。
丙,得硕亭著京都竹枝词一百八首,题曰“草枝一串”,序文不记年月,唯中云甲戌见竹枝词八十首,案即癸酉之次年,为嘉庆十九年也。
丁,杨静亭著《都门杂咏》一百首,序署道光二十五年即乙巳岁,原附《都门纪略》后,今所见只同治元年甲子徐永年改订本,所收除静亭原作外,又增入盛子振王乐山金建侯张鹤泉四人分咏,总共二百十七首,计静亭诗有一百首,可知未曾删削,唯散编在内而已。光绪三年丁丑改出单行本,易名为“都门竹枝词”,增加三十五首,不著撰人名字,且并原本五人题名亦删去之,殊为不当,至十三年丁酉《都门纪略》改编为《朝市丛载》,照样收入,又增二十余首,则文词且欠妥适,更不足取矣。光绪后亦有新作,今不多赘。照上边所记看来,大概以乙丙两种为优,因为讽刺多轻妙,能发挥风俗诗的本领,《草珠一串》序云,《京都竹枝词》八十首不知出自谁手,大半讥刺时人时事者多,虽云讽刺,未寓箴规,匪独有伤忠厚之心,且恐蹈诽谤之罪,友人啧啧称善,余漫应之而未敢附和也。可见在癸酉甲戌当时,这讽刺觉得很锐利,作者不署名或者也由于此,到了今日已是百余年后,无从得知本事,可是感觉说得刻薄,总是真的,而这刻薄的某种程度在讽刺诗上却也是必要,所以不能一定说他不对。平心而论,此无名氏的著作比较硕亭得老夫子或者还是高出一分,也正难说。说到这里我连想起日本的讽刺诗或风俗诗来,这叫做川柳,在民国十二年夏天我在燕京文学会讲演过一回,其中有一节云:
“川柳的讽刺大都是类型的,如荡子,迂儒,出奔,负债之类,都是所谓柳人的好资料,但其所讽刺者并不限于特殊事项,即极平常的习惯言动,也因了奇警的着眼与造句,可以变成极妙的漫画。好的川柳,其妙处全在确实地抓住情景的要点,毫不客气而又含蓄的抛掷出去,使读者感到一种小的针刺,似痛似痒的,又如吃到一点芥末,辣得眼泪要出来,却刹时过去了,并不像青椒那么粘缠。川柳揭穿人情之机微,根本上没有什么恶意,我们看了那里所写的世相,不禁点头微笑,但一面因了这些人情弱点,或者反使人觉得人间之更为可爱,所以他的讽刺乃是乐天家的一种玩世不恭的态度,而并不是厌世者的诅咒。”上边提到东方朔,现在可以知道凡滑稽家他们原是一伙儿的。中国风俗诗或谐诗未曾像川柳似的有过一段发达的历史,要那么理想的好自然也不容易,但原则上我想总是一致的,至少我们的看法可以如此。要举出充分的例来,有点可惜珍贵的纸,姑且把别家割爱了,只引用无名氏的词本,而且可以关于书生生活为限,这就是上文所谓迂儒的一类。如《考试》十首之一云:
“水陆交驰应试来,桥头门外索钱财,乡谈一怒人难懂,被套衣包已割开。”其二云:
“惯向街头雇贵车,上车两手一齐爬,主人拱手时辰久,靠着门旁叫腿麻。”又其三云:
“短袍长褂着镶鞋,摇摆逢人便问街,扇络不知何处去,昂头犹自看招牌。”这里把南来的考相公写得神气活现,虽然牛山和尚曾有老僧望见遍身酥之咏,对于游山相公大开玩笑,现今一比较却是后来居上多多了。又《教馆》十首亦多佳作,今录其二云:
“一月三金笑口开,择期启馆托人催,关书聘礼何曾见,自雇驴车搬进来。”又其八云:
“偶尔宾东不合宜,顿思逐客事离奇,一天不送先生饭,始解东君馆已辞。”其十云:
“谋得馆时盼馆开,未周一月已搬回,通称本是教书匠,随便都能雇得来。”这诗真是到现在还有生命,凡是做过书房或学堂的先生的人谁看了都觉得难过。近年坊间颇盛行的四大便宜的俚语云,挤电车,吃大盐,贴邮票,雇教员。教书匠的名号至今存在,那么受雇解雇的事自然也是极寻常的事,这条原理不料在一百三十年前已经定下了。替塾师诉苦的打油诗向来不少,如《捧腹集》中就有《青毡生随口曲》七绝十四首,《蒙师叹》七律十四首,可是无论处境怎样窘迫,也还不过是“栗爆偶然攒一个,内东顷刻噪如鸦”之类而已,不至于绝食示意,立刻打发走路。《随口曲》有云:
“一岁修金十二千,节仪在内订从前,适来有件开心事,代笔叨光夹百钱。”原注云,市语以二百为夹百。
“乡馆从来礼数宽,短衫单袴算衣冠,燥脾第一新凉候,赤脚蓬头用午餐。
最难得是口头肥,青菜千张又粉皮,闻说明朝将戽溇,可能晚膳有鳑鲏。”这样看来,塾师生活里也还有点有趣的地方,不似都门教馆的一味暗淡,岂海宁州的境况固较佳乎,理或有之,却亦未敢断言也。
民国乙酉年六月十五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