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菊芬两姊妹的寓处回来之后,即觉得头痛,到了晚上我周身便发起烧来,昏昏迷迷地躺在床上,连晚饭都不能吃了,这大约是因为中了暑毒,幸得同居友人C君的照护,他为我买药水,为我纠挑我背脊上的筋……我才得以安然地过夜,不然的话,恐怕也要难免危险了。
到了第二天早晨,我虽然清醒了许多,但觉着身体甚弱,行动时异常地无力。饭虽然可以略吃一点,但这并不能使我即刻康健起来。C君劝我:在这几日内应当在家里好好地休息休息,不可再行外出。可是我挂念菊芬的病,老是放不下心来。我答应时常去看她们,尤其是当菊芬在病中的时候,但不幸我现在也病了,这倒怎么办呢?糟糕得很!……
到了第五天的早晨,我觉着我完全复了原了。虽然C君还是劝我不要出门,但是我无论如何忍不住了,我一定要去看看梅英和菊芬。当我吃过早饭,停了一忽,正要预备走出门的当儿,邮差又送了一封信来。我也不先审看信封上是何人的字迹,便匆忙地将信拆开看道:
“我最亲爱的江霞同志!
“这是我第一次写给你的一封信,同时,也恐怕这是最后写给你的一封信了。你知道我写这一封信时的情绪吗?我的全身的热血在沸腾,我是非常地勇敢,非常地悲愤,非常地希望……但是我绝不惧怕!绝不伤心!
“我告诉你,我已经得到一支手枪了。我现在可以实行我的志愿了。我固然知道暗杀不是唯一的正当的手段,但是我现在所能做得到的,恐怕只有这个了。我实在因为再忍不下去了,所以才走到这一途……江霞同志,你能了解我吗?你能原谅我吗?
“呵,我恐怕是死定了!死定了!……人是终久要死的,死了又有什么可惜呢?不过,我的敬爱的江霞同志,我要死得其所,我要打死一个敌人然后才死,然后死的才值得。……
“江霞同志!你晓得吗?我有点舍不得我的最亲爱的映冰,我的唯一的爱人……但是这又有什么办法呢?他现在是死是活,我还不知道,不过倘若他还活在人间的时候,那么就让他为我报仇罢,为一切被压迫的人们报仇罢,为一切被侮辱与损害的人们报仇罢!……别了,我的最亲爱的映冰!别了,我的最亲爱的哥哥!……
“现在的时局是很坏了,江霞同志,请你别要灰心!请你别要失望!你晓得吗?黑夜终有黎明的时候,我们终久是要胜利的!因为我们占大多数,因为我们的要求是合乎正义的,因为我们的目的是光明的,因为……
“请你努力地创作罢!在我们的时代,真有许多可歌可泣的事情,真有许多文学的好材料,请你尽量地写罢!写罢!为着被压迫的人们,为着全人类,一部分也是为着我……呵!江霞同志!我现在的行动不是为你造小说的材料吗?我对于你的请求,你会忘记吗?倘若你也是爱我的一个人,那就请你别要把我及我对于你的请求忘记了!……
“呵,别了,我的江霞同志!我的敬爱的江霞同志!……明天此时,我的尸身也不知将抛在何处呢?……
“呵,江霞同志!我忘记报告你一个消息:我的姐姐,我的亲爱的姐姐梅英,她已于昨日被捕入狱了。
“呵,别了!别了!一切都别了!……”
我读完了菊芬这一封信之后,我真说不出我的感想来。我的心火烧起来了,我的血液沸腾起来了……我不为菊芬害怕,也不为菊芬可惜,我只感觉到菊芬的伟大,菊芬是人类的光荣。我立在她的面前是这样地卑怯,这样地渺小,这样地羞辱……我应当效法菊芬,崇拜菊芬!我应当永远地歌咏她是人类史上无上的光荣,光荣,光荣……倘若人类历史是污辱的,那么菊芬可以说是最光荣的现象了。
这一天报纸上载着下列一段的新闻:
“政府W委员坐汽车至H路转角时,遇一年轻女子行刺,连发两枪,幸未中。凶手当场就获,形似一女学生,操四川口音……”
……环境逼迫我不得不离开H镇了。在未离开H镇之前,我无论如何,打听不出菊芬和她的姊姊梅英的消息来:是死?是活?还是在牢狱中坐着?……现在我到S埠又快要四个月了,在这四个月之中,也曾问过由H镇来的友人,但是谁个也说不出一定的消息。有的说她俩已经死了,有的说她俩还是在过着牢狱的生活……
1927年11月26日,于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