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梅英此后就渐渐地熟识起来了。这是一个极冷静的女子,不喜欢多说话,在第一眼观之,似乎很缺乏热情。不过,你若与她相处久了,在言语的流露间,你便感觉得她并不是没有热情的人,不过她的热情不十分容易表现出来罢了。她的鼻梁很高,牙齿很白,身材适中,也可以说是一个还美丽的女子,不过她的美丽被她的冷静的表情所遮压了,不能引起人的注意。
后来她到江岸劳动学校做教师去了。我曾答应她到她的学校参观,并且有闲空时,我可以时常去看她。她曾说了一两句感激的话,然而在她的表情上看来,她并不表示什么欢迎,不过是随便说了一两句感激的话罢了。
自从她到了学校之后,我们很少的时候能够会遇着。我几次想到江岸去看看她,并参观劳动学校办理得好不好,可是我总未成行。这时已经是暑气熏蒸,十分炎热的夏天了,——我总未成行的原故,大约多半是因为怕热。但是我总有点惦惦不忘的心情,我以为我既然答应了她,而不照自己的话去做,这是不应当的事情。也许梅英因此要轻视我呢,也许梅英因此要骂我是一个好说诳话的人呢……
这是一个下午,一轮火炎炎的太阳在人们头上示威;车马喧嚷,人迹拥挤的A马路上的空气,更是燥热得异常。我因为要到旅馆内会一个新到H镇的友人,所以不得不忍受一点苦痛出来走几步路了。当我走到A路与C路交错的当儿,远远地我看见前面有两个打着玫瑰色的伞的女子走来。那一个穿着天青色的衣裳的,似乎是梅英的样子,可是那个与梅英并排走着的,穿着黄色的衣裳的女子,因为她的头部被伞所遮蔽住了,我不能判定是谁。我于是立着不动,等着她两个到来。我当时心里想道,“很久没与梅英见面了,今天却不料在路上遇着了她,也好,我可以问问她的近状。呵,我真有点对不起她……”想到这里,她俩已经走到我的跟前了。我连忙走前两步,向梅英打招呼,在这个当儿,我向那位穿黄色衣裳的女子看一看,却不认得她是谁。只见她不过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很窈窕的姑娘,具着一副白净的瓜子样儿的面孔,两腮泛着桃色的红晕,鼻梁上因为热的缘故,呈现出几粒细微的汗珠;她的剪短的头发蓬松着,不似梅英的整齐,她那由微笑而从红嫩的口唇内透露出来的牙齿,不似梅英的洁白无疵。可是在她的表情上,在她微笑时候的两个笑窝里,在她那一双水滴滴的秋波也似的眼光中,我即刻感觉得她是一个又天真,又活泼,又美丽,又纯洁的少女。她的态度实在是自然得可爱,我虽然与她初次见面,这时虽然还未与她说话,但是她所给予我的印象,将永远印在我的心里,留在我的脑里,不会消逝下去。
“呵,许久不见了,江霞同志,你近来好吗?”
“谢谢你!我近来无所谓好不好。你近来好吗?我真对不起你!我老想去看你,可是我怕热,一直到现在还没有去看你一次,真是对不起你!……”这时我脸上的汗珠滴将下来了,我一边拿手帕拭汗,一边向梅英继续说道:“天气这样热,简直热得要命,却不料在这种大热的天气,你们居然出来了。”
“我们因为有一点事情,不得不出来。”
我转过脸向着梅英的同伴的女子望一望,笑着问道:
“呵,这一位是谁,我还不认得呢。你们是同事吗?”
“这是我的妹妹菊芬,同我一块儿在劳动学校教书。”梅英接着将我介绍与菊芬,说道,“这是江霞同志,你晓得吗?鼎鼎大名的文学家……”
菊芬未等她的姊姊将话说完,连忙很天真地惊异地说道:
“呵,原来是江霞同志!我真是久仰得很呢,我来了一个多月了,难道你不晓得吗?”这时她向梅英望一望,似乎奇怪梅英在我的面前,从未提起过她的事来。接着她又微笑地向我说道,“我在江岸劳动学校里,已经有个把月了。我也在那里教书呢。江霞同志,你要笑我吗?象我这样的人,也居然为人师了,这岂不是要笑死人吗?啊?……”她停一停又继续着说道,“呵,江霞同志,你来到此地好久了吗?你现在做些什么事呢?又做了许多小说和诗吗?我真爱读你的作品呢!我来到H镇快一两个月了,却不料今天才遇见了你……”
菊芬说话时的这种毫不客气的,天真的,亲热的神情态度,简直将我惊异住了。她似乎并未把我当成一个生人,就同我们之间很久就相熟了的样子。这使我一方面虽发生惊异的心理,但是一方面又感觉得非常的愉快。她的目光,她的微笑,以及她的温柔而尖嫩的语音,简直完全征服了我,不知为着什么,这时我的一颗心竟莫明其妙地跳动起来。我暗暗地想道:“这么样一个可爱的姑娘!我真是少见过!……奇怪!梅英在我的面前为什么从没提起过她呢?……呵!这么样一个可爱的姑娘!……”
“你也是同你的姐姐一块儿从四川跑出来的吗?”我望着她呆默了一忽,忽然地问了这么一句。
“可不是呢!我是同姐姐一块儿从四川跑出来的。不瞒你江霞同志说,我们的性命几乎都没有了。‘三三一’的事情你晓得吗?”
我点一点头。这时梅英在旁边打断我们的话头,向我们说道:
“太阳这样地晒人,此地不是多谈话的处所。改日倘若江霞同志有空的时候,请到我们的学校里玩玩,那时我们再谈罢。现在我们要到汉江日报馆去了。江霞同志,你到什么地方去呢?”
“我到旅馆去会一个朋友去。”
“好,那我们就再会罢!天气真热!”
梅英拉着菊芬走了。我想送她俩一程,但我有点不好意思。我立着原处不动,看着她两姊妹走开;这时心中一种莫明其妙的情绪,我自己也不知道是怅惘还是愉快。只见菊芬走了五六步之遥,掉转头来向我笑着说道:
“江霞同志!你别要将自己的话忘记了!有空的时候,请一定到我们学校里玩玩。”
与菊芬别了之后,我的一颗心对于她是念念不忘。在我过去的生命史中,虽然我也遇见了许多美丽的,和蔼的,令人动情的女子,虽然我的心魂也曾为女子所摇荡过,但是我没曾遇见过象菊芬这样天使似的姑娘!从没曾有哪个女子给过我这样不可磨灭的深的印象。“唉!这么样的一个可爱的姑娘!倘若我能爱她,倘若我能得着她的爱,那我将幸福到不可言状。象这样的女子,真值得我用全灵魂去爱她。但是我这样的人配爱她么,呵,我不配,我不配!……”我时常这样地想着。说一句实在话,菊芬已经把我的一颗心占领住了。
第二天我就想到江岸劳动学校去,可是我有点畏惧菊芬的姐姐梅英。这是一位很冷静的姑娘,她已经验过许多世故了,一定能够猜得到我的心事。我早不看她们,迟也不看她们,却遇见了菊芬的第二天,就来向她们献殷勤,这不是很可疑的事么?“梅英一定猜得到我的心事,或者她要鄙薄我……”我总是这样想着,不敢决定地就到江岸劳动学校去。可是到了第三天,我无论如何是忍不住了,不去看看菊芬,我一定是要发疯了。“到江岸去!到江岸去!我怕什么呢?难道去看看人也怕羞么?我是一个无用的东西呵!……不,我今天一定去!……”我经过长时间的踌躇,最后才决定了。
下午一点钟,我由S车站坐上公用的火车,不一刻钟的光景,已经到了江岸车站。下了车站,我即问着路,走向劳动学校来。江岸可以说是一个很大的村镇,建筑差不多都是低矮的茅屋;街道也狭隘污秽得很,除了几间寥落的商店而外,大半都是穷苦工人的住户。
劳动学校位于村镇的南边,与田野接连,建筑是砖瓦的,倒也显得很宽敞的样子。学校屋宇前边有一层围墙,进了围墙之后,才能见到学校的大门。当我走上大门前的用石头砌成的阶沿时,即见着大厅中,菊芬正拉着两个小女学生跳着玩呢。菊芬见着我走进来了,连忙丢开手笑着迎将上来:
“啊哈!江霞同志来了!天气这样地热,你居然下驾来了,稀客稀客!你晓得吗?我今天早晨还向梅英姐姐说,你是不会来的呢。呵,你脸上这样多的汗,快上楼去,我们在楼上住。”
菊芬不待我说话,即在前面将我引上楼来。
“这就是我同姐姐住的一间房子,”我们走进了一间不十分大,然而很清洁,在这个时候又很风凉的房子之后,菊芬指着房间内的布置说道:“房内一点布置都没有,弄得乱七八糟,真是见笑呢。呵,请坐下,坐在床上,坐在椅上,随你的便。梅英出去有事,一刻儿就回来,现在我去打水给你洗脸,请你略坐一坐,我就来。”
菊芬说着拿起脸盆打水去了。我向靠着窗户下边一张木椅子上坐下,将房内的布置仔细地看了一看:两张罩着白纱布帐的小床,一张四方的书桌子,书桌上面摆了一些书籍及许多零碎的东西;书桌上面的墙壁上,悬挂着孙中山,列宁和卢森堡三人的肖像……布置的确是简单的很,似乎住在这间房子里边的,不是两个美丽的女子,曾经在家中做过小姐的姑娘,而是普通的男学生。
这间房子向外有两个玻璃窗户,这时一阵一阵的凉风从窗外吹来,令我感觉得异常的爽快。我向窗外一看,浩荡的大江横列眼前,江中帆轮的来往,历历如画。“此处的风景倒还不坏呢。夏天住在此地,实在还不错……”我正被窗外的风景所引诱住的当儿,忽听菊芬说道:
“江霞同志!我水已经打来了,请你洗洗脸罢。”
“呵,真是得罪的很!你对我这样地客气!……”
我洗了脸之后,她坐在床上,我坐在椅子上,便面对面地谈起话来了。她的态度是异常地从容,就同我们已经是很久的老朋友的样子。我本来还有点拘束,见着她的这种神情,我也就感觉着自由得多了。
“这里住着还好吗?”我开始问她道,“功课忙吗?你教的是什么功课?”
“说不上好不好,”她笑着回答我道,“也说不上忙不忙,不过还很有趣味呢。这里的学生年龄都并不十分大,他们都是农人工人的子女,与他们每天在一块儿很是有趣味。江霞同志,这里你从前来过吗?”
我摇摇头,表示从前没有来过,她又继续说道:
“倘若你要做小说,这里倒有许多有趣味的材料呢。”她立起身来走到窗前,用手指窗外说道“不讲别的,就是那铁路旁边的一根电线杆子,已经是一部小说的好材料了。”这时我也立起身来走到窗前,向她所指的地方望,果然见着那铁路旁边立着一根电线杆子。
“难道说那一根电线杆子有什么有趣味的历史吗?”
“说起来它的历史倒很光荣,很悲壮的呢。有名的‘二七惨杀’你不晓得吗?”我点一点头;菊芬忽然现着悲惨的颜色,两眼似乎要流出泪的样子。停了一忽,她又继续说道:“京汉铁路江岸工会委员长林祥谦就是死在那一根电线杆子之下的。昨天还有一个学生为我述说他当时被难的惨状呢!……”
她说到此地,望我一眼,即时又掉转头去向那一根电线杆子望着。她沉默将下来了,我的心也有所动,一时说不出话来。我感觉得菊芬是一个多情而好悲伤的女子,不愿意再继续这个题目以增加她的伤感,于是我想变换别一个题目来提起她的兴趣。
“菊芬!你这一间房子真不坏,向窗外望去,一切景致真不错呢。江水的浩荡,风帆的往来,江岸那边的林木森森,岂不是一幅很好的图画吗?我想在月夜的时候,景致一定更要好些呢,可不是吗?”
“你是爱上我们这一间房子来了。”菊芬听了我的话,又复了常态,笑起来了。“实在的,我们的这一间房子真不错,请你也搬来住罢。好吗?”
“只要你们允许我……”我笑了一笑。
“这有什么允许不允许呢。你搬来之后,我们可以让你住,我们可以搬到别一间房子内住。实在的,我们不是诗人,不会做诗,实在辜负这一间房子了。倘若你住在这里,天天做出几首美丽的诗来给我们读读,岂不是有趣味的事吗?我们真是蠢材,心中有很好的意思写不出来……”
我只是笑着不语。她此时将话语停止了,用左手理了这时被风所吹散的蓬松的头发,刹那间如有所思的样子。过了一忽,她又重新说道:
“说起风景来,那我又想起我们的四川来了。江霞同志,四川大约你没去过罢?唉,我们四川的风景真好!此地的风景若与我们四川的比较起来,那简直有天渊之别了,简直相差得十万八千里。江霞同志,你相信吗?”
“是的,”我点一点头说道,“我虽然没有到过四川,可是我曾经听得许多四川朋友说过,四川一省就同一个广大的美丽的花园一样,是不是呢?”
“真的,四川一省真就同一个广大的美丽的花园一样呢。重庆的风景还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可是说起成都的山水来,唉,那真是好,那真好得说不出来!那锦江的春色,那玉垒的浮云……”
“四川有这样山水,也不怪在中国历史上出了许多才子呢。”
菊芬听了我的话,连忙很眉飞色舞地说道:
“可不是吗!我们四川真是出了许多才子呢!不过也出了许多象我这样的笨人……”
“不,菊芬!我以为象你这样聪明而……(我几乎说出可爱的三个字来了)而美丽的女子,只有你们四川才能产生得出来呢。也许四川山水的灵秀,现在都钟于你一个人的身上来了。”
我笑起来了。这时菊芬的脸上泛起一层薄薄的红晕。她看了我几眼,沉吟了一忽,轻轻地笑着向我问道:
“真的吗?你倒怪会恭维人呢!”
“我说的是真话。我素来不喜假意地恭维人。”
“我不相信。”她摇摇头,但是她这时的神情是很愉快的,似乎很满意我所说的话。但是在表面上她还是继续谦逊地说道,“我是一个再笨没有的人了,山水的灵秀哪能钟到我的身上来呢?”
“呵,菊芬,想起来了,我要问问你:你究竟为什么从四川跑到H镇来?你是怎样跑出来的?……你能告诉我吗?这对于我是很有趣味的事呢。”
“不,我不告诉你。”菊芬摇摇头,很妩媚地这样说。我有点莫明其妙,猜不透她说了这话是什么意思,便带一点惊异的神气向她问道:
“为什么你不愿意告诉我呢?这于你并没有害处呀!……”
“你大约是想在我的身上找取小说的材料罢?是不是的?”
“也许是的。但这于你也并没有什么害处。”
“害处倒没有什么害处;我也不怕你糟踏我,不过我就能这样随随便便地供给你做小说的材料吗?小说做成了,你可以卖钱,抽版税,但是供给你做小说材料的人,难道说就这样白白地瞎供给了吗?一定要……”
“一定要怎样呢?”
“一定要请我吃东西!哈,哈,哈!”
“这个自然,我一定请你吃东西。哈,哈,哈!……”我也笑起来了。
“那么,我就告诉你罢。”
我们照旧地向原位坐将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