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众人一齐赶到海边,只听得汽笛一声,一团黑烟滚滚向东北而去,船已离岸数里了。念祖等伫望了半点钟,那船便渐渐不见了。大家只得回转学堂,无精无彩的过了数日。学堂总理孙名扬,即将汉文教习史中庸代理总教习一席。那人性情平和,但是学问见识远不及文明种,自己晓得这一班学生久经文明种抬高,压制是一定不行的。又没有新奇学说,可以训教他们,也就于学堂事务不大注意,空领虚街了。这些学生,自经文明种鼓励之后,志气陡增了百倍,人人以国民自命,那些教习少有在他们眼中。自由太过,少不得有些流弊,舍监教习事事忍让,积久成骄,谨守法度的固多,跳出范围的也不少。舍监稍为加以约束,即说是压制,说要革命,相约退学,经念祖等排解了多次。有一天,舆地教习某在讲堂上教授地文学,讲错了一个题目,那些学生便大哄起来,羞得那教习面红耳热,告知孙名扬,将某某四生记大过一次。,同班的学生不服都到孙名扬处请假。孙名扬无可奈何,把那记过簿注销,才得无事。那一位舆地教习下不去,只得辞馆他往。这一回愈长了学生的气焰。但是学生虽然如此,毁伤名誉的事,倒也稀少。
后来新到了附学的十余名学生,都是从内地来的,把那野蛮气习都带来了。学堂的制服,出外不肯穿戴。要穿那内地的衣服,又不整齐。幅子歪歪的戴着,鞋子横横的拖起,衣衫长短不一,钮子一半是不结的。背后拖一条猪尾,左右乱掉。不管民权村的警察章程,不是在街中喧笑乱走,即是在茶楼酒馆,痛饮狂呼。或在馆中出入,不守时限。上了讲堂,这十余人的咳嗽声,咦唾声,走动声,相连并作,大家甚是厌听。其他败坏规则的事情,他们没有不做出来的。念祖等婉言相劝,倒说是他们的自由权,别人干涉不得。和全学堂的人也不知冲突了好多回,脾气一点都不改变。舍监向他们劝说,也全不放在意下,一切只管率着他们的本性行为就是了。两三个月后,本地的人民也相识了一些,每要休假日,便成群结队的出去了。
民权村的风气全与内地不同,男女可以交相往来,本为交通社会、讲求学问起见。不料这一班人借此便寻花问柳,男学生全不交接,女学生却喜欢接待几个。无奈各女学生不堪他们轻薄之态,没有一个敢与他们相交的,真是弄得无味得很。内中有一个名叫杨柳青,在公园亭子内独自一个闲坐,忽然远远来了一个女佳人,生得不长不短,年约十五六岁,学生装束,也只一个人,相貌中人以上,虽然不及那西施、王嫱,也足令人醉心了。杨柳青等他近了亭子面前,便向他脱帽鞠躬为礼。那女子见他也是一个学生,便进来与他相谈。杨柳青将那女子的家世学堂问了,到了第四日,便修书一封,由邮政局寄给民权村公立女学校,信面写:“钱小姐惠姑亲启。由民权村公立中学堂寄宿舍十八号杨肃缄。”不知这女学校的章程,凡外人寄给学生的信,必先由监督阅过。监督拆开一看,乃是一封求婚书,即传那女生来前,将信交与她看,责备她道:“自由结婚,文明各国虽有此例,但在我这学堂里,尚不能实行,尚不能任你自由,东洋的风俗,不比西洋,这事如果传出去,我这学堂的名誉,岂不就因你一个人而扫地了吗?当初本村开女学堂的时候,那些顽固党早说立了女学堂,必要做出伤风败俗的事来,创办人不知费了多少的周折,才能把学校办成,支持到今日。现在虽说风气比从前开了一点,社会上到底还是反对的人居多数。平日无风尚要生波,何况有了这些话柄呢?能禁他们不借此推翻学校吗?”监督说了这一篇话,那女子哭道:“当时我以为和那人谈谈话也是交际的常事,那知那厮竟怀了这种意思呢?不要监督责我,我也没有面目在世了!”说罢将信片片的扯碎,拿起一把裁纸刀就向咽喉刺去。监督慌了,忙上前按住,所幸刺的不深。那女生还是要寻死,监督命多人看守她,百方解劝,一面写信将情形知会孙名扬。孙名扬将杨柳青传来,申斥了一番,立刻逐出堂外。同堂的学生知道此事,也要找杨柳青说话,杨柳青早已闻风跑了。同来的那些学生后来也逐渐的退了学。
那时众人才晓得专任自由,必生出事故来。念祖因说道:“‘自由’二字,是有界限的,没有界限,即是罪恶。于今的人醉心自由,都说一有服从性质,即是奴隶了。不知势利是不可服从的,法律是一定要服从的。法律也不服从,社会上必定受他的扰害,又何能救国呢?依愚的意见,总要共立一个自治会,分拟一个自治章程,大家遵守自己所立的法律,他日方能担当国家的大事。”众人齐声答道:“是!”即有几个不愿意的,也不敢作声。大家便公举了念祖起草。不数日章程做好了,众人都承认。按照会章,有总理一员,书记二员,会计一员,稽查二员,弹正四员,代议士十人举一人。总理员对于全体的会员,有表率理督之责任。书记员承总理之命,掌一切文件信札,会计员掌会中经费之出入。稽查员考察会员之行为,告知弹正员,弹正员遇会员有不法事情,纠正其非,报告总理员。罪有三等:一当面规劝,二记过,三除名。开起会来,会员皆坐,弹正员在旁站立,整肃会规。代议士修改会章,及提议各事。各代议士又公举一人做议长。总理不尽其职,代议士当会员弹劾其罪。如经多数会员承认,即命退职。代议士若是舞弊及犯会中条规,也归弹正会治罪,但不受总理意志的束缚。其余的详细章程,不及备数了。念祖被举为总理,必攘被举为弹正员,绳祖被举为议长。自是聚英馆的自治事业,办得井井有条,大家嚣张之气,一扫而绝,不在话下。
且说自文明种离开民权村后,那中国的情形,越发不好。惟民权村处在海外,尚不见得。有一天,念祖同着绳祖、必攘等七八人在海边游玩,忽来一个游学先生,头戴一顶破帽,身穿一件七补八补的衣服,手拿一把破烂的伞,好像是三闾大夫愁吟泽畔的模样。这人向念祖等施礼,念祖问他的来历。起初时言词很是支吾,后经念祖层层盘问,才将他的来历说明。原来他有一伙同志,在南方八省谋设独立军,不料事机败露,为两湖总督江支栋所捕,同志被害者二十余人。他一人九死一生,由湖南逃到香港,由香港逃到此间,身无一文,沿途乞食,才得存活。念祖等忙起身道:“原来是一位志士,失敬了!”当时代他寻了一个客栈,又集了七八十元洋钱,打发他往日本去了。念祖不觉叹气道:“我不知道江支栋什么心肠!杀自己的同族来媚异种。”必攘道:“于今天下的人都是江支栋一流,骂也无益。我们惟有注重体操,练好身体,好为同胞报仇。”念祖道:“是的。即烦你起一个练操的章程吧!”必攘把章程拟好了,当众念道:
一、于本学堂每周(七日为一周)原有五点钟体操之外,再加体操课五点钟。
二、于每礼拜三礼拜六两日开军事讲习会,各以两点钟为度。
三、于礼拜日将全堂编成军队,至野外演习,公举一人指挥。
四、每年开运动会两次,严定赏罚,以示劝惩。
五、非入病院者,每日体操和军事讲习、野外操演等,皆不准请假。
六、教习及指挥人的命令皆宜遵守。
七、章程有不妥之处,可以随时改良。
八、有违犯章程者,众皆视为公敌。
必攘念完说道:“诸君有意见的,请上台演说。以为然的,请各举手。”举手者居多数。即议定由下礼拜起实行。将章程呈与孙名扬、史中庸阅过,均无异言。从此聚英馆的尚武精神,又越发振作起来了。这些也按下不表。
且说民权村每届三年,举行大运动会一次。十月既到,已届本年会期。便在公园之左,划出一个大体操场,周围有了二里多路。外用五色布做围墙。四方开门,门口交插龙旗。围墙内张了多少的彩棚,当中一个是运动会里各项职员的坐处。左边一个摆着自鸣钟、时辰表、吕宋烟、皮靴、缎绢等件。右边一个是军乐亭,共有三十多个人奏乐。其余两边的许多棚子,都是来客的坐席。来客先期买了入场票,没买票的,只可站在围墙外面看。上午八点钟开场,各学堂的学生,体育会的会员,都络绎而至,共有八百多个。聚英馆的同人,早编成了一个中队,一路行来,步伐整齐,俨然节制之师,不比其他的团体,散漫无章。运动员到齐了以后,各按指定的方位,如墙鹄立。来的客有乘马车的,也有坐人力车的,也有步行来的,都持票进了围场,共约数百。在围外站着的约有千余人,内中妇女也不少。除掉穿本国服式的以外,也有扮西洋装的。其中又有几个日本妇人,所以东洋装也有在里面。一时旗帜飘扬,冠履交错,讲不尽的热闹!过了三十分钟后,传令开操,军乐大作。先习徒手体操,后习兵式体操。器械体操,危险体操,相继并习。下午竞走,由十人一排竞走,以至超越障碍物件竞走、相扑、击剑各事,都依次并作。只见人人奋勇,个个争先,好容易才分出高下。就中惟有必攘超群拔萃,各人所不能及。次之便是肖祖。危险体操之中,有天桥一项,高约二丈,长三丈余,以铁条作梯,削立如壁。走上去的人,两手插腰,手不扶梯,挺身直上。走过桥后,从那头下来,少有不胆战心惊的。必攘飞身而上,仍飞身而下,一连三回,最后从桥上跳下,面色丝毫不改。又把两根竹竿牵着一条绳子,约有八尺多高,必攘一跃而过,两旁拍手不绝。有一个大汉要和必攘相扑,必攘仰看其人,约高六尺,两臂如碗粗,陡向必攘扑来。必攘卖一个虚势,把他的左足一钩,其人早已扑地,看者哈哈大笑。那人翻起身来,又要和必攘击剑。两人于是都用铁面具盖面,两膀及两胁紧缚竹片,另用极厚的竹板做剑,两两对击。不及数合,那人又败下去。接连有五个人来和必攘较武,都是必攘得胜,拍掌的拍个不了。时候已到了四点钟,将要收场,预备颁分赏物,大放烟火。
只见东边客棚内走出一位佳人来,不慌不忙的高声叫道:“且慢且慢。”众视其人,乃是绳祖之妹女钟,年方二八。身穿灰色大呢外套,头戴鸵羽为饰的冠。生得明眸皓齿,虽不擦脂抹粉,却有天然的姿色,楚楚动人。走到场中,向干事行了一礼,说道:“咱们民权村素来有名的大运动会,也开了好几次,从没有见过外村的人在各种比赛上取过第一的。这回被狄君得了头彩,俺民权村的名誉从此扫地了。侬虽女流之辈,也不愿意有此亏损名誉的事。今日各项武艺都已比过了,只没有竞马,列位如不以女钟不才,情愿与狄君竞马一回。”众人欢呼道:“妙极!妙极!看娘子军替咱们民权村出一口子气。”说时早有人牵出两匹马来,一匹是淡黄色,一匹是白色,俱是很好的骏马,从西洋买来的。必攘看此两马,有五尺多高,又没有脚凳,便择那淡黄色的骑上。女钟手不扶马,纵身一跃,便坐上去了。把口缰绹一纵,出了围外,向村北驰去,兜了一个圈子,再从村外跑到原所,约有十里。初时必攘之马在前,将到围场,女钟将鞭一挥,那马电闪一般,早突过必攘的马。及到旗马,下了马,两人都神色不变,气不乱喘。四面喝彩之声,恍如雷动。座中的女人,都将手帕乱扬。干事忙将贵重的物件分赏了二人,其余的人也依次受了赏。诸事既毕,军乐又复大作。有一物直上云霄,霹雳一声,如万道金蛇,分射空中。一阵尚未看完,背后又响了,又是金光灿烂的,把两目都迷眩了。只见无数金星之中,拥出一个红轮,现出四个大金字“黄人世界”。大家喝彩的,拍手的,闹个不了。然后车声辚辚,来宾渐渐的散了。必攘等仍排齐队伍,走出场门。忽见必攘的家人正在那里盼望,必攘问有何事,那家人答道:“老爷病重,现已气息奄奄,不能讲话了,请少爷作速归家。”必攘听说,大叫一声,倒在地下。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