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曰:
不自由,愁来人白头,昔日贪娱多少,变成梦。
世态炎凉立见,实堪羞,可恼田家子,慝风流。
右调《思帝乡》
话说田御史当日被圣旨拿下,你道为什么事情?原来为向日做布政的时节,有一项奉旨捐(蠲)免钱粮二十余万,他私征入己,户部查出,上了一本,说他背旨欺君,因此奉旨拿下,发三法司勘问。当日田御史自知所为难辩,星夜差人回家,取银到京料理。谁知昔年所蓄的宦囊,被田月生花费得干干净净,来人心急如火,此时田公子尚在扬州玩耍,家人又连夜到扬州,报与田公子知道。
田公子闻得此信,慌得手足无措,竟无计可施。京中差来的人,乃田御史心腹得力的苍头,见田公子弄得家中这般光景,因说道:“大爷行事,太没主张,可惜偌大家私,废个干净。如今老爷有性命之忧,现在刑部牢中坐着,难道大爷坐视不理,便罢了不成!”田公子道:“钱日生家,还欠万金,你可拿去京中使用。”苍头道:“大爷所说差矣。钱日生家,原领老爷二十万银子,连本利共有二十五六万了,如今只剩得万金,拿到京中,彀干甚事!老爷私征的钱粮,就该二十余万,再要部里使用,非五六十万不可。这件事,非同小可,若再迟些时,老爷的性命就难保了。”田公子道:“我如今也没有主意,但凭你罢了。”苍头道:“除了变卖田产,再无算计。如今一时怎有受主,事已到此,只得尽着做去,尽了老奴的心。若是做不来,也投奈何了。”遂即时到钱日生家算帐,果然只剩万金。钱日生家发迹了二三十万之富,这万两银子也不在心上,登时兑还了,清了首尾,便一两不能挪移。田公子先打发苍头回家变卖田产,自己要回家,因无颜见虞赛玉,故意迟延。
那老苍头到家,变卖田产,都是多说少成,急得暴跳,也无济事,京中不能接应料理,部议将田华家产尽行籍没入官,免死,发边永远充军。圣旨依议。遂一面行文到浙江督抚,籍没田华家产,一面押着田御史,赴北口外宁古塔地方充军。可怜田御史半百之年,旨意难违,带了夫人乔氏,只得前去。万里长途,怀乡去国,也是人生第一桩苦事,不必细述。
再说田御史的老苍头,见田产苦无受主,心中甚是忧闷。看官们,你道田御史家的田产为何没有人买,只因官宦人家的产业,一则价钱大,二则怕事的多,惟恐成交之后,又来缠扰,所以一时变卖不来。这边老苍头正在焦心,那里部文已到,督抚行文府县,将田御史一切家产,尽行入官。从前百万之富,一旦化为乌有,沧桑之变,真不可料。田公子先前挥金如土,异样豪华,如今弄得一无所有,比寒士更加不同。
看官们看到此处,毕竟说田公子就是籍没了家产,不过穷丁罢了,怎么连寒士也不如,此言太过。不知其中有个原故。你道什么原故?盖那祖父没得家私遗传下来的,是生来贫穷,必能安贫穷之分,习贫穷之事,士农工商,各执其业。就是肩挑步担的,也每日里必去苦苦的挣几升米,一束柴,回来养家活口。稍有余钱,便去提着瓦瓶儿,沽些薄酒,或是父母妻子,或是三朋四友,猜拳行令,快活一时。虽是贫寒,尚有取乐的时候。惟有那富贵的人,暴穷下来最苦。你道为什么苦?第一件,是手头用惯了的,忽然没得用了,竟不知如何是好。第二件,是怕羞,自己常常想道:我先前是怎么样一个家世,如今弄得这个摸样,怎样去见人?就有几个好亲戚、好朋友,也不肯去相告,就是走路,要打从门首经过,也还要转几个圈儿。第三件,是做不得。先前富贵的时节,终日安坐而食,物事到口,要滋味调和,稍有不好,便嫌长道短,偶然劳碌,便说有病服药,每日里嬉嬉笑,吃好的,穿好的,动也不动,还说是身子不快。如今一穷了,真是扶轻不得,担重不得,奇苦万状。第四件,是行不去。如今贫穷的人,稍知礼体,虽手中乏钞,亲戚朋友,邻里乡党处,典衣当裳,偏要去勉强做个人儿。惟有富贵的人,自己若以为千秋万世常享此业,再不得落薄的了,所以每每在亲朋邻里面上极其恶薄,一到自己穷了,亲朋邻里念昔日之情,方且快心,那里还去理他。所以说的话,做的事,件件行不去了。
田公子昔日有钱时候,听了这班坏人的指拨,岂有不犯四件弊病的理,今日霎时贫穷,便支持不住,因与郑羞花说道:“我们如今要回杭州去了,你可同我回去。”郑羞花道:“你这个人好笑,你如今自己难顾,还要思量我同你去,我老实对你说了罢,我也不是寡妇,我是那姓仇的和那姓翟的借来陪你的,我是门户人家,你要我回去做甚?你如今银子完了,令尊又被朝廷拿问,难道还有什么势力来压服我?你今若不早早送我回去,自然有人来告你,那时你的体面,还要大丢了哩!”田公子听得这一番言语,气得手脚都是冰冷,慌忙来问仇翟二人。此时仇翟二人每人所得,各有万金,一闻田御史的信息,久已不别而行,回杭州去了。如今富贵人家的子弟,出来结交朋友,只道一时热闹,不辨好歹,不晓得有兴的时候,他来趋附奉承,到得败兴事来,一个个高飞远走。不但可叹,亦且可恨。田公子此时才知仇翟两个是没良心的坏人。正在恼闷,只见殷卜凌阮四人来说道:“我们来说一声,都要去了。”田公子说:“你们都回去了,丢我一人在此。”殷大等说道:“我们各人有事,那里顾得你。银饯是仇翟二人赚去,我们是白白在此陪伴了两年,连忙回去,还算迟哩!”口中说着,也不等田公子开言,各人将行李搬运而去。
殷大等人才去得,又只见可郎进来说道:“门首有绸缎店并各铺户,在外面讨帐,立时都要哩。”田公子道:“你叫他们到钱日生家支银罢了。”可郎道:“钱日生家前日算了帐,还清我们的本钱,连我们去,门都不许进了,还要思量他抬架帐目,大爷好不见机。”田公子道:“这般说,怎么样好?”可郎道:“我们今日明日也是要回去的了,不如把这些家伙什物,准与他们罢了。”田公子道:“随你去分派罢了。”看官要知,寻常人家家伙什物,能值几何,只因田公子从前有钱,是奢华不过的,所以家伙什物都是重价钱买的。众铺户见田公子实在没银子,家伙什物又好,各人只得估计帐目多寡,分散了,叫人扛抬而去。
铺户才去,郑羞花的母亲带了一乘小轿,来接郑羞花回去,田公子道:“你令爱是嫁与我的,我如今要带他回杭州去,你怎么来接他?”那老妇人道:“我家羞花,是我自小用价买来应门户的,家中有多少人口,看着他吃饭穿衣。你们这里有一个姓仇、一个姓翟的,立有笔帖,讲过暂时接来,伴你些时,回杭州就要还我女儿的。我又不曾立文契卖与你,又没有立婚书嫁与你,为何要带他回去!现在笔帖在此,是你家姓仇姓翟的亲笔写的,难道不认得?”田公子接来一看,笔帖上写着道:
立笔帖人仇人九、翟有志,今因田公子要当包妓眷一名,今接得郑羞花前去,言定回杭之日,即便交还。田公子井无买价,日后不得借口。今恐无凭,立此笔帖存照。
田公子看完,直气得头眩眼花,因说道:“我是三千两银子买你家郑羞花的,为什么说并无买价?”老妇人嚷道:“谁见你三千两银子?若有银子,你家这两个人,为何不写在笔帖上?你快快把人交还了我,便罢了,若是不肯,我就去官司告理。”田公子见笔帖上写得明白,老婆子又甚凶狠,只得叫郑羞花回去。此时田公子尚有个留恋之意,那郑羞花毫不介意,把他平日所穿的衣服,所带的首饰,尽行收拾一个干净,欣然上轿而去。
当初田公子来的时节,是何等热闹,如今钱财花费已尽,人都散去,只有了可郎一个在身边同伴。田公子因与可郎说道:“我们今日可回去么?”可郎道:“怎么不回去,在这里做什么?方才房主人着人来讨房子,催逼几次了,今晚就来锁大门了。”田公子道:“既如此,快些回去,省得又来催促。”于是把行李收拾,交还了房子,寻了一只小船,并不是从前的座船,也没有从前的吹打,主仆二人,往杭州回去。这正是:
乘兴而来,败兴而返。
回想从前,悔之已晚。
过了五六日,到了杭州,田公子与可郎起岸,挑了行李,回到府中,只见大门上十字叉封皮两道,紧紧封锁,原来奉旨籍投家产,地方官把房子久已封锁去了。田公子进退无门,并不知妻子虞赛玉到那里去了。立了一会,可郎去问旁边邻舍,邻舍道:“你家大娘,在南首转弯一宅小房子内住着,前日按察司虞老爷家差人来接,大娘不肯回去。你家公子就去了这两年,也太游荡了。”可郎道:“不消说起,多谢指引。”回来对田公子说知,田公子道:“这是我自己该死,好好把自己的妻子撇下,偏去与那淫妓鬼混了两年,银钱用尽,到底成空。如今怎么见我妻子的面?罢,罢,罢!说不得了,只得前去相见了,再作道理。”
当下同了可郎,转过南弯,走到前边一问,旁人道:“这家便是。”田公子走到门前,立住了脚,听一听,只听得里面有纺织之声,轻轻地推开了门,走进去。只见虞赛玉同了旧时的两个使女,在那里纺织。田公于走近身边,叫道:“娘子,为何自己在这里纺织?”虞赛玉见是田公子回来了,下了机,立起身来道:“回来了。”并不多言。看官们知道,如今人家的妇人,若是男子汉淘了气出去,在外面游荡了两年,把银钱费尽,今日回来,见了面,不知有多少恶言恶语。虞赛玉却只说个“回来了”三字,并不多言,这一种幽闲贞静之态,迥出寻常。且虞赛玉是宦家小姐,见事体一坏,不肯归宁,以纺织为生,此等有志气的妇人,真正难得,能不令田公子愧死!闲言休叙,当下两个使女,见主婆起身,也就去整顿茶饭。田公子见妻子如此贤慧,也就改容相待。虞赛玉只说目下家常,并不提起从前之事。后人看到此处,有诗一首,赞虞赛玉道:
懿范遥思最可亲,幽闲贞静本天真。
眼前若得虞娘子,愧死闺中恶妇人。
田公子回家,颇有自悔之意,只是俗语说得好,到得识秤,又无肉卖了。田公子到得悔恨,又无银钱。可郎一日从外边进来,对田公子说道:“如今仇翟两家,甚是发迹了,买房子,买土地,好不热闹兴头。他的银子,都是赚的我们家的。”虞赛玉听得,说道:“这是你们自己不是,不识人,送与他们赚的,还要提他做甚?如今,只要自己努力上进,自然有时运来的日子。别人家有得,何必去问他。”田公子道:“可恨他两人,把我多少银子都浪费了,如今他赚钱受用,我倒受穷。我如今有个道理在此,叫他还我一半儿方饶他。”只因一个算计,又惹出多少风波,且看下回分解。
顾天飞评曰:把无限世情,曲折道尽。我愿普天下人家子弟,把此回每日细读,奉为守身至宝。恐父兄师长教训,未必如此痛快也。拍案叫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