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曰:
在此方知猛省,何事不无报应。但看个中情,若辈还须自警。安命,安命,我去唤他梦醒。
右调《如梦令》
话说元按院当日审了两件事,天色已晚,传谕明日早堂听审。到了次日,依旧吹打开门,衙役带过人犯,乃昨日之第三起,改作今日之第一起。承行吏把案卷送上,元按院看了一遍,将人犯逐一点名,见被告是田月生,胸中已有几分留意,但法令如山,只得秉公审问。先叫原告阎文儿的母亲臧氏上去,问道:“你告田月生鸡奸致死男命,可是真情么?”臧氏道:“真是真情。”元按院道:“你把始终情节从实说来。”臧氏道:“小妇人的儿子文儿,原不认得田月生。只因田月生在他花园里请朋友玩耍,有个仇人九、翟有志两人,认得小妇人的儿子,带他去闲耍。那田月生看见文儿生得好,就留住了,不肯放他回来。”元按院道:“他不放你儿子回来,你就该理论了。”臧氏道:“小妇人彼时要与他理论,怕他父亲是现任都察院御史,不敢说个不字。谁知住了些时,他到扬州娶小,把小妇人的儿子竟带去了,不意他到了扬州,大嫖大耍,把小妇人的儿子就不理了。他家有个小厮,叫做可郎,又要哄骗小妇人的儿子,小妇人的儿子不从,他就用药酒药死了。”元按院道:“这等说来,你儿子不是田月生药死,是他小厮药死了。”按院此言,是明明要开豁田月生的意思。臧氏哭道:“大老爷啊!是田月生叫可郎药死的。”按院道:“你在杭州,他在扬州,怎么晓得是药死呢?”臧氏道:“是仇人九、翟有志两个同去,亲眼看见药死的。”元按院道:“你儿子死了,彼时就该告理,为什么这卷案上写着,半年之后方才告理?”臧氏道:“因田月生寄一封倌来,说文儿病死,又送一百两银子,与小妇人养活,小妇人一时不知道。直到田月生的父亲拿问了,仇人九、翟有志回来,到小妇人家说出来,小妇人伤心方才告理。”元按院道:“你下去,叫干证上来。”
仇人九、翟有志听见叫干证上去,忙走上去跪下。元按院道:“你两人都是干证么?”二人道:“小人都是干证。”元按院道:“你两人既是干证,可把阎文儿致死始末情由,细细供来,若有半字虚言,本院先把你们夹死!”仇翟二人道:“大老爷在上,这阎文儿年十五岁,生得标致,因田公子前年开了金兰大社,交结朋友,小人们带了文儿去玩耍。”元按院道,“文儿是你什么人?”仇、翟道:“是相与。”元按院道:“他既是十五岁的童子,你不该带他去玩耍。且年齿不齐,怎么说是相与?本院看你两人,不无情弊。”仇翟二人转口道:“小人们是与他父亲相与,不是与文儿相与。”元按院道:“带他去玩耍,便怎么样?”仇翟道:“那田月生先前在花园中与一个外路人做诗,后来见文儿去,连诗都不做了,把他留住,不放他回去。过了些时,往扬州娶妾,竟将文儿带去。不意田月生一到扬州,见了女色,便把文儿丢过一边,不理他了。那文儿见先前那般爱他,后边这般冷落,未免口中有些闲话。被田月生打了几次,叫他陪伴他的一个心爱小厮叫做可郎的睡觉,那文儿不从。田月生主仆两个,就叫文儿去吃酒,吃了酒,登时就叫肚痛,七孔流血而死。入棺时节,脸色都青紫了,这是小人们亲眼看见。田月生怕他母亲与他要人,寄一百两银子与他,只说是病死的。他母亲因路远不知情由,后来小人们回来,他母亲与小人们要人,小人没奈何,只得说出来。他母亲听见文儿是药死的,痛哭一场,就往县里去告状。县主审明,将田月生问成罪名,因此解到大老爷台下。”元按院听得二人口供十分真实,意欲开豁田月生,无可生发,只得叫仇翟二人下去,叫田月生、可郎上来。
仇翟二人走下丹墀,以为得计,田月生、可郎才上去,忽见仇翟二人跳起来,大叫道:“我是阎文儿回来告状了,仇人九、翟有志,你药死了我,到来害田月生么!”众衙役并看审的人大家惊问,一齐喧闹。衙役来禀按脘知道,元按院叫仇翟二人上去。二人走上堂,依旧说是田月生药死的,按院大怒道:“你这两个刁奴才,怎么在下面假作疯癫,来戏弄本院!”吩咐着实打。两班衙役把仇翟捺下,每人三十头号,赶下堂去。二人才下丹墀,又喊道:“我是阎文儿回来告状了,怎么不让我上去!”衙役又禀,元按院又唤二人上堂,问道:“你是什么人?”二人又说:“小人是仇人九、翟有志。”元按院道:“你这大胆的奴才,本院方才因你狂言,责你三十,你怎么才走下堂,又乱道起来?”叫衙役将二人夹起,二人抵死不招,只说是田月生药死阎文儿的。元按院叫松了夹,赶下去。二人夹伤,扶下堂来,又喊道:“我是阎文儿回来告状,大老爷是个文星,小人不敢上去。”衙役又上堂禀知,元按院道:“不妨,叫他上来。”
元按院这里才说叫他上来,堂下仇翟二人就走上堂,说道:“小人阎文儿叩头。”元按院道:“你就是阎文儿么?你把致死情由,从实供来。”仇翟二人道:“大老爷啊,小人跟田公子到扬州,蒙他照看,并不曾谋死小人。只因仇翟二人哄骗田公子银子,叫一个道士来炼丹,要金银珠宝,假说炼丹,把物件拐去,在扬州珠宝店中兑换拐去的金子,口中说还有琥珀珊瑚哩。小人在彼处看见,晓得是仇翟二人伙骗田公子的,要他两人分些金银珠宝。他两人日间约小人晚间来分,小人到了晚间去分金宝,他二人道:‘有酒在此,请吃一杯。然后分。’小人不知酒中有毒,吃了一杯,登时发作,肚痛身死,七孔流血。仇翟二人把小人血迹抹净,抬到小人牀上,到第二日,只说小人睡死。可怜小人一命,实实是仇翟二人谋害,并不与田公子相干。小人已在阴司告诉,阎罗王甚恶二人,发他在阳间变猪变狗,现报小人与田公子了。”元按院并衙役人众,听了这番告诉,个个骇然,阎文儿的母亲在旁边痛哭。元按院欲再问话,忽见仇人九扒在地下,口中作猪哼,翟有志口中作狗叫,并不能说话了,须臾睡倒在地。
元按院叫人抬去,提笔作审语道:
审得仇人九、翟有志,俱穷凶极恶人也。仇为恶而翟济之,无异插翅之虎;翟用奸而仇助焉,不殊负狈之狼。窃窥田月生乃膏粱子弟,欲思弄术,无计进身,因借阎文儿为勾引之阶。迨田月生迷情狐兔,而仇翟饱囊无休,串同方士,惑以烧炼之谋,将金银珠宝伙骗瓜分。不意方士兑换所骗金珠,为文儿窥伺,以致挟仇翟而欲分赃物。仇翟念从前引进之功,知目下所为之错,稍分微利,理所当然。奈何饮水亡源,食梨伐树,反将阎文儿用计药死。似此毒心,即当寸磔。田月生不察其故,买棺收敛,赠其母以百金,此亦仁心所在,而无过者也。仇翟不自知罪,转而嫁祸月生、唆使文儿之母控告,亲为干证,大奸叵测,为恶已极。孰知官可惑,而鬼不可惑,公堂之上,冤鬼前来,初证月生,忽而自证,何其巧更速乎!且一为豕,一为犬,冥报甚于王法,虽有三尺,又何加焉!月生之冤已白,释放宁家;文儿之母无辞,不须再渎。
元按院将审语书毕,叫臧氏上堂问道:“你如今有怨田月生乎?”臧氏道:“既是仇翟害死小妇人的儿子,小妇人怎敢又怨田公子。”元按院道:“你既不怨他,快回去罢。”臧氏一头走,一头哭了家去,见骂仇翟不止。元按院又叫田月生上堂,有话吩咐。未知吩咐何话,再看下回分解。
顾天飞评曰:文章要变幻,令人不可测其端倪。似此一回,播弄得人鬼交争,天花乱坠,百千万牛鬼蛇神,俱在维摩丈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