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曰:
只因自逞豪华性,歹事立时生。舟中敌国,笑里藏刀,难测深情。
墙花路柳,暂时折取,到底无根。眼前纨袴,多多少少,误用聪明。
右调《人月圆》
话说田公子与虞赛玉夫妻反目,登时上马,又到了花园来,阎文儿与众人接着,大家一齐坐下。翟有志见田公子面带怒色,因问道:“大爷有何心事,我细观尊容,似有恼怒,莫非太爷书内,有什么说话么?”田公子道:“书内井无说话,因不贤妻与我争论一番,所以着气。”仇胡子道:“何如?我说大爷回去,大娘要见责的。”田公子道:“他怎敢责我!”卜三道:“责是不敢责,管是要管的。”凌二道:“我们快些去罢,恐怕大娘嚷到花园里来!”殷大道:“若是大娘来,把公子躲过,只说不曾来罢了。”你一句,我一句,把田公子说得满脸通红。仇胡子见公子有惭愧之色,因解说道:“你们大家放心,大爷若是怕大娘,他就不到园中来。”田公子道:“这话说得是,我若是伏他管的,怎么才去便来!”仇胡子乘机说道:“前日我在吏都文选司王老爷家中,他的公子,心性与田大爷一般不惧内的。王公子在外包了一个妇人,被他大娘知道了,为吃醋说他几句,他便在外面连连娶了三四个妾。他的大娘没奈何,反与公子和好。”田公子道:“我今也要娶妾,王公子娶三四个,我偏要娶七八个。”仇胡子故意道:“这个使不得。”田公子道:“为什么使不得?”仇胡子道:“娶妾之事,一则要费银子,二则要离家。”田公子道:“要费多少银子?”仇胡子道:“这件事,那事里有定价,人品标致些,价钱又多些。若要好的,每一妾约费千余金,连一切使用,又费一二百金。前日王公子娶四个妾,足足花费六千两银子。”田公子道:“这几千两银子,值得甚事!你难道笑我花费不起?”仇胡子道:“不是说大爷花费不起,伹是王公子随得自己,大爷只恐随不得自己,王公子离得家,大爷只恐离不得家。”田公子道:“你这话好笑。我家老爷生我一人,把家私交付我,听我使用,谁来管我!若说离家,越发容易,我在这园中一住多时,有什么离不得家。但不知要往那里去。”仇胡子道:“天下人有一个口号,说道‘要娶小,扬州讨’,大爷要娶如夫人,一定到扬州去。”田公子道:“这等说来,除了扬州,天下就没有女儿了。”仇胡子道:“大爷有所不知,那扬州是个冲要繁华之地,天下十三省的人,都在那里居住,所以养瘦马的,都在扬州,别处没有。”公子道:“怎么叫养瘦马?”仇胡子道:“那扬州女儿,号为瘦马,有一等人家,惯把人家的女儿养在家中,但凡女儿经了他们的收拾,便精精致致,袅嫋娜娜起来。那些做媒的,每月在瘦马人家走动,张家有几个,李家有几个,都是晓得的。外路的官员公子、经商客人,要娶小的,对媒人说一声,不消我费力,自有主人家来包揽生意。也有小轿儿抬来看的,也有到瘦马人家去看的,看不中,与他些银子,名为相钱。若是看中了,就讲价钱,价钱讲定,一边兑银子,一边将轿儿抬去,甚是爽快。”
田公子听了大喜道:“原来扬州有这等好处,今日便起程前去便了。”仇胡子道:“大爷说得这等容易,若是今日去,只好大爷自去,我们众人不得奉陪了。”田公子道:“这是为何?”胡子道:“我们众人,也有有父母的,也有有老婆的,也有有儿女的,皆要设处银子安家,制备行李铺盖,怎能容易动身!就是大爷,也要多带些银子才好,叫做一分行货一分钱,银子越多,女儿越好。”田公子道:“你们惯会说穷话,我家老爷,做了一任布政,府中的宦囊,还尽彀买几十个女子。如今先带万金,要用再取,你们六人,每人一百两安家,阎文官是二百两,比你们多一倍。”仇胡子道:“原来大爷如此性急,众兄弟不可迟慢。各领一百两回去走走,午后一齐下船起身。”田公子道:“如此甚好。”叫管帐的每人付银一百,阎文官是二百,再到库房中,取银一万两,准备船只,午后起程。家人不敢违拗,遂先将众人银两,面付众人,各自回去,打点行李安家,又将库房银两,照数查兑一万两,拾上座船,准备起程。田公子即时收拾行李,尽发下船。到了午后,也不回府中别声娘子,竟到船里,只见仇胡子、阎文儿等七人,早已在船中俟候。那座船上打着都察院旗号,吹打放炮,好不热闹。
正要开船,只见翟有志道:“我有一说在此,不知大爷意下何如。”田公子道:“你有什么话说?”翟有志道:“这座船甚大,行得甚慢,我的愚见,与仇大哥驾只小船,先到扬州预备寓处。候大爷一到,即便上去安歇何如?”田公子不知是计,遂说道:“此说甚妙,快驾小船前去。”二人见田公子口允,遂另雇一只小船,过船先去,公子座船甚大,又有万金在内,愈觉沉重,每日只行数十里。仇翟二人驾了小船,连夜趱行到吴江县太湖口地方,二人商议道:“不要去了,此处可以下手。”看官,你道那仇翟二人商议什么?原来因田公子带了万金买妾,他预先在本地约下歹人,看了地方,要做强人打劫田公子,见这太湖口波涛汹涌,地方空阔,所以约在此处下手。这驾小船的与船内的人,都是他一伙强盗,大家商议定了,准备抢劫。
候了三日,座船吹打而来。也是田公子不识好人的报应,行到此处,只见红日西沉,冰轮东起,田公子要赏月,吩咐住船,船家不敢违命,小船住下。田公子与阎文儿,殷阮凌卜等人,饮酒取乐。吃至三鼓,忽见后面一只小船,八把桨如飞而来,座船上守更的问道:“来的是什么船?”那船一声胡哨,明火执杖,花面缠头,抢入船舱,好似认得一般。就把田公子捆做个四马攒蹄,众家人见捆倒公子,恐有伤公子,大家不敢动手。众强人掀开船板,把一万金登时抢劫,依旧驾船而去。
家人见强人去了,方敢上前,把公子解开。此时公子已唬得面如土色。殷卜凌阮等人,先时藏躲,此时见公子解放,就慢慢出来,只有阎文儿,还吓得在那里打战。盖因抢劫一事,只有仇翟二人同谋,众人都不晓得。 卜三殷大对田公子道:“大爷,事不宜迟,快到吴江县里递失盗呈子去!”
田公子道:“这些银子值得什么,递甚失盗呈子,被家中知道了,反惹笑话。这是我自己失记了,扬州有个姓钱的,现领我家的本钱,我若要用银子,只消到那里去取,何必自己带银出来,反受一场恐吓。如今失去这银,不必提起,到了扬州,自有理会。”众人见田公子把万金看的甚小,齐说道:“大人有大量,毕竟大爷是一位大人。”田公子吩咐船家开船,船家禀道:“此时候正是四更时分,前面空阔难行。等天亮了,方可前进。”田公子道:“这叫做贼去关门,我银子已经劫去,怕他什么,快些开船!”船家不敢违命,开船前进不题。
却说仇翟二人,引一伙人将万金劫去,他二人每人得三千,其余四千两与同伙人分去,有三十余人。你道众人如何分得甚少?只因仇翟二人为首,以下众人,就如雇将来的一般,不过得些工钱而已。仇翟二人把银分了,依旧驾了小船,连夜攒行,先到扬州,寻下客寓,又恐田公子失了银子,不到扬州,就着翟有志驾了小船,前来迎接。那日接着田公子的船,翟有志把小船傍了座船,扒上去,走到舱中,对田公子道:“大爷来了么?”田公子道:“来是来了,只是带来的银子,被强盗打劫去了。”翟有志假意道:“这是几时的事,在甚地方?”田公子道:“在吴江县太湖口失事的。”翟有志道:“为何不到县里递呈子,差人捕盗,怎么就来了?”田公子道:“你晓得我前日在家中,是上了气来的,今把这事传出来,反被我的内人笑话。这几两银子,也还不在我心上,何必又去递呈子!”翟有志道:“大爷说得是。这些银子,在大爷这等家势,只当太仓中的一粟,连我方才说递呈子的话,都是饶舌。如今不消说了,客寓久已定下,请大爷上去罢。”田公子道:“船中坐得心焦,有了寓处,即便上去。”
鼓手吹打,田公子乘了轿到寓,行李随时挑发,仇人九接着。翟有志把上项失盗等事说了一遍,仇人九道:“只是我们不在身边,就如此不好。如今银子劫去,要把什么使用?”田公子道:“你不要愁没银子使用,这里有个商人,姓钱名日生,是领我家的本钱。你二人去访他住在那里,访着了,我亲自去会他,要用银子,只管去取。莫说一万两,就是二万两,也取得来。”仇翟二人听了,暗暗欢喜,因说道:“大爷在船中辛苦了,在此安歇,我两人就去访他。”说罢,出门而去。
两人在路上商议道:“原来田公子有这项银子在此,我们大有生发,只要在女色上勾引他才好。”二人主意定了,去了半日,就回来对公子说道:“那钱日生我们访着了,在河下住。人说他前年领老爷十万银子作本,如今发积起来,有二十万之富。”田公子道:“既如此,吩咐打轿,我亲自去会他。”遂乘了轿,来到钱日生家。那钱日生见银主到了,百般奉承:“请问公子到敝府,有何贵干?”田公子道:“一则来与年翁把帐目算算。二则要娶几个小妾。”钱日生道:“这个容易。叫人吩咐官媒,叫这些养瘦马的人家,抬到公子贵寓来,但凭选择,讲明白价钱,到这里来兑罢了。”田公子道:“你先把几千银子,到敝寓零用,待娶妾讲价明白,再来取吧。”钱日生如命而行,留公子酒席,饮罢回寓。
次日,那些做媒的听得田公子要娶几个妾,一个传十,十个传百,把那些瘦马人家轰动了,都将小轿儿抬到寓所来,接踵而至,看个不了。先前看一个两个,颇觉标致,看到后来,觉得越看越丑了。这是为何?俗话说得好,叫做“老王拣瓜,拣得眼花。”都是越看得多,眼睛越高,所以越觉丑了。看了两三日,相钱去了几十两,不曾成得一个。一日,仇翟二人走来,对田公子说道:“我们访得一个小寡妇,叫做郑羞花,甚是标致。未知大爷要看么?”田公子道:“小寡妇也是好的,快抬来我看。”仇翟二人应诺而去。看官,你道这小寡妇是什么人?原来不是寡妇,是个妓者,这又是仇翟二人与乌龟商议了,弄田公子的钱钞的。
当下田公子应承,仇翟二人去了一会,将那妇人抬到寓处。只见那妇人有十八九岁,懒梳妆的头,穿一件鹰背色的小袖衫儿,一枝梅的背心,银红罗裙,元色褶裤,套云鞋。下了轿,朝着田公子道了万福,遂与公子坐下。公子问道:“你多少岁了?’妇人道:“十八岁了。”田公子道:“你丈夫亡过几年了?”妇人道:“周年了。”一面说,一面看着田公子,有眉来眼去之意。仇翟等人是说同的,大家都出去了。田公子一向久亢,见旁边无人,遂坐到妇人身边,伸手来摸那妇人的胸前。妇人道:“外边有人看见。”公子道:“没有人。”妇人道:“你的房在那里?”田公子道:“这里边就是,请你去看看。”妇人立起身来,走到房门口,故意不进去,立在房门口,向里张看。田公子先走到房里,挽着妇人的手,往里一拖,拖那妇人进入房中,遂搂着道:“你既要与我为妾。我先尝一尝你的妙处。”妇人道:“知道成与不成,就这样胡缠。”田公子道:“那有不成之理!”遂揭起妇人的裙,褪下小衣,在牀边上行起事来。妇人半推半就,与田公子云雨一番,就做出许多娇媚之态,把一个田公子活活爱死。云雨已毕,妇人整一整云鬟,走出房来,依旧坐下。仇翟二人先见田公子与妇人走到房中,明知上套,今见出来坐下,遂走进来道:“外面轿夫催促,娘子请回去。若是大爷中意了,我再来讲媒罢。”妇人立起身来,低声对田公子道:“我回去了。”田公子恨不得留住片刻,也是好的,眼中几乎流泪。
妇人已去,田公子对仇翟二人道:“这个寡妇甚好,比前日看的那些女儿,强胜百倍,他要多少礼钱?”仇翟二人道:“礼钱比那些女儿更贵。他说要三千两礼钱,还要时常照看他母亲哩。我想一个寡妇,怎要这许多,大爷另看罢了。”田公子道:“这寡妇着实好,三千两银子值些什么,便依他罢了。他的母亲,每月与他五十两银子供养何如?”仇翟二人道:“这就彀了。”田公子道:“你二人即刻去与她说明了,向钱日生那里兑三千两与他,再写一票与他,每月付银五十两与他母亲,今晚就耍抬来方好。”仇翟二人道:“这个自然是一面兑银,一面抬人的。”
二人遂走到钱日生家,兑了三千两银子,将一千两与那乌龟,二人各分一千两。所说的母亲,便是鸨儿,仇翟也与他讲明,每月五十两,作三股均分。当日遂将那妇人抬回,田公子见妇人抬到,就如半天里掉下一个仙女来一般,百般珍爱,此后把一个阎文儿丢得冷冷清清,每日与仇翟等人混闹而已。未知田公子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顾天飞评曰:做人不可不直,作文不可不曲。人不直,必不是好人;文不曲,便不是好文。读《金兰筏》第三回,如入武夷山,但见千岩万壑,曲折处难以枚举,是绝好一篇曲折文字,慧心人断不可草草率率看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