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吴春霖一时情极,喊道:“我有话说。”公差问他什么话,他道:“适才不知几位光降,一时言语冒犯。如今我愿送白银千两,替四位上寿。我本是个安分良民,人家说我私贩鸦片,都是仇扳,没有什么真凭实据。只我吃烟是实,不敢隐瞒。现在钦差到来,虽然禁吃鸦片,但我自后不吃,赶速戒断,也就是了。即到当官,谅无什么要紧。不过顾全体面,不愿身到公堂,所以与各位商议,各位转去,只说吴春霖早已闻风远扬,不知去向,一时难以追捕。这是我顾全了名誉,各位得了银子,岂不是两全其美?”
公差听说许他们一千两银子,有些心活。春霖见他们迟疑,复开言道:“我的说话,断不会谎。各位请坐,用筒烟香香,待我教家人取银子来,四位带去就是了。”
四个公差说道:“你为着吃烟,这才犯法,我们来拿你,倒来吃你的烟,本官知道,办起来罪加一等,我们是不吃的。”春霖道:“既如此,四位请坐,我倒还要吃一筒呢。”躺下去刚卷好一个烟泡,装上烟斗,家人出来回报导:“现银子家中没有,只凑些金银首饰在此。喏,这是两副金镯,这是三副金环,这是金戒子,这是金簪金如意,还有本洋一百五十元,是全家凑出来的,这许多算来已不止一千两银子了。”
春霖便对四个公差道:“对不起,现银子一时凑不齐,如其相信,明日送到各位府上来,否则这些金器,听拣便了。”
四个公差见银子滑脚,晓得他是个滑头,拿了他的金器,不好分派,遂各自抛个眼色,一个老奸说道:“这是什么话!钦差大人何等雷厉风行,着落本官于一周时交到贩烟首犯,本官叫我们来拿你,坐在堂上专等。空手回去,说我们得钱卖放,活活处死!这些金银首饰,难道抵得买命钱?事大事小,有事无事,你须亲自去走一遭。”
那三个都道:“不差,时候不早,快些走!本官要等得不耐烦了。我们不能为你回去挨打,走!走!走!”推的推,拉的拉,拖着吴春霖要行。他又急叫道:“慢些慢些,让我吃完了这筒烟,这筒烟已竟装好在烟斗上面,我实不舍得剩下来。喏,这里本洋一百五十元,送与你们,请你们等一等。”
一个年轻的公差,拿手来接了过去,说道:“如此你快点吸,我们是不要你的钱,替你带去做铺堂使费。”
吴春霖躺下去吃那筒烟,口里长吁短叹的说道:“吃鸦片也要犯法,真是笑话!今日吃了烟,不知几时再吃?”吃完那筒,又要想再开一筒,公差在旁边吼叫起来,春霖道:“我花了一百五十本洋,难道只准呼得一口烟?这也太贵了,让我再吃一筒。”公差道:“胡说!吃了一筒,再吃一筒,吃到明朝也没有完日。”四个人不由分说,扭着他就走。家人看着,个个叫苦,只怪他自己不听良言,预先躲避,如今弄得怎样收场?
不表他家人们着急。单说吴春霖拿到县里,知县立刻坐堂,不问情由,教推下去就打,打得皮开肉绽,鲜血淋漓,钉上镣,收在监内。然后上院去回,说贩烟首犯吴春霖拿到。
林公说道:“贩烟之罪,重于吃烟。贩烟之人,勾引洋商,流毒内地,显违国法,隐祸生灵,非枭市不足以警众。吴春霖于三日后即行正法,并密查他的私贩羽党,拿到时一体治罪,不得漏网!”又对香山、南海、番禺三首县道:“吃鸦片本来犯禁,今查省城内吃烟的甚多,限于三日内尽行捕获,重重的惩办,不得容隐宽纵,致干未便!”
三首县答应下来,各回衙署,传差叫到本境木匠,造头号枷千具,又叫铁匠造镣铐千具,预备应用。一面唤齐差役地保,捉拿本境吃鸦片人。吃鸦片人,闻得这个风声,东跑西窜,逃得影子也不见。差役地保,四处搜捕,有钱的塞些使用,逃往乡僻处藏躲;没钱的捉了去,缧绁锒铛,掮枷带锁。
到了第三日,捉到的烟鬼已有二千多人。香山县一面将吴春霖正法,吴春霖自监中出来,已是奄奄一息,因为他本来是个大烟鬼,拿到时打了一顿,进监后要想吃些烟,又是狱不通风,钦差的法令又严,谁也不敢买烟与他吃。他没有了烟,就是绝了衣食一般;并且棒疮发作,疼痛难熬,不上三日,已是奄奄待毙。香山县把他正了法,来钦差辕门销差,钦差命将他产业财货,一齐查抄充公。
那些拿到的烟鬼,一个个枷号游街示众。可怜这一班烟鬼,也有三人合一面枷的,也有二人合一面枷的,都是手铐脚镣,铁链叮当。游街的犯人,逐队成群,看游街的闲人,填街塞巷。那些犯人,大半是个穷苦烟鬼,披发蓬头,鸠形鹄面,倒像是一群饿鬼;这些管押的差役,凶恶狠狠,好似夜叉小鬼一般。
街坊看的人,见那烟鬼三人一起,四人一连,长短不齐,高矮不等,合带着一面枷,走起来歪歪扯扯,十分狼狈。有的是愁眉苦眼,叹气连连;有的是鼻涕眼泪,流着满面。一个个东倒西歪,看看像要跌下去的样子。众人见了这种光景,到替他们可惜,以为受不起苦。其实大半是烟瘾发作,烟瘾小的又可勉强支持;在那些大瘾头,本来受不起这种磨难,烟瘾发了,更是一步不可行了,逢路倒下去,人事不知,倒像死人一般。一个跌了,那同枷在一个枷上的人,也只得躺下去;这个烟瘾一发,触动了那个,也就烟瘾发作起来。一时间大街小巷,弄得尸横遍地,看看是没有气息,但是心头尚热,肢体犹温,真真都做了活死人了。大众看得这样惨伤,早掀动了阖城绅士,替这些烟鬼到钦差大人那里去哀告求宽。
林大人说道:“人在世上,有应求的学问,有应做的事业,有应尽的义务。这吃鸦片人,都是个废物,一些不学,一事不做,一点义务不尽,已失了为人的资格,留他们在世,枉教他们穿衣吃饭,一些没有用处,倒不如牛马鸡狗,还可受人驱策,供人烹宰,这班烟鬼真牛马鸡狗之不如,他们死了,有什么爱惜?但各位既来我处替他们哀求,本大臣体上天好生之心,赦了他们死罪,限他们一年之内,概行戒绝。但须具五家互结来,自后倘有仍犯禁令,或不遵限戒断者,概治以死罪;容匿之家,一体连坐。本大臣令出法随,决不宽贷。”
各绅士晓得林大人最恨吃鸦片,如今已算他格外从宽,只得答应出来。于是知县把那些烟鬼取结放了,烟鬼自有家人扛抬回去,只须喷上几口烟,便一个个苏醒转来。从此不敢怠慢,只好戒烟。林大人又请了医生,定下了几种戒烟药方,发出来,倒便宜了药材铺,做了注好生意。这就是林文忠公的戒烟丸,直至今日犹是通行的。
当下林公定了这个办法,一众烟鬼,要全性命,自然不敢再犯。只好遵限戒烟,这也何消说得。
再讲那香山知县来抄吴春霖的家私,到他家内,连人也不见一个,家私什物,早已搬运一空,只剩得一所空屋。问他邻居,都说先期已搬在洋商船上,请外国人保护去了。知县无奈,只好封了他的空屋,来到钦差辕门禀覆。林公听了大怒,要立刻办起交涉来。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