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国莺花今更美,东风吹彻垂杨缕。惊眸万卉纵争妍,终古不磨情字耳。吴儿吴女多迁次,一样风流真绝世。天公难道竟无情,不使玉人成一处?
右调《玉楼春》
话说前朝,苏州府府城内柏梁桥,有一大姓,姓江,名渊,字启源,是个府学秀才。当初原是徽州户籍,迁在苏城已有十数代了。到了江启源这一代,家事虽有二三千金,祇是艰于子嗣,自从娶了陆氏夫人,年近四旬,尚无一男半女。他夫妻两人各处去烧香求子,直至四十一岁上始得一子。因在支硎山烧香回来怀娠,取名观郎。生得眉清目秀,资性聪明,夫妻两口爱如掌上明珠。六岁上边,出不多几个痘子。就独延一位先生教他读书,取名江潮,那江潮一教就会,讲去就明,恰象读过的一般。父母与先生欢喜不胜。到了十二岁,辞了这位先生,另请一个秀才与他开笔。江潮颖悟非常,破承开讲,一挥而就,都是先生想不到的意思。先生大加称赏,江启源也暗暗喜欢,祇不在儿子面前过誉,祇恐小孩子家,长了他的志竟要自满,学问反不能大进。到十四岁,就成锦绣文章。
先生对江启源道:“令郎这样笔力,异日定成大器。祇是小弟所学有限,他如今已是青出于蓝了,若是学生再叨承乏,反误了令郎学问。如今东翁须拣一位饱学的名士教他,方为有益。”江启源道:“先生说哪里话,小儿甫得成篇,皆赖先生教导之力,正要时聆训教,点铁成金,如何就说辞别起来?”先生再三不肯。江老口里虽如此说,心下也要易师,祇作顺水推船。
此时冬节已近,江老吩咐家中备了盛酌款待先生,殷殷勤勤,递了先生的酒,当做谢师辞别筵席。停了一日,先生要归,启源封了束脩,兼备六盒盛礼,父子送先生直至舟次。先生下了船,江老就别去了。那江潮又立了半晌,直到那船望不见方才回去,这是他师弟十分相得,聚首数载,时刻不离。在先生,久馆思归,临别之时未必有依依顾恋之态;在江潮,平日仰赖先生训诲,犹如至亲骨肉一般,一旦分离,何等凄惨?又不敢向先生说,祇觉得眼泪汪汪。
看官,你道世间弟子待师之谊都是一般的么?恐怕祇有一个江潮情厚了,还有学生怨着先生,做首诗道:
本是离笼鸟,翻成入槛猿。
几时方离别,坐破此青毡。
又有一个伶俐的道:“不好!不好!待我做一首好的。”说道:
世间恶物死即没,惟有先生死又出。
若要我们快活时,直等死了“掐不入”。
众人齐声问道:“什么叫做‘掐不入’?”那学生道:“掐不入者,老也。”原来吴中的乡谈,父亲叫做老官,匏瓜瓠子老了掐不入,就把来做称呼父亲的雅号。那学生子的意思,道先生死了一个又换一个,再死不尽的,不如老子死了,不请先生,我们方才快活。这句话,是我耳朵里亲听得的。这样学生子也是师徒。如江潮这样,世间绝少。
闲话休题。且说江潮,自从先生去后,终觉散淡了些。祇是那江老的相识甚多,那荐先生的荐书雪片也似的送来,江老一概不允。祇有自己素所信服的一个府学中廪生秀才,姓丘,名隐,表字宜公,住在白蝠子巷,也是当时数一数二的名士,江启源自己去拜了他,然后央个友人去说。那丘宜公见江家请他,学生一人,束脩不薄,满心欢喜。外面假说道:“今年先是李阁老先生央人来聘,不期张阁老先生也来求聘,都说脩仪六十两,节仪在外,学生因先应承了李府,未曾应允张府,为此两家争聘。我学生思忖起来:允了李老先生,恐张老先生见怪;允了张老先生,李老先生面上又觉欠情。因此两家都辞了他,宁可自己少了几两束脩,也是小事。今既承江启老盛情,学生情愿比张、李二府少了二十两,就了他罢!”
那人回去,与江老说知,江老大喜。随即写帖:“谨具聘金二两、薄脯三十六金,按节奉上。”择了正月十六吉日到馆,就央这位朋友同了家人送去。丘先生受了聘金,留这位朋友与江便吃了一盏空茶,送了出门。到了十六日,江老吩咐,唤了一乘暖轿、两个家人,到白蝠子巷,去请了丘相公来。那丘先生比了前边的先生阔了一分,那江老也比旧先生加意一分了,少不得备酒接风。
过了几日,先生见江潮文字有了六七分学力,倒有十二分的才情,也不消把经书讲究了,祇把几篇新时文讲讲。江潮先已透知脉理,先生大加赞赏,把江潮不当学生子看承,意似相资朋友看待,起他一个表字,叫做江信生。谁知江信生还是十五岁的孩子,笔路虽好,那孩气未脱。前番先生是从幼儿管下他的,自然服服帖帖;那丘先生不但不加声色,反与他嬉笑,朝夕信生长信生短,与他猫鼠同眠,才学虽比起先的略高了一分,功课一些也没有了。江潮十分恭敬,比那前番先生的待法,大不相同。这叫做:
俗人念佛不信,和尚放屁有缘。
始觉认真无益,不如随方逐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