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生似的,他们登上了船板。立刻便开船。吴渊掌着舵,还指挥着水手们摇橹。
咿咿哑哑的橹声,在深夜里传出,更显得清晰。长江的水,迎着船头,拍拍的作响,有韵律似的。
船里没有点灯,黑漆漆的伸手不见五指。他们是十二个,沉默的紧挤的坐着,不知彼此心里在想什么。
他们幷不曾松过一口气,紧张的局面俨然的还存在着。江岸两边,北军的船只织梭似的停泊着,连绵数十里不断。鸣梆唱更,戒备极严。吴渊那只船,就从这些敌船边经过,战兢兢的惟恐有什么人来盘问。
想要加速度的闯出这关口,船摇得却象格外的慢。好久好久,还不曾越出那些北船的前面。
到了七里江,北船渐渐稀少了。后面是一片的灯光,映在江上,红辣辣的;嘈杂的人声似梦语似的隐约的掷过来。
前面是空阔的大江,冷落孤寂,悄无片帆。很远的所在,有一二星红光在间歇的闪烁,大约是渔火罢。
江水墨似的黑,天空是闷沉沉的,一点清朗之意都没有。那只船如盲人似的在这深夜里向前直闯;没有灯光,也没有桅火。假如没有橹桨的咿咿声,便象是一只无人的空艇。
后方的人声已经听不见,血红的热闹的火光,变成了一长条一长条的红影子,映在水上,怪凄凉的。
杜浒长长的吐了一口气,刚要开口说话,却听得江上黑漆漆的一个角隅,发出一声吆喝:
“是什么船只,在这夜里走动?”
惊得船上的人们都象急奔的逃难者,一足踏空在林边的陷阱上一样,心旌飘飘荡荡的,不知置身于何所。
船梢上吴渊答道:“是河豚船。”
“停止!”那在黑暗里截阻来往船只的巡船的人叫道。
吴渊和水手们手忙足乱的加劲的摇,想逃出这无幸的不意的难关。
巡船上有一个人大叫道:“是歹船!快截住它!”
仿佛有解缆取篙的声音。巡船在向吴渊的那只船移动来。吴渊明白,北人所谓“歹船”,便是称奸细或暗探的船只之意。被截住,必定是无幸的。
船上的人们如待决的死囚似的,默不出声,紧紧的挤在一处。文丞相在摸取他袖中的小匕首。如被获了,他不入水则必以此小匕首自刭。
他们那些人冷汗象细珠似的不断的渗透出皮肤之外来。
吴渊的手掌上也粘滑得象塑过油膏。
连呼吸都困难异常。
但巡船终于没有来。这时江水因退潮落得很低,巡船搁浅在泥滩上,急切的下不了水,便也不来追。
江风象呼啸似的在吹过,水面动荡得渐渐厉害起来,白色的浪沫,跳跃得很高。
吴渊道:“起风了,快扯上大篷。”
船很快的向前疾驶,不假一毫的人力,水浪激怒的在和船底相冲击。
“大约,象这样的顺风,不到天亮,便可以达到眞州城下了。眞是亏得江河田相公的护佑!”
大家都方才松了那口气。
船由大江转入运河,风却静了下来。船仿佛走得极慢,水手们出全力摇桨撑篙,有时还上岸几个人,急速的拽缆向前。但心里愈着急,仿佛这船移动得愈慢。天色渐亮,金应、余元庆们都已齁齁的入睡,鼾声彼此相应。文天祥却仍是双眼灼灼,一毫睡意也没有。
他怕北船从后面追蹑而来,又怕北兵有哨骑在河岸上;恨不得一篙便到眞州城下,始终是提心吊胆的。
远远的在晨光里望见了眞州的蜿蜒的城墙。城中央的一座高塔,也可看得到。玫瑰色的曙光正从东方照射在塔顶上。万物仿佛都有了生气。
随从们陆续的从睡里醒来,匆匆的在收拾包裹。
天祥的心里,也象得着太阳光似的,苏生了过来。
但这船不能停泊在城下;潮水正落,船撑不进内河,只好停在五里头。大家起岸,向城走去。城外荒凉得可怕。没有一家茅舍;四望无际,半个人影儿都没有。这一队人,匆匆的急速向城门走去。走的时候,还频频回头,只怕不意的有追骑赶上来,他们成了惊弓之鸟。
吴渊没有同来,他留在船上,要候潮水把船撑到城边来。
但终于不再见到他。听说那一天的正午,有北军的哨马到了五里头。这位忠肝义胆的壮士,其运命是不难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