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整的走了一天,都是羊肠鸟道,有时简直没有路迹可循。那一带没有山居的人,也没有茅舍小庙,有银子买不到东西充饥,大家饿了一天。金应那小伙子,饥饿得要叫唤起来,但忍住了千万的怨恨,不说什么。
天祥走得喘不过气来,扶在余元庆的身上,勉强的前进。有几次,实在走不动,便象倒了似的,坐在荒草上,一时起不来。休息了好一会,方才再得移动。
到了一个山谷里。夜色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爬在天上,镰刀似的新月纤秀的挂在东方。
“过了这山谷,便近高邮了,是一条大道。只怕山顶上有哨兵。我们得格外小心。别开口,足步走得轻些,最好躱在岩边树隙里走。”余元庆悄声的说道。
“前面是桂公塘,有个土围,我认得。原是一个大牛栏,如今栏内大约不会有牛匹了。到那里憩息一夜,养好了足力,绝早便走。除此可隐蔽的以外,四望都是空旷之所,万不能住下。有几户山民,不知还住在屋里否?但我们万不可去叩门,鞑子兵也许会隐藏在那里。”余元庆又道,在这条路上,他是一个向导,一个统帅,他的话几乎便是命令。
他们暂时占领了这土围。金应们不一会便都睡着了;只有天祥和杜浒是警醒着。风露渐凉起来,只有加厚衣在身,紧紧的裹住。夜天的星光,彼此在熠熠的守望着,正象他们的不睡。
新月已经西沉,乌云又已被风所驱走。繁星的夜天,依然是说不出的凄美动人。
文丞相和杜浒都仰头向天,好久好久的不言不动。
仿佛已经过了三更天的光景。山道上,远远的传来嘈嘈杂杂的马蹄声。
杜浒警覚的站了起来:“不是马蹄声么?”
“这时候难道有哨骑出来?”
“不止数十百骑,那声响是嘈杂而宏大。”
余元庆也被惊醒过来。“是什么声响?”
“决然是马队走过。马蹄踏在山道上的声响。仿佛更近了些。但愿不经过这土围!”
余元庆凄然的说道:“只有这一条大道!”
杜浒有些心肺荡动,“这一次是要遭到最后的劫运了!”他自己想道。
骑兵队愈走愈近。宏大而急速的马的蹄声,听得很清晰。金应们也都醒了来,面面相觑,个个人都惊吓得没有人色。
上下排的牙齿,似在相战;膝头盖也有些软瘫而抖动。只有天祥和杜浒还镇定。
天祥又探握着他的小匕首,预备在袖口里。
马蹄声近了,更近了;嘶嘶叱叱的马匹的喷气声也听得到。马上的骑士们的偶发的简语,也明晰可闻。大家都站了起来,以背负土墙而立,仿佛想要钻陷入墙里一样。
就在土墙外面走过。一骑,二骑……数十数百骑,陆续的过去。仿佛就在面前经过,只隔了一座墙。土墙有些震撼,足下的地,也似应和着外面的马蹄的践踏而响动着。
总有两刻钟还没有走完。
难堪的恐怖的时间!
“这土围里是什么呢?”明白的听见一个骑兵在说。
“下马去探探看罢!”另一个说。
“这一次是完结了!”杜浒绝望的在心底叫道,全身血液似都冷结住了。
“没有什么,臭得很,快过去罢,左右不过是马栏、牛栏。”又一个说。马蹄得得,很快的过去了。
总有三千骑走过。骑兵们腰上挂的箭筒,喀嗦喀嗦的作响;连这也历落的传入土围之内的他们的耳中。
当最后的一骑走过了时,人人都自贺更生。
马蹄声又渐远渐逝了,山间寂寂如恒。
不知从那里,随风透过来一声鸡啼。
天色有些泛白,星光暗淡了下来。彼此的手脸有些辨得出。
“趁这五更天,我们走罢。”余元庆道。
有的人腿足还是软软的。
闯过了山口,幸没遇见哨兵。
山底下是一片大平原,稻田里刚插下秧苗,新碧得可爱。
太阳从东方升起。和蔼的金光正迎面射在他们的身上脸上。有一股新的活力输入肢体。
山背后还是黝黑的,但前面是一片的金光。
英雄未肯死前休,风起云飞不自由!
杀我混同江外去,岂无曹翰守幽州!
——文天祥:《纪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