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天在等待着诸郡的复札。策划与壮谈,消磨了清边堂上的时间。文天祥和他的随从们,这几天来,都已充分的恢复了疲倦。把几天前脱逃的千辛万苦,几乎都忘记干凈。只是余元庆,那个瘦削多愁的本地人,却终日在想念着他的朋友吴渊。也曾托几个人到五里头去打听消息,连船都不见。他是遭难无疑。想起了便心痛。却不敢向文丞相提起,怕他也难过。
到了第三天,苗再成绝早的便派人来请丞相,说早食后看城子。天祥很高兴的答应了。
过了一会,一位偏将陆都统来请丞相上小西门城上闲看,杜浒们也都跟随了去。
城是不高,却修建得很坚固;城濠也深,濠水绿得可爱。岸边还拖挂着些未融化尽的碎冰块。微风吹水,粼粼作波,饶有春意。郊原上野草也都有绿态,在一片枯黄里,渐钻出嫩绿的苗头来。只是没有树,没有人家。一望无际的荒原。远处,有几个池塘,映在初阳下,闪耀有光。这怕是可怜的春日孤城的唯一点缀。
天祥覚得胸次很光明,很舒畅,未之前有的放怀无虑。春晨的太阳光,那末晶洁,和暖的晒在他身上。冬衣有些穿不住。春风一阵阵吹拂过城头,如亲切的友人似的在抚摸他的面颊和头发。
但又有一个王都统上了城头,说道:“且出到城外闲看。”
他们都下了城,迤逦的走出城外。
“扬州或别的地方有复札来了么?”丞相问道。
“不曾听见说有,”王都统说道,但神气有些诡秘。
良久,没有什么话,天祥正待转身,王都统突然的说道:“扬州捉住了一个奸细,他说是逃脱回来的人,供得丞相不好。他在北中听见,有一丞相,差往眞州赚城。李公有急帖来,这样说。”
如一个靑天的霹雳,当头打得天祥闷绝无言。杜浒、金应立刻跳了起来:“这造谣的恶徒!”几乎要捉住王都统出气。
余元庆叹惋道:“总不外乎北人的反间计。”
来不及听天祥的仔细的问,陆和王已经很快的进了城。小西门也很快的闭上了。
被关在城外,彷徨无措,不知道怎么办好。天祥只是仰天叹息,说不出半句话来。
金应对天哀叫道:“难道会有人相信丞相是给北人用的么?”
杜浒的精悍的脸上,因悲愤而变苍白无人色,他一句话都没有,也无暇去安慰丞相。他不知道自己置身在什么地方,他不曾有过比这更可痛的伤心与绝望。
这打击实在太大了。
他们是十二个。彷徨,徘徊于眞州城下,不能进,也不能退。比陷在北虏里更可惨。如今他们是被摈绝于国人!“连北虏都敬仰丞相的忠义,难道淮人偏不信他吗!”金应顿足道。
余元庆的永久紧蹙着的眉头,几条肉纹更深刻的凹入。杜浒如狂人似的,咬得牙齿杀啦杀啦的响。他来回的乱走着,完全失了常态。
“我不难以一死自明,”丞相梦呓似的自语道。
杜浒不说半句话,两眼发直。
突然的,他直奔到城濠边,纵身往濠水里便跳。
金应们飞奔的赶去救。余元庆拉住了他的衣角,及时的阻止了他的自杀。
他只是喘着气,不说什么。大家忘记了一切,只是围住了他,嘈杂的安慰着。过了一会,他哇的一声,大哭起来。极端的悲愤,摧心裂肝的伤戚的倾吐!
谁都劝不了他。金应也呜咽的坐在地上,这是他少有的态度。文丞相挂着两行清泪,紧握住杜架阁的手,相对号啕。
荒原上的哭声,壮士们的啜泣,死以上的痛心!这人间,仿佛便成了绝望的黑暗的地狱,太阳光也变得昏黄而凄惨。
城头上半个人影也没有出现。
过度的打击与伤心——有比被怀疑、被摈弃于国人的烈士们更可痛心的事么?——使得他们摇动了自信,灰心于前途的恢复的运命。
颓丧与自伤,代替了悲愤与忠勇。他们甚至怀疑到中国人有无复兴的能力。怀疑与猜忌,难道竟已成了他们不可救药的根性了么?
敌人们便利用了这,而实行分化与逐个击破的不战而胜的政策。
良久,良久,究竟是文丞相素有涵养,首先挣扎着镇定了下来。“我不难一死以自明,”他又自语道。“但难道竟这样的牺牲了么?不,不!这打击虽重,我还经得起,杜架阁,”他对杜浒道。“我们应该自振!危急的国家在呼唤我们!这打击不能使我们完全灰了心!我们该怜恤他们的无知与愚昧!但该切齿的还是敌人们的奸狡的反间!我们该和眞正的敌人们拚!一天有生命在着,一天便去拚!我们不是还健全无恙么!来,杜架阁,不必再伤心了。敌人们逼迫得愈紧,我们的勇气应该愈大!诸位,都来,我们且商量个办法,不要徒自颓唐丧志。”天祥恢复了勇气,这样侃侃的说。
杜浒还是垂头懊丧着;但那一场痛哭,也半泄去了他的满腔的怨愤。
“只是,这一场伤心事!太可怕了!我宁愿被掳,被杀于敌人们手里,却不愿为国人所摈弃,所怀疑!”杜浒叹息道。
“我们准备着要遇到更艰苦的什么呢。这场打击,虽使我太伤心,但不能使我绝望不前!”天祥道。
他的镇定与自信,给予杜浒们以更挣扎着向前的最后的勇气。
秦庭痛哭血成川,翻讶中原背可鞭。
南北共知忠义苦,平生只少两淮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