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公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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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是十二个。杜浒,那精悍的中年人,叹了一口气,如释重负似的,不择地的坐了下去。刚坐下,立刻跳了起来,叫道:

“慢着!地上太潮湿。”他的下衣已经沾得淤湿了。

疲倦得快要瘫化了的几个人,听了这叫声,勉强的挣扎的站着,背靠在土墙上。

一地的湿泥,还杂着一堆堆的牛粪,狗粪。这土围至少有十丈见方,本是一个牛栏。在这兵荒马乱的时候,不知那些牛只是被兵士们牵去了呢,还是已经逃避到深山里去,这里只剩下空空的一个大牛栏。湿泥里吐射出很浓厚的腥骚气。周遭的粪堆,那臭恶的气味,更阵阵的扑鼻而来。他们站定了时,在静寂清鲜的夜间的空气里,这气味儿益发重,益发难闻,随了一阵阵的晚风直冲扑而来。个个人都要呕吐似的,长袖的袖口连忙紧掩了鼻孔。

“今夜就歇在这土围里?”杜浒无可奈何的问道。

“这周围的几十里内,不会有一个比这个土围更机密隐秘的地方。我们以快些走离这危险的地带为上策,怎么敢到民家里去叩门呢?冷不防那宅里住的是鞑子兵呢。”那作为向导的本地人余元庆又仔细的叮嘱道。

十丈见方的一个土围上面,没有任何的蔽盖。天色蓝得可爱。晶亮的小星点儿,此明彼灭的似在打着灯语。苗条的一弯新月,正走在中天。四围静悄悄的,偶然在很远的东方,有几声犬吠,其声凄惨的象在哭。

露天的憇息是这几天便过惯了的,倒没有什么。天气是那末好。没有一点下雨的征兆。季春的气候,夜间是不凉不暖。睡在没有蔽盖的地方倒不是什么难堪的事。所难堪的只是那一阵阵的腥骚气,就从立足的地面蒸腾上来,更有那一阵阵的难堪的粪臭气浓烈的夹杂在空中,熏冲得人站立不住。

“在这个龌龊的地方,丞相怎么能睡呢?”杜浒踌躇道。

文丞相,一位文弱的书生,如今是改扮着一个商人,穿着蓝布衣裤,腰系布条,足登草鞋。虽在流离颠沛之中,他的高华的气度,渊雅的局量,还不曾改变。他忧戚,但不失望。他的清秀的中年的脸,好几天不曾洗了,但还是那末光润。他微微的有些愁容。眉际聚集了几条皱纹,表示他是在深思焦虑。他疲倦得快要躺下,但还勉强的站立着。他的手扶在一个侍从的肩上,足底板是又酸痛,又湿热;过多的汗水把袜子都浸得湿了,有点怪难受的苦楚。但他不说什么,他能够吃苦。他已经历过千辛万苦;他还准备着要经历千百倍于此的苦楚。

他的头微微的仰向天空。清丽的夜色仿佛使他沉醉。凉飔吹得他疲劳的神色有些苏复——虽然腿的小肚和脚底是仍然在酸痛。

“我们怎么好呢?这个地方没法睡,总得想个法子。至少,丞相得憇息一下!”杜浒热心地焦急着说道。

文丞相不说什么,依然昂首向天。谁也猜不出他是在思索什么或是在领略这夜天的星空。

“丞相又在想诗句呢!”年轻的金应悄悄的对邻近他身旁的一个侍从说。

“我们得想个法子!”杜浒又焦急的唤起大家的注意。

向导的余元庆说道:“没有别的法子,只能勉强的打扫出一片干凈土出来再说。”

“那末,大家就动手打扫,”杜浒立刻下命令似的说。

他首先寻到一条树枝,枝头绿叶纷披的,当作了扫帚,开始在地上扫括去腥湿的秽土。

个个人都照他的榜样做。

“你的泥水溅在我的脸上了!”

“小心点,我的衣服被你的树枝扫了一下,沾了不少泥浆呢。”

大家似乎互相在咆吼,在责骂,然而一团的高兴,几乎把刚才的过分的疲倦忘记了。他们孩子们似的在打闹。

不知扫折了多少树枝,落下了多少的绿叶,他们面前的一片泥地方才显得干凈些。

“就是这样了罢,”杜浒叹了一口气,放下了他的打扫的工作,不顾一切的首先坐了下去。

一个侍从,打开了文丞相的衣包,取出了一件破衣衫,把它铺在地上。

“丞相也该息息了,”他怜惜的说道。

“诸位都坐下了罢,”文丞相蔼然和气的招呼道。

陆陆续续的都围住了文丞相而坐下。他们是十二个。

年轻的金应道:“我覚得有点冷,该生个火才好。”

“刚才走得热了,倒不覚什么。现在坐定了下来,倒眞覚得有些冷抖抖的了。”杜浒道。

“得生个火,我去找干树枝去。”好动的金应说着,便跳了起来。

向导,那个瘦削的终年象有深忧似的余元庆,立刻也跳起身来,挡住了金应的去路,严峻的说道:“你干什么去!要送死便去生火!谁知道附近不埋伏着鞑子兵呢?生火招他们来么?”

金应一肚子的高兴,横被打断了,咕嘟着嘴,自言自语道:“老是鞑子兵鞑子兵的吓唬人!老子一个打得他妈的十个!”然而他终于仍然坐了下去。

“鞑子兵不是在午前才出来巡逻的么?到正午便都归了队,夜间是不会来的。”杜浒自己宽慰的说道。

“那也说不定。这里离瓜州扬子桥不远,大军营在那边,时时有征调,总得格外小心些好。”余元庆的瘦削见骨的脸上露出深谋远虑的神色。

文丞相只是默默的不响,眼睛还是望着夜天。

镰刀似的新月已经斜挂在偏西的一方了;东边的天上略显得阴暗。有些乌云在聚集。中天也有几朵大的云块,横亘在那里,不知在什么时候出现的。

晚风渐渐的大了起来。土围外的树林在簌簌的微语,在凄楚的呻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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