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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负伤后所见到的

当我清醒过来了,从树林里面钻出来时,我已经瞧不见我们的大队。秋阳和暖地爬上了树顶,眼前的世界照耀得明明白白。我把裹腿撕下一块来,忍痛地将血糊的左手包扎好,匆匆地便去追寻我们的部队。

夜里的印象,象一幅只褪了一半色的惨痛的图画,开展在我的面前;一段是清晰的,一段却模糊了。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躲到林子里去的。当战斗猛烈的时候,我还记得:我们的确是象打胜了。弟兄们死伤得很多。后来,似乎又追了一阵,我的手便是在那个时候带花的。但,我为什么要躲到林子里去呢?这似乎是一个谜!我不相信我的手痛得会把我的神经错乱得那么利害,我更不相信有鬼。然而,我把那进林子的动机忘记得干干净净,却又是真的。

我轻了一轻弹带,把枪倒挂在肩头上,下意识地来回想着夜里的事情。手指仍然痛得发战,左手完全拖下来了;象有一把利刃从左臂上一直剖刺到我的心,我的眼泪都要流了出来。我咬紧着牙门,一步高一步低地走着。

远远地瞧不见一个人影子,旷野完全现出一种战后的荒凉气(比夜间还要利害些)。我隐约地寻觅着夜间的来路,我想能够找到一点什么可堪纪念的战后的痕迹,或者竟能在那些痕迹里,推寻到我们大队的去向亦未可知。然而我的心思却是白费了;沿途除了偶然发现几颗弹壳,三五堆稻草和一些残余的血渍,却什么都没有寻到。我知道,这个时候大队一定去的很远了,不是连死伤的都被担架队运救得干干净净了吗?我不由的又后悔不该躲到林子里躲那么久的,弄得连问个讯都问不到。

漫无目的地,走一会又休息一会。偶然发现了一个小屋子,跑去一看,却又是空的。肚饿,口渴,差不多弄得头昏眼花了。又好久好久,才在一个极为人不注目的偏僻处,找到了一个蓄水的池塘。我连忙解下洋瓷碗,去瓢取了一碗水上来,慢吞吞地喝着。

“啊啊……哟!……”

微风从池塘的对面,吹过来一阵细微的悲切声,把我吓了一跳。我急忙系好碗,兜了一个圈子,跑到那发出声音的地方——

一个浑身沾满泥土和血渍的人,仆卧在地下。

“喂,喂!你,谁呀?”我说。

“啊啊……哟!……”

“不能作声了吗?”我弯腰下去,伸开右手扳着他的肩膀,脚勾着他的腰下,用力地替他转了一个翻身。

“啊啊……哟!……”

我再低头去端详他胸前的番号,却原来是敌人部队里的马夫,胸前和腿子都穿了个洞。

“你怎么弄的呢?”

“我,我……救,救!……水,水……”

“你要吃水吗!……”

“救,救……”声音又渐渐地低下去了。

后来,我用了各种各样的方法,知道了他也是昨晚带花的,因为伤不到要害,所以还不曾死。他忍不住痛,他口渴得要命,他拚命地爬到了这池塘边,想捞一点水喝,却不提防痛昏了,仆转去爬不转来。现在,他要求我救救他,他说:他家中还有五六十岁的老母……

一个人无论伤病到什么程度,明明知道已经没有救药了,却还是贪生的。我对马夫起了不可抑止的同情的悲感。但是,我有什么办法呢?在这荒凉的旷野,担架队已经不见了踪迹。我沉思了一会儿,突然,一种残忍的,毒恶的心理,激荡了我的灵魂。我想把他推到水里去!或者再补上一枪,把他结果了,免得延长苦痛!……然而,我终于没有那样做,因为我的手脚会不知不觉地发着酸。

“好吧,你再等一等啊!我去多叫几个人来……”

“修,修……好!……”他感激地点点头,流出了最后的一滴眼泪!

我仓皇失措地,象离开了一场大祸,头也不回,就翻身逃跑了,似乎后面还有人在追着。沿路上,我望着我那只还在不住疼痛的左手,心中不觉得又是一阵惊悸!

然而,“我今天到什么地方去落脚呢?”一想到这里,便又立刻慌乱起来,把那垂危的马夫的印象淡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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