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大异,名奇,吴、楚之狂士也。恃才傲物,不信鬼神,凡依草附木之妖,惊世而骇俗者,必攘臂当之,至则凌慢毁辱而后已,或火其祠,或沉其像,勇往不顾,以是人亦以胆气许之。
至元丁丑,侨居上蔡之东门有故之近村,时兵燹之后,荡无人居,黄沙白骨,一望极目。未至而斜日西沉,愁云四起,既无旅店,何以安泊。道旁有一古柏林,即投身而入,倚树少憩。鸺鹬鸣其前,豺狐嗥其后。
顷之,有群鸦接翅而下,或跂一足而啼,或鼓双翼而舞,叫噪怪恶,循环作阵。复有八九死尸,僵卧左右,阴凤飒飒,飞雨骤至,疾雷一声,群尸环起,见大异在树下,踊跃趋附。大异急攀缘上树以避之,群尸环绕其下,或啸或詈,或坐或立,相与大言曰:“今夜必取此人!不然,吾属将有咎。”
已而云收雨止,月光穿漏,见一夜叉自远而至,头有二角,举体青色,大呼阔步,迳至林下,以手撮死尸,摘其头而食之,如啖瓜之状;食讫,饱卧,鼾睡之声动地。大异度不可久留,乘其熟寐,下树迸逸,行不百步,则夜叉已在后矣,舍命而奔,几为所及。
遇一废寺,急入投之,东西廊皆倾倒,惟殴上有佛像一躯,其状甚伟。见佛背有一穴,大异计穷,窜身入穴,潜于腹中,自渭得所托,可无虞矣。忽闻佛像鼓腹而笑曰:“彼求之而不得,吾不求而自至,今夜好顿点心,不用食斋也!”即振迅而起,其行甚重,将十步许,为门限所碍。蹴然仆地,土木狼籍,胎骨糜碎矣。
大异得出,犹太言曰:“胡鬼弄汝公,反自掇其祸矣!”即出寺而行。
遥望野中,灯烛荧煌,诸人揖让而坐。喜甚,弛往赴之。及至,则皆无头者也,有头者则无一臂,或缺一足。大异不顾而走。诸鬼怒曰:“吾辈方此酣畅,此人大胆,敢来冲突!正当执之以为脯胾耳。”即踉蹡哮吼,或搏牛粪而掷,或攫人骨而投,无头者则提头以趁之。前阻一水,大异乱流而渡,诸鬼至水。则不敢越。
蓦及半里,大异回顾,犹闻喧哗之声,靡靡不已。须臾,月堕,不辨蹊径,失足坠一坑中,其深无底,乃鬼谷也。寒沙眯目,阴气彻骨,群鬼萃焉。有赤发而双角者,绿毛而两翼者,鸟喙而獠牙者,牛头而兽面者,皆身如蓝靛,口吐火焰,见大异至,相贺曰:“仇人至矣!”
即以铁纽系其颈,皮繂拴其腰,驱至鬼王之座下,告曰:“此即在世不信鬼神,凌辱吾徒之狂土也。”鬼玉怒责之曰:“汝具五体而有知识。岂不闻鬼神之德其盛矣乎?孔子圣人也,犹曰敬而远之。大《易》所谓载鬼一车,《小雅》听谓为鬼为蜮。他如《左传》所纪,晋景之梦,伯有之事,皆是物也。汝为河人,犹言其无?吾受汝侮久矣!今幸相遇,吾乌得而甘心焉。”
即命众鬼卸其冠裳,加以棰楚,流血淋漓,求死不得。鬼王乃谓之曰:“汝欲调泥成酱乎?汝欲身长三丈乎?”大异念泥岂可为酱,因愿身长三丈。众鬼即捽之于石床之上,如搓粉之状,众手反覆而按摩之,不觉渐长,已而扶起,果三丈矣,袅袅如竹竿焉。众笑辱之,呼为长竿怪。
王又谓之曰:“汝欲煮右成汁乎?汝欲身矮一尺乎?”大异方苦其长,不能自立。即愿身矮一尺。众鬼又驱至石床上,如按面之状,极力一捺,骨节磔磔有声,乃拥支起,果一尺矣,团圞如巨蟹焉。众又笑辱之,呼为蟛蜞怪。大异蹒跚于地,不胜其苦。
旁有一老鬼,抚掌大笑曰:“足下平日不信鬼怪,今日何故作此形骸?”乃请于众曰:“彼虽无礼,毖遭辱亦甚矣,可怜许,请宥之!”即以两手提挈大异而抖擞之,须曳复故。
大异求还,诸鬼曰:“汝既到此,不可徒返,吾等各有一物相赠,所贵人间知有我辈耳。”老鬼曰:“然则,以何物赠之?”一鬼曰:“吾赠以拨云之角。”即以两角置于大异之额,岌然相向。一鬼曰:“吾赠以哨风之嘴。”即以一铁嘴加于其唇,尖锐如鸟喙焉。一鬼曰:“吾赠以朱华之发。”即以赤水染其发,皆鬅鬙而上指,其色如火。一鬼曰:“吾赠以碧光之睛。”即以二青珠嵌于其目,湛湛而碧色矣。老鬼遂送之出坑曰:“善自珍重,向者群小溷渎,幸勿记怀也。”
大异虽得出,然而顶拨云之角,戴哨风之嘴,被朱华之发,含碧光之睛,俨然成一奇鬼。
到家,妻孥不敢认;出市,众共聚观。以为怪物,小儿则惊啼而逃避。遂闭户不食,愤懑而死。临死,谓其家曰:“我为诸鬼所困,今其死矣!可多以纸笔置柩中,我将讼之于天。数日之内,蔡州有一奇事,是我得理之时也,可沥酒而贺我矣。”言讫而逝。
过三日,白昼风雨大作,去雾四塞,雷霆霹雳,声振寰宇,屋瓦皆飞,大木尽拔,经宿始霁。则所堕之坑,陷为一巨泽,弥漫数里,其水皆赤。忽闻柩中作语曰:“讼已得理!诸鬼皆夷灭无遗!无府以吾正直,命为太虚殿司法,职任隆重,不复再来人世矣。”其家祭而葬之,肸蚃之间,如有灵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