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裤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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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连阴雨了数天,一个庞大的上海完全被沈郁的、令人不爽的空气所笼罩着。天上的阴云忽而由乌暗变为苍白,现出一点儿笑容,如丝的小雨一时地因之停止;忽而又摆出乌暗的面孔,小雨又顿时丝丝地下将起来。在这种沈郁的空气里,人们的呼吸都不舒畅,都感觉有一种什么压迫在胸坎上也似的。大家都渴望着可爱的阳光出现,换一换空气,消灭精神上无形的压迫;但是可爱的阳光,令人渴望的阳光,总在什么地方藏着身子而不给人们看着它的面孔。这是因为阳光的胆怯呢,还是因为可恶的阴云把它障碍着了?唉!真是活闷人!……已经应该是春回大地,万象更新,和风令人活泼沈醉的时期,而天气还是这般闷人,还是如酷寒的,无生气的冬季一样。唉!真是有点活闷人!……

同时,整个的上海完全陷入反动的潮流里。黑暗势力的铁蹄只踏得居民如在地狱中过生活,简直难于呼吸,比沈郁的空气更要闷得人头昏脑痛!大家都私下地咒骂着:千刀万剐的沈船舫为什么还不死!米价闹得这么样地贵!这样捐,那样捐。唉!简直把小百姓的血液都吸尽了!真是万恶的东西啊!……大家都热烈地盼望着:北伐军为什么还不来呢?快些来才好!快些来把沈船舫捉到,好救救上海小百姓的命!这外国人真可恶!北伐军来,一定要教他们滚蛋!啊,快点来罢,我的天王爷!大家都战兢兢地恐慌着。不得了了!外国人又派来许多兵舰打中国人呢!大英国人最可恶……张仲长的兵队南下了!唉!这真是活要命!他的兵队奸掠焚杀无所不为,比强盗还要凶,要来了,真是活要上海人的命!唉!不得了,简直不得了!……报纸的记载总都是隐隐约约的,令人揣摸不清。战事到底怎样了呢?北伐军来不来呢?浙江是否打下了?大家总是要知道这些,但是在严厉的检查之下,报纸敢放一个不利于军阀和帝国主义者的屁么?不敢,绝对地不敢!

如此,沈郁的天气闷煞人,反动的政治的空气更闷煞人!唉!要闷煞上海人!……

无数万身受几层压迫的,被人鄙弃的工人——在杨树浦的纱厂里,在闸北的丝厂里,铁厂里……在一切污秽的不洁的机器室里,或在风吹雨打的露天地里,他们因工作忙的原故,或者不感觉到天气的闷人,或者有所感觉,但无工夫注意这个——肚子问题都解决不了,还能谈到什么天气不天气呢?被军警随便捉去就当小鸡一般地杀头,被工头大班随便毒打辱骂,性命都保不安全,还能谈到什么天气不天气呢?什么结社,言论,开会,对于学生,对于商人,对于一切有钱的人,或者有点自由;但对于工人……啊!对于工人,这简直是禁律!工人是过激党!工人是无知识的暴徒!可以枪毙!杀头!唉!可怜的工人为着争一点人的权利,几乎都没有工夫,还能谈到什么天气不天气呢?是的!工人的确问不到这个!

但是对于政治反动的空气,工人比任何阶级都感觉得深刻些!沈船舫好杀人,但杀的多半是工人!军警好蹂躏百姓,但蹂躏的多半是工人!拉夫是最野蛮的事情,但被拉的多半是工人!红头阿三手中的哭丧棒好打人,但被打的多半是工人!米价高了,饿死的是谁?终日劳苦,而食不饱衣不暖的是谁?工资是这样地低!所受的待遇是这样地坏!行动是这样地不自由!唉!工人不奋斗,只有死路一条!……在政治反动的潮流中,在黑暗势力的高压下,上海无数万的劳苦群众,更天天诅咒着万恶的军阀早消灭,野蛮的帝国主义早打倒;更热烈地盼望着革命军,真正的革命军快些来。不,他们不但盼望着革命军快些来,而且要自己为自己开路——他们大半有觉悟地,或是无觉悟地,要拿到政权,要自己解放自己,要组织一个能为工人谋利益的政府,要以自己的力量来争夺到自己所应有的东西。

在黑暗的上海,在资产阶级的上海,在军阀和帝国主义统治之下的上海,有一般穷革命党人在秘密地工作——他们不知道劳苦,困难,危险,势力,名誉……是什么东西,而只日夜地工作,努力引导无数万万被压迫的,被人鄙弃的劳苦群众走向那光明的,正义的,公道的地方去。

风声陡然紧急起来了。沪杭车站不断地发现从前线运回来的伤兵,有时大批的溃兵竟发现于中国地界,不断地有抢劫的情事。南市,闸北一带的居民颇呈恐慌的现象,移居到租界住的络绎不绝。本地军事当局颁下了紧急的戒严令,下午九时起即断绝交通。整个的上海完全陷入恐慌的状态中。

北伐军占领杭州了!北伐军又占领绍兴了!啊!北伐军已经到了松江了!……租界内的中小商人都呈现着喜悦的颜色,但是中国界的居民却反为之惊慌起来:北伐军来了固然好,但是这沈船舫的败兵怎么办呢?抢劫!骚扰!这怎么能免掉呢?不得了,简直不得了!……只有劳苦的工人,受冻馁的平民,他们无论住在租界内或租界外,总都盼望北伐军快些到来,就如大旱之望云霓一样。啊!北伐军到了松江了?这岂不是说沈船舫已经打败了么?这岂不是说上海也要快入北伐军的手了?这岂不是说上海的工人也有伸腰的机会了?是的,这真是上海的工人要脱离压迫,换一换气的时候了!啊!好重的压迫!压迫得人连气都透不出来!

阴云漫布着黑的阴影,未到五点钟的时光,全城都黑沈下来,路灯已半明半暗地亮了。就在这个时候,在大众恐慌的空气中,T路W里S号一楼一底的房子里有秘密的集会。房子里布置很简单:客堂中放着一张空桌子,两条凳子;楼上放着一张小床,一张旧书桌,几件零碎东西。等到人到齐的时候,有三十余人之谱,这一间楼几乎要挤破了,没再有容足之地。有的站着,有的坐在地板上,秩序似乎是很纷乱的样子,不十分象开会的形式。普通是没有这样开会的,总是大家一排一排地坐着,上边摆一主席的桌位,右边或左边摆一记录的桌位;但是现在这间集会室里,坐的凳子都没有,与会的人不是站着如树一样,就是坐在地板上,简直没有开会的体统。不过这些与会的人没有想到这些,他们以为能找到一个地方开会已经是万幸了,哪有闲心思顾到什么体统不体统呢?是的,他们只要有一个集会的地方,任受如何的委屈都可以。上海可以开会的地方多着呢:宁波同乡会,中央大会堂,少年宣讲团以及各大学校的礼堂和教室,都是很便于开会的,但是他们都不是为着这些穷革命党人而设的。

会场是这般地狭小,人数是这般地众多,而大家说话的声浪却都甚低微——没有一个人敢高谈阔论的,大家都勉力地把声浪放低些,生怕屋外有人听着的样子。谁个晓得隔壁两旁住的没有侦探?倘若被巡捕觉察了却怎么办呢?一条绳把大家如猪一般地拴去,可以使一切的计划完全失败,这,这万万是不可以的啊!是的,大家应当小心点!

人数是到齐了。靠着墙,坐在地板上的一个胡子小老头站起来了——他身著学生装,披一件旧大氅,中等的身材,看起来是有四十多岁的样子,其实他还不到三十岁,因为蓄了胡子的原故,加了不少的年纪;他两目炯炯有光,一望而知道他是一个很勇敢的人。他从大氅袋中掏出了一张小纸条,首先向大众郑重地说道:

“同志们!今天的紧急会议要讨论一个重大的问题,就是北伐军已到了松江了,说不定明天或后天就要到上海的,究竟我们的党和全上海的工人现在应当做什么?我们还是坐着不动,静等着北伐军来呢,还是预备响应北伐军呢?上海的工人受沈船舫李普璋的压迫,可以算是到了极点了!当此北伐军快要来到的时候,我们应当有所动作,好教帝国主义的走狗沈船舫李普璋快些滚蛋。今天请诸位同志好好地发表意见,因为这件事情是很重大的事情,不可儿戏。

“史兆炎同志还有详细的报告,现在请史兆炎同志报告。”

主席说了这些话,略挪了两步,好教坐在他旁边的史兆炎立起来。这是一位面色黄白的,二十几岁的青年,他头戴着鸭嘴的便帽,身穿着一件蓝布的棉袍,立起身来,右手将帽子取下,正欲发言时,忽然腰弯起来,很厉害地咳嗽了几声。等到咳嗽停住了,他直起身子时,两眼已流了泪水。他镇定了一下,遂低微地向大家说道:

“诸位同志们!刚才林鹤生同志已经把今天紧急会议的意义说清楚了,谅大家都能够了解是什么一回事。上海的市民,尤其是上海的工人群众,没有一刻不希望北伐军来。现在北伐军已到了松江了,我们是应当欢喜的。不过工人的解放是工人自己的事情,倘若工人自己不动手,自己不努力,此外什么人都是靠不住的。北伐军固然比什么直鲁军,什么讨贼联军好得许多倍,但是我们工人绝对不可仅抱着依赖的观念,以为北伐军是万能的东西!这是绝对不可以的!……”

史兆炎于是有条有理地解释上海各社会阶层的关系及工人阶级的使命。他说,上海的中小资产阶级虽然不能说一点儿革命性都没有,但是他们无组织,他们是怯懦的,上海的工人应当起来为国民革命的领导者。他说,国民党的农工政策时有右倾的危险,我们应当督促上海市民组织市政府,实现革命的民主政治。他说,我们应当响应北伐军,我们应当向军阀和帝国主义,并向北伐军表示一表示上海工人的力量。他的结论是:

“诸位同志们!我们应当响应北伐军!我们应当宣布总同盟大罢工,我们应当积极预备武装暴动!这是上海工人所不能避免的一条路!……”

奇怪的很!史兆炎当说话的时候,没曾咳嗽一声,可是说话刚一停止,便连声咳嗽起来。他又弯着腰向地板坐下了。大家听了他的报告之后,脸上都表现出同意的神情。大家的目光都聚集在他一个人的身上,会议室里寂静了两分钟。这时窗外忽然沙沙地雨下大起来,天气更黑沈下去,于是不得不将电灯扭亮。在不明的电灯光底下,会议室内的景象似觉稍变了异样。

“史兆炎同志的报告已经完了;你们有什么意见,请放简单些,快快发表出来!”

主席刚说完了这两句话,忽然坐在右边角上的一个穿着工人装模样的站将起来——大家向他一看,原来是S纱厂的支部书记李金贵。李金贵在自己很黑的面色上,表现出很兴奋的神情。他说道:

“刚才史兆炎同志的意见,我以为完全是对的!我老早就忍不住了!我老早想到:我们工人天天受这样的压迫,简直不是人过的日子,不如拚死了还快活些!我老早就提议说,我们要暴动一下才好,无奈大家都不以为然。我们厂里的工友们是很革命的,只要总工会下一个命令,我包管即时就动起来。我们这一次非干它一下子不可!”

李金贵的话简直如铁一般地爽硬。在他的简单的朴直的语句中,隐含着无限的真理,悲愤,勇敢,热情……大家的情绪都为之鼓动而兴奋起来了。每一个人都明白了:是的,现在是时机到了!我们现在不动作还等待何时?真的,象这样的消沈下去,真是不如拚他一个死活!况且沈船舫李普璋已经到了日暮途穷的时候,就是再挣扎也没大花样出来。干!干!干!我们将他们送到老家去……现在不干,还等待何时呢?全上海的工人都是我们的!……

真的,李金贵的几句话把大家鼓动得兴奋起来了。于是大家相继发言,我一句,你一句;有的问,动作是不成问题的,但应当怎么样进行呢?有的问,各工会都能够一致动作么?有的问,军事的情形是怎样呢?……坐在地板上的史兆炎一条一条的将大家所发的问题用铅笔在小纸本上记下,预备好一条一条地回答。

“还有什么问题么?没有了?现在请史兆炎同志做个总解答。”主席说。

肺病的史兆炎又从地板上站立起来了。他这一次没脱帽子,手拿着记着问题的小纸本,一条一条地回答。他说着说着忽然很厉害地咳嗽起来了。唉!好讨厌的咳嗽!唉!万恶的肺病!他这时想道,倘若不是这讨厌的咳嗽,我将更多说些话,我将更解释得清楚些。唉!肺病真是万恶的啊!……大家看着他咳嗽的样子,都不禁表现出怜惜的神情,意欲不教他再说话罢,喂!这是不可以的!他的见识高,他是一个指导者,倘若他不将这次重大的行动说得清清楚楚地,那么,事情将有不好的结果,不可以,绝对地不可以!……就使大家劝他不要说话,他自己能同意么?不会的!个人的病算什么?全上海无数万工人的命运系于这一次的举动,如何能因为我个人的小病而误及大事呢?……如此,史兆炎等到咳嗽完了,还是继续说将下去。

大家听了史兆炎详细的解释之后,都没有疑义了。

决定了:各人回到自己的支部,工会,机关里去活动!

明天上午六时起实行总同盟大罢工!

明天游行,散传单,演讲!

啊!明天……

在会议的时候,邢翠英完全没有说话。她与华月娟坐在床上,一边听着同志们说话,一边幻想着,幻想着种种事情。往日里开会时,她发言的次数比男同志还要多些,但是这一次为什么不说话?暴动,总同盟罢工,这是很危险的事情,她有点惧怕么?为什么好说话的人不说话了?她是丝厂女工的组织员,她的责任很重大呀,她这时应当发表点意见才是!但是她一点儿意见也不发表,这岂不是奇怪么?

真的,邢翠英在这一次会议上,可以算是第一次例外!她靠着华月娟的身上,睁着两只圆而大的眼睛,只向着发言的同志们望,似乎她也很注意听他们的说话,但是她的脑筋却幻想着种种别的事情。她不是不愿意说话,而是因为在幻想中,她没有说话的机会。她起初听到主席的报告,说北伐军已到了松江了,她满身即刻鼓动着愉快的波浪。难道说北伐军真正到了松江了?哼!千刀万剐的沈船舫李普璋倒霉的时期到了!这真是我们工人伸伸头的时期!唉!想起来丝厂的女工真是苦,真是不是人过的日子!厂主,工头,真是一个一个地都该捉着杀头!北伐军到了上海时,那时我将丝厂女工好好地组织起来,好好地与资本家奋斗。唉!女工贼穆芝瑛真可恶!这个不要脸的恶娼妇,一定要教她吃一吃生活才好!……

邢翠英等到听了李金贵的话之后,心中的愉快更加了十倍!啊!还是我的黑子好!这几句话说得多痛快,多勇敢!哎哟!我的好黑子,我的亲爱的丈夫!……你看,同志们哪一个不佩服他有胆量?哪一个有他这样勇敢?我的亲爱的……邢翠英想到这里,暗暗地骄矜起来:哼!只有我邢翠英才有这样的丈夫啊!

最后,邢翠英又想起自己在丝厂中所经受过的痛苦,那工头的强奸,打骂,那种不公道的扣工资,那种一切非人的生活……唉!现在的世界真是不成世界!穷人简直连牛马都不如!这不革一革命还可以吗?革命!革命!一定要革命!不革命简直不成啊!……

“那么,就是这样决定了:明天早晨六时宣布总同盟大罢工!”

邢翠英被主席这一句话惊醒了:就是这样决定了?明晨六时宣布总同盟大罢工?我现在回去预备还来得及罢?好!大罢工!我们教狗沈船舫看一看我们的力量!……邢翠英忽然觉着有几句话要说,但是主席已经宣布散会了。

邢翠英总是与华月娟在一块儿的。散会时邢翠英与华月娟一阵出来。清瘦的华月娟身穿着自由布的旗袍,头发已经剪去了;照她的态度,她的年纪,她的面色看来,她是一个很可爱的,活泼的,具有热情的姑娘。邢翠英是一个中年的女工的模样。她俩非常地要好:邢翠英在平民夜校里受过华月娟的课,因之,邢翠英很尊敬她。邢翠英时常想道:

“好一个可爱的,有学问的姑娘!她什么事都晓得!”

散会出门时,华月娟向邢翠英问道:

“你是一个好说话的人,为什么今天一句话也不说呢?”“我忘记说话了。”邢翠英这样笑着说。

“说话也会忘记了吗?”

“…………”

“明天我们教军阀和帝国主义看看我们的力量!”

“是的,明天我们教军阀和帝国主义看看我们的力量!”

已经是七点多钟了。讨厌的雨还是沙沙地下。没曾带雨具的她俩,饿着肚子,光着头在T路头鹄立着,等待往闸北去的电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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